时间:2024-05-04
郭华悦
村里有个习俗:儿子结婚时,都得请人缝制一床离娘被。意思是成了家就得离了娘,靠小夫妻俩自己过活。
王师傅年轻时颠沛流离,后来到这儿便落了脚,娶妻生儿。虽是个大男人,但方圆十里,王师傅缝制的离娘被却最受欢迎。不少人慕名而来,只求王师傅为他们的儿子缝制离娘被。因此,每到婚嫁旺季王师傅就忙得不可开交。
月娘是村里的寡母。年轻时,月娘就守了寡,辛苦把儿子拉扯大。如今,儿子就要成家了,月娘心里的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月娘早早就到王师傅那儿订了一床离娘被。可月娘拿到后,回到家里左看右看,怎么也不满意。
儿子在一旁问:“怎么啦?”
月娘把被子翻来覆去地看,皱着眉头,嫌弃道:“都说王师傅的手艺好,哪儿好了?怎么也看不出来!一个大男人的针线活儿真不怎么样,还不如我呢!而且这被子拿在手里总觉得有点怪,好像是轻了?”
儿子闻言,忙拿来家里的秤过了一下,果然少了斤两。
月娘大怒:“这老家伙,这种缺德钱也敢赚?别人家办喜事,他倒好,黑心烂肺地捞好处,连咱们孤儿寡母都不放过,真够缺德的!”
儿子劝月娘道:“算了,咱家喜事临门,不值得为这事动气。咱们办喜事就得开开心心,为这种人恼怒不值当。”
月娘想想也是,但心中依旧怒气难平:“这老东西,早晚得给他点教训。”
儿子的喜事顺顺利利地操办了,但离娘被这事始终是月娘心头的一根刺。
儿子成家后,月娘总算了了一件大事。接下来,月娘便开始考虑自己。人老了,继续在地里刨食,靠着几亩地过活,实在有点勉强。如今,儿子夫妻俩进城做点小生意,日子过得还可以。月娘便想着自己也做点营生,手头也宽裕点。
没过多久,月娘的老屋外头就挂起了一块招牌,上头写着:缝制离娘被。
儿子正巧回来,看到这块招牌,不禁劝月娘:“人家王师傅做得好好的,一个村子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您这不是自寻尴尬吗?”
月娘哼道:“你摸着良心说话,娘的针线活儿怎么样?村里头的人,除了做离娘被,其他缝缝补补的活儿,谁不是来找我月娘?那个黑心烂肺的,手艺那么差,都能赚得盆满钵满,娘这么好的手艺,怎么就不能做离娘被?”
儿子想再劝劝,但看着月娘坚定的神色,不禁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月娘的裁缝铺就这么静悄悄地开张了。有嘴快的告诉了王师傅,可王师傅只顾着做针线活儿,眼皮也不抬地说:“靠手艺挣钱,各凭本事。”
别人听了,不禁笑道:“还是王师傅有底气,这些自然是不用在意的。话说这些年来,不说外头,单是咱村里,做离娘被的铺子也不知道开了多少,可到头来全关了门。还是王师傅厉害,可谓所向披靡,难逢对手。”
月娘的铺子开张后,生意还不错,来预定离娘被的人络绎不绝。月娘心里头喜滋滋的,还有点小得意。
可一年后月娘的生意却渐渐冷清了下来。
再看王师傅那头,生意还是一如既往地好。要做离娘被的人都得排队等着。而月娘这边,不管是降价还是足斤足两,生意却一天不如一天。
这天,月娘的儿子回来了,还带回了大胖孙子。月娘乐颠颠地忙着,儿子说:“娘呀,我和媳妇在城里头起早贪黑地做点小生意,也就赚个肚饱。这小子刚断了奶,我和媳妇实在没时间带,还得让娘操心了。”
月娘忙说:“操啥心?娘求之不得呢!早些日子,你媳妇刚生的时候,娘就托进城的人带话了,让你们把孩子放我这儿。我知道你们忙,事情多,我一个人挺冷清的,有孙儿做伴还热闹点,也能替你们分担。”
儿子边说边把一床被子从肩上放下来:“娘,这是刚结婚时咱们请王师傅缝制的离娘被,算起来也有一年多了。按咱這儿的习俗,离娘被起码要盖一冬,一年后才能收起来。我这趟回来,顺便把这被子带回来了。这被子有点小,斤两也不足,给小孩儿用正好。”
一看到被子,月娘的眉头不禁皱了起来。
儿子问:“怎么了?”
月娘叹了口气,把儿子带回来的被子放在手里掂量,然后又拿起手边另一床崭新的被子掂了掂。最后,月娘问儿子:“你看看,这两床被子是不是差很多?”
儿子把月娘做的那床被子仔细打量了一番,说:“这是娘亲手做的离娘被吧?论斤两、手工,娘的针线活自然是没得说,比起王师傅来确实要好很多。”
月娘道:“可为什么娘这边的生意这么冷清?”
儿子看了看月娘的神色,想了想,才开口回道:“老实说,自从娘开始做离娘被后,儿子在城里也一直留意着这事。我听很多人说,大家之所以找王师傅做离娘被,就是图个吉利。”
月娘愣怔了一会儿,才说:“他们嫌弃我是寡妇,不吉利?”
儿子忙摇头道:“当然不是。大家都说在那些新婚的小夫妻中,用了王师傅的离娘被的,小两口就能和和美美,和睦相处。而其他人做的,包括娘做的离娘被,则没有这功效。没用王师傅离娘被的夫妻,不少都是吵吵闹闹,终日拌嘴吵架,甚至还有不到一年就各奔东西的。如今,离娘被的斤两足或手工好都是其次,最重要的是人逢喜事,图个好兆头,全家欢喜。”
月娘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还有这事儿?娘只顾着把活儿做得够分量、够精细。没想到这里头还有这么些说法,娘还真不知道。”
儿子说:“其实这些我也是听人说的。前几天,城里的首富林员外要替儿子办婚事,专门请人用轿子把王师傅接了过去。看来,这王师傅的离娘被果真名不虚传啊。”
月娘没再说话,陷入了沉思。
有了小孙子做伴,月娘的日子欢快了许多。月娘种着几亩田地,时不时帮人缝补衣裳,加上儿子也有贴补家用,生活倒也丰足。尽管找月娘做离娘被的人一天比一天少,但月娘也不在意了。
可这一日,村里贴出了一份告示,让月娘又心动了。
告示上说,知县大人的独子将于一个月后完婚。为了给儿子做最好的离娘被,知县大人将举办一场离娘被大赛。特地邀请县内所有的裁缝,每人准备一床离娘被,在择定之日公开展示,最后被知县大人选用的,将有重赏。而其他人也会有薄酬一份。
这下,月娘按捺不住了。村民们没有眼光,只盯着王师傅那些偷工减料且做工粗糙的离娘被。而知县大人饱读诗书,通情达理,总能分清好歹吧?说不定借这次比赛便能揭穿王师傅的伎俩,同时也能让自己扬名乡里。这么一想,月娘便决定参赛。
为了这次比赛,月娘可谓下足了功夫。一有空,她就琢磨着离娘被的款式和花样。就连材料,月娘也力所能及地定制了上等的料子。一个月过去了,知县大人择定的比赛日期到了。月娘带着准备好的被子,背着小孙子进城参赛。
比赛的场所设在衙门前一处空旷的晒场上。王师傅自然也来参赛了。从十里八乡赶来的裁缝们纷纷把自己的得意作品平铺在晒场上。知县大人一个个查看,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王师傅做的离娘被上。看了许久,知县大人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见状,场边看热闹的百姓们不禁也窃窃私语。
知县大人沉吟许久,最后对王师傅道:“王师傅,请恕本官冒昧。听闻您做的离娘被远近闻名,前去定做的人络绎不绝。可今日本官却发现您这被子一来材料不足,二来宽度与长度也不够。王师傅,是否时间太仓促了?或者是材料凑不齐?”
王师傅摇头笑道:“大人,小民平日里做的离娘被就是今日这般模样。”
知县大人露出了不解的神色。王师傅抬头看了看四周的裁缝,突然问道:“你们可知道,缝制一床离娘被最重要的是什么?”
其他的裁缝嗤笑连连。月娘道:“这一点谁不知道?对于新郎新娘来说,缝制离娘被是一件大事。身为裁缝,在这关乎终身的大事上,首先得有一颗良心。童叟无欺,货真价实,材料足,做工好,才是最好的离娘被。”
知县连连点头,但王师傅却摇头不已。
王师傅说:“儿子大了就得离开娘,另立新家。自古以来,皆是如此。这离娘被可不仅仅是一床被子,其实里面寓意深远。所以,不能简单以材料和做工来定出离娘被的好坏。”
知县大人不禁问道:“那依王师傅之见,这离娘被何为好?何为坏?”
王师傅接着说:“顾名思义,离了娘就得靠小两口自己过活,这是离娘被真正的用意。离娘被的好坏不在材料与做工上,而在于是否能让小夫妻更恩爱,这才是离娘被最重要的评定标准。你们说说看,什么情况下会让小两口更加恩爱?”
月娘看了看其他裁缝,也都是一脸疑惑,于是问道:“这和被子有啥关系?”
王师傅继续说道:“当然有。如今,儿女婚姻大多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前,小两口多半连面都不曾见。试想,一对陌生人结为夫妻在一张又宽敞又厚实的被子里会怎么样?多半会拉开距离,各睡一边。两人本就陌生,白日里限于礼数,诸多顾忌;而到了夜里,同床而睡本是最容易敞开心扉,互诉衷肠的时候,而这时两人却因拉不下脸面,有了距离。长此以往,两人难免心生隔阂,感情自然难以融洽。”
月娘闻言,恍然大悟:“我明白了。乡里人家举办婚事多选在冬季。冬夜寒冷,你把離娘被做得小一点,两人为了取暖,就算羞于颜面,也不得不挤在一起。距离近了,人心自然也亲近了。就算两人吵了架,在相拥而眠的离娘被里,始终也是床头吵、被里和。如此一来,感情自然融洽了。”
月娘这么一说,无论是知县,还是其他的裁缝和百姓,都不由得纷纷点头。
知县大人虽然明白了,却还有另一个问题,于是问道:“难怪这一带有传闻,说王师傅的离娘被能让小夫妻更恩爱。原来个中缘由竟是如此。可王师傅说出了这秘密,不怕日后生意受影响?”
王师傅笑道:“我都这把年纪了,眼力和手力都大不如从前,也做不了几年了。况且,这天下有情人何其多?光靠我一个,又能成全多少人?离娘被只是个小小的习俗,无法决定婚姻美满与否。现在让诸位裁缝理解了,凭着各位的巧劲,能为新婚夫妻在离娘自立的路上略尽绵薄之力,让有情人终成眷属、长长久久,这才是我辈中人的使命。”
一席话,说得在场的人都默然不语。月娘叹了口气,低下了头,而其他的裁缝无不如此。
知县大人握住王师傅的手并举了起来,高声道:“现在我宣布,本次大赛的胜出者就是王师傅。”
话声刚落,就引来了雷鸣般的掌声。
王师傅向其他裁缝抱拳道:“缝制离娘被,任重而道远。日后,还得靠诸位勤勉,让离娘被成为新人们的暖心被。”
月娘走上前,对着王师傅深深一鞠躬:“王师傅不仅手艺好,心胸更是让我们佩服。今日之赛,我月娘受益匪浅。这离娘被要想做得好,靠的是一颗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的心。这一点,多亏王师傅点醒。日后,我一定加倍努力。”
离娘被大赛落下了帷幕。月娘随着王师傅一起坐上了马车回村。一路上颠簸不断,但月娘看着一旁闭目养神的王师傅,心中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明亮。
(发稿编辑/周婷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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