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头的风景

时间：2024-05-04

摘要：作为西方悲剧初创源头的杰出作品，《被缚的普罗米修斯》在结构形式方面创造性地运用了锁闭式结构和定位式结构，在思想内涵方面反映了作者的思想主张并映射着整个大时代背景，同时对整个人类社会文明的产生和演进有着隐喻式的关照。该部作品的艺术特色、深刻思想和典型的人物形象对后世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关键词：《被缚的普罗米修斯》结构文化隐喻

如果说，东西方文明是两条源远流长的大河，那么古希腊文化无疑是西方文明大河的源泉。在这源泉清澈的溪流中，有一缕涓涓清流，一直滋润着后人的藝思文心，那就是古希腊悲剧。在西方文明的初创期，古希腊悲剧已然达到了成熟的浪尖。当然，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大河的源头总是在遥远的高地，高屋建瓴般泽被它流经的地域。渐行渐远，河流变得汹涌浩渺，可终究葆有源头风景的记忆——如果这条河流不致中途干涸的话。

假若再给希腊悲剧溯源，我们无疑会把目光投向阿提刻西部厄尔硫斯的埃斯库洛斯。在文学史或者一切历史中，由于种种原因，有些人的成绩或地位往往因口耳相传而被夸大抑或遭到贬低。但“悲剧之父”对埃斯库洛斯来说却是实至名归的。他赋予悲剧以“深刻的思想、雄伟的人物形象、完备的形式、崇高的风格”a，使悲剧艺术臻于成熟。可以说，“悲剧之父”促生了悲剧，而悲剧成就了“悲剧之父”。在埃氏诸多的作品中，《被缚的普罗米修斯》可以说是其悲剧溪流里一朵美丽的浪花。它的美丽，不仅由于其语言、人物形象的杰出运斤，也由于它断臂维纳斯般的残缺而使我们对其丰富内涵产生了不同的理解。剧中曲折而独具前瞻性的叙事结构，以及洞穿文明的文化隐喻使得普罗米修斯中的火种灼耀至今。

一、简单而复杂的结构

所谓结构，《现代汉语词典》的解释是：各个组成部分的搭配与排列。霍洛道夫从作为一种艺术的戏剧之本身重要的特质出发，给戏剧结构下过一个定义：“在时间空间方面对戏剧行动的组织。”b讨论一部戏剧的结构，一般要涉及情节结构、性格结构和音乐结构三个方面。但由于时空的局限，已经很难对音乐结构做出什么分析了。但可以明确的是，戏剧中的音乐虽然参与戏剧结构的形成，但毕竟是以渲染烘托为专职的，它最终服务于情节结构和性格结构。因此，下面主要论述的是本剧的情节结构和性格结构。

一位剧作家的思想和认识往往会在作品中起掌控作用，成为作品主导的思想。剧作者的“意”在剧作中作为贯穿全剧的思想内核，宛如大树的脉络，亦即劳逊所说的“基础观念”（Root idea）。弗莱塔克对“基础观念”的作用有一个独到的诠释：“通过主题思想产生情节的一致和性格的意义，最后形成剧本的整体结构。”c具体到本文所要论述的剧作，埃斯库洛斯出身贵族，政治上拥护民主派，反对僭主的欺诈行为。所以表现在剧本中，读者所看到的是为了正义的事业，甘愿忍受无边痛苦、不畏威逼、反抗暴政、追求自由的崇高的神明形象。这一主导思想贯穿全剧，成为剧本情节结构和性格结构的“主脑”。

弗莱塔克在《论戏剧技巧》第二章“戏剧结构”里提出著名的“金字塔”解构，即介绍——上升——高潮——下降——结局。这是根据西方戏剧的“冲突律”总结出的理想结构段数。但古希腊的戏剧很多是不符合这种规律的。就以本剧为例，陡起的戏剧高潮，继而以回溯的方式发展和上升。

首先分析锁闭式结构。它的主要特点是出场人物较少，并且是围绕着刻画主要人物的性格而设置的。剧情展开的时间、地点高度集中，基本符合“三一律”（时间、地点、情节的一致）的原则，剧情从临近高潮的地方开始，以前的事用回溯的手法融合到剧情发展之中。如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克莱斯特的《破盆记》、易卜生的《玩偶之家》以及曹禺的《雷雨》等。这种结构的长处是集中统一，又环环紧扣，容易取得戏剧性的效果。亚里士多德认为：“有人认为主人公是一个，情节就有整一性，其实不然。”正如霍洛道夫所说：“他们有时为了戏剧的完整性，势必放弃生活的从容自然和丰满性。”d同时可以从他接下来的话反向推理：《被缚的普罗米修斯》（锁闭式结构）抓取戏剧的紧张性和行动的统一，放弃了生活的自然广度。

当然，如其他许多的古希腊悲剧一样，《被缚的普罗米修斯》不是以结构冲突高潮为第一要务的，剧作更强调一种崇高肃穆的悲剧美。可锁闭式结构使能体现这种悲剧美的语言、性格、情节有了一个集中又紧凑的展示，无疑是比较适应古希腊悲剧主体要求的。

除了锁闭式结构的回溯式手法，本剧亦采纳了另一种特殊结构——定位式结构。参考李晓的《比较研究：古剧结构原理》中对《苏武牧羊记》的分析方法，下面拟就本剧的定位式结构进行初步探究。

李晓认为：“（定位式结构）类型的特征就是主动作的‘定位，主动作的外部动作岿然如山，没有大幅度的起伏和跃进式的进展，而内部动作如火山沸腾的岩浆，奔突不已。”同时他总结了这一结构类型的发生方法：“戏剧冲突的爆发，戏剧情绪的高涨，在结构技巧上依赖次动作的不断变化而刺激性的行动。剧作者必须善于把次动作处理成激发动作情绪的‘刺激因素和推动主动作发展的‘引导因素。在这样的结构前提下，主动作才能不断产生强烈的动作和情绪。”e

《被缚的普罗米修斯》中，由于普罗米修斯一开场被缚，一直处于一种定位状态。这种定位状态可以从两方面理解：一方面普罗米修斯在舞台空间中的位置固定，因为被缚，所以空间上的自由运动被限制，整个戏剧舞台都被定格在背景为悬崖的地点，缺少场景的转换。另一方面，普罗米修斯的自觉意志在舞台时间中始终保持不变，无论是俄刻阿诺斯的探望还是赫尔墨斯的劝降还是宙斯的雷霆，都没有使他动摇。

虽然主体普罗米修斯的情绪有过几次波动，但整场戏剧中，他的性格一直葆有着“单纯而高大，理想化的、静止的、缺少发展与变化”的特点。但这不应成为本剧的诟病，正如亚里士多德所说：“他们不是为了表现‘性格而行动，而是在行动的同时附带表现性格。悲剧中没有行动，则不成为悲剧，但没有性格，仍然不失为悲剧。”f人物性格缺少发展变化，并没有影响到本剧浓郁的抒情气氛，激发观众“崇高和怜悯”的感情。

在定位式结构中，动作主体的性格结构比情节结构更为剧作者所注重，所以《被缚的普罗米修斯》情节较为简单，而刻画普罗米修斯性格的篇幅占很大的比重。当主动作进入定位状态（即普罗米修斯被缚）后，埃斯库洛斯不但有计划地安排歌队在进场歌和各合唱歌的抒情场面，并且充分调动了“刺激”和“引导”两个因素从外部冲突来结构剧情。

在最后退场一幕中，赫尔墨斯的劝降使“反面刺激”达到顶峰，也是普罗米修斯情绪的高潮，同时又是宙斯愤怒的极点，于是导致了普罗米修斯被打入深渊的结局，主动作处于了一种新的平衡状态，同时，次动作进行了最后一次烘托：大洋神的女儿们以无畏的自我牺牲精神，在宙斯的雷电打击下和普罗米修斯一起坠入深渊。至此，首部曲结束。定位式结构的主动作定位，剧情很大程度上依靠次动作（配角的动作）进行完成，此时的次动作的地位已经高于其他结构形式中次动作的地位。而次动作在发展剧情时，也在不断用“刺激”和“引导”使主动作被激发的情绪处于发展和高涨的进程中，完成着剧本的性格结构，也完成着剧本的情节结构。因此，我们可以说，《被缚的普罗米修斯》是西方戏剧定位式结构的开山之作，同时又是典范之作。

尽管《被缚的普罗米修斯》在情节上较为简单，但其所运用的结构具有很强的首创性，对后世戏剧创作在形式上有很大的借鉴作用。

二、直指文明社会的隐喻

在曲折繁复的叙事结构背后是作者寄寓于剧本中的隐喻。在剧中，宙斯的形象从未出现，然而他的身影笼罩在剧中人物的心头。宙斯在剧中的形象始终具有双重性：一重是具化的自然人的形象，另一重是高高在上的神力的象征。第一重很容易理解，在普罗米修斯与他人的谈话中，我们可以看出，他具有许多评论家所说的“暴君”的特点。他自私暴虐，独断专行，掌控着对诸神和凡人的裁夺。

此外，通过他强令赫淮斯托斯把普罗米修斯钉在悬崖上而赫不情愿又不敢违抗，“哪一位神不气愤，不对你的苦难表同情”，以及禀受宙斯旨意的赫尔墨斯对普罗米修斯的软硬兼施，都可以看出宙斯自然人化的特点。

神的自然人化，是古希腊悲剧“神人同形同性”普遍规律的反映，“无论是神与神之争，还是人与神之争，实际都是现实中人与人之间斗争的反映”g。埃斯库洛斯在这里是以庇士特拉妥的儿子希庇亚斯暴政被推翻为背景构思的。

但同时，宙斯还具有天神的力量和意志。他的暴怒，代表了一种不可抗拒的旨意。当然，作者也力求表明，天神愤怒的主要原因不仅是人们因为拥有知识力量财富而妄自尊大，也由于人们自身陷于欺诈的不义之举。但还应区分的是，这不等同于中国古人所讲的天道。中国传统意识所讲的“道常无为而无不为”“天道有常”，是这种无形的“道”统摄万物。可在西方文化原初，埃斯庫洛斯以宙斯为天神之主，但他同其他神一样，无法摆脱那种注定的无形的命运。所以他一直追问普罗米修斯自己娶哪个女子将会使他有失去王位的厄运，而掌管命运的却仍是另外的神。

将以上进行区分后，接下来讨论宙斯反对向人间送火的隐含喻义。这需要先分析普罗米修斯的形象以及牵涉的社会深层内涵。普罗米修斯的形象同样具有两重性。他是神，所以能盗取天上的火种送到人间，并且向人类传授技艺。

普罗米修斯这样做的目的或许可以用他的话来概括：我使人类不再预料着死亡。这句话反映着文明初期人们对自然力的恐惧和摆脱的愿望。在旧氏族贵族奴隶主专政向奴隶主民主制过渡的时期，限于思想科学水平，人们对自然的认识还有很大局限，对自身与外界环境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冲突难以有深入的思考。他们需要有知识和技术来改造自然界，以期达到对自身安全感的保障。

同时他也是人类向上天抗争的代表，敢于非议反抗宙斯，向天神挑战，是当时普遍人类群体意志的化身。而人类的这种意志，所拥有的各种技艺以及具有科学眼光的思想，形成了一种挑战和征服的深层心理，这与宙斯的反对形成了尖锐的冲突。但仔细分析，我发现剧中的一个矛盾：宙斯在普罗米修斯被缚期间苦苦逼求的是让普罗米修斯说出它的命运。可在普盗火之前为什么宙斯没有追问？我们理解的普罗米修斯被缚是因为其盗火的行为，可赫尔墨斯在劝说的时候为什么只字不提？而普罗米修斯反对宙斯的暴虐，但对宙斯也不无和好的希望，他不肯泄露秘密，是因为这是他要求和好的筹码。普罗米修斯受难，人们也表示同情：“现在整个世界也为你大声痛哭……那些住在神圣的亚细亚的人也对你的悲惨的苦难表同情。”人类和普罗米修斯已经形成了一种一致的立场。但如果抛开出于自身利益而形成的看待事物的感情，从一种对隐喻的理性分析入手，可以提出如下疑问：

普罗米修斯盗火（挑战自然法则）有没有意义？普罗米修斯传授给人类的诸多技艺是益是害？

在近数百年或者说从机器大工业文明产生之初，很多人一直在反思西方工业文明不断开拓探索的后果。我们清楚，在人们背负科学的工具踽踽前行时，巨大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已高悬在人们头上。科学的进步导致异化，人与自然产生隔膜以至冲突，而追溯其根源，古希腊哲学艺术无不时时在探讨人的哲学，由此而形成了整个西方世界重理性思辨的心理传统。其实，文学作品中的类似隐含的思考时而存在。《浮士德》中浮士德博士把灵魂卖给魔鬼，换取了知识，这对于今天的人们来说是不是一个讽刺呢？文明的演进、科技的发达未必见得是一种进步。佛家所讲的“所知障”，道家所主张的“绝圣弃智”“为混沌凿七窍而死”等，都认为文明便利了人们的物质视听，却冲淡了人的自然灵性。

剧中是否承载着这样一种隐喻：人类若具有普罗米修斯式的坚定意志及挑战精神，不断盗取文明之火，其结局当时被缚于绝望的悬崖甚至被打入无底深渊。通过研究者对后两部的研究，这一隐喻可以继续：人类反思，并与自然法则讲和，不再一味追求征服和占有，合理运用治理和知识，才有可能自救。当然对文本的解释可以有多种，如钱钟书先生给解释主义做出的解释“其事未必然，其理未必不然”，卓越的文学作品总是具有深刻的思想性，并在长久的时间考验中时时散发出思想的光芒。

埃斯库洛斯作为希腊悲剧的创始人，其成就影响并启迪着以后的诸多作家。阿里斯托芬在喜剧《蛙》中推崇他为悲剧作家中的巨擘。在许多的诗人如卡尔德隆、弥尔顿、伏尔泰、歌德、席勒、雪莱、拜伦、利奥帕尔德等人身上，都可以看到埃氏的影子。而《被缚的普罗米修斯》也给以后的文艺创作提供了丰富的素材和无限的想象空间。

《被缚的普罗米修斯》作为悲剧源头的一道亮丽风景，已经沁入了一代代人的意识，使人们在提起时内心总有一种莫名的感怀和触动，艺术是可以超越国界的，人类集体意识的深处认同了这一点。

a 埃斯库洛斯：《埃斯库洛斯悲剧二种》，罗念生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11月版，第29页。

b 霍洛道夫：《戏剧结构》，李明琨、高士彦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10页。

c 弗莱塔克：《论戏剧情节》，张玉书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1年版，第61页。

d 霍洛道夫：《戏剧结构》，李明琨、高士彦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98页。

e 李晓：《比较研究：古剧结构原理》，中国戏剧出版社1989年1月版，第32页。

f 朱维之、赵澧、崔宝衡主编：《外国文学史（欧美卷）》，南开大学出版社2004年4月版，第132页。

g 谢·伊·拉齐克：《古希腊戏剧史》，俞久洪、臧传真译校，南开大学出版社1989年7月版，第86页。

参考文献：

[1] 埃斯库洛斯.埃斯库洛斯悲剧二[M].罗念生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

[2] 亚里士多德.诗学[M].罗念生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