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摘 要: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塑造了一个甄宝玉与贾宝玉相对应,这两个角色在小说的开始有许多重叠,但到了后来二者却渐行渐远,及至貌合神离、截然相反,其中的虚实、真假令人扑朔迷离、难以分辨。本文尝试用分析心理学的人格面具和阴影这一人格的对立面对其进行解读,发现甄宝玉是贾宝玉人格中的一部分,甄、贾宝玉的相融和对峙对应着宝玉人格面具和阴影的和合与分裂。坚持天性和自我就注定要与社会认可的“禄蠹”这一人格面具相决裂,而活成不被时代接纳的“阴影”。这是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有所坚守的一代青年人共同的命运与归宿。
关键词:贾宝玉 甄宝玉 人格面具 阴影
一、人格面具和阴影
在荣格的分析心理学中,人格面具(persona)与阴影(shadow)是一组相互对立的原型意象,是人格结构中集体无意识和文化无意识的部分。人格面具也被称为从众求同原型(conformity archetype),它只是个人精神的一部分,一个人如果过分偏重人格面具,必然会牺牲人格结构中其他组成部分的发展。与人格面具相反的是阴影。阴影是那些隐藏起来的、被压抑下去的东西,是人格中最深层、最黑暗的部分,比任何其他原型都更多地容纳人的最基本的动物性。但阴影是个性的有机组成部分,因此,它希望以某种形式与个性融为一体。当阴影所包含的能量处于无意识状态时,常常是尚未发生的、不成熟的,甚至是有破坏性的,而当它们被意识到并得到发展时,则可能是有价值的。因此荣格认为,阴影对整体是必要的,它能创造宝贵的财富,展现了许多好的能量,例如正常的本能、适当的反应、现实的洞察力、创造性的冲动等。
人类生来就具有差不多相同的人性,它以潜在的形式存在于每一个个体身上,包括诸如仁爱、慷慨、同情、利他、勇气、耐心和智慧等品德的能力;同时还包括自私、贪婪、妒忌、懦弱、残酷、小气、暴力和固执等被我们否定但真实存在的品性。我们出世后不久,就开始了解到:我们人性和表现的某些方面臝得了我们所赖以生存的父母和其他照顾者的赞同,可是其他方面就不那么受欢迎了。由于我们需要别人的爱,也需要自尊,凡是“好的”被奖赏的东西,我们不自觉就重点培养起来;凡是“坏的”被处罚的东西,我们就试图从我们的行为和自我意识中摒弃。虽然对于每个个体而言,其具体内容有所不同,可是通过赞成与不赞成、奖励与处罚等强化方式来使孩子适应社会生活和塑造孩子的过程却是普遍相同的。
早年在家庭里,父母和照顾者对我们的反馈是我们形成好与坏的观念的基础。之后的岁月里,学校、社团、大众媒体和其他社会机构对我们的社会价值的灌输更是纷至沓来。心理倾向于根据成对的对立物来系统地阐述经验。在我们的文化里,社会化加强了这一倾向;我们被教会了区别、分离和分裂——尤其是分裂好与坏。我们被教会了追求善良,甚至追求完美,教会了认同我们人性的“积极”面,而否定和否认“消极”面。其产生的分裂状态被认为是正常的。
我们对善良的认同,使我们一直存在着负疚感和欺诈感,因为在某种程度上,我们知道自己并没有达到我们的追求,也不是我们所自诩的那样。我们试图将我们人性被拒绝的那部分,将“我们不想使之成为自己一部分的那一部分”从意识中、从我们的自我确定中排除出去,正如我们认同光明否定阴暗一样。但是,它真的能从自我的领域中被彻底赶走吗?恰恰栢反,由于从有意识的知晓和控制中被排除,人性被拒绝的部分获得了独立存在的能力。它充满着活力,并常常以让别人看得清清楚楚的方式表现出来。比如一个偏执狂、一个强迫症患者很容易在人群中被辨识出来。
我们人性这一被否认的部分,就是荣格所称的“阴影”中的一部分。阴影是光线产生的,是光线的影子,是意识的结果与反面。阴影不仅包括已被自我感受过和拒绝过的部分,而且还包括从未曾意识到的原始的和不成熟的部分;榮格时常将阴影与全部无意识等同起来。阴影具有个体的和个人的标准,“我从我的自我形象和公认的身份所剔除的”,与“你从你的自我形象和公认的身份所排除的”略有不同。这里存在着一种文化标准;一个国家或一个时代对善和恶的看法不同于另一个国家或另一个时代。同时,还存在着阴影的集体的和普遍的标准,例如我们独特的人类侵略性和破坏性。这种侵略性和破坏性威胁要用核战争、污染和不顾后果的消费来毁灭地球。这是现代人类的阴影。
因此,“阴影”是被我们排斥的人格部分的总和,是人不能或不愿看到、却又存在我们内心世界的部分。阴影是我们最大的威胁,即使我们不知道或是不承认,阴影一直都在那里,它使我们害怕所有的努力和尝试最终都有可能是徒劳。阴影使我们充满恐惧。这也难怪,阴影包含着所有我们想丟弃的真实部分,我们根本不想活出阴影,甚至不愿意发现阴影存在于自己的内心。阴影是我们深信必须从世界排除的东西,这样世界才会变得美好而完整。可是,事实正好相反,阴影拥有拯救并疗愈世界所需要的每一件事。阴影使我们生病、不舒服,因为它正是健康所需要的东西。
我们倾向于掩藏我们的阴影,同时也倾向于修饰与装扮我们的人格面具。从心理分析的意义上来说,当我们把自己认同于某种美好的人格面具和公众道德的时候,我们的阴影也就愈加阴暗。两者的不协调与冲突,将带来许多道德上和心理上的问题与障碍。《红楼梦》中的贾宝玉和甄宝玉就是这样一对互为阴影的人物形象。在小说的前半部分,两个宝玉仅仅姓氏不同,性情、世界观等却是一致的,从心理分析的角度看,宝玉的人格是和谐统一的。但到了后来,两人互相否定,甄宝玉变成了贾宝玉的阴影,而贾宝玉也变成了甄宝玉的阴影,换句话说,贾宝玉活出了那个时代的阴影,甄宝玉则活出了那个时代的人格面具。这是宝玉人格的分裂,也是那个时代和文化的分裂。
二、互为阴影的甄、贾宝玉
《红楼梦》第五十六回贾宝玉梦到甄宝玉,这场梦具有深刻的寓意,我们可以从阴影原型的角度解读甄、贾宝玉二人之间的关系。该梦以贾宝玉对镜人睡为凭借,使得主人公梦中的离奇经历有了现实的心理依据。
做梦之前作家做了大量的铺垫。江南甄府的四个女人给贾母请安,谈到他们家也有个宝玉,贾母很稀奇,就让宝玉出来见客。结果她们发现贾宝玉和甄宝玉竟然长得一模一样:“唬了我们一跳!要是我们不进府来,倘若别处遇见,还只当我们的宝玉后赶着进了京呢。”她们走了之后,贾母喜得逢人便告诉也有一个宝玉,也都一般行景。史湘云也对宝玉说了一番话:“你放心闹吧,先还‘单丝不成线,独树不成林,如今有了个对子了。闹厉害了,再打急了,你好逃到南京找那个去。”宝玉不信,二人就此还辩论了一番。弄得他心中也疑惑起来,闷闷不乐回房,在对着一面镜子的床榻上昏昏睡去。梦中到了和他家的大观园、怡红院相似的园子和院落,遇到了几个与鸳鸯、袭人等脾气、语气相仿的丫鬟,更离奇的是,他见到了甄宝玉,两个人还进行了简单的交流。
关于甄、贾宝玉二人的关系,小说中早有伏笔。曹雪芹写他们有很多相同之处,尤其在第二回介绍贾、林两家的主要人物时,介绍了甄宝玉。到了五十六回又写贾宝玉怀疑自己名字和甄宝玉相同外,是否相貌也相同。及至入梦后,所见的宝玉果真和自己相貌相同、性格相同,那么贾宝玉梦中所见的宝玉是甄宝玉,还是如贾母所说的人小魂不全,照镜子“做胡梦”?特别是贾宝玉入梦见到甄宝玉,后者也说他梦到在京城遇到贾宝玉,“偏他睡觉,空有皮囊,真性不知往那里去了”,这梦主梦见梦中人讲述梦中见梦主的传奇性的描写,让人感到十分离奇。这段情节一波三折,引人入胜,提出的问题也颇耐人寻味。对于甄宝玉的描写有传言、有梦遇、有实写,虚虚实实,曲折离奇,疑窦丛生,强烈地吸引读者和研究者进行深入思考和比较研究。
《红楼梦》中,甄、贾宝玉二人及其家族有诸多相似之处:
第一,贾、甄两家都是功勋之后、诗礼之家,都享有接驾殊荣,都曾经获罪抄家,后来被赐还世职。
第二,贾、甄二玉同名、同貌,都受祖母溺爱。
第三,贾、甄二玉都尊重青年女性。贾宝玉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遥人。”甄宝玉也说:“这‘女儿两个字极尊贵极清净的,比那瑞兽珍禽、奇花异草更觉希罕尊贵呢!” (第二回)二人都喜欢在姐妹圈中厮混。贾宝玉最关心多病的表妹黛玉,甄宝玉也为妹妹病了“胡愁乱恨”。
第四,贾宝玉喜欢“明心见性”的人,甄宝玉也珍视别人的“ 真性”:他们都厌学逃学,干些“无法无天” 的事,“大人想不到的话偏会说,想不到的事偏会行。”不愿和讲究仕途经济的人交往,不听从父师教导;都曾经神游太虚幻境。
小说的主人公无疑是贾宝玉,那么曹雪芹为什么偏要再写甄宝玉这样一个如此类似的人物?第五回,贾宝玉在“太虚幻境”中看到了一副对联:“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在《红楼梦》中,石头、神瑛侍者、通灵宝玉、贾宝玉本是一体。按照作家“真假难辨,有无相生”的思想,这甄、贾二玉一真一假,亦真亦假,那么,甄宝玉亦即贾宝玉,二人原本也是一体。从荣格心理学原型分析的角度来看,贾宝玉和甄宝玉二人互为对方的阴影。
甄、贾二玉在小说的前半部分相似度之高,连他们自己都有点困惑。第五十六回梦中两个宝玉听到“‘老爷叫宝玉。吓得二人皆慌了,一个宝玉就走。一个便忙叫‘宝玉快回来!宝玉快回来!”袭人笑问梦中自唤的宝玉:“宝玉在哪里?”宝玉神思恍惚,指着门外说:“才去不远。”作家这么写,显然不只是为了让故事更生动好看,而是另有深意:二玉本是一体。但是甄、贾二玉虽容貌相同、性格相同,但发展方向不同。经历了梦游太虚幻境之后,贾宝玉依然我行我素,继续甚至加倍善待身边的女孩儿;而甄宝玉“竟改了脾气了:好着时候的玩意儿一概都不要了,惟有念书为事。就有什么来引诱他,他也全不动心。如今渐渐的能够帮着老爷料理些家务了。”(第九十三回)二玉见面后,甄宝玉认为“他既和我同名同貌,也是三生石上的旧精魂了。我如今略知些道理,何不和他讲讲?”于是甄宝玉开始了现身说法:“弟少时不知分量,自谓尚可琢磨;岂知家遭消索,数年来更比瓦砾犹贱。虽不敢说历尽甘苦,然世道人情,略略的领悟了些许。”(第一一五回)贾宝玉一听这话,就觉得这也是“进了禄蠹的旧套”,但还是抱有一丝希望,又用话试探了一番。甄宝玉怕他怀疑自己的诚心,就继续自我检讨:“弟少时也曾深恶那些旧套陈言,只是一年长似一年,家君致仕在家,懒于酬应,委弟接待。后来见过那些大人先生尽都是显亲扬名的人,便是著书立说,无非言忠言孝,自有一番立德立言的事业,方不枉生在圣明之时,也不致负了父亲师长养育教诲之恩,所以把少时那一派迂想痴情渐渐的淘汰了些。”听了这番话,贾宝玉下定决心要和这个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禄蠹划清界限,“有了他,我竟要连我这个相貌都不要了”。
甄宝玉响应了家长和社会对他的期望,认同了他的人格面具——承担协助父亲料理家务,参加科举考试重振家族昔日荣耀的重任。但贾宝玉还依然坚持自己的初心,矢志不渝,不肯接受这样的安排,拒绝这种被强加的家庭责任和社会期待。至此,贾宝玉和甄宝玉就由原来未曾谋面却能相知相惜的知己转变成为“道不同不相为谋”的两类人,甄宝玉成了贾宝玉的阴影,被后者鄙视、嫌弃,而贾宝玉也成了甄宝玉的阴影,被甄宝玉视为幼稚无知如同否定自己幼年时期的轻狂叛逆。
互相作为对方阴影的甄、贾宝玉,作家在塑造二人有诸多相同之处的同时,也突出了他们之间的差异:甄府曾四次接駕,贾家只接驾过一次;二人一降生就存在有玉无玉的差别;被抄家后甄宝玉决定要遵从教导走仕途之路,贾宝玉却决定看破红尘出家为僧;甄宝玉娶妻生子安心过活,贾宝玉乡试中举后一去不返。曹雪芹对贾、甄二玉的命名亦有“含蓄双关” 之意,但贾宝玉有一块“通灵宝玉”,终成叛逆,甄宝玉无此灵玉,蜕变为禄蠹;贾宝玉终于成为社会的叛逆,不是君王和家长期望的栋梁之才,所以是“假”宝玉;甄宝玉“浪子回头”,成为主流道德观和价值观期待的忠臣孝子,所以是“真”宝玉。作者以“宝玉”二字为主人公命名,实际上是在褒扬和肯定具有永不低头的玉石般性格的贾宝玉。这一有一无、一真一假、一仕一隐、一扬一抑中折射出来的是那个时代所有贵族子弟或者整个社会的阴影。
总之,贾宝玉梦中所见的甄宝玉,不仅与自己同名同貌,而且性情相同。他不仅是贾宝玉镜中的影像,更是现实中与贾宝玉对应存在的阴影。他承担着贾宝玉自我分裂——人格面具和阴影之间决裂的哲学意义,在既对立又互相依存的过程中,作家的人生观和价值观得到了体现。在这个奇特的梦里,两个宝玉偶然相逢又迅速分开,暗示他俩的形象先合后分。开始他们的思想颇为一致,貌合神亦合。后来,甄宝玉走上经济仕宦之路,贾宝玉抛弃妻子离家出走,意味着贾宝玉与其阴影甄宝玉或甄宝玉与其阴影贾宝玉貌虽合,神却离,两个角色由融合转向对立亦即人格面具与阴影由互相统一到彼此排斥。他们选择人生方式上的分歧以致最终分道扬镳,更在对比中突出了叛逆与世俗无法调和的矛盾,也凸显了新旧道德之间的严重对立。
甄、贾二玉之间原本不必如此水火不容,如果参加科考为官为政还能保证个人人格的相对独立和自由,贾宝玉就不用出家为僧了,甄宝玉也不用完全放弃和否定当初的自我。显然在那样的时代,这是不可能实现的幻想,作家曹雪芹早就看透了这一点,所以他以宝玉自我人格分裂的悲剧彰显那个时代的可悲与可叹。以世俗的观点看,贾宝玉的出家不可理喻,而从宝玉的角度看:我不能够改变冰冷残酷的现实,但是我可以选择离开,决绝地对抗。或许当时的年轻贵族子弟中不乏聪明善良、具有朴素的平等仁爱之心的“宝玉”,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在社会化的进程中,他们中大部分都改变了初衷,违背了自己的本性,被塑造成了“甄”宝玉,而依然坚持天性、坚守自我的个别人却变成为社会所不容的“贾”宝玉。真的部分变成“贾(假)”的,假的变成“甄(真)”的,造成面具和阴影这一对原本可以互相转化和接纳的人格对应面的分裂,最后不得不以出家或者遁世这种自我放逐的形式与世俗和传统决裂。最终,贾宝玉活成了那个时代的阴影,而甄宝玉则活成了那个时代的人格面具。他们关系的决裂象征着宝玉人格的分裂,也象征着那个时代文化的分裂和年轻人集体人格的分裂。
“寶玉”无所谓真假,但是作家却精心设计了两个宝玉,其背后的深刻寓意值得我们探索,从心理学的角度对其进行解读,算是一种新的视角,帮助我们理解《红楼梦》这部名著的丰富内涵,也有助于对我们的传统文化进行深入的思考和洞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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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项目: 本文系广东省教育科学规划课题“沙盘游戏中本土沙具的研发与应用研究”(2018GXJK202)理论研究阶段性成果
作 者: 周彩虹,中文本科、硕士,心理学博士、博士后,肇庆学院教科院讲师,主要从事文化心理学、文学与心理学的交叉研究。
编 辑: 水涓 E-mail:shuijuan3936@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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