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摘 要:郭店楚简《性自命出》问世以来,学者多将其归为世硕之言,认为它是“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论的代表。但经过对关键句的分析,笔者发现,《性自命出》可能已经有了性善论的观点,只是作者的理论体系还不及孟子完善,研究者又多受宋儒两分“天命之性”“气质之性”的后见之明影响,将《性自命出》误解为“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论。在本文中,笔者试图还原《性自命出》的性善论思想,在此基础上,再进一步说明孟子如何对《性自命出》的性善论进行发扬与完善。
关键词:性善论 《性自命出》 孟子 郭店楚简
在《孟子》一书中,公都子曾提到“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之说,历来学者多猜测其为世硕之言。然而世硕之言唯见于《论衡》,其详则不可考。待至郭店楚简《性自命出》问世,庞朴先生惊奇地发现,该文好像恰恰持有此种观点,他说:“现在从楚简里,我们终于看到了第一手的可以为善恶论者的答案,是一桩很值得兴奋的事。”a在他看来,《性自命出》可以视作历史上“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的重要材料。然而,经过对《性自命出》文本的重新分析,笔者发现,《性自命出》其实已经有了性善论的观点,只是还不及孟子的性善论完善而已。今试论之,以待方家斧正。
一、《性自命出》的性善论
庞朴先生的说法一度得到了学界的认可,后来学者也陆续为这一说法进行证据上的补充。其证据一是《性自命出》明确提出“善不善,性也”b一言,丁为祥、郭振香等学者多以此为据。c另一证据则是《性自命出》以情气为性,情气似乎无所谓善恶。《性自命出》虽有言及“善”,也只是教化的结果罢了,这种“善”并非来自人之本性。庞朴、许抗生等学者多以为然。d如果我们承认以上二点,《性自命出》的“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论便是十分明显的了。但是,证据众多并不直接意味着观点的可靠性,笔者以为,我们有必要在对这些证据逐一检验后,再下结论。
(一)所谓“善不善,性也”
对于性善不善,《性自命出》似乎有着一句直接的论述,曰:“善不善,性也。”它似乎是在论述性中同时含有善和不善两个因素。如果照这样理解,那么《性自命出》持“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观点好像是十分明晰了,研究者大多皆从此解。但是,笔者以为,如果单看“善不善,性也”一句,以性同时具有善与不善两个因素解之未必不妥,但这种论断可能缺乏对文本整体的理解。首先,我们可以分析全句:
好恶,性也。所好所恶,物也。善不善,性也,所善所不善,势也。e
对于“善不善”,如果我们用性中有善与不善两种事物来解释,我们便会遇到一个困难:“所善所不善”何解?于此,大多数研究者不是避之不谈,便是语焉不详。如郭振香教授便以为此句难解,遂根据后文“出性者,势也”将此句意译为:“人的本性皆具有善良与不善良的端绪,将这些端绪诱导出来的力量就是‘势。”f但事实上,这并不是对“所善所不善”的直接解释,它似乎是将“出性者,势也”直接替换了“所善所不善,势也”。虽说“出性者”与“所善所不善”都是“势”的定义,但若说它们二者之间毫无差别,恐怕是难以让人信服的。
这便值得我们思考:我们是否一开始便对此处的“善不善”理解错了?姚振武对先秦的“所”字结构做过研究,他发现,其中所有的“所”字必定黏附于动词性成分。g如此说来,黏附“善与不善的事物”这种名词性成分的情况是与先秦普遍语法不合的。而如果说此处或许是语法上的一种特例,则前句“所好所恶”遵循正常语法,没道理与之并列的“所善所不善”便成了特例了。换句话说,二者句式相同,其“所”字用法应当是完全一样的,此处的“善”应该只能是一种动词性成分。
将此处的“善”解释为一种动词性成分并不令人感到奇怪。在郭店儒简中,“善”字作动词性成分其实并不少见,就算是《性自命出》本篇之内,也含有将“善”用作动词的例子:
善其节,好其颂,乐其道。(《性自命出》)
善取人能从之,上也。(《尊德义》)
未有善事人而不返者。(《语丛二》)
不善择,不为智。(《语丛三》)
莫得善其所。(《语丛三》)
善使其下。(《语丛四》)
善事其君。(《语丛四》)
我们可以看到除了《语丛三》中“莫得善其所”之“善”应解为“使之善”外,这里的“善”都用作“善于”义,而不论如何,它们皆被用作动词性成分。因此,对此处“善不善,性也”之“善”更妥当的解释应为“善于”。这既是郭店楚简中“善”最常见的意涵之一,也同时符合了语法的要求。
除了语法的分析外,文本中同时有此处“善”当解释为“善于”的内证。紧跟在此段后,《性自命出》提到:
牛生而长,雁生而伸,其性使然,人而学或使之也。
牛、雁“长”与“伸”的能力、特性,便是牛与雁所善于的东西。而追问其来源便是它们先天便蕴含的“长”与“伸”之性,故曰“其性使然”。人学习后获得某种能力亦是这一道理,先天即有“善于”与“不善于”的性,通过“学”将这种性引导出来,便成了人的能力,故曰“人而学或使之也”。
因此,“善不善,性也,所善所不善,势也”一句完全可以直译为:“擅长与不擅长是性,所擅长与所不擅长的东西,则是‘性被引导后的‘势。”这样说来,“善不善,性也”便不足以作为《性自命出》持“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论的证据了。
(二)所谓“未教而民恒,性善者也”
那么,《性自命出》究竟对性善与否持什么观点呢?《性自命出》中的一段话引起了我们的兴趣:
凡人情为可悦也。苟以其情,虽过不恶;不以其情,虽难不贵。苟有其情,虽未之为,斯人信之矣。未言而信,有美情者也。未教而民恒,性善者也。未赏而民劝,含福者也。未刑而民畏,有心畏者也。贱而民贵之,有德者也。贫而民聚焉,有道者也。
在这一段中,赫然提到了“未教而民恒,性善者也”之言。此处“性善”颇引起研究者之关注,然而学者却多不以此说为论性善者。其一是将此处之“性”改训为君子个人的性格而非普遍的“性”。持这一说的是郭沂教授,他提出:“所谓性善论是就后世所说的义理之性而言的,而本佚书所讨论的‘性属义理之性,所以这里的‘性善与通常所说的性善论,不可同日而语。气质之性指人生而即有的欲望、情感、气质、性格、智力等生理禀赋,所以本章的‘性善‘相当于今語‘性情温和‘性格好‘脾气好‘脾性好等等。”h
除此之外,孟子还以性善论证善之合理性。《性自命出》笔成之年代,诸学派或尚未对“善”之观念有所质疑。q然而到了孟子,“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孟子·滕文公下》),杨朱之学盛行,而“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孟子·尽心上》),却是对传统崇善的观念进行了挑战:杨朱以为善本不足取,有利于己便已足够了,何必言善?于是,善的意义被杨朱的极端利己主义瓦解了。针对这种接近价值虚无主义的观点,孟子必须找到一种武器以“正人心,息邪说,距诐行,放淫辞”(《孟子·滕文公下》),为善重新找到价值。于是,性善论便被孟子采用,在孟子看来,性中之善是人之所以为人的依据,他说道:“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孟子·公孙丑上》)丢弃性中之善者被他谴责为“非人”,如此,则善又重新找回了它的意义。
四、结语
因此,《性自命出》的性论完全可以看作性善论的早期形态,它将性作为本体,又承认了性的“善”这一属性,已经具备了性善论的基本要素。只是相比起来,孟子的性善论力量更强,体系更完备罢了。
这种认识是否会意味着《性自命出》的哲学史价值会因此降低呢?它不再是对世硕一派的一手研究资料,体系也没有同样的性善论者孟子完备。但是,我们发现,《性自命出》也有独到的哲学史资源。在《性自命出》中,情善与性善是统一的。相比之下,孟子却用“小体”“大体”将情与性割裂了开来,这样做固然有它的好处,即为“恶”轻易找到了它的根源,使人能够更好把握“反身而诚”的功夫论。但正如戴震所批判的:
人死于法,尤有怜之者;死于理,其谁怜之!(《孟子字义疏证》)
当情与理的割裂极端化了,便可能会导致“以理杀人”的结果。相比之下,《性自命出》的观点就要温和得多了。因此,《性自命出》即使不能如庞朴所说,补充了已经亡佚了的世硕的学说。它通过展示性善论的另一种可能,同样体现了不俗的哲学史价值。
a 庞朴:《孔孟之间——郭店楚简的思想史地位》,《中国社会科学》1998年第5期。
b 原简此处有缺字,然而据上博简《性情论》,此处当补为“善不善,性也”基本是可以确定无疑的。参见郭沂:《〈性自命出〉校释》,《管子学刊》2014年第4期。
c 参见郭振香:《〈性自命出〉性情论辨析——兼论其学派归属问题》,《孔子研究》2005年第2期;丁为祥:《从〈性自命出〉看儒家性善论的形成理路》,《孔子研究》2001年第3期。
d 参见庞朴:《孔孟之间——郭店楚简的思想史地位》,《中国社会科学》(北京)1998年第5期;许抗生:《〈性自命出〉〈中庸〉〈孟子〉思想的比较研究》,《孔子研究》2002年第1期。
e 本文并未涉及《性自命出》的文字训读问题,所引《性自命出》皆出自郭沂:《〈性自命出〉校释》,《管子学刊》(山东)2014年第4期;郭沂:《〈性自命出〉校释(续)》,《管子学刊》2015年第1期。下不另注。
f 郭振香:《〈性自命出〉性情论辨析——兼论其学派归属问题》,《孔子研究》2005年第2期。
g 参见姚振武:《个别性指称与“所”字结构》,《古汉语研究》1998年第3期。
h 郭沂:《〈性自命出〉校释》,《管子学刊》2014年第4期。
i 参见郭振香:《〈性自命出〉性情论辨析——兼论其学派归属问题》,《孔子研究》2005年第2期。
j 参见郭沂:《〈性自命出〉校释》,《管子学刊》2014年第4期。
k 庞朴:《孔孟之间——郭店楚简的思想史地位》,《中国社会科学》1998年第5期。
l 参见许抗生:《〈性自命出〉〈中庸〉〈孟子〉思想的比較研究》,《孔子研究》2002年第1期。
m 关于“情”的内涵,丁四新教授述之已详。参见丁四新:《论郭店楚简“情”的内涵》,《纪念孔子诞生2555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卷三),2004年。
n 关于郭店简中“性”的具体含义,丁四新教授有过极为详备的论述,参见丁四新:《生眚性之辨与先秦人性论研究之方法论的检讨》,见刘笑敢主编:《中国哲学与文化》(第七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
o 杨泽波:《孟子性善论研究(再修订版)》,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72—88页。
p Irene T Bloom.Mengzian Arguments on Human Nature.in Xiusheng Liu and Philip J. Ivanhoe(ed.), Essays on the moral philosophy of MengZi, Indianapolis: Hackett Publishing Company Press,2002:64-101.
q 目前主流观点认为《性自命出》出于子思之手,子思生于约公元前483年—约公元前402年,远早于生于约公元前395年—约公元前335年的杨朱。因此,《性自命出》或许还未受到过杨朱之流价值虚无主义的影响。参见钱穆:《先秦诸子系年》,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第199页,第284—287页。
参考文献:
[1] Irene T Bloom.Mengzian Arguments on Human Nature[A]. in Xiusheng Liu and Philip J. Ivanhoe(ed.).Essays on the moral philosophy of MengZi[C].Indianapolis: Hackett Publishing Company Press,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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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丁四新.论郭店楚简“情”的内涵[A].纪念孔子诞生2555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卷三[C].2004.
[4] 丁四新.生眚性之辨与先秦人性论研究之方法论的检讨[A].刘笑敢主编.中国哲学与文化·第七辑[C].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
[5] 丁为祥.从《性自命出》看儒家性善论的形成理路[J].孔子研究,2001(3).
[6] 郭沂.《性自命出》校释[J].管子学刊,2014(4).
[7] 郭沂.《性自命出》校释(续)[J].管子学刊,2015(1).
[8] 郭振香.《性自命出》性情论辨析——兼论其学派归属问题[J].孔子研究,2005(2).
[9] 庞朴.孔孟之间——郭店楚简的思想史地位[J].中国社会科学,1998(5).
[10] 钱穆.先秦诸子系年[M].上海:商务印书馆,2005.
[11] 许抗生.《性自命出》《中庸》《孟子》思想的比较研究[J].孔子研究,2002(1).
[12] 杨泽波.孟子性善论研究(再修订版)[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
[13] 姚振武.个别性指称与“所”字结构[J].古汉语研究,1998(3).
作 者: 贝承熙,清华大学历史系在读本科生,研究方向:先秦哲学、两汉经学与中西伦理学比较。
编 辑:水涓 E-mail:shuijuan3936@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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