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张悦
摘 要:艾米莉·狄金森和海子是美国19世纪和中国20世纪杰出的诗人,在两人一生创作的诗歌中,均有三分之一的诗作与死亡有关。本文试图分析二人涉及死亡的诗歌作品,通过比较死亡在两位诗人笔下的不同意境与意象,总结二人的死亡意识之异同,从而反思中西方文化中死亡与生命的价值与意义。
关键词:狄金森 海子 诗歌 死亡意识
自古以来,不论地域和文化差异,生与死都被认为是相互矛盾的一个对立面,一个人无论活得如何精彩或不堪,多么幸福或痛苦,都始终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中。正因为如此,有关死亡的话语便成为人们的禁忌。尤其是在中国文化中,人们最不愿谈及的话题就是死。然而,孔子却说“未知生,焉知死”,不深刻思考“死”,怎能真切体验“生”?由此可见,反思“死亡”,对“生”的意义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文学作品正是通过各种艺术手法表达了作者对死亡的“感觉、情感、愿望、观念、思想”,从而深刻地诠释着作者对生与死的反思,体现出作者独特的死亡意识。
艾米莉·狄金森(Emily Dickinson)恰恰就是这样一位诗人,在她一生创作的近1800首诗歌中,约600首都涉及“死亡”,究其缘由,正如唐拉德·艾肯所说:“她一生都在经历死亡,日日都在探索死亡。”她把自己关在屋中与世俗隔绝,后半生一直过着隐居的生活,而在隐居的每一天,她都通过她的诗歌传递她对死亡的思考,沉思什么是死亡,想象死亡时会是怎样的感受,又该如何面对亲友的死。正是她日复一日的探索才成就了她独特的死亡哲学,使她笔下的“死亡诗”更具魅力,吸引着大批读者和研究者的目光。
而在中国也存在着这样一位相似的诗人,在他的《海子诗全编》这本诗集中,有548首诗都涉及了“死”。海子是我国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诗人的重要代表,他曾在他的绝笔诗《春天,十个海子》中,自称为“一个黑夜的孩子,倾心死亡”,可见海子对“死亡”的“情有独钟”。因此,从初期到晚期的诗歌中,海子对死亡的执念一直贯穿于其中。他甚至不惜牺牲自我,以自杀的方式亲历死亡,也从侧面更深层次地体现出他独特的死亡意识。
同样如此关注“死亡”的两位诗人,通过笔下的诗歌演绎着他们对生与死的思考,但由于狄金森和海子成长在不同的时代和文化背景下,他们会有着不同的死亡观吗?本文将结合他们的诗歌作品,分析诗歌中所蕴含的死亡意识的异同。
一、死之坦然,死之向往
我们活着时无法预知死亡,也不知道死亡是什么感受,而当死亡来临时,“我们已不存在”,所以死亡总是被蒙上神秘的面纱,人们也因此对未知的死亡产生恐惧。而在狄金森的心中,死亡并不如想象中恐怖,她笔下的死亡甚至超越了死亡本身,是一个安详而又平静,再普通不过的过程。坟墓在人们眼中无时无刻不透露着阴森、恐怖,而狄金森却把坟墓的意象简单和平淡化,人们可以在这里“伸展身子,合上雙眼”,犹如“夜间睡眠和夕阳下的花朵一般安详”,是一个“永久的安息之地”罢了。如此,死亡好像只是睡着了而已,只不过睡得久一些,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痛苦和恐怖,就像她在另一首短诗《死去,只需片刻》中所叙述的那样:“据说,并不痛苦/只是逐渐,逐渐昏迷/然后视力全无。”狄金森通过她的诗句,让从未亲身经历过死亡的我们似乎体会到了死时的感觉,字里行间传递出她的质疑:为什么有人会惧怕死亡呢?实际上死亡是平静的,它并不可怕。在《邻居的葬礼》一诗中,作者更是从字里行间告诉世人死亡的平常。这首诗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记述了他所看到的“住在对面屋子里的人”的葬礼。值得品味的是诗中几个描述葬礼以及参加者的形容词:旁观者的眼神是“numb”(麻木的),说明作者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来看,葬礼是没有掺杂任何情感的,它不是悲伤的;随后牧师生硬地走了进来(goes stiffly in),stiffly形容牧师的脚步快速而稳健,并不像是参加葬礼,反倒像是回家一样稀松平常;而整个葬礼是“easy as a sign”,不过是为死去的人举行的一个仪式,告诉大家这个人离世了而已。整首诗就像是一个独白,告诉生者葬礼无非是一种形式,而死亡是一件和吃饭睡觉一样平常的事情,并没有显得多么不同寻常。从以上的分析可以看出,在经历了生活的不幸和亲友的离去之后,狄金森已然可以平静地看待死亡,坦然地接受死亡,就像她临终前几天在字条上写下“called back”(归),人的死亡最终归于安宁,无须恐惧。
在海子心中,死亡也是一个人必须面对的结局,所以在他的作品中,他从不回避谈论死亡,就像他在《太阳·断头篇》中写到的那样:死亡是事实。《亚洲铜》中也透露出他的死亡观:每个人的死是必然的,这是人类的自然规律,祖祖辈辈都如此。既然人类不能抗拒死亡的命运,那就平静地去接受吧,不用对死亡感到恐惧。这一死亡观与狄金森极为相似,两位诗人把这种意识在诗歌中表现得淋漓尽致。《七月的大海》中“我带上帽子穿上泳装安静地死亡”,《明天醒来我会在哪一只鞋子里》中,“我生下来时哭几声/我死去时别人又哭/我不声不响的/带来自己这个包袱”,这些诗句无不透露出海子面对死亡时的一种自然与宁静。
与狄金森有所不同的是,海子对死亡的态度不仅仅停留在坦然面对的层面上,他对死亡可以说更是达到了向往的地步,这在他的早期作品中就已经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了,他甚至连自己死亡的方式都有所联想:“我死于语言和诉说的旷野”(《星》),“我请求/在夜里死去”(《我请求:鱼》),“在黄金与允诺的土地上/……/安详地死亡”(《美丽白杨树》)。而海子在最后的作品《春天,十个海子》中发出内心的呐喊,向读者倾诉自己无法自拔地沉浸在“倾心死亡”中,“野蛮而悲伤”,表达出他对死亡的向往已经达到了极点。在这之后,海子便以卧轨自杀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可见他一生都在追寻、探索、思考着死亡,把诗歌当作一种理想和精神信仰,在理想主义的驱动下,以死亡来寻求精神上的超越。
二、死之美
接受了死亡的平静与安宁,狄金森甚至把死亡上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她把死亡与真和美结合起来。在《我见过的唯一的鬼魂》这首诗里,狄金森所描绘的鬼魂可谓浑身散发着美,不再是人们固有印象中的那般恐怖:鬼魂穿着镶有“梅克林花边”的衣服,走起路来如同“雪片”一样轻柔,笑起来“像风”,不是狂风般呼啸,而是如同春风拂柳般泛起“涟漪”。这样的鬼魂将死亡之柔美尽显在读者面前,她美得像是一个妙龄少女,似乎这就是作者本身,抑或是她周围有着爱和真美的亲友。如果说这首诗婉转地表达出作者所认为的死之美,那么另一首具有代表性的诗歌《我为美而死,对坟墓》则直白地表达了“真”与“美”的统一:“我”和一个“烈士”成了“近邻”,“我”“为了美”而死,“他”则“为了真理”而死,而“烈士”的话语可谓这首诗的点睛之笔,他说“真与美是一体,我们是兄弟”。作者在字里行间中透露出她对“真与美”的渴望,它们是“一体”,是“兄弟”。这恰恰反映出作者对于“生”的意义与价值的思考,那便是为美而生,为真理而生,只有这样才能死得庄严神圣,死得无怨无悔。而诗人也正是用毕生实现着她的追求,把自己与世俗隔绝,为的是保住自己的美与真,用诗的形式将它们永恒地记录下来留给世人。
在海子的作品中,由于他对死亡有着特殊的亲近,因而认为死亡是具有美感的,甚至把死亡的预想和死后的画面渲染得美丽动人,这与狄金森所认为的死亡之美与真是一样的。在《给母亲》中,海子的每一句诗都表现出死后对神圣天堂的向往,这种感觉美妙得使人不由自主地“歌唱天堂里的云朵”。在另一首诗《九月》中,他甚至还联想到了草原和盛开的野花,“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这种美好的意象和美丽开阔的景致令人神往,也从侧面反映出作者对死亡的倾心和愉悦感。在描述自杀的场景时,诗人也滤去了死者恐惧和痛苦的情感,而把自杀表现得极为唯美。在《自杀者之歌》中,自杀者以自溺的形式结束生命,本来是一个极为痛苦的过程,而在诗中,自溺者的水变成了飘逸着家的气息的窗帘,这就已经弱化了自杀所带来的恐惧感,就像是回家一样亲切,自杀者死后的尸体则被作者形容成了“水面的宝石”;而在另一些自杀场景中,凶器统统被美化了,斧子这个充满戾气的凶器被美化成了“琴”,“绳索”变成了“林间的太阳”,“枪”变成了故乡的召唤。在《我所能看见的妇女》这首诗中,作者更是把死亡与女性的美相结合,呈现出死亡的纯净、静谧和温柔之美。海子以一种请求的口吻,请求少女为“我”收敛尸骨,少女的形象本就是美的,而少女立在“水”中、“河流”中,更增加了少女的纯洁和静美;“我的骨头”被美化为一束“芦花”,“暗红色的小木柜”(实际用来盛放尸骨)则被比喻成了少女“富裕的嫁妆”;水、少女、芦花、嫁妆这一系列意象无不展现出一幅温情唯美的画面,把本来阴森的死后场景高度美化,使读者产生一种亲切感。
三、生与死之思考
狄金森在多首诗歌中都流露出对生死关系的看法:死亡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活”,并非生的终结。“有人说,有一个字/一经说出,也就/死去。/我却说,它的生命/从那一天起/才开始。”这短短几句诗行恰好清晰地说出了作者的心声。作者诗中所提到的那“一个字”,就是“死”。前半部分言下之意,人们说某人死了,那么这个人就是字面意义的“死”了;后半段作者却认为,“它”(死)并不是结束,而是真正意义上的重生。由此可推断,狄金森认为生与死是相互依存的关系,二者不可分离,“死”被生命所肯定,不仅如此,还被看作是生命的开始。
《因为我不能停步等候死神》这首诗可谓狄金森不得不提的一首经典之作,曾被评论为“令人难以理解的美妙诗作”,可见其魅力所在。这首诗叙述了死后之人被亲友送达墓地的这一过程中所经历的过往。作者运用了拟人的写作手法,在诗的开篇便提到“他”(死亡)驾着马车而来,还邀请了“永生”(immortality)与我做伴,载着我们一同驶向目的地。值得品味的是,死神在此的形象被形容为一个和蔼的、不疾不徐的翩翩君子(kindly,no haste),说明作者并不认为死亡是一个恐怖的过程,随即“我”也放下了劳作与闲暇时光随他而去。这种想象好似把死亡比作一个爱人,善良、体贴,而这个爱人为“我”带来的同伴“永生”则好似基督教中可分离的肉体与灵魂。而后“他”带“我”驾着车经过了孩童喧闹的学校、稻谷注目的田野、西沉的太阳,最后到达了目的地—— 一幢屋前。作者把这短短的旅途巧妙地比作人的一生:童年(孩童喧闹的学校)、成年(稻谷注目的田野)、老年(西沉的太阳)。人的一生看似很长,好像有“几个世纪”,但实际上也不过是短短“一天”内就走完了。“我”最后到达的地方在诗中是一个“突起的,几乎看不到屋顶的”房子,这个意象恰恰就是人的归宿——坟墓,而作者却并没有用grave这样的字眼来形容,恰好反映出作者对于死亡的平淡感受:人的死只不过就是进入了一个房子而已。诗的最后,作者再一次突出主题:“我”注意到了马头正对着“永恒”(eternity),与开篇的“永生”相呼应,寓意“死”带着“我”的旅途是要去向永生,是一个新的开始,也间接表达了作者对永生的向往。从这首诗的分析不难看出狄金森的死亡意识:死亡与永生相伴,生伴随着死,而死即是去向生,生与死并无清晰的界限。这种意识已然印证了海德格尔所认为的“真正的自我”,而狄金森也已经意识到了这种“永恒的生活”。
如果说狄金森认为死是生的永恒,那么海子在看待生命哲学上与狄金森有些许相似,他同样认为死并不是生命的结束,但有所不同的是,他坚信死与生是统一的,生死可以相互交替并且一直延续下去。事实上,这种生死观在海子不同时期的诗歌中都有所体现。在《月光》中,海子就探寻了生与死的和谐共存,他借助月光来赞扬人性的美好,世间万物在月光的见证下不断繁衍更替,传达着生命与死亡的宁静,“死亡的烛光何须倾倒”表达了作者看待死亡平静至极,生命中的苦难就如同“忧愁的河水”,虽然难以避免,但仍然会像连绵不断的流水一样延续;在《抱着白虎走过海洋》一诗中,海子营造了“左边的侍女是生命/右边的侍女是死亡”的意境,意在表露生与死可循回替换;更有《传说》一诗中“大黑光啊,粗壮的少女/……/代表死亡也代表新生”这样意味深远的诗句。这些诗句中,死亡与生命是同构的,不是一个对立面,甚至死亡是新生的前提。而受到传统道教、佛教,以及藏族轮回观念的影响,他的多首诗都带有这些思想的深深烙印,如“尸体是泥土的再次开始”(《太阳·土地篇》),旨在表达人的身体在生命结束后会幻化为泥土而开始新的生命;《太阳·断头篇》中直接融入了海子所信仰的藏传佛教的生死观:“这轮回/这在骨殖泥土上不断变换的生命/……/是我信奉的哲学。”死亡只是不断变化的生命中的过渡階段,正是死亡才为生命的多样形式注入新的活力,而不仅仅局限于人们所认为的活着的这一生。正如《但是水、水》中更加直白的表达:“一切都可以再生……死去多少回又重新诞生。”《木船》所营造的情境中,人们砍伐木头建造了船,而在船消失的地方,“有一棵树会静静长起”;“埋着猎人的山岗/是猎人生前唯一的粮食”(《粮食》);《太阳·断头篇·祭礼之歌》一诗则精彩地诠释了轮回的概念,以“我”的视角讲述了从古至今的生生世世,诗人以“转身投入”为契点贯穿于整首诗,“我”分别投入“鼎火之胎”“捆捆经书”“土地上的天空”“大爆炸”等意境中,经历了战乱、饥饿、大火、病痛等不幸,看到了自己死亡、被埋葬,与自己的灵魂对话,然后经历又一次轮回,而“子宫”“精汁”“胎”“血液”等字眼的运用则象征着重生。这一长篇“祭词”似乎在告诉读者,生命可以一直循环着、交替着延续下去,死是为了赋予生命新的灵魂,生与死互为起点,世界上的一切生命都可以在生与死之间复活。在《太阳·弑》中,作者把这种死而复生的信念通过“绿马”与“红马”之间的对话表现得淋漓尽致:前者自称为“生育之马”,后者自称是“死亡之马”;一个说“我很快就要衰老”,另一个则说“我很快就要从火焰和灰烬中再生”;绿马又称自己是“生命之马”,红马则称自己为“超越生命之马”。由此可见,海子对于死亡并不持有悲观的态度,相反,他是极其热爱生命的,就如他在《幸福的一日》一诗中所说:“我无限地热爱着新的一日。”在作者的意识里,死完全可以超越生,而生与死的对称才是生命存在的意义。因而我们有理由相信,他最后选择自杀,也并不是在悲痛中死去。对他而言,“死亡是一种幸福”(《太阳·弑》),是追寻重生的表现。
四、结语
诗歌作为一种特殊的文学载体,承载着诗人的思想意识,诗人可以通过简短的诗句或直白或隐晦地表达出自己对死亡的理解与认知,而读者在品味与揣摩诗歌的同时,也能走进诗人的思想世界,进而反思生命。狄金森和海子作为中西文化中不同时期的诗人,都对死亡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他们创作的大部分诗歌中都有对死亡和生命的深思。但有趣的是,虽然两人的经历、社会环境、所受教育,以及当时的思想潮流不同,但他们的死亡观却惊人地相似。两人同样能够坦然地面对死亡,在他们眼中,死亡并不是可怕的事情,相反,死亡能够带给人宁静与安详;在他们的诗语中,不论是想象中的死亡或是描述现实中死亡的场景,与死亡相关的一切事物均表现出一种祥和之态,这与大多数人眼中所惧怕的死亡是完全不同的。而在这一点上,海子表现更甚,正是因为看到了死亡的平静,他甚至倾心和向往死亡,这种对死亡的渴望最终驱使他付诸实践,以死来实现自己思想上的解脱。两位诗人不约而同地认为死亡是美的,在他们的笔下,死亡或是繁盛的野花,或是天堂里的云朵,而两人都曾把死亡比作妙龄少女也很值得回味,可见女性身上所散发的美感和纯净正是他们所认为的死亡的样子。最后,对于生与死的关系,两位诗人也持有相似而不同的观点。狄金森认为死亡是到达永生的途径,是真正意义上的重生;而海子则受到藏传佛教的影响,认为生死可以轮回,生与死互为起点,死可以复生,生死循环,一切生命可以在生与死之间复活。可见,两位诗人受到存在主义的影响而对生命哲学有着深刻而独到的思考。
西尔维亚·普拉斯说死是一门艺术,狄金森和海子用毕生的努力通过诗歌抒发和追寻着生死哲学。比较和发掘他们的死亡意识不仅能使我们从纷杂的生活琐事中抽离出来,而且能让我们以旁观者的角度质疑与反思现有的人生价值,探索生命的终极意义,从而实现真正的自我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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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张 悦,宁夏医科大学外国语教学部讲师,研究方向:英美文学、应用语言学。
编 辑:赵 斌 E-mail:948746558@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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