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一
淅淅沥沥……窸窸窣窣……浮沉不息的梦里,这声息仿佛缠绵的雨声,清浅幽淡,雨雾一般慢慢飘散,不,是浸润,于是,世界没有了响动,幽静的一种境界,偶尔有雨滴滚落叶面,一骨碌落地,空绝的一声幽响,这梦境也就有了一片回音。但是又不尽然,这声息有时带着阳光的味道,阳光笼罩一片园子,时而是叶片与叶片的摩挲,真是好听。鸟儿忽然叫了,好清亮,好悠远,哦,还有果子落在地上的脆响,咚,终于什么都没有了,一切归于宁静……
渐渐地,我忽然明白,这样的梦境是放马场。
竟然是放马场。
那片青幽幽的林子不正是放马场中学的梨园?
哦,我的艰难而有趣的高中生活。
宽大的黄土构筑的操场。每天早晨,天正蒙蒙亮,我的体育委员何水荣已经口里衔着哨子,一根瘦瘦的脖子梗起,应和同学们的步调,他“瞿瞿瞿”地吹响口哨,当然,他还会跑出队伍,倒退着跑步,嘴里喊着:“耶,耶,耶耳耶!”身材高大,头发稀少,绝对是同学们的明星范。
面向操场的是一排教室。早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来,照到老师明亮的脸上。何之文,我的头发花白的语文老师,已然在黑板上潇洒地写下“岳阳楼记”四个大字。他身材高大魁梧,面容书生俊秀,一头银发闪耀智慧的光芒。在老师的磁性语言中,我的思绪常常跑到了原野,我的思想鼓起了风帆,一种诗情画意的浪漫正在潜滋暗长。许多年以后,我忽然明白这就是文学的新芽。腿病折磨我。那样的一天,我躺在病床上,形销骨立,人瘦毛长,就在这时候,有人告诉我,我的语文老师何之文死了,死于车祸。这成了学友永远的心痛……
教室的后面是一条黄泥路。那里原本是一片开阔地,后来有了一左一右两排纵向的宿舍,一边住的女生,一边住的男生。男女宿舍分列,合面而向,泾渭分明。而男女宿舍间,是硕大的一片梨园。
人过五十,回归的脚步愈来愈明晰,愈来愈急切。我把这一切,梦里的一切说给我的家人。我的老父亲说,你这是心虚易梦,你该看看中医。
散淡的药香伴随茶香,氤氲了书桌。
但是,这样的梦境还是出现,不依不饶。
我这是怎么了?
二
老同学张尚良、鲁国政在楼下喊我的时候,我正埋头故纸堆里,不知南北。我放下手头的一切,头也不回地上车。尚良的车技极好,汽车一拐弯,径直奔向车流。上路,怀旧,人生的这一刻如此美好。
尚良性格沉稳,为人朴实。十年前,他和欧阳新亚等同学张罗了一次同学会,集聚了星散天涯海北的数百名老同学,邓超权、湛记先等一身风尘,相继从美国、日本回来,回到黄梅母校,大家为母校捐出了钱物。三十年的再相会,人生已是秋天,难怪老迈的杜甫慨叹:“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昨日我们恰似枝头的青果,带着花蕾,满含青涩。今天,我们满头银发,步履蹒跚。
那一瞬,旅美华人、教授、学者、医师、企业家,还有不显山不露水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的市民,顾不得体面,流下了激动的眼泪。
这一把泪水,全是人生沧桑。
十年后的今天,尚良带着我和国政,再次来到放马场,寻找当年的履痕,我们决意把这一切记录下来,回馈亲爱的同学。
三
不喜欢翻天覆地这个成语。但是,此刻我还是用上了它。我忽然觉得唯有它能够包罗放马场四十年来的深刻变化。
围墙包围了一切,操场,校舍,图书馆,竹园,法国梧桐。一切都不是原来的样子。一切又都带着昨天的影子。新任黄校长告诉我们,四十年来,这里的所有建筑都翻修过一遍。一切都是新的。
一切都是新的吗?我在这里徘徊,我知道你已白发苍苍,你在,仍然在某处等着我。
每一次的牵手,都是一片温暖,为此,我泪眼朦胧,满怀期待。
我们急切地在校园乱走,错愕中,竟然发现,那片梨园已经不翼而飞。
还有什么说的呢?尚良咂嘴叹息。鲁国政忽然说:“你们还记得梨园的样子不?”
“怎么不记得?记得记得。”异口同声。
漫山遍野的梨花,一样的清纯,一样的瘦瘠,一样的芳香依然,在这个雨后的早晨,瘦削单薄的我们怀里抱着书,干瘪起肚子,悄悄走过这里。
物质匮乏的年代,父母拿不出足够的食物,五斤半大米,一罐腐乳,这是一个星期的全部。拿起饭票的那一瞬,我们已然变成精细的管家,每天一斤饭票,早晨三两,中午四两,晚上三两。正长身体的年代,每次吃饭都是一次煎熬——放不下碗筷!吃饱饭成了最朴素的愿望。
再艰难的生活,依然打不断我们对人生的美好向往。一颗自由的心正浪漫生长。
许多年过去,许多年以来,放马场的校园梨花在梦里飘摇,它洁白,轻盈,落满衣袖……
因为惦记,我们常常想起放马场。
天晴得真好。校园的梨花都开了,开得热闹,开得铺张,开得浪漫。园中的路,弯弯曲曲,那些梯田,也依高就势,一层层,一块块,向上延伸。这一层层、一块块的梯田里就布满梨树。白了梯田,白了山头。这时候,追逐美丽、追逐浪漫的不只是学生,还有满树、满山飞舞的蜜蜂和蝴蝶。你看,它们忙得有些踉跄,采撷的翅影嗖的一声在眼前,嗖的一声又没了踪影,正疑惑,它们又嗡嗡地飞起在枝头,实在目不暇接……
1978年,开春以后气温就一路飙升,这一树树梨花也就开得欢快,开得密实,开得眼花缭乱。一层层散开的枝桠上,密密的花蕾,密密的叶芽,密密的花瓣,眼花缭乱,这满树玉石一样润泽的洁白,实在叫人喜爱。人在花中走,景在画中移。春天的放马场美轮美奂,叫人挪不开步子。
喜爱梨花的更有护花使者。他是放马场中学的老师。站在梨园里,安徽籍数学教师林墨顺和我们开玩笑。
“樱桃好吃树难栽!”有人学着徐基巩老师的安徽潜山口音唱起来。于是,引发一阵笑声。也有人不笑,那是一对夫妻,坐在梨树下读书,他们是李铁锐、李杨秀夫妇,他们既是老师,又是学生。在辅导大家功课的同时,他们在准备研究生考试。语文老师陈愿求慢慢走过来,一只手贴在身后,摸着我的头:“周火雄,你的风湿药酒温好了”……
1978年高考前夕,放马场进入了百米冲刺速度。教室里,学生打起赤膊,教师争着给学生补课,常常是一节课没有讲完,接班老师已经等候在门外。这一年,放马场创造了黄梅高考奇迹,二(3)班不足50人,竟然考取27人。
四
往事风一样远去,再回头,一地斑斓。
于是我们说到机房,说到象山种红薯,说到肚子饿偷梨子,说到砸石头用脸盆运回来垒围墙……
一切都变了,机房附近的那块田还在,长满杂草和灌木,在日落黄昏,我们常常坐在田埂,子曰呜呼哉一阵诵读。
历史的册页在不经意间翻过。我们找不到时光从指缝中滑过的履痕,幸运的是,四十年后的今天,我们在崭新教室的窗口看到了老师上课的情形。
我忽然明白,青春是绿色的,那是生命的颜色。青春的我们就像春天破土而出的小草,虽然娇小,但有着无限的活力与激情。
曾经,我给黄梅人文精神写过这样一段话:别样故乡,一手托举长江和源湖,一手拥起广袤沃土。江湖浩荡,金鲤腾跃,好一脉鲤鱼跳龙门精神。恍惚中,依稀看到乡间泥泞小路上走来衣衫简朴的学童,看到墨水瓶制作的油灯下的稚嫩面孔,看到肩挑米袋走过小路的少年,看到母亲泪光中远走异乡的青年。从此后,山重水复,故乡的人事天遥地远;从此后,山一程,水一程,故乡的一切成了永远的乡愁。而故乡,注定在游子的梦里明晰,它化作绵长的思念,激励后生异乡打拼。永无止境地探索,再接再厉地奋发,注定他们脱颖而出。十年、二十年后,他们成了专家,成了学者,成了企业家,成了某一领域的权威。于是,故乡进步的道路上,有了点石成金的指引,有了不计得失的报偿之情。
正是课间休息的时候,孩子们蜂拥而出。看着我们,孩子们有些奇怪。他们在想这些大叔的无所事事乃至贪玩吗?“你好!”“你好!”一个孩子怀里抱着书,悄然走向校园深处,瘦削的双肩,走起路来一耸一耸。
他是我。
但是,他是我吗?
心里忽然流过一脉暖流,为儿时伴、同窗情,为一生情缘。愿同学月月平安,岁岁阳光。
阳光浓烈起来。我闻到了它的味道。
孩子,不要问我是谁,曾经来过,这,就够了。
放马场,哦,放马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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