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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荷塘

时间:2024-05-04

所谓荷塘,分明是一弯月形的水湾,高高低低地挤满了茂密的莲藕。

父亲造这个荷塘,还要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分田到户时说起。那水湾,就夹在苇荡和我家的责任田中间,弧向南,水面差不多一分地大的样子。父亲发现这是一个养藕的好地方,常年温热,湖水充足,芦苇环抱,便于管理。少年的自己,常常是不甘寂寞,看着父亲铲着水草丛生的泥巴,一锨锨扔到齐胸深的水湾里,“扑通扑通”的声响激起浑浊的水花,水湾四周涟漪拍岸,清脆的响声和鱼儿隐蔽争逃的声音,不断拨动着少年的遐思与迷惑。

那荷塘是父亲借着一弯月形的原状,把四周边缘加以整理,使其界线鲜明而亮堂。一头逐渐变窄变浅,是蒹葭水草稀疏的小沟,一头与船道口子河相互贯通。水深须尽量均匀,保持适宜藕生长的最佳深度,撒上集散了很长时间的土杂肥。在阳历四月初,到集市上买上藕苗,一条一条地种进荷塘里。

那些日子,懵懂少年的我,看着父亲把裤腿挽得老高,弓着身子,拉着架势,双手插进黄泥里,阳光下机械地重复着一弓一挺的姿态,汗水泥水溅满全身。那些弱小的莲叶,渐渐离开水面挺起腰杆,露荷翻处水流萤,点点芙蓉披红,脉脉的水声和莲叶舒展的声音,宁静而又骚动地触及了我的心魄。父亲劳作的背影映衬在太阳重叠的光晕里,显得神态高大,姿势优美。

父亲是个勤奋的人。建造荷塘之后,我发现父亲历经磨难的脸上,黝黑而皱褶纵横,却依然安分静默地守望着属于他的田地。

盛夏的日子,是莲荷生长旺盛期,更是莲藕管理的重要阶段。父亲大部分时间是趟进荷塘,双手缓缓地挖着匀和的泥巴,在苇荡与荷塘之间,隔了一道低低泥堰,尽量阻止藕芽与芦芽交合在一起。拿藕窜,顺藕芽。“爹。”我叫一声。父亲听出我的声音,总是头也不抬地答应着。光着的脊梁被汗水浸洗得黝黑而发着亮光。父亲努力地直起腰向我这边望着,手里拿着一块沾着泥巴的藕芽说:“永,过来,给你个藕芽嚼嚼,特脆。”父亲顺手在浑浊的水里洗了洗,扔到我跟前。我高兴地拾起草叶上那初具藕形的芽头。

时间像蜗牛一样,从懵懂的意识里缓慢爬行,爬过四季,爬过父亲微驼的腰身与日渐苍老的脸庞。田田的莲叶已悄悄挤满荷塘,亭亭的像舞女的裙,无穷的绿意里隐约罩了一层若有若无的白纱,影影绰绰地摇曳在微风里。

梅雨的季节,父亲似乎将自己的热情,全身心交付于荷塘。斜风雨数点,疏雨打团荷。那些时日,父亲的身影几乎全部隐没于涌来荡去的绿里。每到这时,我都会不顾一切地冲到雨里,呼唤父亲快快回家。我和父亲披上麻袋制成的蓑衣,遮挡着呼啸而来、奔涌而去的风雨,父亲拥着我一步一滑地向家里走去。

八月,荷塘的阳光柔得不再酷热难当,清早如烟的薄雾,静静地笼罩着小小的荷塘。父亲一大早就光着腿下了水。父亲踩上的新藕,用荷叶包好,用拳头轻轻击碎,放些白糖,先给孩子们打打馋虫,孩子们吃了笑了,父亲觉得自己的付出就值了。之后拉到集市上出售,舒缓一下拮据的日子,给孩子们置办一点越冬的鞋子衣裤之类,或者学习用具。是啊,父亲的一生,哪一件事情是为了自己?注定贫穷的命运沉浮在孩子们的嬉笑哀乐里,却变得富有、舒缓。

秋深露重,潇潇秋雨逐渐剥蚀了荷塘忧郁的色彩,四周芦苇的叶子已泛成赤黄。父亲不再是天天劳作在荷塘里,父亲有些撑不住了,腰弯了,腿打颤了,刚一下水,阵阵的凉意一直沁到骨头里,仿佛虫子在骨髓里啃噬,痛苦难耐一阵,汗出来了,脸上的肌肉舒展了。父亲就这样在我的视线里一天天一年年地坚持着,尽自己的所能,把贫穷的日子打点得有滋味。

那些洁白的莲藕,很多时候是母亲用蒲草捆上几支,送给叔叔大伯、友人亲戚、左邻右舍。“这些年送礼答情接济生活,多亏了这湾莲藕,你爹的累总算没有白受。”母亲常常这样唠叨。

年复一年,父亲强忍着腰椎扭曲变形,骨质钙化的疼痛,坚持种植他的一分月形的荷塘。岁月沧桑的印记带着荷塘轮转的四季,悄悄漫过他的身心,爬上额头。父亲老了,我长高了。

最后那年,父亲增生的腰椎压迫神经,左腿麻木得走路困难,驼着的背影更加深沉孤寂了。荷塘荒芜了,月牙形的边缘不再清晰了,水湾里的水再没有原先那样清澈深沉了,似乎恢复了十年前的自然景象。偶尔水鸟们的鸣声从苇荡传来。开始父亲常常倒背着手,手指按压着腰部,步态蹒跚地来这里走走,释怀一下心情。后来,责任田重分,荷塘也渐渐干枯,我记忆的世界随之渐渐改变,渐渐淡漠,只有父亲光着脊梁,汗水淋漓,在月牙形的荷塘里一弓一挺地姿态,越来越清晰,如同就在我的面前——清癯的面容沉默、慈祥、亲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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