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在杜甫写给李白的诗篇中,我们能看到的不仅仅是二人间深厚的情谊,还含有杜甫对李白的深刻理解与思考,更有叹其不幸、哀我之悲的意味,值得细细品味。《不见》这最后一首写给李白的诗完成时,距他们相遇的那个盛夏已过去了22年,杜甫已到风烛残年时,李白也于八年前逝世。
天宝三年(744年)的炎热盛夏,两个盛唐最杰出的诗人相遇于洛阳,四十四岁的李白与三十三岁的杜甫从此同游多地,一同赋诗,天宝四年(745年)的冬天,二人在山东分别,从此一生再没有重逢。虽然,杜甫对李白才学的推崇从未改变。不论是初遇之时写下的“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还是后来常常被后人引用形容李白的“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但他对李白个人精神品性的理解却随着年月不断加深,同时,他对于李白的怀念、同情等诸多情感也愈加浓烈。
以天宝中期创作的《饮中八仙歌》为界,杜甫前期有关李白的诗歌主要是崇拜赞扬李白才华与品格,叙述二人志趣相投、一见如故的兴奋,或是回忆、记录共游的美好时光,期盼有朝一日重逢共饮,在他写给李白的第一首五言——《赠李白》中,后人甚至或多或少能读出些源于崇拜敬仰的趋附之意。到了后期,杜甫理解了李白潇洒狂浪背后的苦闷与悲愤,对二人的惺惺相惜、形离神合的深厚友情的怀念更甚,哀叹李白的不幸遭遇,为李白蒙受的不公而愤慨。
杜甫专门写给李白的最后一首诗《不见》,最能概括地反映晚年杜甫对李白的情感态度。全诗如下:
不见李生久,佯狂真可哀。
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
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
匡山读书处,头白好归来。
首联“佯狂真可哀”就直接写出,杜甫认为李白的放浪不羁仅是假做癫狂,真正意图是以酒醉癫狂的形态麻痹自我,排遣痛苦。这与杜甫早年的《赠李白》中“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一句正好形成呼应,杜甫在经历了种种人生磨难后,终于自己回答了多年前对李白提出的疑问——“痛饮狂歌”是“佯狂”,“飞扬跋扈”只为慰藉李白自己。叶嘉莹认为在杜甫写给李白的所有的诗之中,这首七绝《赠李白》最能体现杜甫对李白的深刻理解。短短二十八字,勾勒出了李白的完整的神貌。当年,年轻的杜甫在纵情狂饮后,真正直观地感受到了李白的放浪孤傲、潇洒激越,更看到了他不符合世人印象中的苦闷与悲愤,但年岁尚轻的杜甫却无法理解李白排解愁绪的行为,毕竟道家的恣意昂扬与儒家的济世之心难以兼得,正统的儒家思想教导他需积极入世、在政治上有所建树,才情满腹、理想高远的李白却反其道而行之,求仙问道,不问凡俗。杜甫虽然已遭遇过科举落第,但仍然是意气风发、朝气蓬勃的少年人,李白刚被唐玄宗赐金放还,仕途失意。在作为后辈杜甫笔下,李白仍是“痛饮狂歌”“飞扬跋扈”的诗仙。杜甫不再客客气气地赞赏李白,直接对他抛出疑问:这般情态究竟是“为谁雄”呢?李白终是“谪仙人”,也有凡人的无奈与悲凉。
那时,杜甫对李白的惋惜同情之心大于感同身受的知己之情,他虽然能看到李白的另一面,却无法接纳、理解李白的选择,直到杜甫遭遇众多困难之后,他才最终理解李白当时的心境。
这首诗的颔联紧接着,点明李白在政治上的悲剧是“世人皆欲杀”的社会悲剧,也只有杜甫才能怜惜他的遭遇与才情,看见他痛苦不堪、饱经风霜的心灵。颈联又一次赞扬李白的才华,后半句“飘零酒一杯”写出了李白的落寞孤寂,相较于《饮中八仙歌》里“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对李白傲然风骨的欣赏与肯定,多了一层怜悯、叹息。尾联杜甫希望李白能够在匡山读书自乐,找到安逸平淡的归处,过完余生。这又何尝不是晚年杜甫最大的愿望?杜甫的诗篇让李杜二人跨越了时空的局限,产生了强烈的情感共鸣。
但《不见》中的李白是真实的李白吗?从后期杜甫的诗篇中可以看出,他对李白品性的推崇比年轻时肤浅的崇拜更甚,并且由于他与李白有着非常相似的政治遭遇,学者普遍认为,杜甫诗篇中的李白形象最接近于李白的真实状态。但杜甫与李白仍有许多不同之处。面对政治上的挫折,李白能发出“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的呼声,绝不简单是杜甫口中为排解抑郁的“佯狂”,而是在理想被压抑之时,天性当中对自由解放的向往仍可喷薄而出的精神。李白的狂傲是深深植根于血脉当中的,政治上的失意僅为李白的狂傲更添加了与世抗争、傲视权贵的孤高气质,后天环境的影响并不是李白这一独特品性形成的主要原因。
况且,李白在政治上的浪漫理想实在不契合复杂而又危机重重的盛唐社会现实,杜甫只从李白的角度看见了辅佐明君,建立功勋的豪情被现实打压,却没能像年轻时一样对李白提出质疑,客观地评价李白的政治抱负。从这一点上看,杜甫又确实全心全意替李白发声,是同时代中,与李白心灵相通的知己。杜甫对李白性格的深刻理解得益于他复杂坎坷的人生经历,却也同样受制于此,他无法跳脱出自身遭遇,用一种更为客观、广阔的历史视角看待李白。晚年杜甫的诗篇突出、放大了外部因素造成的李白在政治上的不幸,他笔下的李白,是带有杜甫个性的李白,是被塑造出来的文学形象。
在杜甫有关李白的所有诗篇中,运用了许多的历史典故以显示李白的才情冠绝,超凡脱俗,或是强调二人友情的真挚动人,共饮同游的道家意趣。在这些典故运用中,杜甫又多次以历史人物比喻或比照李白。例如,在《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中,将李白与五岁能颂赋的阴铿相比;在《春日忆李白》中,称赞李诗“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既有庾信的清新之气,又有鲍照的俊逸之风……杜甫喜欢以古喻李,也在潜意识中做到了“以李喻己”。杜甫在后期诗篇中有关李白的描写,一方面是出于对旧友的思念与惋惜,另一方面,更是在感事兴怀,借李白哀叹自我的不幸、悲惨的遭遇。
正是,《不见》里真难再见李太白,循文品诗,却闻子美来。
无论如何,从天宝三年洛阳初逢李白,到大历元年流落他乡,回忆“忆与高李辈”的时光,杜甫在长达二十二年的时间里始终对李白无法忘怀。从初识的崇拜敬仰到深交后的怀疑不解,再到历经磨难后的认同欣赏,杜甫实现了对李白完整深刻,又独特、个性化的认识。
正如郭沫若先生所说:“李白和杜甫是像兄弟一样的好朋友。他们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就像天上的双子星座一样,永远并列着发出不灭的光辉。”杜甫与李白同为盛唐最杰出的代表诗人,若不是生于乱世,他们真能如诗中所愿重逢于某处道家山门前,或许,能为我们创作更多绚丽多彩的诗篇。
作者简介
刘楚琪,广州市番禺区华南师范大学大学城校区汉语言文学(师范)专业17级05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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