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齐世明
到浙江绍兴,必造访迅翁故里,观罢鲁迅纪念馆,随走进其旁侧的咸亨酒店小憩。点一壶绍兴黄酒与一碟桂皮煮的茴香豆……
朦胧中,一位身着长衫之人,温文尔雅地走来,落座于我对面,竟是孔乙己!
我给孔乙己斟了一杯黄酒,与他攀谈起来:迅翁在《孔乙己》开篇即说,您是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您可知,“穿长衫的人”这站姿与身态,也有古之传承吗?
这话题显然吊起了孔乙己的胃口,他未及呷酒,赶紧问:怎么讲?
据说,明嘉靖年间,京城有一位擅名一时的裁缝,名世者在其所制衣服,长短、松紧、宽窄无一不贴身。一次,他为一名御史缝一件圆领服,先问询对方年限资历。常人常识,裁缝裁衣,只要量对方身体即可,何必问年限资历?
裁缝回应:官爷您如果新官上任,意气正盛,往往挺胸凸腹,身体微微仰着,故而衣襟要前长后短;在职长了,意气平和了,衣当前后如一;如果为官既久,又欲升迁,体态颓唐了,对上仍“彬彬有礼”,前肢微微下俯,衣襟则应前短后长。不知道您年资,恐怕不合身啊!(“相公辈初任雄职,意高气盛,其体微仰,衣当后短前长;在事将半,意气微平,衣当前后如一;及任久欲迁,内存冲挹,其容俯,衣当前短后长。不知年资,不能称也。”〔清〕赵吉士《寄园寄所寄》)
孔乙己舒了一口气,呷了一口酒,道:哦,清代周容著《春酒堂文集》有《裁衣者说》一文,也提到你说这位名叫厉成的裁缝及所言所行,当时还有一位少年“不唯名,只唯实”,对此发声反驳:有的人初进官场,不熟悉情况,所以低首下心,衣襟应当裁得前短后长;及至官当久了,日渐得势,昂首阔步,这时的衣服则须裁得前长后短。
我给孔乙己又斟满了酒,黄酒,又说:无论裁缝言还是那少年语,无论你衣襟裁得前短后长或前长后短,相类乎“前倨后恭”(以前傲慢,后来恭敬),或“前恭后倨”(以前恭敬,后来傲慢),都很清晰地“说明”,有一只看不见的手,规制着人们的身态,身体语言。你也许想问,身体也有“语言”么?当然。且你站于社会的哪个层级,就有什么样的身体语言,正是通过这种看不见的手的牵引,每个人都被定位在自己所属的社会等级序列中。
孔乙己赞赏地连連点头,一口含了一二枚桂皮煮的茴香豆,边吃边道:此情此景,我见甚多矣!尤其是一进入官场,人们便没了各自的姓名,共同的姓名是:奴才。
身既为奴,哪还会有什么个性?甚至连人性也多乎哉?不多也!
我也不禁赞叹:您有见识,还有观点,那京剧《法门寺》中的小太监贾桂,让座也不敢坐,还说什么“奴才站惯了,不想坐。”明初的工部侍郎王佑攀上了宦官王振,便不敢有胡须。甚至对人说,你们看看,我不长胡子吧,因为我是王振的儿子,爹不长胡子,我也不长胡子……
孔乙己扬脖干了一小杯酒,有点愤愤地说:真是“侯门一入深似海”,有些人一入官场,没学别的本事,首先学的是这跪舔的“学问”:在上司面前当矮人、走矮步。对此,庄子就提出了“倒置之民”一说:在身外之物上丧失了自己,在世俗上迷失了本性的人,可称他们为本末倒置之人(“丧己于物,失性于俗者,谓之倒置之民。”《庄子·缮性》)。哼!
我亦一声叹息:相较上文擅于审官资之浅深,知衣之适体的京城裁缝,今之世人的目光也许更犀利、更通透?人们把大学里教的专业课都就饭嚼了,别说入官场,便是一入更宽泛的职场,也都迅速领悟了你说道的这“普世学问”,比如陪领导打乒乓球、打麻将、下象(围)棋,明明能赢也要输,还要输得真“像”。领导找谈话,谈什么不重要,坐姿最重要,坐沙发或椅子,你的屁股最多只能沾三分之一,如果只沾一点边你能坐住,那就不是一般功夫了。……
一番交谈,抑或是酒酣耳热,孔乙己也平添了二分豪气,此际一拍酒桌,道:“倒置之民”为什么会“丧己于物,失性于俗”呢?因为有“倒置之上司,上梁不正下梁歪,上面有“倒置”,下面自然多“倒置”!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没有像你讲的京城裁缝那一把锋利的剪刀,可以将官场与职场的陋习与弊病,一剪而光,痛快淋漓呢?
这一拍,却将我从小憩中拍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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