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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日的粮食

时间:2024-05-04

梦后

读了王小华先生《敬畏粮食》(《杂文月刊》2015年3月上),陋岩先生写了篇《保持对粮食的一颗敬畏之心》(《杂文月刊》2015年5月上),读陋岩先生大作,则触动我写了这则短文,也试投给《杂文月刊》。

《每日的粮食》这题目,是借用原东德“德发”制片厂一部早期电影的名字。这部片子描述了“二战”后德国苏占区的困境。那时一切灾难中最大的问题就是:每日的粮食。

片中某人被公司裁员,为了不使家人担忧,仍早出晚归装作上班,其实闲逛街头。全家期盼他带回来面包(他是这个家庭的主心骨),可他哪有钱去买?无奈之中,偶见一个老人排队购到一个大面包,就从背后蹿上去把他打昏,抢了面包逃掉。待他高高兴兴把这“每日的粮食”带回家时,发现家里发生了大事:岳父大人被歹徒袭击打破了头,面包被抢走了……充满戏剧性的悲剧!

“民以食为天”。这“民”,包括全球的老百姓。这部东德电影为此做了注脚。这是个真理也是个常识,但对我来说仅是一句话而已。因为1958年以前的我从没挨过饿。儿时放学回家赖在母亲身边叫“我饿煞啦!”哪里是饿,是嘴馋,想吃零食。也從未尝过五谷生产的辛劳,“饭来张口”,哪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尽管小和尚念经似的背得滚瓜烂熟。

除了《每日的粮食》,解放后还看过一些与粮食有关的电影,如《列宁在一九一八》、《幸福的生活》(原名《库班的哥萨克》,后来赫鲁晓夫定为“粉饰现实”之作)。前者描写了革命初期的饥馑危机,片中那位忠诚的布尔什维克瓦西里,为革命押运粮食饿得昏厥的场景十分感人,他把妻子悄悄塞给他的黑面包又偷偷放回去的镜头和对话,成了几代人的经典口头禅:“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那部色彩绚丽的《幸福的生活》似乎接着描写了面包牛奶俱全的革命成果,让我辈感到”老大哥“真是个丰衣足食、幸福无涯的国度。自此,我辈一边咏唱《红莓花儿开》(该片插曲),一边沉浸在“苏联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的梦幻之中。其时,对粮食与人的关系有了较深的认识,但仍无切身的感受。

生活和历史终究会给无知者以教训的。在被大风暴夹裹而来的艰辛岁月里,“每日的粮食”的意义,着着实实铭刻进了敝人的头脑和心灵。

什么叫饥饿,而且是伴随着疲劳、寒冷、恐惧、无望的饥饿,月月年年时时刻刻揪困着不知天高地厚的我。

自小体弱多病,娇生惯养,忌这忌那,胃口不开,嘴巴奇刁。一下子跌入一个需要十几小时强劳动方能换得远不能果腹的粮食的境况,用180度转变已不足以形容了。初到惩罚性农场,正是夏日,见割麦回归的不是犯人的犯人们,敞着被晒成癞皮狗似的黑油油的光背,狼吞虎咽那一海碗满满乌黑的地瓜丝“饭”,我食欲全无。但不到十天,我也成了这群饕餮者之一。敞开让你吃的是地瓜丝,白米饭也是有的,但限量,按劳动力大小分甲、乙、丙三档。这点大米在圆形直口小钵头里蒸成三四厘米厚的饭,对那无油水进入的胃来说真是无法填充的。“老虎舔蝴蝶儿!”这是餐后“犯人”们常发的一句感叹。于是形成了一种异常的进食方式:有的,先把胃用开水灌满,再吃饭,以制造虚假的饱感。普遍的吃法是,先把一点点菜吃掉,然后用筷子把圆钵头里薄薄的一层米饭搅拌成米糊状,再一口口地品尝,享受白米饭令人陶醉的醇香!

也利用“视觉差错”去捞点小便宜:就是拿特大瓷缸去打菜。菜的体积跟缸子容量的巨大反差,会使打菜的老兄觉得太少了而加上一点,哈哈(这好像是各地同命运者的共同智慧)!

其时,正好读了家里寄来的叶·德拉法金娜的《黑面包干》。作者记叙苏维埃饥馑年月老布尔什维克们餐后恋恋不舍离开餐桌的情境,不正是我辈生活的写照吗?书里书外,如此交融,堪称“史无前例”!

和瞌睡一样,饥饿是难以抗拒的,我是亲历饥馑者,但我仍然为有些大食量的人的行动惊呆:把小溪里抓来的泥鳅活生生泡在晚上的那瓢稀粥里一起吞下;用玉米当正餐时期,把别人消化不了排泄出来的整粒玉米,洗洗干净再吃!

一个现象让人震惊:越是高大强壮的人越经不起饿,死得更快。因为他们的粮食亏空的比例比食量较小的人更大。

饥饿,就渴望饱餐。兴许大家都还记得洋人小说《饱餐一顿》《七把叉》的描写?我有幸参加过割草队。割草队有野外活动的自由,就用私藏的现金向农民购买南瓜之类,在农民家现煮现吃当午饭。农场分发的那份,则是早上出工前就预领了悄悄藏在被窝里留待晚上享受的。这样,白天吃得饱饱的,傍晚挑着满担喂猪的青草回去,可享受那一瓢稀饭(后来是一瓢地瓜藤)加上“库存”的那份米饭,真是天堂的生活!因此割草队个个身强力壮,劳动出色,屡受表扬。这是粮食的功劳!

饱,是最崇高的享受。一位难友在农民家饱餐南瓜,饱到喉咙口了,耐不住只好到后门外吐了,吐完,他又回屋里再吃。他说:吃饱太舒服了。让我再来享受一次吧!

饥饿席卷整个农场。“犯人”大多数是年轻人和壮年人。但除了医务室的、伙房的和饲养员外,没有人谈荤腥话的,因为已经没有了性的欲念,人人都变得比柳下惠还“纯洁”,比太监还“正派”。一位年轻难友高兴地对我说:我改造好了,再也不会犯那种错误了。他是因为让未婚女友怀了孕,被女方父母告发而进来的。他说的“改造好了”,实在是饥饿的功劳!

饥饿的威力是无穷的,它可以消解人的所有能量。1960年全国困难时期,“里面”更不用说了。人人都躺在田地上站不起来,管理人员倒也慈悲为怀,不甚逼迫大家。那时,夜间躺在铺位上,想翻身,要先经过剧烈的哈姆雷特似的思想斗争:翻呢?还是不翻?真要下个狠劲才能翻过来,因为没有了翻身的力气呐!

经历过炼狱,方知“每日的粮食”是何等珍贵!还敢不敢浪费粮食啦?不敢了。屁话!政治渐趋清明了。灾难过去了。生活改善了。老方一帖了:嘴巴又刁起来,舌头又娇起来,这个不好吃,那个不入味,这饭太硬,倒掉……

读陋岩先生文,猛然惊醒,惶恐地想起,当年,走在路上,我想扔掉一只仅咬过一口的高庄馒头,又觉得不妥,最后实在吃不下,就把它搁在南山路的一个邮筒顶上。在那饥馑的年月里,我时不时回想起那只白面馒头。这个深刻的教训,永远有用。

【李泽峰/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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