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杨延之
河童,又称为“水虎”,是溺水之人怨念凝结而成的妖物。北魏郦道元《水经注·沔水》中记载:“水中有物,如三四岁小儿,鳞甲如鲤,射之不可入。七八月中,好在碛上自曝。膝头似虎,掌爪常没水中,出膝头。小儿不知,欲取弄戏,便杀人。或曰,人有生得者,摘其皋厌,可小小使之。”
沔水是长江最大的支流,发源自秦岭南麓,流经沔县,自汉江始称为“汉水”,汉阴至均州为“沧浪”,襄阳以下又名“襄水”。
民间传说,沔水流域的石匠们之间流传着一种咒术:在建桥时,将活人的姓名与生辰八字写在黄纸之上,贴在用作桥基的石桩顶部,再用石槌大力敲击,便能将石桩打入河底,让桥墩变得异常稳固。
至于那被写上名字的活人,则会在七天之内遍生鳞甲,忽冷忽热,神志不清,口中呓语连连。直到变成河童,在大雨之夜逃入水中。
六月廿七日,白帝城外,临江楼。
“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李念安望着竹帘外的瓢泼大雨,轻轻哼着歌谣。她唱的是长江上的渔歌,讲一对恋人因爱生隙,最终死在对方剑下的故事。
我觉得故事有些凄凉,李念安却很喜欢。我承认,我不是很懂女人。
碧青色的茶叶在沸水中上下翻滚着,好似临江楼外的大雨。瞿塘关口,夔门往西,长江浩荡而过,此处是白帝城,一座临江的城池。
酆都幻境已破,李念安坐船来接众人。姬如月在奉节下船,李平安与船队转道成都,李念安邀我一道前往白帝城。如今,我们在城中待了已有三月。
我们在城中的瓦舍里听书、看戏,去山上的白帝庙烧香。李念安缠着我要买糖人和嫣红色的胭脂,笑盈盈地问我:“唐风,好不好看?”
我没有回答,想到唐雷昨日来信问我,为什么要跟着一个女人这么久?
我回他:“好好闭关,别整天想着这些山下的事。”
李念安在白帝城等一个人,那人的名字叫乔五。
那天在客栈中,李念安临时出去一趟,放置信鸽的鸽笼就在桌上。一只翻飞鸟扑扑的落下,脚上绑着一个竹筒,上面刻着两个字:乔五。
乔五……看名字,好像是个工匠。我摩挲着茶杯,心中暗自揣测。
雨越来越大。渐渐地,临江楼上的茶客们都已经离去了。
酉时初刻,我听到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有人径直地朝楼上走来。
“两位久等了。”一个身上披着蓑衣的男人站在楼梯口。
男人身上水汽氤氲。他将脸藏在斗笠下,脚下是一滩水迹。我隐隐闻到一股腥臭,那是市场里腐烂的鱼类所散发出来的味道。
“三月初七日,白帝城东石匠乔五失踪,随即城中惊现河童。”李念安摊开了手中的密信,“说吧。乔五,你都看见了什么?”
“那天,在永安宫中,我们正在做工。”乔五的声音断断续续,似乎是想起了某些可怕的东西,“我看到一个丹炉,里面有些金色的丹药。大家起哄,让我偷吃一颗。”
“然后呢?”
我知道,永安宫是武当派先前设在白帝城内的道场。
“我经不住闹,就偷偷吃了一颗。然后……它就来了!”乔五突然激动。
“它是谁?”李念安神情严肃,厉声追问道。
“它来了,它杀了所有人,它就是我,我就是它……”男人的情绪突然失控,他浑身颤抖着,蹲下身来,抱头痛哭。不经意间,左袖滑落,现出了一只长满了鳞片的手臂。
乔五掀开斗笠,他没有眼白,瞳孔放大,眼珠里充满着暗黄色的浑浊液体,像极了长江里濒死的刀鱼。
乔五似乎看了我们一眼,然后快步走到窗前,掀开竹帘,从二楼一跃而下。
临江楼建在长江边上。等我反应过来时,窗外只剩漂泊大雨和寂静山河。
对于这样的结局,李念安似乎早有预料。她将沸水倒在紫砂茶壶上,看着水珠从壶身滚落到瓷盘,随即起身走出茶楼。
李念安向来我行我素,这已经不是第一次见识了。
上次在嘉州的大佛上,她就骑着巨鹰扔下我飞走了。此次应该又是江南商会内部有什么隐秘,我早已见怪不怪,连忙带上油纸伞追出门去。
我们穿过城门,从春水街走到点将台。沿街的店铺木门虚掩,屋檐下有燕子筑巢,雨滴声打落在油纸伞上。李念安走得匆忙,我跟在后面给她撑伞。
“刚才那是什么东西?”
“河童。”李念安峨眉微蹙,“一种传说中的妖物。”
“我不信,那明明是人。我当然知道河童,可乔五分明是活人。”
“那他手臂上的鳞片怎么解释?还有眼睛,你肯定也看到了。”
“你怀疑跟永安宫里的那鼎丹炉有关?”我想起了男人说过的话。
“半年之前,江南商会总舵收到长江分舵的情报:白帝城内有道人在炼制丹药,具体用途不明。三个月后,石匠乔五失踪,白帝城内出现河童。直到昨天,我们的人在城东一处废弃染坊里发现了他。”
正说话间,转过永安坊,一座残破的道观出现在我们面前。
酉时三刻,白帝城内,永安宫外。
我陪李念安去白帝庙烧香时,曾听庙祝说起过永安宫。这永安宫本是武当以前留在白帝城内的道场,武当衰落之后,观里的道士们走了七七八八。如今永安宫中只剩下一老一少两个道士,看管着这些楼阁殿宇。
二十年前,武当还会偶尔派人前来查看,现在早已无人问津了。
“乔五都已经这样了,为什么还会来见你?”我一边问一边走上前去,发现宫门紧闭。
“每个人都有牵挂的东西,他还有家人,江南商会答应照顾他们。”
“那你有牵挂的东西吗?”我趴在门缝处,看到有横木将宫门从里面锁住。
“可能……没有吧。”李念安站在我身后,淡淡地回道。
“那他最后會怎么样?”我退后一步,险些撞到李念安身上。
“会死。”李念安回答得很认真。
对江湖中人而言,死亡是永恒的归宿。下山以来,我见过许多生离死别的时刻,乔五似乎是误食了某种让人产生异变的丹药,他的死已成定局。
永安宫正门紧闭,我们决定绕到后山的荷花潭看看。
天下道观,皆仿武当山门而立。永安宫坐北朝南,依山而建,以子午线为中轴,依次是影壁、山门、幡杆、钟楼、灵官殿、玉皇殿、三清殿、祖师殿,两侧建有配殿、执事房、客堂和斋堂。
按照江南商会提供的地图,荷花潭应该在灵官殿和玉皇殿之间。
等我和李念安赶到时,已经是日落时分。此时正值盛夏,满池的荷花在夕阳的映射下亭亭而立。雨势减小,山风吹过,风吹莲动。荷花潭约有两百步宽,对岸处依稀能看到宫殿的斗拱和彩画。
“怎么办?这种距离,单凭轻功根本没法飞过去。”李念安有些焦急。
我随声附和道:“是啊,除非……我们有这个。”
袖袍一挥,一把袖珍机关弩出现在我手中。
机关、傀儡和暗器,这是唐门纵横天下的不传之秘。我下山时,唐雷为我打造了许多随身的小物件,这把机关弩便是其中之一。
我在精钢制成的弩箭尾部系上钩锁,将用桐油浸过的麻绳穿入其中,瞄准对岸的树木连发三箭,箭头深深地插进了树干内,然后再将麻绳的另一端绑在身旁的柳树上。如此这般,一座简易的绳桥便完成了。
李念安转头看我,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欣赏。
我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不自觉地挺直了腰背。如今绳桥已成,我们必须趁着落日赶紧过去,天黑之后恐生变故。李念安调整气息,旋即踏上绳桥,小心翼翼地向前迈步。
夕阳西下,少女的倒影映在水面。细雨轻打,荷花怒放。
我跟在李念安身后,两人的步伐渐渐变得一致,绳桥开始有规律地晃动。据说武当山上也有高手用锁链系于两峰之间,在浩荡山风中磨炼武功。
不久后,我已经能看到对岸的灵官殿,还有绳索尽头的槐树。
等等,为什么是槐树?木中有鬼,道观里不可能有槐树啊。
正当我分神之际,变故陡生。
一道黑影从灵官殿前闪过。
“咔嚓”一声,绳索应声而断。绳桥突然卸力,我猝不及防落入水中。
落水的前一刻,我看到李念安飞身跃上岸边。
潭水很凉,透彻骨髓。我挣扎着向岸上游去。
以前在唐门的时候,师兄弟们有时会去谷中的桃花潭处嬉闹。桃花潭水浅且清,此处的潭水却幽暗而深邃。我的耳目、口鼻中都灌满了水,在水中动作也迟缓了很多。几株水草缠绕住了我的左脚,我反身游回去将其解开。
我在水下睁开双眼,无意间向身后瞥了一眼。
刹那间,一股来自黑暗深处的恐惧笼罩了我,这种恐惧直袭心灵,我竟然全身无法动弹。我看到水下有一座大阵,阵上符文流转,一股浓郁的黑色气息正从破损的阵眼处向外流淌。
这种气息我此前从未见过,让人不住地颤抖和心悸。
“唐风!唐风!你在哪?”
正当我不断地向黑暗深处坠落时,耳畔传来李念安的呼喊声。
我一个激灵,整个人瞬间清醒过来。不敢再看身后的禁锢,拼命向上游去。
我从潭底浮出水面,李念安激动地跑了过来。
“原来你这木瓜没事啊,吓死我了。”她抛下绳索,拉我上岸。
“这事说来话长,你看见那个黑影了吗?”我躺在岸边喘气,心有余悸。
“没呢,你自己看吧。”李念安丢过来一捆绳索,正是我先前那些。
我拿起绳索仔细端详,断裂处有野兽撕咬的痕跡。按照常理,用桐油浸过的麻绳,一般的刀斧短时间内都极难砍断,这得有多锋利的牙齿才能办到。
“嘘!噤声!”李念安脸色一变,我也听到了脚步声。
此时天色已晚,周围的环境逐渐变暗。一个穿着道士服饰的高大身影跌跌撞撞地向这里走来,他浑身僵硬,身上没有生机,通天冠歪歪扭扭地戴在头上,就仿佛是提线木偶一般。
道人径直地走向我们,如今相距不过五步,就算想逃也晚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我甚至能清晰地听到李念安的心跳。就在擦肩而过的一瞬间,道人的头以一种常人无法想象的角度向我们扭转过来。
借着晚霞的余晖,我看到道人两个眼眶里空荡荡的——他竟然没有眼珠。
道人在原地愣了一阵,随后木然地进了身后的灵官殿内。
吱呀一声,门关了。
永安宫内,灵官殿外,戌时二刻。
不知不觉间,雨已经停了。月光被乌云遮盖,灵官殿前那两尊石狮张牙舞爪,愈发显得面目可憎。我侧耳听了一阵,殿内似乎没什么动静。看了看身后李念安藏着笑意的嘴角,我咬了咬牙,抬手一掌拍开了殿门。
殿内无人。那道人不知道跑去了哪里,我心中长舒一口气。
莲台上站着一位赤面髯须,身披金甲的神将。神将高约七尺,左手握风火轮,右手举精钢鞭,怒目圆睁,额上生出第三只天眼,仿佛能辨天下魑魅魍魉。左右挂有铜制楹联:“三眼分明遍观大地;一鞭威武永护南天。”头顶悬挂有金丝楠木的横匾,刻着四字鎏金大篆“圣恩普沛”。身前立着一座青铜丹炉,里面散发出潭底的那股黑暗气息。
我从怀中掏出火折子,点走上前去,点燃了神像前供奉的香烛。烛火散发出幽暗的绿光,更像是来自阴曹地府的幽冥鬼火。
“滴答……滴答……”肩膀上落了些水滴。
起先我并不在意,以为是这灵官殿年久失修,漏进了雨水。出于本能的,我用手指沾了沾,递到鼻子前嗅嗅。
不对!这味道是血。
“轰隆”一声,我身后传来重物抛下的声音。
李念安一声惊呼,我来不及思考,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朝上看去。
只一眼,便让我觉得如坠冰窟,胃内如翻江倒海。李念安脸色煞白,任由她见多识广,也没有看过如此恐怖的景象。
借着幽暗的烛火,我们看到大殿梁上骑着一个怪童。那怪童眼珠泛白,浑身生着漆黑的鳞片,嘴里长满了倒刺般的獠牙,想来之前咬断绳索的也是它。
而此时此刻,那怪童正在房梁上贪婪地吞食着高大道人的尸体,嘴里鲜血淋漓,它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发出桀桀的怪笑。
刚刚滚落掉在李念安脚下的,正是先前那道人的头颅。
怪童被烛光所吸引,盯着我们,眼中闪烁着死鱼一样的光芒。
李念安反应极快,她抬手便向房梁处扔出三颗黑色弹丸。弹丸打到怪童身体上的一刹那产生爆炸,迸发出刺鼻的味道和火光,空气中弥漫着硫磺的味道。
我认得这器物,此物又叫“三更追魂响”,是江南商会从唐门内部订制的火器。弹丸之内,附有百草门从云梦泽深处毒蟾蜍身上采到的剧毒,三炷香之内毒入肺腑,取得是“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的典故。
怪童猛然间吃痛,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从房梁处跳到廊柱上,手脚并用,像一只壁虎一样向李念安飞速爬来。我这才注意到它脚上有蹼,颈上长着鱼腮一类的东西。怪童好像不久前才从水中出来,所到之处沾满水迹。
那怪童咆哮着扑向李念安,后者拔出佩剑格挡。李念安所持之剑为天下七十二名剑之一的鱼渊,此剑长三尺七寸,以域外陨铁打造,吹毛断发,锋利无比,传说可以将都江堰中镇江的石人斩断。
寒芒一闪,怪童的右臂便飞离了身体。鲜血如注,染红了灵官殿里的青砖。
那怪童断了一臂,鲜血反而激发起了它内心的兽性。
一人一兽在灵官殿内斗成一团,殿前神案上供奉的瓜果被打翻在地,黑红相间的帷幔裂成数片,就连殿内灵官的神像也不能幸免,被李念安用鱼渊剑削去了半个头颅。
李念安与那怪童贴身缠斗,我手持机关弩,却不敢贸然上前帮忙。唐门弩箭天下一绝,有穿云破石之威,万一射偏后果不堪设想。
那怪童嗜血凶猛,如同野兽,李念安渐渐抵挡不住。眨眼之间,二人身形渐缓,我举起弩箭,瞄准怪童,三发连射,将其四肢钉死在青铜丹炉上。那怪童还想挣脱,李念安提剑上前,一剑贯入胸口,鲜血喷溅在神像之上。
见怪童已死,李念安瘫坐在殿内的蒲团上,大口地喘着粗气。
我上前查看,那怪童身形与孩童相仿,鳞片下可以清晰地看见血管。我想这恐怕就是庙祝说的那个小道士了,而之前的高大道人应该是他的师傅,只是不知道什么原因,才让老者变成了僵尸,让孩子变成了这副模样。
“这就是所谓金丹吗?”我将青铜丹炉掀开,里面有九颗泛黄的丹药。
“给我递几颗过来,我让商会的三朝奉看看,她是研究丹药的行家。”
李念安坐在蒲团上挽着头发。刚才的打斗中她发带掉落,青丝如瀑般垂下,露出白皙的脖颈。
“这恐怕就是让那两个道士变化的罪魁祸首了。”我将丹药递给李念安,“从古到今,我也没见谁成过仙。你说这玩意有用吗?”
“有趣。金丹这种东西,唐门少主竟也相信?”还没等李念安说完,殿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此时乌云退去,清冷的月光下,我看清了来人的相貌。
那是一双含着讥诮的桃花眼,书生的脸隐在面纱内,他身着素色宽衣,头戴逍遥巾,手中捏着一把檀香扇。最引人瞩目的,当属他身后背着的那口玄铁巨棺,棺盖上刻着些诡异的符篆,我能感觉到有剑气从符篆上流过。
“敢问阁下是?”我向前一步,将李念安挡在身后。
“我叫湮,湮灭的湮。”
书生倚在殿门上,从懷里拿出一面铜镜,转而欣赏起自己的容颜。
“前朝有诗人写过一句话,我特别喜欢:湮灭而不称者,不可胜数。”他抬起铜镜,月光在镜面的折射下,照向那丹炉、怪童和道人的尸体。慢慢地,丹炉和两具尸体逐渐变得暗淡,随即消失不见。
“这里是两千年前,武当道尊封印影州的七处地点之一。”书生看起来很苦恼,似乎在想怎么解释这个问题,“时间太过久远,封印出了松动。可笑那老道自以为窥见天道,将影州的气息炼入丹药之中,最后吃了丹药变成僵尸,被变异的自家徒弟所食,也算是天理循环。我本想除了这妖孽,却被你俩捷足先登。此地不宜久留,我已经通知武当山众人前来处理。”
我听到四方传来响动,似乎有数十位高手正向灵官殿方向疾驰而来。
“为答谢二位今日除妖,不如随我一同赴宴,为天下狐族做个见证。”书生打了个响指。月光皎洁,一头巨大的白猿从屋顶跃下。
(责任编辑: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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