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4-23
索那瑜
2022年2月26日,印度加尔各答,街道上的彩色涂鸦
我的许多现年40余岁依然颓废的印度文青、废青朋友们,大多来自加尔各答。他们才华横溢却沉溺于酒精与毒品,颓废在家里,吃家里的、用家里的,却对爸妈很不客气。他们是印度“垮掉的一代”,或者应该说,他们是“垮掉一代”的下一代—更垮的一代。
“文”青是文艺复兴的孩子,印度的文艺复兴则是英国殖民主义的逆子。英属东印度公司在印度的殖民起始于孟加拉地区的加尔各答,西风自此吹入南亚大陆,带入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以及西方理性、自由、民主的价值。
一般认为,孟加拉文艺复兴运动由18世纪理性主义社会改革者与反殖民运动者拉姆·莫汉·罗伊(1772—1833)开启,一直到20世纪诗人泰戈尔(1861—1941)达到顶峰,是丰富且矛盾的运动:一面羡慕与吸收着西方的文明,一面“发现”属于自己“东方”的独特价值,在反西方中西化,在反殖民中走向现代。
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加尔各答的街上,有许多洋腔洋调,穿西装、弹钢琴、拉小提琴、爱好文学、喜欢高谈阔论的“拔卓佬”(Bhadralok)。拔卓佬字面意思是“举止优雅之人”,其实是个反讽,指的是特别造作、自以为比他人高尚文明的有钱大佬。
文艺复兴的遗产在今日依然可见,孟加拉人崇尚人文,婚丧喜庆常以大套书籍为礼品。“书”是阶级与文化的象征,也是极为高级的“家饰”。
诗人泰戈尔
理性主义社会改革者与反殖民运动者拉姆·莫汉·罗伊
印度加尔各答“垮掉的一代”指的是1947年印度独立后出生的一代,他们之中许多人是在难民营长大。
印度独立是个应该集体哀悼的事件。英国殖民时期的孟加拉邦被分割成东西两半,东部归给以回教徒为主的巴基斯坦,名为东巴基斯坦(而后爆发解放运动,巴基斯坦独立立国,为今日孟加拉共和国),西部则属于印度教徒为多数的印度。大多数的回教徒迁移到东孟加拉,印度教徒往印度迁移。
印巴分治是人类史上惨绝人寰的百万人大流亡,期间发生无数印度教与回教徒的冲突,数十万人死亡,许多女人在迁移前就被家族被迫“自杀”以防旅途中她们的贞节受损。本来属于拔卓佬天下的加尔各答,在独立后瞬间变成巨大的难民营,到1970年代,来自东孟加拉的难民高达500万人。
这些在独立后出生的孩子们在文化与政治皆动荡的70年代正值叛逆的青春时期。苏曼·穆霍帕迪亚导演的孟加拉电影《赫伯特》(2005)把这一代人的疯狂、荒唐与失落描写得极为入微。
主角赫伯特的爸妈是典型的拔卓佬,爸爸穿西装打领带非常帅气、妈妈身着印度纱丽甚是娇媚,他们将自己的第一个儿子取了洋人的名字“赫伯特”。爸爸是位电影导演,家中时常派对夜夜笙歌,他也常在片场与女演员打情骂俏。赫伯特的父母早死,电影以爸妈的鬼魂在空中拍摄儿子的一生来呈现,也象征着“垮掉的一代”活在灿烂辉煌的文艺复兴爸妈的目光下与阴影中。
赫伯特自小是个“文青”,如有激动之情,则写诗抒发。他的“神秘的长大”是从接触马克思主义开始。印度独立后,西孟加邦有很活跃的左派运动,孩子们自小从大人那里获得共产党的马克思主义宣传品。1967年纳萨利地区农民武装起义激发了70年代的加尔各答青年反抗运动,一面读书、吟诗、喝酒狂欢,一面密谋枪支运送、埋设炸药等事务。加尔各答遍地烽火,中学生与大学生时常在街头与警察玩捉迷藏。
赫伯特年纪比反叛的孩子们略长10岁,属于他们的“小叔叔”,走路和长相都非常怪异。跟在反叛的队伍中,意外发现自己与死者对话的特异功能。大家伙因而起哄,做起装神弄鬼通灵的生意,一面通灵骗钱、一面喝酒搞革命。
不久,赫伯特被科学运动理性主义者举发,勒令歇业,心生绝望,割腕终结生命。弟兄们组成送葬队,摇旗呐喊一路喧闹,一路抬着赫伯特的遗体与床垫送入焚化炉。这一瞬间,床垫爆炸了,原来,内有炸弹。警方纳闷,这位死者究竟是哪里来的恐怖分子?电影,是从这里开始说起的……
我的文青朋友巴苏,今年43岁,差不多也是“小叔叔”赫伯特的年纪,如今已戒毒8年,一面在勒戒所工作,一面写小说、写儿童广播剧、偶尔与朋友一同拍小电影。这几年他时常把吸毒的文青朋友们“接送”去勒戒。
“接送”原文是英文“pickup”,在此,是印度勒戒圈的“行话”。“接送”顾名思义是把吸毒者接去勒戒中心,然而这个过程操作起来并不轻松,通常是由爸妈与勒戒中心密谋,在吸毒者半夜昏睡的时刻将数名来自勒戒中心的大汉放入家中,潜入房间趁其不备将其抓上车。如果时机没算准或就是运气不好,“接送人员”冲进房间时对方恰巧醒着,就不免一阵拉扯与拳打脚踢。“接送”工作风险很高,通常由“專业”人士负责。
印度加尔各答“垮掉的一代”指的是1947年印度独立后出生的一代,他们之中许多人是在难民营长大。
1900年,加尔各答街上的“拔卓佬”
勒戒中心如同监狱,一旦进去,至少3个月,通常长达1年,其间亲友只能在特定时间探望。勒戒中心聚集的多是戒毒多年已被社会边缘化的粗汉,他们平日很少讲英文,但有趣的是,他们的“行话”里面却有“pickup”这么一句英文。
某日我的朋友巴苏彻夜难眠,因为他为好友鲁督尔安排了“接送”。这个安排的念头起缘于他的另一个好友近日因用毒过量意外过世,为了避免同样的悲剧重演,巴苏决定找鲁督尔地父母商量,共同做出如此决定。
巴苏可以把小弟当成人肉书架,小弟头顶著书,方便大哥边走、边吸烟、边阅读。
孟加拉电影《赫伯特》剧照
巴苏的第一部实验性短片作品《永远不再》拍摄于2007年,亦是纪念他另一个吸毒过世的朋友。而那段时期,巴苏自己也沉迷于烟酒毒品,为了获得足够的烟酒,他加入地下组织,获得“同志”们悉心的“照顾”。他跟着人们到乡村地区做组织工作,某日半夜酒醒到草丛撒尿,不慎踢到地上一大包硬物差点摔倒,一看,原来是一大包槍支。
巴苏的爸爸属于地主阶级的婆罗门家庭,妈妈来自东孟加拉,小时候在难民营长大。妈妈那头的亲戚们住在难民营,居住环境的简陋与肮脏与巴苏家里有天大的差别,巴苏小时候若去难民营营区找表哥表弟玩耍都会尽量避免上厕所,从小他就学会长时间憋屎憋尿。巴苏自己家坐落于加尔各答的核心老城区,他自小是孩子王,也是爸妈眼中的天才。
7岁时巴苏写了首孟加拉文的短诗,被刊登在杂志上,也常率领街坊的孩子们把电器都拆开来研究,做各种荒唐的实验。在大家都还在唱泰戈尔歌时,10多岁时巴苏已懂得听巴布·狄伦、李欧纳·柯恩、平克·佛洛伊德与披头四,懂得读《百年孤寂》。不过,加尔各答的文青不是忧郁多愁、离群索居那一类人,他们永远呼朋引伴、总是结党营私。
20岁时,巴苏组成文艺小帮派“世界”,自己当老大,有好几个听其使唤的小弟。大哥不仅提供烟酒大麻的服务,也教导小弟们如何写小说。小弟对大哥唯命是从,例如巴苏可以把小弟当成人肉书架,小弟头顶著书,方便大哥边走、边吸烟、边阅读。他们甚至制作了一份“入会申请书”,只有“荒唐度”达标者才有资格入会。
不过也有烟酒不沾的禁欲文青。例如《永远不再》的音乐配乐者什洛夫,大学主修物理,毕业后“废”在家里过着修道人般自我规律的日子。他潜心研究物理学与音乐并自学电吉他与编曲,创作许多融合东西方风格的乐曲,达到颇高的境界。
《永远不再》如果没有他的配乐,将逊色许多。什洛夫父亲早逝,母亲独自抚养这个文青米虫,颇为认命,从不指望儿子找工作赚钱养家。在加尔各答,许多家庭都有这样的不知是清醒还是疯癫、上进还是颓废、有用还是无用的孩子。
与70年代轰轰烈烈的文青相比,巴苏这一代人凄凉许多。大革命的时期已经过去,他们拥有的是小疯小癫、小文学小电影与酒精毒品带来的小刺激。关于“世界”,无论是想要创作世界文学还是制作世界电影的雄心壮志已成一场虚梦。
梦醒的巴苏把同样迷惘的兄弟们一一“接送”到勒戒中心,在勒戒所中建立早睡早起、每日清洁打扫的僧侣般或监狱式的集体生活,他自己也不免要定期经历一次次自我怀疑的危机,一次次与自我摧毁的冲动对抗,在“一天过一天”中寻找微小的“活下去”的意义与价值。
我时常跟他说:“你是我的英雄。”这是句真心话。
特约编辑姜雯 jw@nfcmag.com
我们致力于保护作者版权,注重分享,被刊用文章因无法核实真实出处,未能及时与作者取得联系,或有版权异议的,请联系管理员,我们会立即处理! 部分文章是来自各大过期杂志,内容仅供学习参考,不准确地方联系删除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