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赵晨光
章一 岭南黎家
前丐帮帮主冼红阳遭人陷害,诬其刺杀当朝太子,人证物证俱备之下,冼红阳被朝中的云阳卫及各路江湖人物一路追杀,幸得江湖浪子莫寻欢相助,二人杯水相交,遂成知己。
莫寻欢的好友,青林庄庄主越赢与锦江门门主杜春护送他江北一路,而江南一路,则由莫寻欢的另一位好友,兵器谱上排名第三的飞雪剑叶云生护送他前往。
可这一路,和冼红阳起先走的一路大不相同。
剑光起,如雪落。
叶云生的这柄佩剑亦是名剑,与江湖上其他宝剑不同,飞雪剑剑身呈灰白色,剑鞘上则以月光石镶嵌成数点雪花形状,自然有一种大方沉稳之意。
眼下这把剑被放在一边,叶云生手中拿的是另外一把剑……不对,准确地说是一把刀。
一把菜刀。
菜刀刀光明亮,菜板上的白萝卜如雪飞落。冼红阳站在一旁,笑容僵硬,道:“叶大侠,累了就歇会儿吧,我来炒菜。”
叶云生手中不停,淡淡道:“冼帮主不必客气。”
冼红阳只好点点头。
时间不长,两菜一汤已经端了上来,菜是刚才的白萝卜切成丝清炒,另一盘是凉拌苦瓜,清凌凌连点油水都没有,只有那碗白萝卜苦瓜汤上面漂了一两点油星。
好,很好。冼红阳抄起筷子开始吃饭。
这几日和叶云生一路走来,冼红阳是要多别扭有多别扭。他眼下是被通缉的钦犯,按理而言能逃得性命已是上上大吉,实不该有所埋怨。
但凡事就怕比较,前些时日他是与越赢和杜春二人一路行走,这两人皆是一方之主,起居坐卧都有相应规格,更重要的是这两人个性与冼红阳相投,相处起来十分契合。
而飞雪剑叶云生虽然是一代剑侠,武功人品皆令人尊敬,但那等认真拘谨的个性却着实难以相处。何况这几日以来,两人一直没住过客栈,叶云生一路寻找农户投宿,连饭菜都是自己打理,虽然江南第一剑客为己洗手做羹汤听起来很有面子,但连吃了二十几天的青菜萝卜,冼红阳看到肉时眼睛都绿了。
不过,飞雪剑确也不愧为兵器谱上的探花,这一路行来,追兵无数,黑白两道、官府宫中,皆有出手,但对上叶云生后,却如春雪逢朝阳一般,再无抵抗之力。这一路上,叶云生为他挡下了多少风险,因此冼红阳心中对叶云生也着实十分钦佩。
但钦佩归钦佩,仍然改不了这一餐着实索然无味之事实。
吃罢饭,叶云生自去清洗碗筷,冼红阳在一旁插不上手,干笑道:“叶大侠,明日我们何时赶路?”
其实每天都是清晨起身,随后赶路,但是冼红阳实在想不到什么话好聊,只听叶云生答道:“明日一早。”
冼红阳点头:“好。”
以上对话已经重复过若干次,冼红阳问了一句本打算回房,却听叶云生在他身后补充了一句:“明日,我们一定要赶到玉京。”
“哦?”
玉京是江南最有名的一座城池,比起京城另有一番清丽繁盛之处,这些年来不知发生过多少传奇,时至今日,江南杰出的武林人物依然在这里层出不穷。冼红阳若去西南,这里便是必经之路。虽然冼红阳眼下是逃亡身份,但想到即将到达玉京城,心中倒也有几分喜悦。
胡思乱想了一番,他忽又想到一事:“叶大侠,为何我们一定要赶在明日到玉京?”
叶云生答道:“到玉京之后,我们便要改行水路,越大哥他们已雇佣了飞刀沈家的船,到得玉京后,自有人接应我们,由寒江直下大西南。”
飞刀沈家在江南成名已久,是水路上的霸王。越赢竟能得到他们的合作,实属难得至极,冼红阳心中欢喜,只待抵达玉京之时。
一夜无话,第二日,二人起早动身。冼红阳在江北时,面上本戴了杜春所赠的人皮面具,但这张面具已在云阳卫面前露了相,加上江南气候潮湿多雨,一张面具贴在脸上实在是不舒服得紧,因此他索性将面具收起。
但冼红阳自己也觉得这般行走实在是太过明目张胆,他也曾小心翼翼地和叶云生商量:“叶大侠,要不我们买顶斗笠戴上?”
叶云生诧异看他:“江南虽然多雨,但似无必要每日戴上斗笠。”
冼红阳:“……”
于是他自己买了一顶斗笠戴上,但是晴天里,这样遮遮掩掩的打扮似乎更为惹人注目,冼红阳只好又把斗笠拿下。
此时两人一路行来,风光明媚,冼红阳心生感慨,笑道:“江南的风景,真是好生秀丽!”
叶云生微一点头,没有答话。
冼红阳又道:“叶大侠,你是江南人氏,莫寻欢又有‘江南寻欢之称,那你二人当初是否也是在江南相识?”
叶云生摇头道:“我们是在北方相识。”
冼红阳好奇问道:“你们是如何相识,又是如何成为好友?”这两人个性差异实在太大,为何竟能成为好友,他怎么也想不通。
叶云生道:“他当日在冰河洗剑,之后又将剑掷入水中。我见那把剑不同凡响,于是上前询问,由此结交。”
冼红阳想象当日情景,觉得应是十分荡气回肠的一段故事,但被叶云生几句讲来,却是有些无味。他又问道:“既如此,那把剑又是谁的?莫寻欢为何要丢掉它?”
叶云生轻轻一勒马缰,道:“是他一个红颜知己,阿莫掷剑时,那女子已坠入魔道。”
“那女子……”
“后来死在我手里。”
冼红阳一愣,自悔问得鲁莽,不敢多说,带马前行。
他虽然也是十分聪明的人,但对情感一事却不甚了然。否则他会注意到,在叶云生提到那女子之时,眉梢眼角,全是黯然。
这一日傍晚,二人赶到了玉京,这时无法借住在农户家,于是投宿在一家客栈中。
为避人耳目,叶云生包了一个偏僻院落,连晚饭也是一并叫到房间中。冼红阳忙不迭地叫了两个肉菜,风卷残云吃罢,才觉得肚子里有了些油水。
他找了根草棍剔牙,忽听外面有个年轻声音道:“我们又不差你银子,这样大一个客栈,怎的一个房间都没有?”
小二赔笑道:“两位客官,真对不住,确是没有房间了。”
另一个较成熟些的声音道:“那边的院落倒是清幽,也有人住了?”
小二继续赔笑:“这个院落已经被两位客官包下了。”
那成熟些的声音道:“两个人包这样大一个院落?我们也是两个人,只住一晚,你和他们商量下,分一个房间给我们不成么?”
听到这里,冼红阳不由一惊,暗想这两人指的正是叶云生所包的院落,莫非他们是冲着自己来的,难不成是敌人?又一想,叶云生曾言,到玉京后,越赢会派出人接应,莫非就是他们?
他悄悄走出,把院门推开一条缝,向外张望。见门外一高一矮站着两个人,身材较高的一人生得十分俊挺帅气,年纪似乎也要大上一两岁;另一人一张娃娃脸,看似年少,但眼神流转之间,却极为锐利。
这两人相貌虽然不同,但装束却颇为相似,举手投足之间,可见是有功夫的人。冼红阳推测二人多半是师兄弟。心中暗想:这是哪个门派的人,难不成便是那传说中的飞刀沈家?
这时那个娃娃脸的青年又开口道:“你便去问问那两个客人,又有什么不可?”
听到这个声音,冼红阳倒有些诧异,原来这青年相貌稚气,但声音是却是较为成熟的那个。
小二颇有些为难,正在解释。叶云生却已走了出来,他先对冼红阳摇了摇头,随后向房间里一指,冼红阳一惊,知道这两人并非自己期待的接应人,而是两个不速之客,便悄悄溜了回去。
门外几人还在争执,叶云生一推门,已经走了出来。
“出门在外,都是不易,两位朋友请进来吧。”
两人见得是他,似乎也是一怔,那娃娃脸的青年目光投射到叶云生腰间的佩剑上,惊讶道:“原来是江南飞雪剑。”
叶云生拱手道:“不敢,在下正是叶云生。”他目光落到二人腰间,见皆挂了一个黑色皮囊,便道,“不知二位尊姓,姓唐还是姓黎?”
原来这腰囊乃是盛装暗器所用,江湖上擅使暗器的门派,一是蜀中唐门,一是岭南黎家。这其中黎家人数虽然远较唐家为少,却有一样唐门不及的功夫,便是接暗器。另外黎家祖训规定,子弟暗器皆不准淬毒,因此黎家虽不如唐门势大,江湖中人对之却是会多几分敬意。
娃娃脸笑道:“飞雪剑好眼力。”他一揖为礼,“岭南黎玉,这是舍侄黎文周。”
黎文周看上去比黎玉还要大上一两岁,但世家大族,辈分为重,叶云生也不觉惊奇。
几人彼此见礼,黎玉笑道:“没想到在玉京竟与叶大侠相遇,实在是荣幸之至。叶大侠风采卓然,为人又如此古道热肠,真是难得,既如此,我叔侄便不客气,叨扰了。”他话说得客气,可没有半点谦让的意思,拉着黎文周便往里走。
叶云生眉头微皱,暗想这两人明显是为自己而来,但黎家向来高傲,为何却甘愿为云阳卫做事?实在难解。但与其让二人暗中使什么伎俩,倒不如置于自己眼下,反而便于监视。
这个院落原有三间客房,冼红阳占了中间一间,叶云生占了东侧,黎家叔侄便在西侧房间安顿行李,片刻之后,黎玉一振衣袖,带着黎文周又走了出来。这时两人已换上了较为轻便的衣服,但暗器腰囊并未撤下。
叶云生依然留在外面,看到二人复又出现,也未诧异。
黎玉搬了把椅子坐到院中,招招手道:“文周,给我倒一杯茶来。”
黎文周心中暗骂你摆什么架子,但黎玉毕竟是他长辈,也只得恭恭敬敬倒了茶过来,道:“小叔叔请用。”
黎玉接过茶杯,放在面前石桌上,他架起一条腿,笑容可掬:“叶大侠,不知您这次来到玉京,有何要事?”
这要是换了别人,必然会反问一句:“黎家长居岭南,你们又为何来到江南?”但叶云生并非词锋锐利之人,只道:“处理一点私事。”说罢,他摘下飞雪剑,横剑桌上。
黎玉眉心一跳,道:“不知和叶大侠同来之人,是江湖上哪一位朋友,不如请出来一见。”
叶云生淡淡道:“他患了伤寒,无法见风。”
黎玉笑道:“是么?我曾听闻,数年前叶大侠千里义送刺杀权相的李大侠之子李文非一事。莫非您这一次亦是仿效当年所为?实不相瞒,我们今日来此,也是为了寻一个人。”
他词锋愈见锐利,叶云生不擅言辞,只“哦”了一声。
黎玉笑意忽又转为柔和,他拿起桌上茶杯:“我家晚辈实在不懂事,竟只拿来了一杯茶,叶大侠,您请。”
一只平凡的白瓷茶杯,端着它的是一只普通的手。
黎玉身量不高,手也不算大,但这只手却极稳,里面的大半杯茶水纹丝不动,慢慢向叶云生的方向移去。
叶云生右手一动,飞雪剑在空中平平一转,由原先置于桌上改为膝上。他左手接过茶杯,道:“谢过。”
茶杯中的茶水,依然是波澜不起。
黎玉脸色一变,冷冷道了声:“客气了。”带着黎文周便往房中走。
黎文周心中不服,借着转身之机,身未动,袖轻扬,道一句“向飞雪剑请教”,五枚银针抖手而出,分袭叶云生上中下三路。
叶云生长身而起,衣袖一挥,五枚银针被一并打落。
黎玉脸色又变,一把抓住黎文周:“走!”
直到二人回到房间,犹能听到黎玉的教训声:“早和你讲要练暗器功夫,现在出来给我丢人……”
叶云生也听到了这话,他苦笑一声,翻转手中的飞雪剑。
一枚和方才黎文周一样的银针,刺在飞雪剑剑柄上,方才二人递茶之时,叶云生以剑柄挡住了这一击,两人距离极近,这一击力量却大得惊人,飞雪剑柄几被对穿。
他又翻转手中茶杯,两枚银针擦着杯底穿了过来,当时他用茶杯一挡,银针力道被卸了大半,杯底留下深深的针痕。
两枚银针力道均衡,在杯底的距离相等。这茶水未动,可不单纯是飞雪剑的功劳,叶云生苦笑着想,这黎玉看着年轻,但这手暗器功夫,在自己见过的人中却足可以排到前三甲。
他按剑又沉吟了片刻,自知方才一手虽然暂时震住了黎玉,但并非长久之计。不管怎样,应先去找一下冼红阳,要他多加防备。
他来到冼红阳房门前,轻叩数声,房中无人应答。
他开口道:“是我,叶云生。”
依旧无人。
叶云生忽然觉得不妙,他用力一推,房门没锁,被他轻易推开,却见里面空空荡荡,并无半个人影。
章二 骤然生变
叶云生大惊,他两步跨入房间,又迅速仔细搜了一遍。房间里半点打斗痕迹也没有,冼红阳的行李还放在床上未曾打开,唯一不同的,就是人不见了。
叶云生暗骂一声,心道自己真是大意。自己一直坐在院中,若是有人侵入必然逃不过自己耳目,唯一疏忽便是方才和黎玉对峙之时!那两人名为挑衅,原来是为了引开自己注意!
房间中找不出其他线索,他急速转身,现在唯一的线索,就在黎家那两人身上!
黎玉已经换了衣服准备就寝,却听“砰”的一声,房间门被人一把推开。
叶云生一身白衣,飞雪剑已然出鞘,光芒幽暗,淡淡道:“把人交出来。”
黎玉大怒,道:“叶云生,行走江湖要讲规矩,你当真以为我方才让你一步,便是怕你了?”
叶云生面上表情没什么变化,道:“把人交出来。”
黎玉冷笑一声:“好笑,我还没向你要人呢。”
叶云生上前一步,剑尖递出:“把人交出来。”
黎玉身形一转,已离开他剑气笼罩范围,嘿然道:“既如此,莫怪我不客气了!”他手向腰间一探,却是空空如也,这才想起自己原已换上就寝的衣服。
叶云生剑光又转,再度将黎玉纳入三尺青锋内。恰此时,一道剑光从一侧斜射而出,挡住飞雪剑,正是黎文周。
这一剑招式、力道皆是一流之境,叶云生不由一奇,暗道黎家暗器名扬天下,却不料这青年剑法也是如此了得。
但叶云生又是何许人也,江南第一剑客绝非浪得虚名,就连当日人字大头领关山雪与他对决,胜他半招也是胜在内力而非剑法上。黎文周剑术虽然高明,但较之叶云生,自是还有相当距离。
剑气纵横,数招之后,黎文周手中长剑被飞雪剑击落在地,他低喝一声,并未慌张,双掌变幻,若落花点水面,竟是一套极漂亮的风华掌法。
叶云生暗赞一声,黎玉暗器卓绝并不出奇,这黎文周掌剑双绝却实在难得。若是平时,他顾及身份,决不肯以兵刃对肉掌。但此刻实非寻常,他剑光一合,朝着黎文周当胸便刺。
另一边黎玉急忙捞起一件长衣披上,又寻过一条带子拦腰一束,暗器腰囊本是系在衣上的。谁知忙中出错,他拿的竟是黎文周的衣服。
黎文周比他高出一截,下摆拖在地上甚是不便。这时又听“叮”的一声响,正是黎文周手中长剑被叶云生打落。黎玉不及换衣,身形一掠,三枚银针抖手而出。同时喝道:“文周,退下!”
他一出手,气势立刻不同,叶云生不敢轻忽,飞雪剑挽出一片剑花,那小小三枚银针力道奇大,与剑刃相碰,迸飞之时火花四溅。
黎玉不待叶云生剑招使老,腰一沉,又是三枚银针打向叶云生下三路,却见叶云生向前一纵,避开银针,一剑刺来。
黎玉笑道:“好剑法!”扬手一支飞燕镖射出。
这支飞燕镖力道不大,方向也不甚对,速度却是奇快。叶云生只听身后风声细微,暗叫不好,匆忙间一剑挡到身后,只听“叮”的一声响,又一枚银针落地。
原来这支飞燕镖作用并非袭敌,而是撞飞方才尚未落地的银针,刺向叶云生。
叶云生剑背身后,尚未撤回之时,黎玉又是一把暗器撒出,银针、飞燕镖、三棱针、飞蝗石、袖箭、飞刀,天女散花一般,将叶云生罩了个风雨不透。
叶云生喝一声:“来得好!”灰白剑光自身后爆射而出,他对飞雪剑的控制竟已到了随心所欲的地步,虽是背后出剑,却毫无滞涩。只听丁丁当当一阵乱响,暗器散落一地,没有一枚碰到他身上。
他剑光方收,忽然惊觉胸前一点寒意,一枚暗器无声无息,不知何时竟已到面前,几乎触及他衣衫。
这时挥剑阻挡已经来不及,叶云生向后疾退,客栈的纸窗被他撞飞半扇,人直落到院中,那点寒意擦着他的肩头掠过,直钉到地上,仍是一枚银针。
先前漫天花雨,原来竟是为了掩盖这致命一针。叶云生长剑一挥,一缕剑气透窗而过,黎玉侧身躲过,却被脚下衣襟一绊,一个踉跄,肩头衣衫被削得粉碎,隐隐有血痕渗出来。
叶云生立于院中,“唰”地又是一剑。黎玉手一扬,两枚铁胆挟风雷之势击出,正与剑气遇上,铁胆激飞出去,剑气的力量也被消散。
黎玉心知叶云生必然还有后招,一味防守不是办法,手又向腰囊探去,这一探却吃惊不小,原来黎家的暗器腰囊虽然是一模一样,但黎文周这个腰囊,里面却只装了小半囊暗器,方才一阵打斗,腰囊已是空空如也。
一时间黎玉杀人的心都有,他自己在暗器上极为注重,腰囊中哪怕少了一枚银针,也会及时补足,谁知黎文周对此竟是这等不在意!
但此刻怒也无用,眼见叶云生飞雪剑光再起,忽听一个声音从院门处传来,抑扬顿挫,似乎是个中年男子。
“绿树阴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
一个中年书生手摇折扇,慢慢踱入院中。
叶云生和黎玉同时一惊,固然他二人方才打斗激烈,但这中年书生竟然能够在不被二人发现的情况下进入院中,武功亦是不俗。
叶云生率先收起剑气,黎玉借此机会一把抄起自己腰囊,跃入院中,黎文周则紧随在他身后。
那中年书生笑容可掬,在两大高手面前亦无拘谨之态,道:“在下姓周,单名一个奇字,今日得见叶大侠与两位黎公子,真是三生有幸。”
叶云生道:“不敢当。”
黎玉却笑了一声,道:“天色已晚,您吟的这诗还真是不合时宜。”
周奇笑道:“黎公子风流博学,在下自然远远不及。今日来这里,是有一事要告知几位,不知几位可有兴趣?”
叶云生道:“请讲。”
黎玉却道:“若我们说不必,只怕您也要讲吧。”
周奇也不尴尬,道:“既然叶大侠有兴趣,那我便说了,黎公子若无兴趣,自可当是东风过耳。”
黎玉哼了一声,把头转了过去。
周奇笑道:“叶大侠,在下听说您在找人,黎公子也在找人,而你们两位想找的人,却都在合欢楼。”
黎玉怔了一下,心念转动,一抬头却见周奇转身欲走,喝道:“站住!”
周奇看似走得不急,速度却极快,黎玉慢了一步,追之不及。
叶云生轻功尚不如黎玉,更是未能追上。黎玉皱着眉头回到院中,沉思片刻后,忽然道:“叶云生,你出身江南君子堂,江湖上也都说你从无虚言,现在有句话我要问你,望你不要袒护朋友,以诚相告。”
叶云生不语,暗道他若是问冼红阳相关事情,我又怎能说出?
黎玉却似看出他心中所想,道:“今晚你身边本来带了一个人,我也在找一个人,你行踪诡异,必有隐瞒。我若是直接问你带的人是谁,只怕你不肯说。现在我只问你一句,你带的那人,究竟是男是女?”
叶云生一怔,心道他这是何意?但这个问题他尚能回答,于是道:“是名男子。”
黎玉嘿然不语,半晌方道:“叶大侠,你我似乎都错了。”
他方才直呼叶云生姓名,这时却忽然换了称呼,叶云生怔了一下,只听黎玉又道:“实不相瞒,我叔侄二人要寻的人,是一名女子,而这名女子,和叶大侠确还有些关系。”
叶云生面露猜疑之色,毕竟此刻黎玉也好,周奇也好,都是敌友难分之人。黎玉见他神色,已知其详,叹口气道:“也罢,毕竟这件事与叶大侠有关,何况你是个君子,我说与你听,你也应不会说出来。”
他转头看一眼黎文周,道:“文周,我要说了。”
黎文周转过头:“你是长辈,何必问我。”
黎玉嗤笑一句:“现在和我扮晚辈。”随即肃容道,“叶大侠,你可知道江南千手门?”
千手门亦是江南一个武林门派,以世传的掌法暗器闻名,虽不如唐门又或黎家在暗器领域造诣深厚,但亦是颇有名气。
叶云生颔首道:“曾有听闻。”
黎玉道:“千手门与我黎家交情不浅,近日来,这份交情却又深了几分。他门中本有三位长老,其中一位何长老膝下有一位千金,相貌武功都是上选。两派长辈做主,为何小姐和我这个侄儿,”他一指黎文周,“定下了亲事。”
叶云生道:“此是良缘,理应恭贺。”
黎玉冷笑道:“是啊,本是良缘一件,只可惜半路出了差错,这两人本拟年底成婚,谁曾想就在半月之前,这位何小姐竟被人拐走了。”
叶云生诧异道:“被何人拐走?”
黎玉道:“正是叶大侠的好友,那位大大有名的浪子莫寻欢!”
叶云生脱口一句:“不可能!”
这倒不是说叶云生对莫寻欢品行多么信任,而是半月之前,莫寻欢为救冼红阳受了重伤,人又在江北,怎能赶到千手门拐人?
黎玉立即跟上一句:“叶大侠如此肯定,莫非知道内情?”
叶云生犹豫道:“这个……”
他是诚信君子,不会说谎,其实这时只要编一句理由出来,黎玉也未必会怀疑。果然黎玉不愉道:“叶大侠,此事涉及黎、何两家脸面,如此隐秘之事,我都与你说明,为何叶大侠反倒吞吞吐吐?”
叶云生只得道:“并非如此,这件事确与莫寻欢无关。”
黎玉道:“莫非叶大侠可以担保,那莫寻欢决不会做出这等事?”
叶云生默然,心道我还真无法担保。只好又道:“我确实不知此事,若日后查得详情,定然告知黎公子。”
他神情真挚,黎玉也看出此人确是不会作伪,虽然不甚满意,也只得拱拱手道:“既如此,那就此别过。若有缘,日后再见吧。”
他回到室内,片刻已更换了衣服出来,佩好暗器腰囊,黎文周则拿了行李。
二人即将跨出院门之时,叶云生忽然喊住黎玉。
“黎公子。”
“哦?”
“那……合欢楼是什么地方?”
“……”
黎文周忍不住扬声道:“我们僻处岭南,尚且知道合欢楼,叶大侠你倒不知?也太装模作样了!”
黎玉挥挥手要他住口,声音缓和:“家教不严,叶大侠你莫见怪。但叶大侠也真是老实过头了,所谓合欢楼,乃是江南最大的风月之地。你随便找个人便可问出,我和文周先行离去了。”说着拱一拱手,便即离开。
叶云生僵在当地,第一次竟有了不知所措的感觉。
他出身江南君子堂,本人又是出了名的性情方正,真个到了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地步,就算是好友莫寻欢,轻易也不在他面前提起这些风月字眼,其余朋友更不会提。至于江湖上其他人,对他不是怕便是敬,又怎会说起这些事。因此他活到如今,竟然是从未去过这样地方,
他这边心情复杂暂且不提。且说黎玉、黎文周叔侄两个疾行赶路,玉京本来繁华,虽然入夜,但处处灯火辉煌,弄百戏的、卖小食的,游人亦是络绎不绝,然而两人心中有事,对这些景致都来不及赏鉴。虽是如此,黎玉一路走来,依旧没忘记骂人。
“我和你说过多少次!暗器用过要及时收回,腰囊纵使不能盛满,至少要达到八分,不然耽误多少事情!今天是那个周奇半路扰局,不然,我如何应对叶云生手里那口飞雪剑!”
黎文周被他骂得半晌不语,过了一会儿才道:“下次我一定装满,不会让你死的。”
黎玉听了更怒:“那是你自己的腰囊,要出事将来也是你自己出事,像今天这种情形能发生几次!以后说话动下脑子!我教了你这几年,就教出你这么一个白痴来?”
这两人之间关系比之一般叔侄又有不同,黎文周十八岁方入黎家门,在黎门中多受排挤,但黎玉对他还算不错,黎文周的暗器功夫亦是他一手所授,实有半师之谊。
而黎玉少年成名,脾气也不甚好,有时朝他发作,黎文周也就默默忍了。
绕过三两条街道,人流渐少,一道流水在街道之旁流过,水声潺潺,黎玉火气熄了些,看这里景色不同,嘀咕道:“玉京人真会享受。”他向水里看了一眼,又惊讶道,“竟然还有鱼!”
他虽然对玉京景色有所注意,但脚步并未放慢,反倒是身后的黎文周步伐逐渐缓慢下去。黎玉回身道:“刚才被我骂了几句,不高兴了?”
黎文周索性停下脚步,摇了摇头:“没有。”
黎玉道:“不对,你有事,怎么了?”
黎文周犹豫一下,忽然道:“其实,与何小姐不成亲也罢。”
黎玉大怒:“你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说得轻松,那你小叔叔我千里迢迢跑到江南是陪你玩来了?这是你的事,也是黎家的事,你究竟是不过脑子,还是没脑子!”
又被骂了一顿,黎文周沉默不语。黎玉和他感情亦师亦兄,骂完了也就完了,当先便走。
他却不知,黎文周确有一件极大心事,这件心事却又不方便与黎玉讲,因此才这般讲来。黎玉虽然聪明,但毕竟不能看透人心。待到后来演变到他也无法改变的地步,黎玉后悔不已,只是,那是后话了。
章三 合欢楼中
黎家叔侄暂且不谈,再说叶云生,他自然知道合欢楼一行不容延缓,但如今的首要问题是:如何才能到那里?
他快步走出客栈,小二自然晓得合欢楼,叶云生却实在拉不下脸去问。
街上行人并不少,叶云生拦住其中一个,开口道:“这位大哥,借问一声……”
飞雪剑客俊脸涨得通红,犹豫半晌硬说不出合欢楼那三个字,被他拦住的人看他不说话,奇道:“你要问什么?”
叶云生道:“没什么,抱歉。”
那人莫明奇妙,一掸袖子,嘀咕着:“什么人啊……”径自走开。
叶云生快走几步,来到大街上,这里道路已出现两个不同方向,他暗想冼红阳的安危要紧,此刻实不应该在这些小事上执著。
他咬紧牙关,再次拉住一个行人:“这位大哥,请问去合欢楼该怎么走?”
被他拉住的人一看就是个富贵子弟,个性还颇随和。见他询问,笑道:“听你口音是江南人,怎么连合欢楼都不知道?我带你去。”
这人声音不小,叶云生一时间觉得满街的人都在看他。其实去合欢楼也是常事,谁会注意,但他心中有鬼,只觉不安:“多谢,我自己过去就好。”
那人诧异道:“隔着好几条街,你怎么去?”
叶云生道:“我对玉京地理熟悉,您只需告知我在哪条街上就好。”
那人怪物一样看着他:“你熟悉玉京倒不知合欢楼在哪里?”
叶云生只得不停拱手:“拜托,有劳。”
那人嘀咕两声,还是告诉他了。
看到合欢楼的时候,叶云生怔了一下。
照他先前所想,烟花场所必然为满是莺莺燕燕的媚俗之地,谁想此处虽然灯火辉煌,门前也站了两名女子,但穿着并不如何艳丽暴露,迎来送往,举止竟然也甚是大方。再看此处虽然名为“合欢楼”,但楼台深深,内里还不知有几进院落。
叶云生一皱眉,他起初想得简单,只当合欢楼是一座小楼而已,照这样看,即便真如周奇所说,冼红阳人在合欢楼,又该去哪里找?
他欲行又止,最后还是走了过去,朝着门前两名女子拱手行礼。两名烟花女子被他吓了一跳,她们在合欢楼迎来送往这些时日,这样有礼的客人还真是少见。
只听叶云生问道:“两位姑娘,请问这里是否有一位周奇周先生?”
一名女子掩口而笑:“这里都是姑娘,哪里有什么先生。”
叶云生一皱眉,转念又一想,对方将自己召至这里必有用意,就算自己不去寻他们,只怕他们也要来寻自己,既如此,不如去最显眼的地方。
于是他又问道:“这里什么地方最热闹?”
另一名女子微微一笑:“这位公子是第一次来吧,您既然到了这里,怎能不去珠光宝气阁走走。京儿,为公子带路。”
一个青衣小婢应声而出,朝着叶云生腼腆一笑:“公子,请。”
这小婢不过十三四岁,生得秀气可人,叶云生心中暗叹,这样灵秀的少女,为何也沦落在风尘之地。
他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叫京儿?今年几岁了?”
京儿抿嘴一笑:“奴婢十四岁。”
叶云生问道:“你可还有家人?”
京儿道:“公子问这些做什么?家人什么的,京儿早已不记得了。”
叶云生道:“你若有家人亲戚,我便想个办法,送你回家。”
京儿笑起来:“公子说笑呢。”
叶云生正色道:“我不是说笑,你年纪还小,怎能留在这种地方。”
京儿不免抬头看了他一眼,叶云生白衣飒然,风仪俊美,她年纪虽小,但自幼在烟花之地长大,对男女之事所知不少,见到这样的人物不由心动,低头笑道:“公子这样说,是有意带京儿回去么?”
叶云生吓了一跳,心道这女孩才几岁,说话怎么毫无顾忌?便道:“我是说,送你回自家。”
京儿幽幽叹了口气:“可是,我已经没有家人了……”
她抬头,朝着叶云生微微一笑,仿佛一朵小小的野姜花:“公子,珠光宝气阁到了。”
叶云生这才留意到,两人已来到一座阁子前面。
四周灯火掩映,叶云生见得这里甚是精致,来往之人非富即贵,也不知其中是否有江湖人物,或者有自己相识之人。但既然到了这里,多想已无必要,他一咬牙,低头走了进去。
阁内灯火反不如外面明亮,十几支红烛错落有致,环绕着中心一个平台,平台上铺设着厚厚的波斯地毯,色彩靡丽,数名女子正在上面轻歌曼舞。那烛光设计得巧妙,女子面容被衬托得十分柔和美丽,如同梦中。再看台上有白纱相隔,隐约可窥见后面抚琴乐师身影。
叶云生心下稍安,暗想此处虽为风月场所,似乎也并不如何下流。他又见台下铺设座位,许多人正看得入神,他不愿加入其中,便抱了飞雪剑,静悄悄站在一旁。
他凝神观察四周,此处光线虽暗,但他练有夜眼,仔细搜寻一番,却并未见周奇,至于冼红阳更是不见踪影。他心中疑惑,忽又见到白纱后乐师身影蒙眬,暗道莫非这其中另有蹊跷。
他正要绕至台后,却闻四弦一声同响,一曲已终,台上女子敛衽一礼,齐齐退下。依稀见得乐师推开膝上琴,一声清笛声极悠远,自台后传来。
笛声悠悠,如江河之水,全无俗韵。实难想象烟花障中,竟能得闻如此清响,这一曲《临江仙》实是熟悉至极,叶云生心头剧震,几乎便要叫出声来:“阿莫,莫寻欢!”
忆昔午桥桥上引,
座中多是英豪。
长沟流月去无声。
杏花疏影里,
吹笛到天明。
然而叶云生忽然又觉得不对,莫寻欢不会弹琴,这么一来,先前的琴声又是怎么回事?他正疑惑,忽听阁内一阵喧哗,一回首却见一个女子走了进来。
这女子穿着极其大胆,一袭碧绿色的衣裙曲线玲珑,酥胸半袒,颈上系了一块鸽卵大小的血红宝石,衬在雪白肌肤上,光芒流转,映着她的丽色花容,直令人不敢逼视。
单以这女子的相貌而言,虽也算得上甚美,但合欢楼内美女如云,她并不算得顶尖,只这放浪形骸的气质却无人可比。她一出场,厅内多少女子,一总被压了下去。
叶云生从未见过这等女子,初见之下,也不由目眩神移。再看阁内众人,目光只在她身上打转,有人便已起身上前奉承寒暄,那女子来者不拒,言笑无忌。另有一队舞女本来上台献舞,见这女子出现,便自动退下。
随着舞女退下,台后的乐师笛声也随之停止,依稀可见到有人影起身离去,叶云生“啊”了一声,正欲去看个究竟,一只软若无骨的手却已搭到了他身上。
这只手腻白如酥,指甲上擦了粉红的凤仙花汁,上面还戴了三四个宝石戒指,晶光闪耀,夺人双目,正是方才进来那大胆女子。
叶云生大惊,急忙后退几步,口中则道:“姑娘,男女授受不亲!”
他身侧有个客人正在喝酒,听到这句一口酒顿时喷了出来。
那女子也愕然了一下,随即整个人又靠了过来,那只手毫不规矩地探上了叶云生的领口:“不碰女人,那你来这里做什么?眼睛看看过干瘾?”
叶云生一双凤目立刻看往别处,心里叫苦,自己明明已经站到不惹人注目之处,这女子为何还要过来兜搭。他却不想,珠光宝气阁中人人专注杯中酒掌中人,只他一人白衣矫然,立于灯火阑珊处,想不被人注意都难。
他刚想到这里,那女子涂着凤仙花汁的指尖已经触到了他领口处的肌肤,叶云生匆忙又退几步,几乎撞上了后面的柱子。只听有人“哧”地一笑,也不知是什么人发出来的。
叶云生此时窘迫至极,也未注意这些琐事,只想这女子怎的如此不顾体统。他心念一转,忽地又想到:莫非这女子其实是那周奇派来,这般举动是为了引起他注意?
这样一想,他于是低声问道:“这位姑娘,请问这里可有一位周奇周先生?”
那女子一怔,随即哈哈地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说也奇怪,这些动作由女子做来本是不雅,但出现在她身上,却自有一种荡人心魄的魅力。
“你到这里来,不找女人倒要找男人?”
这一句话说出,阁子里的人也一并大笑,叶云生只觉血一阵阵地涌到脸上,实在无法在阁中再呆下去,他匆匆一礼,仓皇逃出。
外面星月皎然,夜风清凉,吹到叶云生脸上,他伸手揉揉脸,只觉犹是火烫。正在这时,一个小厮走到他切近,悄悄问道:“您可是叶大侠?”
叶云生一怔,点了点头。小厮道:“有位周先生说,您想找的人在随风阁。”
叶云生便问:“随风阁在何处?”
小厮笑道:“楼里过气的姑娘才住在那里,您不熟,我带您过去。”
这其中亦可能有诈,但叶云生艺高人胆大,况且看这小厮身形,并不似会武功之人,也便跟着他走了过去。
两人走的是院中僻静之所,一路行来都没见什么人经过。再往前走一些,甚至连灯火都已不见,唯有月光明晃晃地照下来,小厮用手一指前面一座灯火昏暗的小楼:“喏,就是那里。”
叶云生拱手道:“多谢引路。”
他以江南第一剑客之尊,如此客气地向一个妓院的小厮道谢,连那小厮都被他吓了一跳:“啊?不、不用了……叶大侠客气了。”
小厮匆匆离开,留下叶云生一个人在当地。
这小楼共有二层,灰瓦灰墙,色彩暗淡,四周也未像其他地方一样布置有花草亭台,唯一称得上装饰的是楼前的几棵柳树,夜风拂动,叶片沙沙作响。
叶云生见小楼一片漆黑,只有二楼一处窗口隐约透出一点灯光。他有飞雪剑在手,也不必做其他防备,微一提气,一跃而上。他又见二楼的窗户留了窄窄一条缝隙,隐约可见床上似乎躺了一个人。
叶云生暗道自己也做了一次逾墙之人,伸手推窗,飘然落地。
房间里只点了一盏油灯,一阵微风吹过,灯火摇曳不止,叶云生的影子映在白墙上,被拉得长长的。他走到床前,轻声道:“冼……”
一个冼字方出,他忽然惊住,睡在床上的人并非冼红阳,而是一个年轻女子,她身上盖着一条薄被,双眼睁大,惊慌失措地看着叶云生。
就在几乎同一时间,窗外忽然一阵喧哗,灯笼火把亮如白昼,有人在下面高声喊:“什么人在上面?何家小姐是不是在这里!”
叶云生只觉头“嗡”的一声,君子可欺以之方,他中计了。
他低头看向那年轻女子,骤然间想到黎玉先前和他所讲黎文周与千手门定亲一事:“莫非你是千手门的何小姐?”
女子双目红润,没有答话,一侧头,一滴泪水从她眼中滑落下来。叶云生这才省悟到她大概穴位被封。
楼外的喊声越来越近,叶云生道一声“恕罪”,伸手去解那女子的穴道,触到肌肤时才惊觉她只穿了一件小衣,这一下脸上红潮又起。
但碰也碰到了,他只得闭着眼,匆匆解开女子穴道,然后飞快解下外衣递过去:“穿上,走后窗。”
女子脸一红,伸手接过那件白色外衣,还没等披到身上,膝盖一软又跪了下去。叶云生急忙伸手去扶,这一下两人之间情境愈发暧昧,那件白色外衣滑落到女子的膝上,更显得她一派楚楚可怜。
楼下人声不绝,眼见似已到了一楼。就在这紧要关头,隔壁一扇房门忽然推开,一个碧衣女子叉着腰,笑得十分得意:“白衣服的漂亮小哥,要不要我帮个忙啊?”
这声音十分熟悉,正是在珠光宝气阁里调戏过叶云生的那大胆女子。
叶云生一怔抬头,他对这女子印象实在不好。还未及答话,那碧衣女子又笑起来:“何晴若中了毒,你光解她穴道是没用的。哎哟,现在楼下一群人眼看就要上来了,你带着她这么一跑,可正好是个大笑话。”
她伸手去挑叶云生下巴,叶云生板了脸,向后一闪,手里依然揽着何晴若,声音冷冷:“姑娘,请自重。”碧衣女子脸色骤然一变,随即冷冷一笑。
“你自己选,她的名声和你的名声,你护哪一个?”
章四 白衣只剑
叶云生一阵茫然,却听那碧衣女子又道:“你当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哼哼,叶云生叶大侠,你今天到了这里,就别指望有个好名声出去!要么等到下面那群人上来,看到你和何晴若在一起。要么……”她极其妩媚地一笑,人已凑了上去,声线压得极低,那种诱惑力直是迎面而来,“我帮你藏起这女孩子,就当你和我在一起,如何啊……”
她凑得太近,口脂香气依稀可闻,叶云生后退一步,将何晴若放回床上,转身正言疾色道:“何小姐的名誉固然重要,然而你也是个女子,怎的这般不爱惜名声!”
那女子真没想到在这般情形下,叶云生还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被他说得一怔,随即一跺脚,大笑出声:“你和我谈名声?好笑,你和我一个花魁谈名声?”
叶云生正色道:“那又如何,你若不尊重自己,又怎能让旁人尊重你?”
一直以来,并无人与这女子这样说过话,她起先竟以为叶云生是有意嘲讽,可见他面上神色诚挚,心中也不由一动,但随即便冷笑道:“说这些废话有什么用?你到底打算要谁的名声,你,还是她?”说着往身后一指。
下一瞬间,两人一起怔住。床上只余一件白色外衣,那何晴若竟是不见了踪影!
叶云生将何晴若放在床上不过是几句话的工夫,何况这小楼门窗紧闭,又无人上来,怎的一个大活人就这么不见了?
何晴若这一不见了踪影,不但叶云生,连那身穿碧绿衣裙的女子亦是大吃一惊,二人几乎同时开口:“人呢!”
就在这时,屋内油灯忽地熄灭,几扇窗户无风自动,自行阖起。今晚无星无月,这一来房间里一片昏暗,那女子先前虽然胆大,此刻也不由惊惶,颤声叫道:“什么人!”
叶云生手指已然搭上了飞雪剑柄,尽管他不喜这女子作风,她又曾对他威胁,但他君子堂出身,此刻保护弱者的思想便占了上风,低声喝道:“退到我身后。”
一语既出,房间里忽然传来一声轻笑,其中好笑之余犹带三分亲切,这声笑虽轻,叶云生却如遭雷击,握剑的手抖了一抖,终于忍不住开口叫道:“阿莫!”
阿莫,阿莫,江北贺兰,江南寻欢。悠然公子莫寻欢,叶云生的平生好友,当初是他先识得冼红阳,二人相交,这才引出这一番浪迹天涯的传奇经历,但莫寻欢因被太子府内统领陈鹰打伤,一直在北疆玉帅江澄那里休养,怎会忽然出现在江南?
这一声轻笑之后,叶云生只觉似有一阵清风穿室而入,窗棂“咯噔”一响,随即烛影摇红,一根蜡烛袅袅燃起,他凝目四望,只见一扇后窗不知何故再行打开,房中那碧衣女子也不见了踪影。
一连串变故发生突然,叶云生也不由大惑不解,就在这时,忽闻笛声悠悠传来,正是叶云生在珠光宝气阁里听到那一曲临江仙,此刻楼下原已围了许多人,本是事先布置好要这位江南第一剑客好看的。闻得这笛声,也不由一并抬头。
昔日里,叶云生一干好友齐聚,叶云生舞剑,杜春把盏,越赢尽杯,莫寻欢便倚在柳畔,放下常执的月琴,抄起一支乐师的竹笛,悠悠吹来。
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黎玉与黎文周虽非玉京人氏,倒也很快找到了合欢楼。这两人虽然不是什么风流人物,但花街柳巷都也走过几次,因此并未遇到叶云生一般的尴尬局面。
在合欢楼里前后走了一遍,两人并未遇到什么特异情形,黎玉心下诧异,忽听院内一角一阵喧哗,许多人都朝那个方向跑了过去。
这是出什么事儿了?黎玉心里嘀咕一句,然后他一推黎文周:“你,看看去。”
那一下力道不小,黎文周被他推得踉跄一下,有点不满地说:“凭什么我去?”
“凭我是你叔!”黎玉蛮横地说,再一想发现不对,他们来这里是为了找何家小姐,万一这阵喧哗是因为何晴若而来,那么黎文周作为她未婚夫在场,实是大大的不妥,于是他及时改口,“我去,还有,”他补充一句,“你在这里呆着,别过去!”
东北角一处小楼,楼下人声鼎沸,里三层外三层,黎玉心中又是忐忑,又是诧异,正要想法子挤进去,忽见人流如潮水向两侧自然分开,光影掩映之下,一名身着白衣的剑客面若寒霜,仗剑直出,周围这许多人为他风神所慑,情不自禁后退几步,竟无一人敢于阻拦。
黎玉见得与何晴若无关,心里先松了一口气,但见飞雪剑这般出来,更生诧异,人多眼杂,他没有上前,只是静悄悄又退了回去。
不对,这其中一定有问题。
黎玉外表虽然年轻稚嫩,但在黎门内地位尊崇,思绪缜密,见解极快。他注目叶云生与周围人等表情,又结合自己今日这一番遭遇,心中暗想:不对,今日这合欢楼里必然有埋伏,不过似乎对方并没有得手?不然叶云生怎的这般大摇大摆便走了出来?怪了,他们怎么没向自己下手?
他却不知,若不是何晴若神秘失踪,今日里君子堂、岭南黎门、江南千手门的声名,只怕均要毁于一旦。但饶是如此,黎玉依然心中愤愤,暗想这是被那周奇耍了一通,这个过节,自己可是记住了。
他带着黎文周自回客栈休息,却也注意到,隔壁的叶云生,一夜未曾归来。
次日清晨,江南玉京十二楼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这十二楼是江南一带大有名气的黑道组织,半数以上的酒馆、赌坊、妓院,都归在十二楼手下,如那合欢楼自也名列其中,下属的高手无数。虽然江湖正经门派大多对其不齿,但无人能否认它的地位。而十二楼的楼主陆君明,更是一个无人敢忽视的人物。
——只因这陆君明非但武功甚高,更兼面黑心狠,翻脸无情。十二楼原为陆君明的义父叶三少叶秋凉所有,三年前,陆君明暴起叛变,夺了叶秋凉的位置,并千里追踪到北疆杀了他。这人连养大自己的义父都说杀就杀,还有什么做不出来?
正因如此,白道人士非到万不得已,极少与这十二楼打交道,自然也更不愿得罪他,没想到今日里竟有这么一个人,单人只剑就跑到十二楼叫嚣来了?
这人一身白衣,眉目端凝,神色沉肃,佩了一把灰白色长剑,沉声道:“请你家楼主出来!”
有人识得他这把长剑,不由一惊,暗道:江南飞雪剑怎么来了?不敢怠慢,忙道:“请叶大侠稍候,我这便去通报。”又有人即刻送上香茶。
叶云生既不落座,也不饮茶,只是肃立大堂之中,时隔未久,有一名身穿皂色衣衫的大汉匆匆走出,见到叶云生便一抱拳:“原来是飞雪剑叶大侠,不知来此有何见教?”
这大汉名唤纪小香,名字秀气,人可生得十分粗豪,使一把金丝大环刀,办起事来却又与外表不符,十分细致。乃是江南十二楼的两位副楼主之一,深受陆君明的倚重。
叶云生神色沉静,道:“纪副楼主,请陆楼主出来。”
纪小香一皱眉道:“叶大侠,不知找我家楼主何事?在下不才,或可为叶大侠解惑。”飞雪剑江湖扬名,乃是兵器谱上的探花,纪小香也不愿轻易得罪了他。
叶云生平静重复了一遍:“请陆楼主出来。”随后续道,“并请交出昨天十二楼带出那一个人。”
纪小香眉心一跳,没想叶云生竟然这般光明正大,直截了当就来到十二楼要人。又想这飞雪剑真正是胆大,纵然他是江南第一剑客,兵器谱上排行第三的高手,但毕竟也只是一个人,怎么就敢到十二楼要人来了?
叶云生行事直率,却不是笨人,冼红阳自客栈中莫名失踪,他又被周奇算计到合欢楼,险些中了一局。这其中环环相扣,必有缘故。他昨夜自合欢楼离开,一番调查,赫然发现,那周奇根本就是十二楼陆君明手下的四大总管之一!
合欢楼隶属十二楼麾下,周奇是陆君明手下大总管,江南半数客栈听命于十二楼,更重要的是,陆君明最近屡屡想着要为十二楼洗白,几度派人与朝廷联系,而欲在朝廷面前表功,有什么比捉住这一等钦犯、刺杀太子的冼红阳冼大帮主更有利的?那一晚自己与黎玉比拼时,多半正是十二楼派出高手,将冼红阳捉了回去。
这若换成叶云生的好友,浪子莫寻欢身处他之境地,必定采取种种伎俩,想方设法地把冼红阳偷弄出来;若换成青林庄庄主越赢在此,就算要冒险一击,之前也必定行事谨慎,计算好种种得失。唯有叶云生铮铮铁骨,既是人被困在你这里,我便去要,你若要拦,我便战!
纪小香见他风骨凛然,神色宁定,虽未曾拔剑,一阵阵剑气与杀气已自他身上散发出来,不自觉竟打了个寒战。
这是纪小香自出江湖以来,第一次尚未交手,便已为对方气势震慑三分。他连忙一咬舌尖,借着这阵疼痛令情绪平复,口中则笑道:“叶大侠,我想这其中定有一些误会,我也不知您要找的是什么人……”
叶云生凝望他双眼,平平道:“你知道。”
那双眼似冷电,似寒星,飞雪剑不曾拔剑,那双眸子却比剑风更冷,比剑锋更亮,比剑刃更厉。纪小香原已努力平定情绪,但被这双眼睛一看,不知怎的,心里便打了一个突:“我不知道。”
叶云生踏上一步:“你知道。”
那双眸子中的寒意更增,此刻正值残夏,江南炎热未消,纪小香却觉房间里仿佛瞬间多了十余个冰盆,一阵阵寒意再止不住,不自觉便后退一步:“我……”
叶云生一双眸子紧盯着他:“他在哪里?”
房间之内,寒意如霜,那是叶云生身上的剑气不自觉散发之故。厅堂里,飞雪明灯,晶明耀眼,纪小香仿佛置身北国雪原中,身前身后皆有大雪纷飞,他连退数步,抖个不住。
一片叶子飘入厅堂,随即打着旋儿慢慢落下。那叶子飘入时尚是绿盈盈的,但在飘落过程中,竟是慢慢变黄,待到落到汉白玉的地板上时,叶子已然枯萎如秋日黄花,一层薄薄的白霜凝结其上。
叶云生目光如雪,二度开口:“他在哪里?”
纪小香委实招架不住,在那双眸子逼慑之下,他竟似说不出一句谎言,冲口答道:“不在我这里,在……”
一句未完,他已惊觉失口,他是何人,江南黑道最大组织,十二楼的副楼主,怎的可以犯这般错误!
叶云生也不再追问,纪小香只多说了一个字,但这一个字,已经够了,他只需知道冼红阳是否在十二楼,那便足矣。他抽出飞雪剑,剑尖点地,已是邀战之意。只在一出剑间,一室之内,冰雪顿收,森森冷意,重重杀机,全数凝结到这一柄飞雪剑上。剑尖处一缕寒意,丝丝外泄不绝。
纪小香虽知这一战几无胜理,但此时退缩也罢,否认也罢,均无可能,他上前一步,单手拔出身后的金丝大环刀,喝道:“叶云生,我先前敬你也是个出名的剑客,可不要欺人太甚!”
叶云生更不答话,一剑已然刺了过来。这一剑锐意十足,一道雪光飒然而起,纪小香吸一口气,反手一刀便剁了过去,这一刀力大势雄,朝着叶云生斜肩带背就劈了过去,他黑道首领出身,下手极狠,这一刀若是正中,叶云生身子便要断成两截。
刀剑相交,叶云生竟然不避不让,硬生生接了他这一刀,纪小香只觉手臂酸麻难忍,虎口剧痛,鲜血滴滴答答地直流下来。半空中火花四溅,他的金丝大环刀已被磕飞出去,他大吃一惊,慌忙一跃而起,伸手再度抄住。到手时才发现,他这把寻找高手匠人铸造而成,混杂了玄铁白金的大环刀,竟已被方才那一剑劈出了一个两指宽的缺口!
日光照映飞雪剑剑刃上,呈现一种淡淡的灰白色,如君子之风。
方才纪小香抄刀时,叶云生自可趁机出手,但他出身君子堂,不屑于此刻袭击,因此只是站在当地,静待纪小香二度出刀。
再说此刻纪小香心中大惊,他以力大闻名,手中这把金丝大环刀重四十三斤七两,叶云生号称江南第一剑客,若说在剑法上胜了他尚有可说,可是,这人的劲力怎也这般大?
他起先气势已然不足,这时心中一怯,气势不由自主又卸了一半,高手相争,气势为先。他这一退,叶云生寻势便上,这一剑冷森森、寒浸浸,正是他的得意招式阴晴雪,纪小香躲避不及,身上已中了一剑。
叶云生毫不停歇,连环又是三剑,仍是“阴晴雪”中招式,纪小香虎口流血,身上带伤,招架本难,到第三剑上,“啊”的一声,已被叶云生剑尖点中穴道。
遍寻江南,大概也只有叶云生一人有如此高的剑法,却仍不愿轻易伤人性命,创下这剑尖点穴之招。
纪小香虽然动弹不得,口仍能言,当他被叶云生点中穴道时,迅速呼喝一声,随着这一声响,自厅堂屏风中便冲出两队卫士,左手一队穿白,右手一队挂红,正是十二楼中长风、红雪两家卫队。
若干年前,江湖上出了个生死门,煊赫一时,门主林素手下两支卫队明决、血衣无人可挡,后来这两支卫队在内斗中被另一位门主林琅除去,唯余武林传说。而十二楼楼主陆君明这两支卫队,据说便是仿效当年的明决、血衣,连衣着也十分相似。
这两队人一冲上来,呼啦啦便把叶云生围在中间,但并非随意乱围,白衣的长风一队,手中都拿着长剑,合成一个包围圈站在最里面。红衣的红雪一队则一分为二,一半站在长风外围,都是空手,腰间却挎着一个腰囊,里面满是毒镖;另一半则站在最外,两人一组,手中擎着一张渔网,那渔网上明晃晃亮晶晶,挂了许多匕首短刀。又有两人,将无法动弹的纪小香扶到一旁。
这真是环环相扣、毒辣至极的三重局。那长风一队利剑出鞘,一拥而上;身佩腰囊的一队则持镖在手,蓄势待发;更有外围渔网如若择人而噬,连脱逃的机会都寻不出来。
叶云生不急不惊,手中飞雪剑倏然后撤,随即一剑迸发,灰白光芒如流星陨落震慑天地,映得这一室中人眼都要花了,自长风成立以来,这一队剑手实未遇见过剑法这般高明的剑客,这一剑之下,竟有三分之一的剑手长剑脱手,包围之势霎时打乱。
飞雪剑并未借机突围,他知晓身边其余这些剑手亦不可等闲视之,把握机缘,又是一轮快剑,厅堂之内雪片纷飞,虚实参半,外围卫士本想借机发出暗器,竟被这剑光晃得睁不开眼睛。
纪小香人在一侧,看得分明,喝道:“不必犹豫,出镖!”那些卫士也真是听命,“唰唰唰”二十几支毒镖一并射出,叶云生剑光如雪,凡击向他的毒镖一并都被击飞出去。然而那些剑手却未能全盘躲过,有三四人已中了镖,当即便倒,口中有黑血直喷出来,生死未卜。
叶云生心中一凛,一时间怒气满腔,暗道这十二楼好生心狠手辣,纵是黑道组织,也不能这般草菅人命!他心头火起,借着这一时机,又一道流星似的剑光披洒当场,又有数名剑手,被他一并点中。这样一来,连同先前长剑脱手的剑手,被毒镖打中的剑手,已是折损了大半。
叶云生这时才跃出第一层包围圈,直向第二层包围圈而来,这些镖手虽长于暗器,武功却非所长,见他上前,慌得将手中的毒镖纷纷飞射出去,这若是全中,飞雪剑非变成一只刺猬不可。然而纵是在岭南黎玉面前,叶云生亦是立于不败之地,又何惧这些人?丁丁当当火花四溅,那些毒镖二度被打飞,这还不算,更难得的是,并无一支毒镖反击到这些人身上。
直到毒镖击飞,叶云生方才上前,剑尖闪烁,将二层包围一一点穴,外围之人见状,连忙手持渔网纷纷上前,叶云生凝气于腕,运足十二分内力,灰白色剑芒半吐于外,不必上前,炽烈剑光已将渔网割开一个大口子。
传言内力极高深之人,可发无形剑气,摧金断玉。叶云生虽不能至此,这份功力,也已是骇人听闻。
纪小香在一旁,已是目瞪口呆。叶云生白衣仗剑,经过他身边,脚步不停,却问了一句:“长风、红雪,成立多少时间?”
纪小香呆呆答道:“三年。”
叶云生身形已掠过他身边,风中只余下一声叹息:“较之当年血衣、明决,相差太远。”
他穿堂过户,连进两道门户,正要掠过第三道门户,忽听有人冷笑:“好一个飞雪剑,竟视十二楼于无物么?”
章五 唐门魁首
随着声音而出的,却是两名老者,一穿紫,一穿黄,腰间各佩着一把古色斑斓的长剑。出言的是左手那穿紫的老者,只见他长长的一张马脸,满脸的倨傲之色。右手那穿黄的老者却不答言,只是负手看他同伴。
见这两人模样装扮,叶云生心中一动,想到天山雪域有两名剑客,剑法奇高,性情古怪,乃是一双知交好友,其中有一人却是个哑巴。暗想:莫非竟是他们?但传言这二老足迹不出天山,怎的到这里来了?
话虽如此,他剑尖仍是一点地面,执礼道:“敢问,可是天山双绝,秦岳二位前辈?”
这两人正是秦涛、岳无前两名剑客,秦涛手一捋长须,甚有得色:“叶探花,你倒也有些眼力。”
叶云生道:“两位前辈在此意欲何为?”
秦涛反问道:“你又要去干什么?”
叶云生语气神色不变:“见陆楼主,要一个人。”
秦涛哈的一声:“叶探花,你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说得轻松,若让你这般带着把剑横冲直撞便进了十二楼,却让我们这两张老脸往哪儿放?”
叶云生修眉一蹙:“莫非,你们竟做了十二楼的护法?”原来十二楼在叶秋凉手下时,曾有两位护法,是追随叶氏的老人,后来被北疆的断剑侠废去了武功,就再没听说十二楼有过护法,莫非这两人竟是被雇佣了不成?
秦涛嗤笑一声:“他也配!我们二人,乃是十二楼请来的供奉!”说完手捻长须,甚是自得。
叶云生平淡道:“没有区别。”
“什么?”
“均是为虎作伥。”说罢,他手中飞雪剑平平举起,一道灰白光芒射人双目,“让路!”
秦涛只气得哇哇怪叫,长剑一横,朝着叶云生前胸便削了过来。
这老人年纪越大,性情倒愈是火爆,他这把剑如长江大河,一泻千里,力道气势均是超乎寻常,单此一人,已是令人刮目相看,须得谨慎相对的对手。而与此同时,一直站在一旁的岳无前亦是同时出手,他剑势却如高山巍峨,绵延不断,二者搭配,一时无隙可击。
以秦、岳二人辈分年纪,按理说决无同时向叶云生出手的道理,但这两人又与众不同,他二人无论何时,向什么人,都是一并出手,和一人动手是两个人,和一群人动手也是两个人,叶云生亦是知晓这一点,也不多言,挥剑便刺。
这天山双绝与纪小香等人可决然不同,纪小香武功虽好,不过是江湖路上的寻常高手,这二老随意拿出一人,便已是一等一的难得人物,二人合击,功力增加何止一倍!这其中,秦涛剑法极是老辣,而岳无前则胜在内力强劲,两道剑风笼罩之下,周遭墙上的字画纷纷碎裂。再过片刻,只听铿然一声响,岳无前一道剑气击偏方向,木桌上一只硕大白玉如意被剑风一掠,齐整整从中间劈成两半,剑气犹未停息,直击到对面墙上,由上自下留下纵长一道剑痕。
这二人剑法,若高山大河,又如沧海碣石,威势赫赫,声气夺人。然而叶云生一道灰白剑光穿梭其中,如同暗夜中点点月光流泻如水,那两道声威无比的剑风竟然压他不下。
秦涛打得兴起,嫌室内束缚,纵身向外一跃,叫道:“出来打!”岳无前从他脚步,也跃了出来。
这若换成旁人,大可趁二人跃出时借机离开,但叶云生品性端严,闻得此言,飞雪剑向后一收,也随之来到庭院之内。
江南庭院,多讲究雅致风貌,小桥流水,这十二楼却与众不同,桥是有的,水也有,秀气却半分不见,偌大一个池子,池畔孤零零立了两座个头不小的假山,旁边搭了座细小石桥,真不知这格局是如何设置。传言十二楼原楼主叶秋凉乃是出身市井,不懂风雅,如今看这庭院,确也有此可能。
秦涛进得庭院,一步就跳到了那假山上面,居高临下,一剑劈下,他原本就剑势惊人,这一来更是厉害。岳无前则站在一旁,一剑笼罩四面八方,这样一来,便是将叶云生上方周围所有退路一并封死。
叶云生白衣凛然,不动不闪,阴晴雪挥洒而出,灰白剑光颜色如雪,力道如霆,竟将二人攻势一并挡住。秦涛这一式虽未出全力,却也使出八成,心下也不由暗赞一声,这飞雪剑,当真了得!他跃下假山,站到岳无前对面,两人交换一个眼神,虽未言语,心已暗通,双双出招,一剑在左,一剑在右,劲力更增两成。叶云生剑光疾闪,两剑挥出,虽是后发,却已先至。“当当”两声脆响,如晨钟乍鸣,将这两招又都挡了回去。
秦涛起先挡叶云生,多少还有些因为身为供奉,职责如此。到此时却是争胜之心大起。他心中暗道:我二人也是成名已久,这叶小子虽有探花之名,毕竟年轻,难道我们两个老家伙,还当真打不过他不成?想到此处,便向岳无前喝了一声:“老哥哥,拿出看家的本事吧!”
岳无前更不犹豫,上前一步,忽然身体骤然向上一纵,手中古剑连环十字,照着叶云生头顶便劈了下来!
与此同时,秦涛亦是向上跃起,手中古剑横于眉前,日光照耀下他一转剑锋,反射光芒骤然晃上叶云生双眼,叶云生本能一合双目,秦涛趁此机会,一剑朝着他前胸便疾刺过去。
这两剑取了前后合围之势,居高临下,声势更增。虽然剑招皆是十分简洁,但大巧不工,威力又增三分。秦、岳二人相处二十载,配合默契之处远非一般人可比,可说是天时、地利、人和样样具备。这二老在天山隐居这些年,多少天山的毒虫猛兽都死在这一手合攻剑招之下。
叶云生双目虽合,武者敏锐直觉不变,他合眼、凝神、手腕轻抖,飞雪剑剑锋一颤,一层灰白光华自剑身上陡然升起,沉郁中更增一分异样灿烂。
那正是叶云生平生绝技“快雪时晴”。
庭院之中,骤然漫上一层飞雪。
这场雪下得极快,覆盖极广。触目所及,无论是那假山、水池、花树皆被笼罩其中,水面上那座细弱的木桥更似要被积雪压塌,摇荡数下,只听“咔嚓”一声,直被震成两截,半浮半沉,漂在水面之上。
空中两道鲜血,直直地迸射出来,叶云生还剑入鞘,面色肃然。
秦涛手臂、岳无前腰间双双中剑。尤以岳无前腰间那一剑为重,他踉跄两下,终于单膝跪倒在地。秦涛伤势虽较轻,却因中在手臂,再提不起剑来。他欲待伸手拾起长剑,却竟然因伤势拿之不起,不由得满面颓然,慨叹一声:“老了,老了!”
一只手,手腕修长,骨节分明,拾起那把古色斑斓的长剑,递到秦涛面前。
“秦老先生,天山双绝,名不虚传。”
那是叶云生,神色宁定,语气如初,他面色略见苍白,额上亦有汗水滑落,发丝微散,却不损他风骨依然。此时二人距离极近,秦涛看进他一双眸子,只见这人称“江南第一剑客”的白衣青年眼中全无骄傲嘲讽之意,甚至亦无一般胜者所有的欣喜,唯有的,却是数分疲惫、一缕黯然。
秦涛叹一口气,终是伸出左手,去接那把长剑。
就在这一瞬间,破空声音疾响,一个鸡蛋大小的不知什么暗器朝着叶云生头部直打过来,速度奇快。
叶云生不识得这暗器,天山双绝却是识得的。秦涛大吃一惊,欲待躲闪,却因那暗器速度实在太快,躲闪不及。
但岳无前反应却快过了他。
岳无前口不能言,但在某一方面有缺陷之人,往往在其他方面则会更胜一筹,正如瞎子一般听力都极好。岳无前也是一样,他的专注力亦是胜过旁人,因此,他的内力比秦涛还要强盛。而在这枚暗器打来之时,他亦是第一个注意到。
然而他却受了伤,重伤。他全身的力气,仅够他用力向前一扑,扑到秦涛与叶云生之间。
这一扑并不足以拯救秦涛,岳无前亦不是为了救人,他是为了与秦涛同死,如此一来,便不违背了当年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誓言。
此刻叶云生飞雪剑已然入鞘,右手剑也已递到秦涛手中,正是极好的一个时机。叶云生若要避让这夺命一招,唯有缩颈藏头,或可有救。
但飞雪剑并未如此。
他手中剑已经递到秦涛手中,随即收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出腰间飞雪剑,此刻出招抵挡都已不及,他反手背剑,剑芒半吐,全身劲力皆布于剑刃之上。
只听铮然一声响,灰白光芒霎时大作,震得院中一众人等险些睁不开眼睛。
那枚暗器未及剑身,已被反弹出去,直落到水池之内,随后只听爆炸连环声响,一半池水都被震飞出去,凡庭院中人都无法避免,被水泼得湿透。就连水池中起先漂浮的半截木桥,也已被炸得粉碎。
这暗器落入水中仍有如是威力,若是叶云生方才不过是单纯躲避开来,又当如何?
叶云生白衣尽湿,黑发如湿透的鸦翅,紧紧贴在背上,愈显他风姿矫矫不群。此刻飞雪剑抿紧嘴唇,神色中已有愤慨之意,只是他尚未开口,一个飞扬跋扈中又带了几分吊儿郎当的声音便先笑道:“哟,这不是叶大侠?”
几人循声望去,却见那庭院里的凉亭上站了个年轻人,细长眉、桃花眼,单论相貌,其实生得不错,但不知为何就给人一种轻薄无状之感。天山双绝识得他是陆君明手下一员干将,名唤曾如颜,当年陆君明篡夺楼主之位,此人颇有拥立之功。
叶云生尚未开口,秦、岳二人已是怒气勃发,秦涛怒道:“小娃娃,你好生狠毒!”岳无前更无言语,不顾腰间伤势便要上前,却被叶云生伸手一拦,他沉声道:“这是云阳七巧堂的天女散花,你从哪里得来的?”
这天女散花原是云阳卫中一种特有火药,杀伤力极大,就是云阳卫自己,也多将其用于战场,江湖上极少得见。
当初叶云生等人协助冼红阳逃亡时,锦江门门主杜春曾以一枚作废的天女散花阻挡了一阵,这已经是十分难得之事。这曾如颜不过是十二楼中一名干部,怎么得来的这个?
再看曾如颜把嘴一撇,满面不屑,叶云生这么有名的剑客在他眼里倒似不值一提:“告诉你,你也配?”说罢把手一扬,又一枚天女散花被他掷了出来。
其实这天女散花威力虽大,但其使用方法也与众不同,这曾如颜却不知是不晓其法,还是太过狂妄,随手便扔,威力足被他减弱了一半。
但饶是如此,依然十分了得,只见庭院之中烟尘滚滚,花树瓦片飞了满天,曾如颜负手而立,哈哈大笑。
只是这笑声尚未停歇,忽有一样冷森森寒浸浸的物事贴到他颈项之下,那半截笑意都被塞到咽喉之中,仿佛一只被掐住了脖子的鹅。一个满含怒气的声音喝道:“你这年轻人,太过心狠手辣!”
他不敢转头,亦不敢妄动,眼角余光只见一截白色衣袖垂落身侧,随风飘拂,却犹如剑在水中,自有风骨。普天下,大概只有这一个人,纵是身上的一缕发丝、一截衣袖,亦是柔中带刚,满溢剑意。
曾如颜嘴唇抖了又抖:“你你你……飞雪剑!”
此时烟尘已散,又显出两道湿淋淋的身影,原来爆炸声响之时,秦涛与岳无前有伤在身,难以跃远。秦涛不顾自身伤势,一把抓住岳无前跃入水池之中,到底逃过一劫。
只听叶云生又道:“带我去见你们楼主,交出你们抓的那个人。”
曾如颜兀自嘴硬:“什么人?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事。”
叶云生哪与他废话,剑锋微微向下一压,曾如颜颈项间血管已被割破数分,血流不已。他大声骂道:“有能耐你就杀了本少爷,王八蛋……”
叶云生冷冷道:“似你这般连自己人都滥杀一气,真杀了你也不为过。”他自来极少杀人,好友莫寻欢常笑他心慈手软,这是极少见的一次,他如此明显地动了杀机。
曾如颜本要答一句“你就把少爷杀了又如何!”忽地念头一转,冷笑道:“也罢,你就跟着本少爷来。”
这一天里黎玉也不停歇,他把黎文周留在客栈里,自己出门打探。此刻他亦是想到了十二楼。自然,他不会如叶云生单人只剑便去直闯,而是闲走到十二楼总堂口前,装作个寻常江湖人,打探一二。
没想到才走到十二楼门前,就见门前围了不少人,指指画画,十分热闹。更有人拿着两块铁片,丁丁当当敲个不休,口里吆喝着:“要下快下,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黎玉心想:这是个什么意思?就挤了进去,只见身穿蓝衫的中年人坐在当地,面前放了一张桌子,桌子两边各摆两小堆银子铜钱,那人嘴里还说着:“押飞雪剑的这边,押十二楼的这边。”便又有两个人,各拿了十几个铜钱放上前,嘻嘻哈哈笑个不休。看这样子,不像为了赢钱,倒像是凑热闹成分为多。
黎玉便也笑哈哈地上前,抱拳行了个礼:“这位大哥,您这是押什么呢?”
那人抬头看他一眼,笑道:“小哥,我看你穿着打扮是个外乡人,可知我们这里有个十二楼?”
黎玉自然知道,却装作懵懂:“依稀听过,却不知具体是怎样?”
那人撇了撇嘴:“十二楼……切,早年老楼主在的时候,也厉害,但至少还讲理。现在这个,有什么事他干不出来的!欺男霸女,无恶不作,只是,他们到底也有被人砸场子的一天!”
黎玉一惊,脸上却笑得更欢:“哦?什么人竟敢来十二楼砸场子?”
那人笑道:“那自然不是一般人物,江南第一剑客,兵器谱上的探花,君子堂、飞雪剑,叶云生!”
他一连报出许多个头衔,黎玉却在听到第一个头衔时便猜到是谁,心下更是吃惊,忙问道:“他为什么闯十二楼?和谁一起闯的?”
那人冷笑道:“和谁闯?他一个人!这飞雪剑,胆子真是比天还大!”又道,“但为什么,可就不晓得了。不过凭十二楼做这些事,哪一件拿出来,都不冤枉!”说着又吆喝,“下注下注!赌飞雪剑赢的这边,十二楼的这边!”果然又过来几个人,跟着凑热闹。
黎玉不再多看,返身走开,心中却是止不住的疑惑,心里想:难不成叶云生真一个人去闯十二楼了?这胆量果然惊人,是为了他身边的那个人?那究竟……会是谁呢?
他心里想着这些问题,脚下不停,慢慢绕着十二楼墙角打转,眼角余光忽然看到大门洞开,五个穿姜黄色长衫的男子走了过来,这五人有老有少,神情倨傲,腰间各佩着一个黑色腰囊。
哪怕这十二楼中走出的是皇帝老儿,黎玉也不会有所犹疑,然而看到这五个人时,他却停住了脚步。
那是唐门中人。
唐门与黎门在武林中暗器并称双雄,然而这两大门派却是势不两立,同行相轻固然是原因之一。
但更重要的是,这唐门行事位于黑道与白道之间,作风狠辣,暗器又多淬毒;黎门作风虽然倨傲,但行事尚属正大光明,加上黎门有一门接暗器的功夫,恰是唐门的克星。因此两方敌对,恰是难以避免之事。
数百年来,两大门派之间,摩擦纷争一直不绝,唐家掌门更曾想过将黎门灭掉。但黎门人数虽远较唐门为少,门中之人技艺却均是十分高超,又兼黎门僻处岭南,足迹少至蜀中中原一带,因此上两方对抗,却也能打个平手。
目前走出这五个人中,两名年纪较长的乃是唐门的长老,名为唐聪、唐明,走在最后;两个中年人唐智、唐慧是唐门的中坚,走在最前面。面色苍白的青年男子则是唐门年轻一代中眼下最出风头的唐绝。
这五个人,在唐门中合称“聪明智慧绝”,江湖上又给他们送了个绰号“暗魁首”,本领非同寻常。
这时黎玉若说转身便走,其实也还来得及。但他本性原是骄傲一路,既遇到唐门中人,反倒迎面走了过去。
这五人步出大门,一眼便看到了门前聚集的这些人,唐绝眉头一皱,唐智已看到他眼色,手一展,一把毒蒺藜便撒了出来,这把毒蒺藜遍染鲜红,上面淬的乃是大西南血蔓藤中的汁液,见血封喉,极是了得。
这把毒蒺藜撒出之后,唐智准拟有一多半人会倒地身亡,没想到暗器方至半空,一个淡黄色人影忽地自半空跃起,左臂一展,弯如满月,柔韧到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只这一抄之间,那一把暗器竟然全盘到了他掌中。
唐智自打出道以来,还没被人这么砸过场子,这人阻止了他已经足够让人气恼,更可恼的是,他怎么能一手接住自己的暗器?他有金钟罩铁布衫?可这接暗器的功夫又是怎么来的?
他忽然想到什么,不由一凛:“你是黎门中人!”
那道人影空中一个回旋,瞥了唐智一眼,左手忽地一扬,朝着唐智便撒了过去,唐智吓了一跳,他见这人接暗器的功夫,猜测必然是个中好手,慌忙缩头闪避。
谁知这把毒蒺藜并无伤人之意,只是随手掷回,唐智这一躲,那些毒蒺藜丁丁当当,全落到石板路上。
黎门祖训:黎门子弟,无论何时,均不得使用淬毒暗器。
直到这时,那道人影方才飘然落地,暗魁首见他手中晶光闪烁,却是一副水火不侵、刀枪不入的银丝手套。再看他一张娃娃脸,眉目清秀,目光却十分锐利,正是黎玉。
黎玉倨傲一笑:“唐门中人真是愈发出息了,不会武的平民百姓你也动手?”随后狠狠扫了那群人一眼,“还不快滚!”
黎玉便是这一点不好,虽是好意,话却说得难听,好在那群人此刻一心逃命为上,也不管他说好说歹,匆忙便逃了出去。
唐智见他口气狂妄,怒道:“你究竟是何人!”
黎玉看他两眼,终是赏脸报了名字:“黎玉。”
听了这个名字,“暗魁首”几人皆是十分惊讶,那当先的唐绝表情更是特异,他瞳孔猛然一缩,惊诧之余,倒有几分更似欣喜。
他上前一步:“你,是黎玉?”
黎玉虽知暗魁首之名,却也是第一次见到五人,他见唐绝在其中年纪最轻,也猜到他的身份。此时细看此人,见他脸色苍白,高挑个子,一张脸生得十分清秀,甚至几可用“清丽”来形容,便是生在女子身上,也未尝不可。
但只要看到他的眼睛,便决不会怀疑他性别。
唐绝的眼睛生得很绝,冷硬的目光中透着三分阴寒、三分执著、三分傲视世间、三分不顾一切,凑在一起,便是十二分的无情。
而这双无情之眼,正紧紧盯在黎玉身上。黎玉毫不在意,笑道:“我正是黎玉,想必你就是唐绝了?”
唐绝继续盯着他,那聚精会神的目光出现在这样一双无情的眼中实是罕见至极,仿佛一个无意间闯进糕饼店的孩童,手中捧了比他还高的糖果。他自己似乎也很享受这种感觉,直过了良久,才慢慢道了两字:“不错。”
他的声音与他的相貌全然不同,很低沉,很冷静,如果说他的相貌比他的真实年龄要小五岁,那么他的声音就要比他的年龄大十岁。
他继续开口,一字一字,在场所有人都听得分明。
他说:“黎玉,我一早就听说过你的名气。”
黎玉耸一耸肩,神态轻松:“自然,我这等声名,你岂有没听过的道理?”
这话若是旁人说,必然显得狂妄无礼,但黎玉如此说来,暗魁首诸人却均觉理所当然。岭南黎玉,四川唐绝,那都是年轻一代最出色的翘楚,但凡是江湖上学暗器的,无人不知道这二人的名字。
唯一一个能与二人相提并论的,那便是十三杀手中的铁叫子韩潮声,但韩潮声毕竟是杀手,与黎、唐二人身份不同,难以并论。
唐绝笑了一笑:“不错,那你可知,我一直想找你比试?”
黎玉笑道:“不知道,不过,现在知道,也还不迟。”他轻轻活动着他的手指,那双银丝手套自暗魁首现身以来,便一直没有摘下。
唐绝看着黎玉双手,凝注而专心,然后他说:“既然你我意见一致,那可真是再好不过了。我有四大暗器,凤尾丝、天女线、无常索、天下箭。今日里,便请黎公子来接一接看。”
黎玉继续活动着他的手指,对于一个使暗器的人来说,天下间没有什么能比一双手更加重要。但是他的神色依然是轻松而随意的,他甚至还开着玩笑:“承蒙厚爱,不胜感激。只是我若接了你的暗器,倒怕被人说成以大欺小呢!”
原来黎玉、唐绝二人在本门中都是身份高,年纪轻,暗器功夫又极好。但唐绝地位高是因他乃是唐门掌门唐天下之子,而黎玉则是由于辈分奇高,基本眼下的黎门中人就没有辈分高过他的,因此上他才这般说。其实他两人又非一派,倒也不必细究辈分这些。
唐绝听到黎玉这般说,面色骤然一变:“黎玉,今日你是比也得比,不比也得比!”
说罢一扬手,一枚小巧玲珑的暗器脱手而出,直奔黎玉而来。这枚暗器速度却不甚快,待到黎玉近前之时,忽然在空中炸开,化成千万缕细丝,熠熠生辉。
这些细丝波及范围极广,在空中仿佛凤凰的尾翼一般,来无定向,正是唐绝四大暗器之末的“凤尾丝”。
这暗器的了得之处,在于它直到近前方会炸开,细丝袭击方向难定。纵是事先躲避,也无处可躲。唯一办法,便是向后疾退,那还得是轻功奇佳之人,方能躲过一劫。
但黎玉并没有躲。
他依旧站在当地,娃娃脸上一片肃穆,眼见细丝风中炸开,他脚步动也不动,只是忽地也从腰囊取出一样物事,猛然一撑,却见一道半透明的屏障挡在他身前,直遮了个风雨不透,那些细丝碰到屏障,纷纷落下,并未沾到黎玉身上一分。
那道屏障原是一把雨伞,伞面的材质不知是何所做,竟是这般了得。
唐绝心中一动,忽觉面前风声嘶鸣,他腿不弯,腰不摇,骤然之间向右平移三尺,这一份轻功非但了得,光天化日之下犹带鬼气,对面的黎玉看了,心中亦觉微微一冷。
然而唐绝脚步刚刚落地,忽觉左耳尖上一痛,却是一根银针直擦了过去。
那柄雨伞伞柄中竟还有机关,黎玉撑开雨伞,拦下凤尾丝,同时按动伞柄,射出银针。更了得的是,他竟已事先算准唐绝将往何处,那银针射出方位,恰是唐绝落脚之地,虽然未中要害,可已是难得至极。
这一个回合,唐绝虽伤得极轻,但毕竟输了。然而他虽败,这凤尾丝也不过是四大暗器之末,其余三大暗器威力如何,难以想象。
此刻唐绝正要再度出招,十二楼中一个头目忽地匆匆跑了出来:“唐先生,大事不好,楼主请几位速速入内商议!”
唐绝怔了一怔,到底还是收回暗器,看向黎玉:“真正不巧,尚有三大暗器,日后还需请黎公子慢慢指教。”
黎玉笑道:“好说好说,指点后辈,是我理所当然之事。”
他又占口头便宜,唐绝此刻却不似前番气恼,他看着黎玉,慢慢展开一个笑容,随后带着其余四人,走回十二楼。
那个笑容如同一个孩童看着他最心爱的糖果,志在必得。
章六 铜人武士
唐门五人来到十二楼中,迎接他们的却并非十二楼楼主陆君明,而是另一位副楼主阮庭安。他一见五人,忙道:“唐门诸君,今日那飞雪剑叶云生闯入十二楼,还请诸君快去阻挡!”这阮庭安原是个久试不第的秀才,虽入江湖已久,但积习难改,说话时还有些文绉绉的。
唐慧是暗魁首中唯一的女子,脾气亦是最差,听得此语,不耐道:“阮庭安,我们是你家楼主请来合作的,可不是你家的打手!”
阮庭安急道:“唐女侠不知,那飞雪剑便是为冼红阳来的啊!”
唐聪、唐明年纪较长,乃是唐门长老,较为持重,便问道:“那飞雪剑如何得知冼红阳消息,他和谁一并来的?”
前一个问题不是一时半会说得清的,但后半句却好回答,阮庭安道:“他是一人前来。”
唐智“嘿”了一声:“一人前来?飞雪剑固然了得,也不过是个人罢了,他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能做出这种事情?阮副楼主,你怕不是哄我们吧?”
阮庭安急得抹汗:“这般重大之事,哪有乱说的道理。那叶云生确是一人前来。”
唐慧冷笑:“他一个人,你们十二楼便拦之不下,还要我们帮忙,十二楼的能力,莫非只有这点点不成?”
这话说得严重,阮庭安亦是恼怒,他亦是个聪明之人,更不与唐慧多说,只看向唐绝:“唐公子,唐门原已与十二楼定下合作之意,莫非这便是唐门的态度不成?”
这话绵里藏针,暗指唐慧僭越。唐绝微微一笑:“阮副楼主莫要误会。”随即面色一变,“唐慧,还不道歉!”
唐慧知道这位少主,对权力一事,控制欲极强。而自己方才那句话有代表唐门之意,已大大犯了他的忌讳,想到这位少主素来翻脸无情,纵是心中不愿,也只得道:“阮副楼主,我言语有失,还请恕罪。”
阮庭安便借这个机会笑道:“好说,大家本是一家人,唐女侠不必多礼,我们便一并入内吧!”
几人匆匆来到后面,却不见叶云生,只有曾如颜站在当地,抱手胸前,嘿嘿不语。
阮庭安来到近前:“如颜,飞雪剑呢?”曾如颜却不答话。
阮庭安又道:“唐门几位先生到了,有他们在,便不必担忧。”
曾如颜还是不答,过了一会儿方道:“何必麻烦唐门几位,我们十二楼自己便可搞定。”
暗魁首被阮庭安恭恭敬敬请到这里,却被一个曾如颜这般对待。几人心中都是不满,唐慧本想开口,想到方才唐绝态度,又闭上了嘴。
唐绝负手身后,看也不看曾如颜一眼,只看着阮庭安微微笑道:“既如此,想必唐门与十二楼之间的联盟,也是没必要了?”
这话他含笑而说,语气轻柔,究其话中深意,却是极重,阮庭安忙忙赔礼,心中亦是暗恼曾如颜,但曾如颜当年对陆君明有拥立之功,他却也不好多加指责。
这一边方将唐绝安抚下去,他心中还奇怪叶云生的去处,却见曾如颜双眼一直瞭望东方,他忽然想到一事:“你、你莫不是将他引进秋声阁去了?”
曾如颜便点了点头。
阮庭安大惊失色:“你、你怎能做这等事,这是楼主的大忌讳,你不是不知!”
曾如颜却不再说话,嘴边噙着冷笑,看似神态自若。但仔细看去,却见他眼神闪烁不已,可见心中亦有惶恐之意。
阮庭安又道:“你还不快将叶云生弄出来,倘若楼主知道,就算擒住了他,你也得不了好!”
曾如颜嘴唇抖动几下,却未曾答话,就在这时,忽听远处一阵阵金属摩擦之声,阮庭安“啊”了一声,此时机关已然启动,无论做些什么,都已来不及了。
曾如颜对叶云生言道:那冼红阳就在秋声阁内。以此将飞雪剑诓入其中,其实叶云生也并非没想到其中可能有诈,但事已至此,有进无退,但凡冼红阳有一分希望在这秋声阁中,他便要进去一看。
叶云生仗剑直入其中,飞雪剑灰白剑光回旋身畔,气息流动不已,但凡有任何埋伏接近他身体,都会被这剑光反击回去。未想进阁一看,却与他想象大不相同。
这秋声阁是一栋三层小楼,灰瓦白墙,与十二楼其他那些花红柳绿的装饰不同,这阁子外表便十分素朴。
进去一看,内里更加简约,阁中全部打通,一阵檀香气息细弱可闻,室内空无一物,只墙上画着佛本生故事,中间又饰以金箔,看上去倒很像一座佛堂,只是没有佛像。
没想到这般一个黑道组织,竟也信奉这些,难不成是白天打打杀杀,晚上还要对着佛祖赎罪不成?
叶云生抬头望去,一二层之间有一座楼梯相连,隐隐可见上边的彩石壁画,只不知上面具体又有些什么。他扬声喝道:“冼帮主,你可在?”
他气息悠长,这一声更是绵延不绝,一声喝罢,更有回声不断,仿佛在一口深井中回旋往复,“你可在——你可在——”这份内力着实了得。但他喊了数声,却不闻有人答话。
叶云生也不诧异,这一层触目可及处,并不见有人,但也不排除有机关暗道。自打他踏入秋声阁那一刻起,便总觉得这座阁子有些什么地方不对,但究竟是何不对,却实在看不出来。
他叹了口气,心中忽然想:倘若是莫寻欢在这里,那便好了。
那是叶云生的平生好友,有“悠然公子”之称的江南浪子,擅谋断,通机关,倘若他在这里,必定看得出这阁子中有何不对。
但此刻再怎么想,莫寻欢也决不可能神兵天降。于是叶云生举步向前,打算查探一下墙壁,但刚踏出两步,便听“吱吱嘎嘎”一阵响声不绝,四周墙壁洞开,数十个重甲武士从中缓缓踏步出来,手中各持一把重剑,恰将叶云生包围其中。
这些重甲武士身量足有丈二,面上也覆着甲胄,小楼本来不高,这些武士便几乎顶到房顶,他们围成一个水泄不通的圆圈,手中重剑挥舞不停。
何处不对,原来便是这里不对!入秋声阁之后看其中面积,似乎比在外面看小了一圈,原来,在墙壁中竟藏着许多的武士!
叶云生曾听莫寻欢说过,云阳卫分天地人三部,其中地字一部中便有这等重剑武士。但十二楼中为何也有?且看这些武士举手投足整齐划一,剑法朴拙力大,似乎又在云阳卫之上,心中甚是奇怪。
飞雪剑已然出鞘,他更不停息,一剑刺向其中一名武士,这武士竟不闪躲,叶云生这剑异常精准,飞雪剑穿过甲胄缝隙,直刺到那武士关节处。
然而那武士仍然全无反应,连动作也无滞涩。反倒是飞雪剑猛地弯成弧形,幸而这一剑刺探为多,并未用尽全力,否则,怕不要剑折当场!叶云生急忙撤剑,才消去那种反弹之力。
这不是人,是铜人!
叶云生这一番吃惊不小,却在这时,机关之声又响,这些铜人忽地一同举起手中大剑,齐齐踏步向前,动作虽不算快,却绝无停顿之意。一个飞雪剑被他们围在中央,就算不被劈死,挤也被挤死了。
此刻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这些铜人距离极近,从两个铜人之中穿过并无可能;而这些铜人偏又奇高,从头顶跃起也是妄想。若说击倒一人,那铜人并无穴道,又无痛感,却是如何击倒?
叶云生提起飞雪剑,朝着另一个铜人天灵、双目、咽喉后再度击出三剑。这三剑乃是“阴晴雪”中的绝技,但铜人无知无觉,并无阻碍。咽喉处那一剑力度最大,从铜人身上刮下一些铜屑。但于铜人本身,并无损伤。
飞雪剑虽是利剑,却非宝剑。
叶云生二度暴起,这一次却用上了他的绝技“快雪时晴”,小楼之中风雪密布,虚实难辨,那数十个武士身上一并中剑。倘若是人,只怕这小楼中已然没有一个活口。
但铜人不是人,它们依旧迈着步子,重甲覆盖的面部全无表情,直冲冲地继续朝着目标前进。
叶云生一咬牙,纵身跃上楼梯,向二层疾奔而去。
然而,当他跃上二层时,又有十余个重甲武士一拥而出,这二层小楼较之一层楼上面积更小,而武士包围的速度也更快了几分。
与此同时,机关声音再响,一层与二层之间的通路,已被一层钢板挡了个风雨不透。
如今纵然是饮鸩止渴,可也顾不得,叶云生只得一跃而上第三层楼,这一层楼地方更是狭窄,檀香的气息却也更重,虽是匆忙之间,他却也依稀可见三楼处似乎有座佛堂。但此刻他却也顾不得细看,因为第三层的武士,已然再度将他包围中央。
曾如颜、阮庭安几人围在外面。唐门中人已然离开,阮庭安不住地搓手,喃喃道:“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曾如颜冷冷道:“阮副楼主,这是我一人之事,和你什么关系。”
阮庭安叹了口气,他素来知道陆君明的性子。今日这桩事若是惹翻了他,只怕拿自己来出气也未可知。
正在这时,忽闻远处脚步声响,阮庭安抬头一看,暗叫不好。眼见前方走来几人,左手边那人瘦长个子,年纪颇轻,一张脸上戾气、英俊、桀骜混在一起,但最令人瞩目的则是他那双眼,极冷,极硬,仿佛在寒冰中冰封了千万年的岩石,让人诧异这般年轻的一个人,怎会有这样一双无情的眼睛。
然而,若是与他双眼相对,却会发现那双眼眼底深处燃了一团火,仿佛翻卷不息的岩浆,迫力十足,令人疑惑:那双眼里,到底是冰杂了火,还是火杂了冰?
这个人,正是十二楼楼主陆君明。
与陆君明并肩而行的还有一个人,这人却是个十分秀雅的青衣书生,身形不高,甚至有些伶仃,一双手都笼在袖子里。看陆君明的神态平和,对这书生言辞也颇有礼。
十二楼诸人看得都诧异,要知道这副神态在其他人身上出现不过是平常待人,但在陆君明身上出现,那简直可以说是难得的恭敬了,纵是唐门的暗魁首,也未曾有过这般待遇。这个青衣书生,到底是什么身份?
在那书生身后,还跟着个年少女子,一张清水脸,端雅庄重。江湖中人,少见这般气质。
这几人走到近前,陆君明见到曾、阮两人,眉头微微一皱:“阮庭安,这是怎么回事?”他这句话声音并不高,但随着这句话出口,眼中那团火却似忽地燃起,迫力十足,令人心惊胆寒。
阮庭安以落第秀才之身而任十二楼副楼主,自有其一套察言观色的本领,他见陆君明对这书生态度不同寻常,猜到这必是一位了不得的客人,反正叶云生已经进了秋声阁,又必跑不出去,这件事宁可随后禀报,却万不可令陆君明在这客人面前失了面子。
想到这些,便垂首恭敬答道:“回禀楼主,先前确有一点小事,不过已然解决,待楼主空闲时,属下再来细细禀告。”
他这么说,陆君明也明白这是不能在外人面前细说的意思,“嗯”了一声,便引着那书生,欲待离去。
眼见这一件事就要遮掩过去,曾如颜却忽地扬声叫道:“姓阮的,你不用为少爷遮遮掩掩,有话,你就明明白白地说出来!”
这句话明着是指责阮庭安,暗里,却是给陆君明没脸。
陆君明停住脚步,慢慢转过身来,眼中火焰燃得更盛,口中语气却是平淡:“曾如颜,你也是十二楼中的老人,怎的不知礼数,退下吧。”
这话听着平淡,阮庭安在一旁听了,心中却是一抖,他熟知陆君明性格,深知曾如颜之后必受重责,忙连使眼色,示意曾如颜下去。
未想曾如颜不但不退,反而大笑出声:“老人?楼主你还记得我是老人,是啊,当年一起的老人,夜聆花死在了北疆,黄伯珰死在了西北,秦婴废了,只剩我一个孤鬼在楼里晃荡,楼主,你竟还记得我这个老人!”
这一番话戳中陆君明心病,面色当即一变,夜聆花、黄伯珰等人都是当年帮助他篡位之人。而陆君明这楼主之位得来不正,他口中虽不言,却一直耿耿于怀。阮庭安见楼主脸色变了,忙上前拉人:“曾兄弟,你可是吃醉了不成,有话回去再说。”
曾如颜猛地把他一甩:“谁吃醉?姓阮的,你少碰我!现在做了个副楼主便吆五喝六,曾少爷跷一条腿,比你的头还高!”
陆君明面色愈发难看,几难控制。当年他网罗楼中这些野心勃勃,地位却不高的青年在身边作为亲信,看中的便是他们性情狂妄,不惧犯上,方能一叛成功。但到了今日,这种狂妄性情反倒成了祸害!
便在这时,他身边那秀雅书生低低嗤笑了一声。
这一声其实很低,但入陆君明之耳,却如同被千斤重锤猛击一般,他素来当机立断,当下抬起右手,一掌照着曾如颜便劈了下去:“以下犯上,违背楼规,曾如颜,你可知罪?”
这一掌力道极大,曾如颜被打倒在地,一只耳朵险些被打聋。他倒在地上,歇斯底里地笑起来:“好,好,我早就知道有这一天,陆君明,我告诉你,今天我还把人放进了秋声阁,你是不是干脆要把我杀了?”
听到“秋声阁”三字,陆君明的脸色瞬间大变,诚然在此之前,他亦曾为曾如颜的言语气得面色发青,但此时,他的面容却如同雕塑一般全无表情,就连吐出的话语,仿佛也一并凝固起来。
“你——放人去了秋声阁?”
陆君明的声音冷若寒冰,但冰里又裹了火,与他的眸子一般,透着熊熊的怒意。当年他号令曾如颜等人发动反叛之时,用的亦是一般无二的声音。
曾如颜骤然抬起头,正要说些什么,忽然一声巨响传入众人耳中,瓦片铺天盖地纷飞四散,秋声阁顶被人刺破一个大洞,一道白衣身影自中跃出,仿佛振翅天外的白鹤,一道灰白剑光如雪四散,直向陆君明而来!
这道剑光虽是指向陆君明,但剑光笼罩范围极广,周边数人尽在其中。那秀雅书生忽地一笑。
“我道是谁——原来是你!”
他左手忽然拍出,这一掌却是将身后那清雅女子推出剑光范围之外,随即飘身而起,大风撕扯他身上衣衫,仿佛只余下一把瘦骨,然而那把瘦骨却是以精钢铸成。
他迎向那白色人影,一直笼在袖中的右手终于探出,然而那并不是手,他的右手已然被砍断,取而代之的是一把安在小臂上的铁钩,暗沉沉如若噬人一般。那暗色光芒在空中只一闪,速度奇快,如若鬼魅。
“叶大侠,当年断手之仇,我可还一直记着呢!”
灰白剑影、暗色光芒,在空中交错而过,那道白色人影忽然一侧,大片血花洒落风中,随即坠落地面,仿佛折翼的凤凰。
场中诸人迅速赶上,那人本已倒地,却忽地勉力而起,灰白剑光再次散落庭院,困兽之斗,尤为惊人。
那几人不得已纷纷退后,白色人影借此时机,展身飞越而出,连过几道门户。
陆君明喝道:“阮庭安,带人追上去,不可让他跑了!”
那道白色人影正是叶云生,他被困在秋声阁顶层上,求生无门,闪念之间一眼看到三层上供奉的佛龛,那佛龛与众不同,是用一整块檀香木雕刻而成,整个嵌入墙壁之中,雕刻十分精美。
那佛龛除佛像外,似乎还供了点别的什么东西。但叶云生无暇细看,这第三层的屋顶全是由生铁铸就,只有这一处虽也是铁,但因佛龛之故,却远较其他所在为薄。
他咬紧牙关,在那些重甲铜人尚未逼近之时,运足全身力气,朝着佛龛一剑劈下。飞雪剑到底不是一流宝剑,在这一剑之后,剑身上迸出数道裂纹,倘若叶云生用这般功力再劈上一剑,只怕便要断裂当场。
幸而,这一剑已奏奇功,佛龛被他一劈两半,后面的生铁被他凝聚十二分内力一劈,亦是硬生生劈开一道裂缝,叶云生一展身形,以缩骨功穿越裂缝,从屋顶处来到室外。
然后,他看到了一个人。
数年前,他千里护送大侠李涵谷之子李文非,遭到此人截杀,他一剑砍下此人右手,自此结下深仇。
那是薛明王,“袖中剑”薛明王,而他现在的身份,则是云阳卫地字大头领。
追杀冼红阳的云阳卫。
叶云生无法继续想下去,他依旧在风中疾行,鲜血一点一滴从他身上落下,成为极其明显的追踪标记,然而此刻他却已无暇顾及。
薛明王那一钩伤了他右手,但这并非关键。不知为何,他身上的各种感觉,顺着那道伤口开始消失,仿佛那道伤口是一个洞,而他的感觉是水,一滴滴缓慢而不停息地自洞中流出,那是他从未体会过的滋味。
那铁钩上,竟还淬了毒。叶云生模糊地想。
首先是视觉,他的眼前慢慢蒙眬,那个熟悉的玉京城如同在水中滴入了一滴墨,又被轻轻摇晃,变得混沌不已。
其次是听觉,风声与追杀之声,在他的耳中越来越遥远。他知道那并非因为自己速度的原因,他不再听得见鸟的叫声,也听不见小贩的叫卖,那个生机盎然的世界,正在缓慢而坚决地离他而去。
随后是嗅觉,他再也感受不到花的香气,再之后是味觉,他喉间有血涌出,却再也感受不到那带着淡淡铁锈的血的味道。
如果按这个趋势发展下去,不必等到追兵到来,飞雪剑只怕会先倒在这青石甬路上。
幸而就在这时,一只柔软而带着花香的手拉住了他,那只手雪白纤细,拉住他时却异常坚定:“叶大侠,叶大侠,跟我来!”
章七 陷身于此
叶云生在一片黑暗中醒来。
他听不见、看不见,甚至闻不到周围的气味,唯一的感觉是自己似乎躺在一张床上,手掌所触,是清洁而柔软的床单。
他茫然地用左臂撑起身体,起身时却又带动了右臂上的伤口,身子猛地一晃,他咬紧牙关,纵然是这种状况之下,仍然站立笔直,如同他手中的飞雪剑。
但此刻,他的飞雪剑已不在他身边,叶云生忽然醒悟到这一点,匆忙向身边摸索,然而摸索了半晌,却到底寻找不到飞雪剑的踪迹。
这柄剑,平素纵然是睡卧沐浴,亦不离叶云生身侧左右。而这一刻,那与己相伴已有二十余年的飞雪剑,竟然不在他的手边。
也直到这一刻,叶云生才忽然明白过来自己的处境,他受伤、失剑,一并丧失那许多感觉,精神为肉体紧紧束缚,整个人仿佛被关进了一只巨大而黑暗的铁笼中,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气味。
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自己的身边有什么人,看不到未来,也看不到希望。
这种滋味,足可令一个正常人疯狂。飞雪剑江湖探花,当此时,亦不由一时惶惑,腰也慢慢弯了下去,然而他随即用力一咬舌尖,一阵疼痛袭来,神志霎时清明了许多。
——纵然没有飞雪剑,我亦是不能在这时倒下。
叶云生二度挺直身子,就在这时,忽然一件硬物朝他右手袭来。他虽丧失许多知觉,武功仍在,右手一翻,便是一招“凉风起天末”,劲风飒飒,正是君子堂的嫡系掌法。
这一掌来得迅速,对面那人却似对他十分了解,将身一侧避开掌风,随后一按他的手腕,将这一招化解于无形之中。
叶云生本想反击,但右臂毕竟伤重,辗转不易。那人便趁这一瞬间,用了不知什么手法,将那件硬物塞回叶云生手中。
接触到那样物事的一瞬间,叶云生霎时停下手中招式,只因那件物事并非其他,而是飞雪剑的剑柄。
那人似乎早已料到他的反应,在叶云生拿到飞雪剑之时,一手便捉住了他左手,叶云生果然未曾反抗,之后那人摊开他掌心,在他手掌上一笔一画开始写字。
那人写道:“你中了毒。”
叶云生苦笑一声:“我知晓。”
他的嗓音也变得嘶哑难听,但所幸尚能发出声音,倒也节省了不少沟通时间。那人便又在他手上写道:“不必担心,解药我昨儿就弄到了,等下叫人给你送来。”
这几个字那人写得很慢,写到“解药”二字时,力度格外重。叶云生问道:“你是谁?”
那人却放松了他的手,叶云生连问几声,那人再无音信,叶云生心中有些焦急,便提高声音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一声之后,便听得脚步声响,叶云生心中暗喜,猜想是那人归来,果然便有一只手扶住了他,这只手扶得也很稳,可叶云生却颇觉失望。
他是武者,感触远较他人敏锐,扶住他的第一只手是个男子,而这只手柔软细腻,显是女子无疑。
那只手扶他在床上坐好,随即松开。过了片刻,那女子似乎发现无法与他交流,便有笔杆样的物事点中他掌心,在上面写道:“叶大侠,你在一个安全所在,不必担心。”
这“不必担心”几字,是说了第二次,可叶云生不知为何,却没有第一次那般令他安定。他稳定情绪,方又问道:“你是何人?”
笔杆二度伸至他掌心:“小女子何晴若,感念叶大侠救助之德。”
叶云生极是吃惊,他没想到救他之人,竟是这个与自己萍水相逢的年轻女子。当日里合欢楼一别之后,他亦挂念这少女安危,忙道:“你脱困了?没有事吧?”
他自己身中剧毒,反倒先关心起这女孩子,何晴若眼睛一酸,便要落下泪来,又写道:“我无事。”
叶云生道:“此刻十二楼正在捉拿我,你不要留在我身边。”
何晴若摇了摇头,神态坚定,但她随即想到叶云生看不到,又写道:“叶大侠,你已昏迷一日一夜,这段时间,已发生了许多大事。”
叶云生一怔,他原以为自己不过昏迷一两个时辰,没想到,竟已过了这许多时间。
在飞雪剑昏迷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何等大事?提到这个,还需从冼红阳的失踪说起。
为了一个冼红阳,牵动了飞雪剑、十二楼、唐门暗魁首、岭南黎家、云阳卫地字大头领。
这个传言中因刺杀太子而被一路追杀的前丐帮帮主当日初入客栈,是时叶云生与黎家叔侄对峙,冼红阳一人在房间中休息,忽然间有个小二过来送茶,这个店小二他先前从未见过,却也未曾在意。
未想那小二把茶杯送到他面前时,忽然把手里的手巾向他一扬,冼红阳全无防备,被那手巾中的气味一冲,当即晕倒。
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并非躺在原先的客栈之中,而是另一个房间。这个房间布置得十分简单,一榻、一桌、一椅,除此之外全无摆设什物,那榻上只有一个竹枕,连被褥都无,好在这江南天气,不用被褥倒也冻不死人。
他晃晃胳膊动动腿,发现没什么受伤的地方。催动内力时却是心中一惊,原来他的内力已经被尽数封上,半点也使不出来,想是被灌了散功的药物。
这是怎么回事?他心中惊惶,惊了一会儿忽觉肚子咕噜噜一阵乱叫,又想:哪儿能找点吃的东西?便将内力之事又抛到一旁。
这房间里显然是没有任何能吃之物,冼红阳推门欲出,毫不意外地发现门被外面反锁。想跳窗而出,窗子原来是个摆设,根本是铸在墙上,推也推不开。
他怒从心头起,一时间性子起来,抄起房间里那把椅子,便向窗子砸去,只听惊天动地一声响,椅子腿被他砸折了半截,窗子却是纹丝不动,冼红阳上前一看,闹了半天这窗子不过是外面涂了一层木色的油漆,其实是生铁铸就。
他又四处敲敲墙壁,这看似寻常的房间竟然全是以生铁铸成,他在自己身上翻找兵器欲待撬上一撬,未想匕首火折等物都被收走,只留下一些铜钱。
冼红阳颓然坐下,心想这到底是什么地方?自己是被什么人带到这里的?难不成是云阳卫?又一想,要是自己落在云阳卫手里,决不会是这般待遇,只怕早已被绳捆索绑,大刑伺候。
他心里疑惑,又兼腹中饥饿,便来到窗前,大喝一声:“有人没有,送吃的来!”
连吼了几声,半个人影也无。先前窗户纸早已被他椅子一挥砸破,透过缝隙,他见到外面是个荒废的院落,杂草长了足有半人高,心中不由忐忑,莫非这要把自己困死不成?
好在过了没多久,有一个人提着竹篮从院外走了进来,待到近前,看到窗纸破烂,口中啧啧两声,便把一个木碗递了进来:“冼帮主,你莫叫了。”
冼红阳见这人三十多岁年纪,穿着打扮像个文士,身躯有些肥胖,一双眼睛却精光四射,又闻到一股饭菜香气,便先伸手接过那木碗,见里面装了满满一碗白饭,略放下心来,问道:“你是什么人,这里是什么地方?”
那人笑道:“冼帮主何必管我是什么人,您在这里好好安歇便是。”说罢又递过一只木碗和一双竹筷,这只碗里有菜有肉,烹调得还算不错。随后他又递来第三只木碗,里面则装着满满一碗清水。
冼红阳接过碗,又问:“这里到底是哪里,你们把我关在这里想干吗?”那人也不理,见他接了碗,便要离开,冼红阳急了,大喝一声,“我大小便怎么办!”
那人险些失笑,大抵没想到这位丐帮前帮主这等惫懒,便道:“榻后自有马桶。”说罢提着竹篮便走,冼红阳再怎么招呼,也不回头。
冼红阳十分惆怅地拿着碗放到桌上,椅子已成了三条腿,只好站着吃饭。
他细看那碗菜,见菜是藕片,肉是白灼虾,正是典型的江南菜肴,心道自己应当还在江南。又想:这人为我送饭菜,碗又是木碗,看来他们并无置我于死地之意,非但如此,只怕还担心我死了。
他心里这般想着,三口两口把饭扒了个干净,把碗丢在桌上,又在屋中转了几圈,冲着窗外喊了几声,可是除了惊动外面的飞鸟,全无人理他。
就这样,冼红阳在这屋中住了几日,每一日里都是那文士打扮的人前来送饭。他是个生性跳脱的人,这几日直被折磨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然而内力既被封住,这铁屋又极牢固,逃脱却是万万不可能的。
这一天,他百无聊赖地站在窗口发呆,数窗外对面那一片草里到底有几根迎风摇曳的狗尾巴草,刚才他数了一遍,是十七根,可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于是他接着数,这次是十八根,第三遍时他数成了十九根。这下冼红阳兴致大起,心说我倒要仔仔细细地数上一数。
于是他翻来覆去地数着那几根狗尾巴草,一件连游戏都算不上的小事他做得兴致勃勃,最后数出了七次十七根,两次十八根,八次十九根。
他终于放弃了这个游戏,百无聊赖地躺在地板上,看着阳光映射下来的影子,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是啊!他一跃而起,早就过了饭时,那家伙怎么还不来送饭!
冼帮主的个性,那是能不让自己受委屈的时候,决不肯受一点委屈,于是他跳起来,朝着窗外喊道:“饿死了,送饭的小子呢,快来给你家帮主送饭!”
他连喊了十几声,连个回音都没有,又过一会儿,外面隐约传来一阵人声与脚步声,纷乱慌忙。冼红阳侧耳细听,只依稀听得几句“出事了!”“守好,守好!”
出事了!这也是冼红阳心中的第一反应。
莫非是叶云生?是飞雪剑来救我了!这是他想到的第二件事。
这些天里,他不是没想到飞雪剑会来救他之事。但在他心中,这位兵器谱上的探花少言冷淡,虽然剑法极高,却并不似足智多谋之人,他亦不认为叶云生能够找得到他。
但在这一瞬间,冼红阳心中却升起了希望。
他屏息凝气地等着,等了片刻,外面嘈杂声越来越响,他忽地想到,就算叶云生真来到这里,但这间屋子外边寻常,好似一个荒废院落一般,叶云生如何看出这里便是关押之所?
他既在外面拼杀,自己也需做些事情引起他注意才是。
但是自己此刻能做点什么呢,大喊大叫一番?不,冼红阳想到了一个更妙的主意。
他翻开衣襟,咬断线头,从衣襟内里拿下一块缝在上面的物事。
那是个古钱大小的琉璃片,仔细一看,却比琉璃要清澈透明得多,这是冼红阳还在丐帮帮主之位时,从一名大食国商人那里买来的小玩意儿,称作“玻璃”。原本是个吊饰,却被冼红阳发现了它的另一项功能。
他把这块玻璃拿到阳光下,聚出一个光点,又把那把三条腿的椅子拖来,放到光点下面,时隔不久,那椅子上竟然慢慢冒出一丝青烟,又过一会儿,一阵烧焦的味道传来,一点小火苗腾的一声燃起,那把椅子竟然自行燃烧。
天下间,大概只有冼红阳才会身居帮主之位,还拿着吊饰的光点对蚂蚁玩,若非如此,他也发现不了这样妙用。
火苗越烧越大,冼红阳把桌子和木榻也一并拖来,呼呼啦啦却也烧得热闹。他冲着窗外大喊道:“着火了,快来救火啊!”
其实不用他喊,浓烟早已一阵阵地传了出来,江南天气潮湿,这木头也吸足了水分,烟倒比火大,呛得冼红阳连连咳嗽。
这么一闹,外面的人自也发现了,有人匆匆忙忙地直奔过来,冼红阳心中暗叫“来得好!”又想这么一来,叶云生听到动静,定会循声赶来吧。
烟越来越大,对面难分面目,冼红阳不知外面是否有那熟悉的白衣人影,暗叫不好,这么一来,只怕叶云生未到,自己先被呛死,那可是大大的划算不来。于是又大声喊道:“我快死啦,快来救我!”
这么一喊,倒也有了反应,有人道:“快把他放了出来!”
又有人道:“楼主责备,可如何是好?”
冼红阳只气得跳脚,心想难道就没有一个能做主的不成,又喊道:“等我死了,你们楼主也放不过你们!”
他这么一说,有人又道:“快去寻副楼主做主!”又一人道:“副楼主现在哪有时间过来,还是先放他出来,死了不好交代。”
先前那人便道:“你听他喊话中气十足,死不了!楼主严令任何时候不可放人,违令的后果是怎样,你们都清楚!”
他把楼主拎出来一说,果然其他人都不敢再说,冼红阳大怒,他此刻身无内功,无法闭气抵御,眼见叶云生也未到,自己却觉呼吸越来越困难,外面人奔走声音似乎也离自己愈加遥远。
自己由北向南,逃脱了这许多无休无止的追杀,太子侍卫头领陈鹰未能捉住他生祭太子,江北黑道一众人等没能把他捉去领赏,云阳卫铁锁横江未能将他拦住,就连云阳卫人字大头领关山雪也未能在他手下讨得便宜,现如今,反是被自己点燃的火活活呛死么?
这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就在冼红阳几近失去知觉时,忽地一阵清凉的风扑面而来,他贪婪地张大了口,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呼吸着那宝贵至极的空气,刚呼吸了没两下,一桶凉水扑面而来,直把他浇成一只大号落汤鸡。
他抹一抹脸上的水渍,揉一揉被烟熏红的眼睛,尽量摆出一副昂首挺胸的姿势,提声喝道:“来者何人?”
那人微微一笑:“冼帮主好大的煞气。”
这人声音略有尖细,态度温和,全无威武霸气之意。但入得冼红阳耳中,却好似惊雷一般,他险些跳了起来:“是你!”
他又揉一揉眼睛,定睛看去,见面前那人一身青衣,书生打扮,姿态秀雅,右手笼于袖中,可不正是地字大头领薛明王!
当日里黑风山上,薛明王曾设计越赢一干人等,杀死江北大龙头,又栽到冼红阳身上,惹出好一场风波。
后来冼红阳曾落到他手里,但不知为何,这名身负捉拿钦犯之责的大头领竟又放了他,令人疑惑不解。但无论怎样,见到这个出手阴狠、心机深重、难以捉摸的大头领,冼红阳心中总有三分惧意。
他又向周遭看去,一眼见得薛明王身后站了个端雅女子,低眉敛目,这下又是一惊,这女子他也识得,她是控告自己杀死太子的人证言夫子爱女言守宜,后来言夫子被杀,言守宜也被追杀,自己还曾出手相助,后来言守宜将幼妹托付自己,便再不得见,如今,她怎到了这地字大头领的身边?
他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却听又有一个人开口,这个声音十分年轻,却有着上位者方有的威严霸气:“薛头领,冼红阳在此。”
冼红阳循声看去,见薛明王身旁有个身形瘦长的青年,一双眼犹如狼王的眸子,渗漏着丝丝杀气,这人穿着并非特别富贵,然而在场这许多人,竟无一人能压下他身上溢出的霸气。先前给冼红阳送饭那精明中年人侍立身后,态度一改前番,十分恭谨。
那一瞬间,冼红阳什么都明白了。
他长长叹了口气:“到底我也当了个明白鬼,原来我是被十二楼的陆楼主捉拿。”他又看了看陆君明身后那人,“我冼红阳何德何能,竟还劳驾一位副楼主为我送饭,阁下姓纪还是姓阮……哦,看你穿得像个书生,想必是阮副楼主吧。”
他平日大大咧咧,但毕竟是江湖中的有数人物,先前起火时听得人言“楼主严令”,玉京这里,被称之为“楼主”,又有能力在叶云生手下掳走自己的,除却十二楼又有何人?
陆君明听他言语,眉眼略松:“冼帮主却也有几分眼力。”
冼红阳笑道:“好说,好说,如今我是砧板上的肉、菜刀下的鱼,陆楼主你想怎么剁我都成。我就是奇怪了,说起来十二楼在江南声名赫赫,你陆君明也算是江南黑道里的总瓢把子,按说和朝廷该是势不两立的,如今怎么转了性,黑道里的规矩也不守了,去给云阳卫那群狗舔鞋底了?”
他面上带笑,字字如刀,陆君明神色不动地看着他:“冼帮主,你的话未免太多了。”
最后一个字刚刚出口,他右手全无预兆地一抬,一个耳光重重抽到冼红阳脸上。
冼红阳此刻被烟熏得半死,内力又被封住,这个耳光打得结结实实。他只觉耳朵嗡嗡作响,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踉跄两步摔到地上,这时才觉出口鼻中都有鲜血渗出来。
陆君明转身朝向薛明王,神色依旧如常:“薛头领,此人方才出言不逊,对云阳卫多有侮辱,我一时气愤,方才出手,倒要请薛头领谅解。”
薛明王笑了笑,并不介意他在致歉言辞下的倨傲之意,只是目光抬起,漫不经心地向四下看了一看。
此时火焰方熄,一片狼藉,周遭还围着十二楼的一些部属。先前叶云生独闯十二楼已然引起一片纷乱,如今又加上一个冼红阳放火。薛明王虽然一语未发,目光却已流露出许多嘲讽之意。
陆君明亦觉面上无光,但他毕竟是十二楼楼主,反而咧了嘴角,微微一笑,将方才说过的那番话重复了一次:“薛头领,冼红阳在此。”
无论如何,冼红阳是被他们抓住的。云阳卫追捕一路,未曾有所收获,最后却是被十二楼捉获。就算中间产生了一些差错,冼红阳毕竟是交到了云阳卫手中,这便是一件天大的功劳。
薛明王也笑了一笑,他原本生得秀美,这一笑更增风度。他负着手:“停云,冼红阳交你负责。”
端雅女子敛衽一礼:“是。”
章八 出尔反尔
处理过冼红阳一事,陆君明再度向薛明王施了一礼:“薛头领,请。”
这次的礼节与前番不同,郑重而严肃,薛明王似乎也很了解他的意思,微微颔首。
步出这荒废院落,几人前行一段,原来此院落便在十二楼中,与秋声阁相隔不远,为山九仞,功亏一篑。
倘若叶云生从秋声阁中顺利脱出,没有薛明王在中间作梗,此刻冼红阳大概已被救出。
绕红墙,过回廊,几人到达一处布置十分富丽的院落,此处位于十二楼东南一角,十分安静隐蔽。陆君明挥退左右,与薛明王一并步入正中厅堂之中。
阮庭安也向那端雅女子施了一礼:“薛姑娘,请到这里暂且歇息。”一指东首房间。
那女子淡淡道:“多谢阮副楼主。”便带着冼红阳入内。下人送上糕点茶水后便即退下,阮庭安也一并离去。房间内只余下他二人。
冼红阳听得周遭无人,忙开口道:“言姑娘,你怎么和那姓薛的在一路,是被他胁迫了不成?”
自己已然沦为阶下囚,他第一句话却仍是关注他人的安危,这正是冼红阳这个人的作风。
端雅女子看他一眼:“冼帮主想是认错人了,小女子薛停云。”
冼红阳道:“乱讲!我怎么能认错,言姑娘,你莫非是被姓薛的下了毒,还是被人胁迫了?不要紧,我……”他本想安慰一句“我来助你”,忽地想到眼下自己正是个囚犯,非但如此,面前这女子还是看守,便讪讪地住了口。
两人这般坐了一会儿,冼红阳忍不住偷看薛停云,见她一身衣裳颜色素朴,却是上好的江南丝绸所制,头上虽只挽了一支玉簪,但玉质洁白晶莹,雕刻得极是精美,可想见她日子过得还不错,又说:“言姑娘,你那妹子很好。她跟着我不便,现在由锦江门杜门主照顾她。”
言守湘原是言守宜唯一的亲人,但薛停云听了,面色全无变化,依然端然稳坐,并不碰面前的糕点茶水。
冼红阳可有些饿了,今日因叶云生闯十二楼,阮庭安未来得及给他送饭。江南糕点本就精细美味,冼红阳盯了半天,口水都要流出来。因他内力被封,薛停云并未点他穴道,因此冼红阳手脚还是活动自如,他偷眼看薛停云,伸手便去拈面前一块点心。
薛停云并不理他,冼红阳心中大喜,不客气地拿了点心又喝茶,一时间把面前食物扫了个七七八八。
这一边,陆君明与薛明王进得厅堂之中,分宾主落座。里面早已摆上了一桌最上等的酒席,席面上排放一列白瓷碟子,碟中盛放清水,水中则插着大朵芍药,芍药旁又放了两小颗花球。
这在玉京有个名堂,叫做花席。通常只有招待地位极其高贵的客人,才会用到这种席面。
薛明王微微含笑,落座之后,见菜肴还冒着热气,酒则温得正好,周围却一个侍者不见,这时间把握得真是恰到好处。他笑道:“陆楼主,招待得好生周到。”
陆君明拱了拱手:“薛头领见笑,没什么好款待,还请随便用上一点。”
薛明王看一看这满桌佳肴,这一桌酒席,只怕抵得上玉京一个普通人家一年的开销。十二楼占据江南半数酒馆、赌坊、妓院,果然是奢富至极。
陆君明率先提起酒壶,为薛明王斟了一杯酒,这酒壶与酒杯皆是黄金打造,上面镶嵌着红绿宝石,光华耀眼,他道:“这酒乃是玉京有名的‘碧瑶台,已在地下埋了六十年,今日里薛头领来到十二楼,蓬筚生辉,且以这酒敬上薛头领一杯。”
说罢,他自己当下一饮而尽。
薛明王口角边依然含着微微笑意:“陆楼主,客气。”说罢,也干了杯中酒。
陆君明又斟了第二杯,道:“薛头领,那冼红阳作为朝廷钦犯,身犯重罪,今日拿获,乃是云阳卫的一件大喜事,也是朝廷的一件大喜事,为此,我要向薛头领敬上第二杯酒。”
薛明王淡淡笑道:“陆楼主,好说。”
二人饮罢第二杯酒,陆君明又斟满第三杯酒:“这第三杯酒,我却要仔细想上一想,需敬些什么呢……有了,薛头领,这一杯酒,便让我们为了十二楼与云阳卫的合作,喝上一杯如何?”
到底是江南黑道首屈一指的青年大豪,他年轻、高傲、直截了当而不屑掩饰,薛明王笑了一笑,这次他的笑意略有扩大,手指轻轻转动着那只黄金酒杯。
这只酒杯十分沉重,上面雕刻的并非蝙蝠、貔貅一类常见的吉祥图案,而是雕着两头雄狼,凶猛矫捷,作势欲扑,狼眼是以绿宝石镶嵌而成,狼嘴则镶嵌了一连串细碎的红宝石,拟作鲜血滴落之态。
他道:“陆楼主这酒杯很好。”
他不回答陆君明敬酒提议,反倒提了这一句不相干的话,陆君明心中略有不愉,但他也沉得住气,笑道:“薛头领既喜欢这酒杯,那便赠予薛头领如何?”
薛明王笑道:“多谢,只是我见陆楼主手中酒杯,与我手中这只图案大小相仿,好似一套,新旧却有差异,不知是什么道理?”
陆君明一僵,手便停滞在空中。
从外形来看,这两只酒杯几乎一般无二,但陆君明手中那只颜色较为暗淡,上面的雄狼纹饰也略有模糊,薛明王又看了一眼,恍然道:“原来如此——陆楼主这酒杯,原是叶三少的吧。”
这一句言语轻悄,入陆君明耳中,却如惊雷过耳,手中的酒杯不自觉便放到了桌上。十二楼第一任楼主,也便是陆君明义父叶秋凉排行第三,江湖上多称他“叶三少”。自从陆君明弑父继位,谁敢在他面前提起叶秋凉!
薛明王伸手拿过陆君明面前酒杯,看了一看,又放下笑道:“论到陆楼主,倒真是‘雏凤清于老凤声了。”
叶秋凉市井出身,被他教养的陆君明也好不到哪里去。因此陆君明并不晓得这句诗是什么意思,但他此刻也反应过来,知道这是试探也好,有意挑衅也好,自己决不可率先翻脸,便道:“薛头领过奖。”这一句客气话他勉强说出,话中却已带出了许多戾气。
薛明王却展颜大笑:“陆楼主,你怎的将酒杯放下了,你方才敬这第三杯酒,我以为极有道理,来来来,我先干了这杯!”说罢,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他忽然态度一转为亲近,陆君明便借了这个台阶,也喝干了杯中酒,两人酒杯在空中一碰,红绿宝石相击,发出极清脆的响声。
三杯已尽,陆君明又道:“既然薛头领也以为合作之事极好,不如便详细谈上一谈?”
薛明王放下酒杯,道:“陆楼主心思诚挚,眼下又立下捉拿冼红阳的大功。因此我欲待奏明圣上,封陆楼主地字部指挥之位。”
自古以来,官匪不两立,纵是白道上的豪杰,也少有与官府联系者,至于黑道上的人物与官府往来,那更是从未听闻。未想此刻,陆君明竟要做云阳卫的官,而云阳卫的地字大头领也愿与他商谈,这真是奇事一桩。
陆君明听了薛明王言语,漆黑如鸦羽般的两道眉毛却是紧紧皱起:“指挥?”
云阳卫中天地人三位大头领,下分十九营,每一名指挥均负责一营之事,这件事,陆君明自然也知晓。
薛明王道:“正是,陆楼主晓得,这指挥需负责一营之事,虽然品级不高,却是十分重要的职位。如呼延老将军,他家为国效力已有三代,立下赫赫战功,三公子呼延琴文武兼备,如今担任的也不过是地字部中一名指挥而已。”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陆君明不是朝廷中人,欲待反驳,却不知从何驳起。
他黑道出身,骨子里并不喜欢这种曲里拐弯的勾当。索性直接道:“我干脆说了吧,这指挥虽好,我倒也无所谓。不过——”
他凑近一点,看着薛明王双眼:“闻得云阳卫有外三堂,执掌江湖事务,又分属朝廷官员,我虽不才,倒想试上一试。”
薛明王“哦”了一声,手指轻轻叩击着桌案。他手指细白纤弱,看上去非但不像个武士,甚至不大像一个男人的手,片刻方笑道:“陆楼主消息,却也灵通。”
原来云阳卫本是内廷侍卫,直到近几年来,先成立了吸收大批江湖人物的人字一部,又成立外三堂,方才与江湖关系紧密至极。
这人字一部中虽然有大批江湖人物,到底还算大内侍卫,外三堂却不同,这个组织依旧行走江湖之上,为云阳卫刺探江湖消息,外三堂的总堂主身上亦有品级。既不受约束,又有云阳卫作为后盾,陆君明说要“试上一试”,说的,便是这外三堂的总堂主之职。
此时陆君明又道:“自然,我知道外三堂原有一位总堂主袁采桑,但我也曾听闻,这位总堂主最近似乎犯了什么事情,因此追捕逃犯冼红阳这一路,外三堂也未曾如何效力。”
此言一出,薛明王身体轻轻向后一靠,笑道:“我说错了,十二楼的消息何止灵通而已,简直和我这个大头领所知不分上下。照我看,一个外三堂总堂主都是屈就了。”
这话明褒暗贬,陆君明如何听不出来,但他亦有对策,道:“另有一事,起初我原曾说,除擒拿那冼红阳之外,十二楼愿每年拿出收益之两成,报效云阳卫……”他有意停顿一下,“十二楼愿拿出一成,报效薛头领!”
这方是陆君明的杀手锏,十二楼占据江南半数酒馆、赌坊、妓院,纵是拿出一成,也已是极大的一笔收入。
果然薛明王敛了笑容,细看陆君明:“真人面前不说假话,陆楼主所说无误,袁堂主在北疆犯了事,云阳卫已有撤换之意,只有人选一时尚未定夺。我虽是个大头领,但云阳卫计有天地人三部,此事却非我一人可以决定。”
陆君明忙道:“虽有三名头领,但据我所知,天字部大头领宁海天与薛头领是同门师兄弟,人字部关头领最近中毒负伤,未必管得了这事。何况外三堂在我等江湖人眼中看来了得,在云阳卫中,却并非十分重要的职事。薛头领如何做不得主?”
薛明王便又笑了:“陆楼主此言,似乎也有一定道理。”他看着陆君明,目光中饶有兴致。
陆君明一咬牙,低声道:“薛头领愿肯相助,我愿再加上半成。”
此言一出,薛明王长声大笑,他顺手摘下席面一朵芍药,在手中揉搓成一个花球,片刻方道:“既是陆楼主,在下就心领了!”
“心领了”三字方一出口,他左手忽地一弹,那个花球被他指风一击,正撞上陆君明座椅扶手上雕刻的虎头。花球虽然轻软,附着在上的力道却着实不小,虎头被他一撞,只听“吱呀”声响,一道铁箍瞬间弹出,将陆君明紧紧困在椅上,又有两道利刃自椅背上弹出,直刺他的背心!
突然生变,陆君明不及防范,被铁箍勒了个正着,两道利刃亦是刺入体内。他一声大喝,运力于背,他的内功心法名为三元真气,乃是当年自叶秋凉那里偷学而来,极是霸气。那两把利刃刺到一半,再难进入。
随即他反手一击,手臂以一个极诡异的角度反扭到背后,一式“大劈棺”,真有石破天惊之威,坚硬的紫檀椅背与内里的机关被劈得粉碎。
陆君明一跃而出,双掌齐出,击向薛明王,后者侧身避过,身形如鬼魅飘忽,右手铁钩疾出,勾向他咽喉,直如闪电一般。陆君明知他铁钩厉害,匆忙闪避,虽然避过要害,脸上却着了一记,一道纵长血痕,自右眼眼眶处直延伸到下颌。
便在此时,一个人从外面走入厅堂之中。见到这个人,陆君明直是目眦尽裂,喝道:“叛徒!”
这人正是阮庭安。
原来今日里陆君明约见薛明王,虽然双方合作已有十之八九,但他亦是个小心谨慎之人,担心薛明王出尔反尔,因此吃酒时小心防范不提,又事先做下安排,在薛明王的座椅上埋下机关,更将卫队红雪中的毒镖手安排在侧近。
陆君明心知肚明,这位云阳卫大头领亦是个心狠手黑之人,一旦翻脸,便须做个绝情打算,因此万一出事,他便可以机关困住薛明王,同时毒镖手马上射出暗器,又有自己在一旁招呼。打死了薛明王,再毁尸灭迹,直来个抵死不认便是了。
未想到,这把安有机关的座椅竟换到了自己身下!这件事唯有阮庭安与自己知晓,叛徒不是他,又是何人!
陆君明此刻憎恨阮庭安的心情,犹在憎恨薛明王之上,他一步踏前,接连三掌连续击出,一掌狠似一掌,一掌快似一掌,掌掌追魂,招招夺命,正是三元真气的致命杀招。
——当年叶秋凉在风月楼遇刺,他一掌劈倒一个杀手,转头却见带头之人乃是陆君明,他愤怒之下,三掌劈出,便与今日情形,一般无二。
再说阮庭安武功,原本就在陆君明之下,见他疯虎一般扑来,更是大骇,一时连抵挡之心都已没了,向后便跃,却忘了自身是在厅堂之中,身后便是门槛,一绊正摔了个筋斗,却也恰好避开了陆君明第一掌。
但第二掌却再难闪避,阮庭安索性着地一滚,他身为副楼主,地位不同寻常,何曾有过这般狼狈之时!但此刻性命要紧,却也顾不得了。只是此刻他身在地上,行动不便,这第三掌绝难躲过,眼见陆君明这一掌便要击下,却听身后幼细风声,陆君明心中激灵一声,省到身后还有个一流的高手,这一掌只发了一半劲力下去。也不及转身,反手便向薛明王击去。
然而薛明王出招的,却并非右手那令人闻风丧胆的铁钩,他右手风声,不过是虚招,左手袖中却握了一把匕首,无声无息,一刀劈下。
这也就是陆君明武功出色,直觉过人,仓促间他只来得及将手一缩,却觉手上一凉,随后才觉一阵剧痛,原来右手上五根手指已被齐根斩断,若非他躲得快,只怕这一条手臂便已不存。
薛明王昔日里右手未断时,有绰号叫“袖中剑”,来无踪,去无影,神鬼莫测,无人可防。他轻轻一晃,将那把小小匕首二度收入袖中。陆君明强忍疼痛,左手疾点右手上几个穴道止血,身体已纵到院中,喝道:“长风何在!”
他这一声运了内力在里面,整个十二楼由里到外都听得分明。长风、红雪原是陆君明的贴身护卫,拦阻叶云生时,不过用到其中一半力量,犹有一半,时刻不离陆君明切近,贴身保护。但此刻陆君明只唤长风,不叫红雪,这是因为红雪布置,阮庭安亦是知晓,他疑心极重,已不肯召唤这支队伍。
随他声音,西首房间影壁墙上暗门“吱呀”声响,一队极精锐的剑手步出其中,手中长剑如雪,正是长风。因陆君明担心被薛明王发现,因此这一支卫队未敢安排在厅堂中,也是因此,他便大大失了先机。
与此同时,另一半长风中人亦是一并赶来,两相会和,实力更增。这些剑手受过专门训练,连手中的长剑亦是专门淬炼而成,虽曾在飞雪剑手下遭遇挫折,但实是一支极强劲的力量。这队人马一入,霎时强弱逆转。
薛明王也不惊慌,他自削断陆君明五根手指后,便再未出手,只负手微笑看着长风卫队纷纷拥入,待到这批人马全部进入院中之后,他忽展左手,将墙上悬挂的一幅字画用力向下一拉,同时带动字画里暗藏的一个小金铃,丁零零响不休。
西侧房中的薛停云也听到了铃声,她迅速站起,也拉动了墙上的一幅字画。
破空之声连绵不绝,自正房与东首房间屋顶迅速射出许多淬毒利箭,这竟是一个极厉害的机关,乃是昨夜里薛停云紧急布置而成,那些剑手猝不及防,一时间竟已伤亡过半。
与此同时,一阵十分整齐划一的脚步声自外面传来,这脚步十分沉重,尽管人数不少,却宛若一人发出一般。时间未久,一队重甲武士踏步走入院中,手中各持重剑,剽悍凶猛。当先一人一身锦衣,身形修长,手持黑枪,正是地字部指挥呼延琴。他身边的副手手上戴一枚硕大的翡翠扳指,腰间挂一个面目狰狞的人头,那人头却也是个熟悉人物,正是十二楼另一位副楼主纪小香。
章九 乌云天现
这是一场猛虎与群狼的拼搏。狼群虽然凶狠,数量却已逊色于猛虎,更不必提两者之间力量的差距。呼延琴手下这队重甲武士原是出身军队,训练有素,五人一组,合攻一人,又有一名快刀手在外伺机发动。长风诸人虽然剑法高明,却未曾遇到过这般的对手,方一遭遇,已然折了三人。又过片刻,便已现出败退之状。
当此时,长风将折,红雪已陨,两名副楼主中,阮庭安叛变,纪小香身死,两名供奉在先前叶云生一战中受伤,暗魁首却是外人。陆君明也已看到情形不妙,他决断力极强,一咬牙,自颈中取出一个哨子,这哨子是以一截白生生的骨头做成,形状煞是怪异,他凑到口边,猛力一吹。
哨音发出,竟如阴风怒号,厉鬼齐哭,纵是白昼之时,在场诸人听了,一时间亦有身坠地狱之感。
这哨音传播声音亦是极远,不逊于陆君明之内力呼喝。薛明王微微皱了眉,显然对这件事,他亦是十分意外。
十二楼门前的一名护卫听到这哨音,眼神一转,忽地转身跑向内里,全不顾身后同伴惊讶的叫喊,一边走,他一边从怀中取出一块黑布,紧紧地扎在颈上。
一个小头目正和他的同伴一起,百无聊赖地就着一盘肴肉吃着老酒,忽然听到这哨音,他一抬手掀翻了酒壶,抬腿便向后面跑去,奔跑过程中,他右手自靴筒里抽出一把匕首,左手一扯衣领,露出扎在颈间的一块黑布。
十二楼厨房中的一名大师傅,手中握着一把尖刀正在剔骨,听到白骨哨声,把排骨一扔,握着那把剔骨尖刀,连围裙也未解,便奔了出去,在他的颈上,却也系着一块黑色的布条。
从十二楼不同的地方,奔出不同的人,他们身份不同,年纪不同,性别不同,有的是身强力壮的勇士,有的是瘦小枯干的少年,甚至有一个还是年纪轻轻的女子,他们抛下了手里的工作,抄起了离自己最近的武器,朝着白骨哨声发出的地方奔去。他们的共同之处,是颈间系着一块黑布。黑得如同乌云密布的天空。
这方是陆君明的最后杀手锏,是他苦心经营了多年的一支队伍,这支队伍中的每一个人,都经过极精心的挑选,有的曾受过陆君明的重恩,有的受过陆君明一笔巨资,也有人是家人控制在陆君明手中。
无论手段如何,这些人可以确保的一点,便是其中的每一个人,都是绝对忠诚,绝对不会背叛。陆君明视这一支队伍为重宝,纵然是当年叛变叶秋凉时,他也一直按捺着未曾使出。
没有人知道这一支队伍,无论是他身边的两位副楼主,跟随他叛变的旧人如曾如颜,连他最心爱的女人也不知晓这些。甚至于说,这支队伍中也有人并不识得他。能够召唤他们的只有那只白骨哨,而他们的任务也只有一个,那便是保护那个拥有白骨哨的人。
这支队伍,名为——乌云天!
以极快的速度,乌云天已经赶到了院落门前,此时呼延琴手下的重甲武士已然将长风消灭大半。眼见这一支看似乌合之众的队伍拥到近前,不免掉以轻心。一个重甲武士当先一剑,便向打头一人劈了下去。
这一剑重力大,笼罩范围极广,对手须得急速后退,方能逃出剑气范围。未想那人竟然并未闪身,只是将头一侧,仅闪过致命一招,手中的腰刀已经照着那武士直刺了过来!
这是两败俱伤的打法,武士身着重甲,那一刀虽然凶狠,但不过是让他略觉疼痛而已,可他挥下的一剑却已砍到那人左臂上,小臂霎时被砍掉一半,血流如注,那人却似浑然不觉,一刀又向那重甲武士面门砍去。
重甲武士吓了一跳,他虽在云阳卫拼杀多年,却也未曾见过这般的对手,反手又是一剑刺过。那人竟似全不在意,手中刀停也不停,直刺重甲武士的面门。刹那间,他腰间已中了一剑,但手中的一刀也已砍到那武士面门上,虽有面甲保护,仍是砍得那武士血流满面。他把刀一扔,揉身而上,全然不顾身上两处重伤,袖口中顺出一把匕首,从那武士眉心之间直刺了进去。
他杀了一个人,背心处却全无防护,另一名重甲武士伤心同伴之死,一剑自他背心刺了进去。
那人虽中致命一剑,却未曾立即身死,他不顾还留在自己体内的重剑,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转身一扑,那重甲武士绝没想到这人在这等情形下尚可一击,左眼处已中了他一匕首,直透脑后。
他一人身死,却换了两名重甲武士的性命。这不是长风、红雪一般的剑手,甚至也不是江湖上的杀手,这是——死士。
不在意敌人的性命,更不在意自己性命的死士。
展眼之间,布置如同一张密网的重甲武士已被这群死士隔开,更令人惊异的是,这张密网有一两处,竟已有渐被撕开的趋势。呼延琴又是惊异,又是恼怒,他喝道:“林中,秦严!带你们的小队把口子堵上,你们竟是废物,还要我说不成!”
两名小队长不由面上羞惭,各自带人堵上缺口。但这么一来,乌云天也看出呼延琴乃是头领,四五个人便朝他围攻而来。呼延琴长枪一抖,挽出斗大一个枪花,他的枪法乃是家传,原是从战场中化用而来,刚猛无比,未过十招,便已刺死了一人,又过五招,又一人被他刺成重伤。然而虽则如此,他的压力竟未减轻。被他刺伤那人已无力站起,却仍是向前一扑,抱住他小腿,死死拽住不肯松手。呼延琴连踹两脚,未能甩开,不由心头火起,一个玉环步向后错开,一腿飞出,那人颈骨被活活踢折,牙齿却深陷他小腿之中,鲜血滴滴答答自他垂下的头颅口中流出。
呼延琴副手连忙上前:“大人!”一低身将那人尸身拽开,反手一掌又击退飞身而上的另一人。只是这样一来,他那边反而出了缺口。乌云天中为首三人已经跃过他身旁,直冲到厅堂之中。
薛明王仍是没有出手,他只负着手,唇角边含着笑,看着院中人厮杀。直到这三人跳了进来,他才饶有兴趣地把目光转移到他们身上。
这三人中,有两人一是奇瘦的少年,手拿一把和他的人一样细瘦的剑,另外一个则是小头领模样,手中擎着一把花枪。这两人一到厅中,便朝着薛明王急攻而来。这两人合攻,又快又狠,但薛明王身形如鬼似魅,足不沾地,在厅堂中回旋往复。那两人攻得虽急,却碰不到他身上半点。
二人对视一眼,忽地那少年一跃而起,他身形枯瘦,这一跃极高,趁着人在空中,手中长剑朝着薛明王乱砍乱劈,粗粗一看,与疯子无异。
但薛明王却看得分明,这少年剑法表面混乱,其实自有秩序,正是数十年前大盗罗桓纵横江湖的一套“乱披风”。他年纪虽轻,这一套乱披风却使得极是高明,纵是浸淫剑术多年的老手,只怕也未必能凌驾于他之上。这少年似乎并不会什么轻功心法,每次须得跃起出剑时,便用力向上一蹦,这一蹦姿态难看,却很是实用。薛明王的眼神中不由流露出一丝赞赏。
眼见这一套乱披风已将他裹在其中,那小头领发一声喊,身形如电一般激射而出,手中花枪如一条出水蛟龙,直奔薛明王前心而来!
他的枪是一把最普通的花枪,枪柄不过是白蜡杆,枪尖不过是生铁。但只这一枪,却已有了千军万马一般的气势,枪未至,气已行,清冷锐意自枪尖处迸射而出,他原本只是普通的小头领,然而这一枪刺出,却衬得他气势清雅高华,仿佛冷月照空。
薛明王不禁点了点头:“果然是玉京城,当年云将军留下的雪煞枪法,竟然在这里也能见到一招半式,可惜。”
他没有躲,甚至没有运力护体。剑影枪锋之中,他身形如风中芦苇,摇曳不定,宽大的衫袖在风中一摆,又是一摆。
两大蓬血花在风中飞溅而出,虽有先后之分,但因速度太快,竟似同时飞出的一般。少年与小头领由胸至腹,破开一道极大伤口,细剑与花枪一并坠落,而同时落下的,竟还有他们体内的内脏。
薛明王飘然落地,右手的铁钩滴血不沾,雪亮如昔。然而在方才的过招中,他的青衫袖口亦是被撕破,半幅袖子直拖到地上。
“不错,”他低声说,“倘若你们在我手下,过上几年,说不定可以成为一方指挥呢……”他摇摇头,不再说下去。转身看向身侧,陆君明却已不见了踪影。
那少年天赋过人,小头领枪法出众。但在三人中,最会掌握时机的却是第三个人,那是个膀大腰圆的厨子,手持一把剔骨尖刀,在前两人合攻薛明王时,他背起陆君明,转身便走。
陆君明背部中两剑,又断五根手指,方才打斗之时,虽有长风、乌云天竭力防护,但仍是再中一掌一刀,此刻几已脱力,眼见此处距离十二楼门外尚有一段距离,更不知外面还有多少埋伏,他低声道:“去南斗院。”
那厨子虽是乌云天中重要成员,但究其身份,不过是十二楼中一名普通厨子,并不知南斗院在何处,呆了一呆:“怎么走?”
陆君明咬牙道:“笔直向前,到假山处右转……”
他一路指点,那厨子奔行又快,转瞬间便到了南斗院,原来这便是当初关押冼红阳的院落,荒草丛生之中,依稀可见一口水井。
厨子放下陆君明,他挣扎着来到井边,看了下方一眼,叹了口气,方道:“辛苦你了。”
厨子恭恭敬敬道:“这是乌云天当为之事。”
陆君明道:“虽是当为,我亦该感谢于你。你今日所为之事,非但是我,整个十二楼都会铭记于心。”
这厨子虽然武功高明,但出身不高,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应答。陆君明又叹了口气,忽道:“小心,后面有人!”
那厨子一惊,忙转过身去,手中握紧了刀柄。然而身后空空荡荡,哪有什么人影?他正在诧异,忽觉后心一凉,一截刀尖已从身前突出。他睁大了眼睛,至死也未曾明白,为何陆君明要向自己出手。
陆君明慢慢抽回匕首,插回腰间:“我说过,你今日所为,十二楼定会铭记于心。”他叹出第三口气,“然而,万一你背叛于我,告知薛明王我的行踪,那又如何是好?”
他费力地托起那厨子的尸身,掷入水井中,随后从身上拿出一个纸包、一个瓷瓶。倾开瓷瓶后,倒出两颗朱红丹药,每颗约有指甲大小,方一倾出,已然飘出异香。
这是他用二十四条人命,自“夺命医仙”那里夺来的回天丸,无论怎样的重伤、疲累,一颗下肚,定会恢复如常。方才打斗激烈,直到此刻他才有机会拿出此药。
他将那两颗回天丸嚼碎咽下,未过多久,只觉一股热流自丹田升腾而上,四肢百骸暖融融的,片刻之间,便已恢复了大半精力。
他又打开了那个纸包,倾出一些白色药粉,这是以北疆虎骨熊胆制成的金疮药,其效如神。先前他虽然点了止血穴道,但几处伤口仍有鲜血渗出。但待到这金疮药撒上,血便立时止住,甚至连疼痛都消失了许多,他撕下一截干净内衣,将右手紧紧缚住。
随后,陆君明又动作利落地处理了身上其他几个伤口,全部结束之后,他虽然有伤在身,却已有了一搏之力。
他最后看了十二楼一眼,冷冷一笑:“薛明王,你等着,待我归来之时,必让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说完这句,他双臂一夹木桶绳索,慢慢滑落下去。原来在这井壁上,有一处石壁乃是机关,打开之后,内里有一条通道,可以直通外面小巷。这机关是当日叶秋凉所设,但他自己却从未用过,只告知陆君明一人。
绳索慢慢下降,陆君明借着微弱光芒,凝神观看,果见一块石头微微凸出,他晓得这便是当日里义父教他的机关所在。便双足运力,发劲一蹬。
这一脚用力不小,只听吱吱声响,那井壁一处果然缓缓开启,显出一个可容一人爬进的入口。陆君明心中大喜,手臂一振绳索,正要顺势进入,忽觉丹田处仿佛被一根冰针刺了一下,随即全身僵硬,一时间竟是动弹不得。
而随着那丹田一冷之后,他身上内力亦是随之消散,速度奇快,未及片刻,他苦练多年的内力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点滴也未曾留下。
陆君明大惊失色,这内力失却,明显是中了散功药物的缘故,但自己自从与薛明王见面以来,一直小心提防,连酒杯都不让他接近,怎会中毒?
“不对……”他忽然省起,只有在薛明王提及他义父叶秋凉时,自己一时失控,不自觉将酒杯放在桌上。想来薛明王那时言语,定是有意为之,以便下药,好个地字头领,竟是这般奸诈!自己早晚要将他碎尸万段!
他念头也只转到这里,却因无了内力,再擎不住绳索,咕咚一声,直掉进了井里。
这一边生死搏杀,另一边冼红阳呆在房间中,虽出不去,却也晓得外面定是发生了大事。又过一会儿,喊杀声更大,不时竟有一两件暗器打到窗上。冼红阳偷眼看薛停云,只见她神色庄重,全不注意自己。
现在当如何?倘若换成别人,自然就要仔细想上一想: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自己不会武功,骤然跑出,会不会有危险?薛停云犹在身侧,她能不能让自己离开?
但冼红阳可不是别人,他素来是想到便要做,他又看了薛停云一眼,忽地跳起来,扒窗子便爬了出去。薛停云并不在意,只作未察一般。
冼红阳跳到院中,这时长风与重甲武士正打得热闹。他一路被云阳卫追杀,自然识得两边人马。心里诧异:方才那薛明王和陆君明还说得好好的,这会儿怎么就打起来了?转念一想,却又开心,心道:这两方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打得好,打得妙,狗咬狗,一嘴毛,哈哈哈哈哈!
这时也没人顾得上他,冼红阳一路被人追杀,最擅长这逃窜的本领,院门口已经堵得水泄不通,他猫着腰,小心翼翼地溜到了院墙边上,这堵墙甚高,若换成平时,也不在话下。但此刻冼红阳内力被封,跳是跳不过去了。他蹲下身子仔细寻找,果然在院墙下看到一处青草丛生的洞口,正是这院落的排水处。他心中暗喜,低身便从洞口钻了出去。
此时十二楼里也已乱成一团,纪小香已死,阮庭安手下人马连同部分云阳卫正在四处弹压,基本没什么人注意到他,冼红阳几乎没费什么事,就来到了一座角门旁边。只要轻轻一推,自此,便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章十 狭路相逢
然而,冼红阳却没有踏出这一步。
原因无他,在他即将离开的时候,看到了一个人。
从这个人的穿着打扮看,不过是个十二楼的普通卫士,慌慌张张没头苍蝇一般也不知该往哪边奔,冼红阳心念一动,绕到他身后,随手掰了根树枝在他腰间一顶:“站住!”
那卫士吓了一跳,以为是匕首之类兵器,慌忙停下脚步,冼红阳便道:“今日里来的那个叶云生,现在哪里?”
那卫士原以为他是阮庭安手下又或是云阳卫,没想却是问这个,心里诧异,便道:“那叶云生已经逃了。”
冼红阳心中不乐,暗道什么叫逃了?转念又一想,逃了,至少证明叶云生应当无事,这也是好消息。却又听那卫士道:“也不知道死没死。”
冼红阳大怒:“什么叫‘死没死!你这说的什么话!”树枝又使了把力。
那卫士有些紧张,忙道:“听闻他受了重伤……”
冼红阳忙问:“他受了什么伤,谁伤的他?”但这卫士身份寻常,哪里知道这些消息,冼红阳追问再三而不得,向他腰眼用力踹了一脚,那卫士被踹得一个踉跄,也不敢看身后,转身便跑。
冼红阳一跺脚,丢开树枝,返身推开角门,急匆匆跑了出去。
这两日里,玉京城中一片混乱,先是听说十二楼再度发生了叛变,又听说云阳卫接手了十二楼,又有人说十二楼的旧部起来闹事,种种说法,众说纷纭。
其实这两日里,倒正是冼红阳逃出玉京的大好时期,城中大乱,搜查也比平常松懈了许多。但冼红阳却不肯走,只因他得知叶云生重伤消息,暗道一则叶云生是莫寻欢好友,二则他是为救自己方才如此,若是自己不顾他安危,当先逃走,那自己哪还算是个人!因此上,他宁可留在玉京城中,四处查探叶云生消息。
但说是这般说,偌大一个玉京城,他自己又是个内功被封、正被通缉的逃犯,找人谈何容易!他寻了两日,全无消息。
冼红阳心中急躁,忽又生出一个主意来,暗道:你傻了,现有的管道,你却不知利用!
他寻到街边一个乞丐,用自己身上的衣服与乞丐那套破破烂烂的衣服交换,连同他身上的酒葫芦也一并要来,用身上最后几十个铜钱去酒店里打了一葫芦酒,摇摇晃晃,便来到了城郊一所破庙之中。
他是丐帮冼老帮主的独生子,从小在丐帮长大,自己更当过丐帮帮主,对乞丐生活熟到不能再熟。据他经验,这种城郊破庙,通常都是乞丐聚集之所。而这些走街串巷,彼此之间又有联系的乞丐,消息之灵通,有时甚至更胜于武林组织。
果然等到日暮时分,便见一伙乞丐手拿竹棒,吆喝着走了进来。
这伙人有的拿着一钵冷饭,有的拿着剩菜剩汤,有一个拿的甚至是一颗白菜,打头的一人比较阔气,他身上背着一只麻袋,手中则拿了半只烧鸡。
见到打头那人,冼红阳不由眼睛一酸,一瞬间险些落下泪来。
身背一只麻袋,那是丐帮的一袋弟子。
其他人等,却都是普通乞丐,他们笑笑闹闹,自庙中神像后拖出一口铁锅,从外面打了河水倒入煮开,又将所携食物一并倒入,热气飘出。冼红阳窥得时机,自角落里大笑走出:“你们吃得好热闹,也加上我一个!”
他虽是前任帮主,但那一袋弟子本是帮中最底层的帮众,自不识得他。见他出来,便笑道:“来来来,你这位兄弟来得是时候,快过来一起吃喝!”
冼红阳便道:“怎有白白吃喝的道理,我今日去一个财主家讨钱,他家今日在办喜事,赏了我一葫芦酒喝,兄弟们便一起享用!”
众乞丐哄然一声,都甚是欢喜,要知道他们平日里喝酒的机会便少,而冼红阳那酒葫芦又颇大,估摸每个人都能分到一碗酒喝。便先都不吃饭,由着冼红阳为他们每人倒上了酒,各自小口小口喝着。
冼红阳给自己也倒了一碗酒,和这些乞丐大声谈笑,他自幼便是在乞丐中混熟长大的,没过多久,已同诸人打成一片。
说了一会儿,那个一袋弟子问他:“这位兄弟,听你口音,像是北方来的?”
冼红阳道:“是啊,不瞒这位大哥,我原是在京城里讨生活,谁曾想打伤了一个官家子弟,不得已只得跑到南边来。眼下到了这玉京城没两天,人事不懂,还得请大哥多指教。”
那一袋弟子听得他打了官家子,反倒高兴,一挑拇指赞道:“好汉子!你且放心,在玉京城里有我罩着你,管保没事!”
冼红阳忙道:“多谢大哥!”又佯作好奇,问道,“这几日,我看这城里面乱糟糟的,不知是怎么个勾当?”
那一袋弟子道:“你是外乡人,不晓得。玉京城里有个十二楼,那楼主原是篡了他义父的位置,方拿下的,谁曾想,如今他又被副楼主篡了位。真叫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但这楼主原先的势力不小,那副楼主闻说也弹压不下,因此又请来云阳卫帮忙维持,这官不官,匪不匪,真也说不明白。”
冼红阳喝了一口酒,道:“难怪前两天我路过一个所在,倒真是比财主家的大院还要漂亮,就是里面打打杀杀,闹个不休,想就是那十二楼了。”众乞丐听他这般形容,一齐笑了起来:“正是。”
冼红阳听了,却有意沉吟,之后“唉”了一声。那一袋弟子心细,道:“兄弟,你这是怎的?”
冼红阳却只是不答,待到那一袋弟子追问再三,方才道:“那日里,我路过那十二楼,见到一个满身是血的小哥打里面冲出来,身后追着十来个人,各拿着刀枪,与他对打。我看那小哥,伤已是极重了,但他一个打十个,毫不落下风!血流得满地,他却连哼都不哼一声,你们方才说什么楼主副楼主,我不晓得,只看这小哥,倒着实是个英雄好汉!”
他这番话纯属杜撰,但想那卫士说叶云生伤重,想必满身是血是必然的。十二楼不会放过叶云生,又碍着飞雪剑大名,多派几个人出来追赶多半也是有的。
众乞丐听了他这般形容,也都赞扬这小哥真是了得,冼红阳却又叹了一口气:“就是我……对不起他!”
那一袋弟子忙问道:“这话是怎么说?”
冼红阳道:“我原在一边晒太阳,并不碍他们的事。那追杀他的人里,有一个不知怎的,上前便劈我一刀!大哥你晓得,我虽打了那官家子,其实不过是仗了一身粗力气,哪晓得武功,这一刀下来,我便呆了,幸得那小哥上前,一剑救了我性命,他自己却又中了一刀,我当时吓得傻了,连滚带爬便逃了开去,也不知那小哥后来如何,现在想想,实在不够义气。”
那一袋弟子道:“你不是江湖人,不懂这些事,想是你躲在一边,那些追兵便以为你是那小哥埋下的伏兵。下次见到这种事,须得躲远些。”又道,“听你这般说来,这小哥倒是个人物。”
冼红阳叹道:“是啊,我这两天想到这件事,心里总不安宁,他救了我一命,我却逃了,也不知他性命如何。”
那一袋弟子道:“这也说得是。那小哥怎样一个模样?”
冼红阳道:“那小哥穿着一身白衣裳,手里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宝剑,说到相貌,可真是俊极了,比那戏台上的小生还要漂亮几分。”这话,他却没有夸张,在他一众好友之中,单论相貌,叶云生确是最为出众一人。
这时一个乞丐忽然道:“穿白衣的漂亮小哥?我听李老四说,他们那一片似乎新来了个江湖人,受了好重的伤,听说确是长得好。”
冼红阳心中一喜,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却又听那乞丐续道:“……但却没见到什么宝剑。”
冼红阳心中一紧,暗道,莫非打斗激烈,连飞雪剑都失却了?但又疑惑究竟是不是叶云生,便问:“那人多大年纪,穿的什么衣服?”
但这些,那乞丐却不曾留意,只说:“这些我都不知,倒是有一样稀奇,那江湖人身边还跟了个漂亮大姑娘,不知什么路数。”
冼红阳心里也诧异,要是说他的好友莫寻欢遇到这桩事,那是毫不稀奇,不但不稀奇,甚至说是天经地义,但叶云生虽然风仪俊美,品性却极是端严,身边怎会跟着个女子?莫非那人不是他不成?
但他又想,无论怎样,先去看看再说,便问:“这位兄弟,那江湖人在什么地方?”
那乞丐道:“城西翠柳山庄往北,有个沙子庙,过了那庙向南走有三条岔道,不走东,不走西,要走正中那一条,走到尽头顺着山坡往下走,看到小河再转南,直到见两棵大柳树,那边有两个山洞,西侧那个便是。”
冼红阳笑道:“真正是卖瓜子的开箱打喷嚏——啰唆一大堆。谢谢这位兄弟。”说罢转身要走,那一袋弟子道:“你要报恩,也先吃了饭再去。”冼红阳答应,满满从锅里盛了一碗,狼吞虎咽,吃了个干净,抱拳转身便走。
他对这玉京城并不熟悉,好在那翠柳山庄还颇有声名,一打听便知。他拖了一条瘸腿,沿着翠柳山庄一直向北走,直走了好一段路,才看到一所破破烂烂的小庙,上面连个名字也没有,心道这多半就是什么“沙子庙”了。又往南走,果然见得三条岔道,中间一条最是狭窄,便沿着这条路行走,只觉路上全是细沙,心道,原来这庙名是这般来的。
这次又走了好久,到尽头顺着山坡下去,果见一条清澈见底的溪水,水底全是石子,他遥遥见前面有个女子,穿着打扮不似贫家,提着一个水罐,到溪里打了一罐水,又向南走。
冼红阳心中一动,暗想莫非这就是那女子?他留了个心眼,暗想万一这女子是歹人,自己又没有武功,可也麻烦。因此他未敢离得太近,只远远跟随其后,不久果见两棵柳树以及树后的山洞,那女子捧着水罐走入。冼红阳便躲在山洞外。
未过多久,忽听那女子惊呼一声,“当”的一声水罐落地,紧接着那女子双手捂脸,跑了出去。这变化猝不及防,冼红阳吓了一跳,心道这是怎么了,忙闪身进了山洞,只见一个穿白衣的男子躺在里面,面朝里,脊梁剧烈起伏。
他心中一喜,忙上前道:“叶大侠,叶大侠!”忽见那人转过身来,一双眼睛傲如孤狼,血气杀气如要溢出一般,哪里是叶云生,分明是十二楼的楼主陆君明!
这一下冼红阳吃惊不小,尚未言语,陆君明一掌便拍了过来,虽非什么精妙招式,却是出奇不备,难以闪避。幸而冼红阳这一路逃亡过来,别的不说,这防偷袭的本事倒是练了十成十,见陆君明一掌打过,忙侧身一躲,反手便是一拳。
陆君明着地一滚,更不起身,一脚便踹了过来,冼红阳忙收回拳头,矮下身子,也一腿扫了过去。那人立即收回前招,一掌向他脚踝切去。
单招式来看,这陆君明的武功委实算不得如何好看,大有市井之气,但却实用了得。这一掌,冼红阳竟是躲不过去,索性一指向他掌心点过,心道点了你的穴道,看你还如何出招。
但这一招出手,他立刻反应过来不对,他眼下根本没了内力,纵是点中又能如何?这时只听“啪”的一声,那一掌已经切到他脚踝上,却并无想象中的疼痛刺骨。疼虽有些疼,却也没怎么影响活动。与此同时,他那一指也点到了那人掌心上,自然,也并未对对方产生如何影响。
这两人都以为自己会受重伤,却也均未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不由双双呆住。陆君明冷冷看了他一眼:“你也敢找我麻烦?”
冼红阳听得这句,一时间真是怒从心头起,心道我凭什么不敢?我被你捉拿关押,你又害得叶云生身受重伤,找你麻烦是轻的!一时间也顾不得其他,扑上去挥拳便打:“你这混蛋!”
陆君明本要躲闪,不知为何身子猛地一颤,面露痛苦之色,竟未躲开,被冼红阳扑到身上便是一顿老拳。这两人此刻都没了内力,那也就和市井闲汉打架没什么区别。不多时,冼红阳便占了上风,他揍了陆君明一顿犹不解恨,心想十二楼素来作恶多端,这陆君明更是连他义父都杀,不是什么好东西,索性今天把他杀了也罢!
他身上没有兵器,也没有内力,不能如平时一般举手杀人,索性掐住陆君明脖子,直掐得陆君明双眼翻白,脸色涨红,眼见一位名满江南的十二楼楼主,就要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山洞之中。
冼红阳忽又想到一事,心想不对,这事我须得先问上一问,忙松了手:“我问你,叶云生到底怎样了?”
陆君明死中逃活,喘息着道:“他没死,我原派了唐门的暗魁首追他,不知……怎样了……”
冼红阳又问:“他受的伤怎样?”说到这里时,神色极是关心,声音中亦是恳切。
这时陆君明已然恢复几分,见得冼红阳神色,得知他对飞雪剑确是真切牵念。他素来是个脑筋转得快、极会下决断的人,便斟酌了言辞,慢慢道:“他受了伤,却不很重。”
冼红阳道:“不很重?不是说他受了重伤么?”
陆君明问道:“你听谁说的?”
冼红阳犹豫了一下:“这个你不必管。”
陆君明冷笑道:“凭他是谁,当时我在当场,暗魁首的命令是我下的,难不成他比我看得还真切不成?”
冼红阳心想,这也有理。毕竟他当初不过是问了个普通卫士,大约不知实际情况,以讹传讹,也是有的。却听陆君明话音一转:“但是,他却没了武功。”
冼红阳大惊,他自己内功也失了,却也不曾这般惊异,一把又拽住陆君明领子:“他也失了武功?和你我一般?”
陆君明冷笑着拨开他的手:“不,他中的毒与你我又不同,是薛明王自大内携来的秘药,名为‘五侯家。中者先是丧失内力,随后丧失五感,全身剧痛,被这般折磨七日之后,方才气绝身亡,极是厉害。”
这几句话,听得冼红阳魂飞魄散,陆君明话音又一转:“但是,我有解药。”
冼红阳怒道:“你信口开河,若有解药,怎不解了你身上的毒?”
陆君明道:“你我中的毒都是一般,均是薛明王所下,他怎会让我拿到解药?这‘五侯家的解药,原是我听说他带来这种毒药厉害,为了防范方把解药偷到手里,谁曾想他反而下了另一种药给我!”
冼红阳眼珠一转:“哦,原来你有解药。”上前按住陆君明,撩开他外衣,便在他身上搜将起来,未想搜了半天,全无所获。陆君明冷笑道:“不必搜了,你倒想,我会把解药藏在身上?”
冼红阳眼珠一转,把他放开:“说吧,你要什么交换?”
陆君明冷冷笑了一笑:“不愧是丐帮前帮主,倒也聪明。我要你带我进玉京城,找一个人。”
这却是冼红阳未曾想到之事,此时城里寻陆君明正寻得紧,他又到了城外,怎的不想出去,反要进城?
陆君明窥出他神色:“你不必管,只要你带我进城,寻到那人,解药我立刻双手奉上。”
冼红阳道:“你为何不自己去?”
陆君明不言语,只捋起裤管,只见他左腿上纵长一道伤痕,几可见骨,连膝关节也被砍到,只怕行走都已不易。难怪他方才忽然面露痛苦,但他有这样一道伤仍然一腿踢出,却也着实坚忍。
他放下裤子,又道:“我已无法自己行走,却又需即刻离开。何况冼帮主你逃亡这许多时候,定是有不少心得,可以助我。”
冼红阳又问道:“我看方才有个女子,你怎不和她一路走?你我是有仇的,怎的相信我?”
陆君明道:“她?正是因为她,我才得马上离开。”他阴阴冷冷地一笑,“我宁可相信利害,也不相信感情。”
章十一 订约合作
冼红阳看着他,这位十二楼楼主同自己一般,曾身在高位,如今废了内功,伤了腿,遭人追杀,按理说应是颇有同病相怜之意,可不知怎的,他看此人,总觉得仿佛是在两个世界之中,半分亲近的意思也没有。
他也懒得和陆君明多说,只琢磨着这位十二楼楼主所说的话,若如他所说,叶云生中了剧毒,那确是十分值得担忧之事,但这不过是陆君明的一面之词,到底有几分可信?
陆君明见他神色,已知其意,举起左臂向天,道:“我陆君明对天发誓,方才所说的话,全部属实,如有违背,五雷轰顶,天诛地灭!”
这实在已是极重的誓约,道上人最重誓言,冼红阳念头转了几转,暗道,也罢,先把飞雪剑的解药弄来再说。到时再想个办法把他弄死。这家伙把我捉入十二楼,我到时也把他交给云阳卫,哼哼哼。他遐想弄到解药之后,可以如何折磨陆君明,越想越美,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声未歇,忽又想到,不对!我也是被通缉的罪犯,如何能去找云阳卫交人?
陆君明这一招,虽然看上去似乎鲁莽任意,其实是死中求活,一则有叶云生解药做引,二则冼红阳同受追杀,无法告密。实也是一招妙棋。
冼红阳摇一摇头,不再多想,道:“好,我便答应你。我帮你回玉京,找人,找到后你给我解药。但是有一点。”他看着陆君明,“若是在这期间找到飞雪剑,我可就不再管你,你也需立刻把解药给我。”
这条件提得也算苛刻,但陆君明不假思索:“好!”又道,“你须得以丐帮诸位祖师的名头发誓,助我前往玉京。”他凝聚目光,看向冼红阳,“决不向云阳卫告密。”
冼红阳被噎了一下,他自己父亲就曾是丐帮帮主,这个誓言可真是厉害,但想到叶云生所中剧毒,咬一咬牙道:“我便答应你。”
这约定一定下来,陆君明就道:“既然定了,我们现在马上离开这里!”
冼红阳一怔,随即想到方才那女子,道:“是因为那女子?她莫非是去告密?”心里想,若是这般,还真得快走。
陆君明冷冷道:“她虽不是现在去告密,但说不准将来就去告密。”
冼红阳道:“她是什么人?”
陆君明看他一眼,似乎诧异这位前丐帮帮主这许多废话,但还是答道:“从前,是我相好。”
冼红阳吃惊:“她是你情人,你竟信不过她?”
陆君明哼了一声:“婊子无情。”
冼红阳觉得他这话说得太过难听,又一想,说不定那女子真不值得信任,便蹲下身,背了陆君明起来。只是陆君明身形高大,他此刻又没了内功,还瘸了条腿,实在大为不便,又把人放下,招呼一声:“你先等下。”出去从那两棵柳树上折柳枝编了个担架,把陆君明放到那担架上,又折了两根柳枝,一路走,一路将身后的脚印扫去。
他来到小溪旁,先背着陆君明过去,又把担架也拽过去,继续拉着陆君明走。前面是一片茂密树林,他拉着陆君明一直走到深处,方才停下脚步。
这一套他做得顺其自然,看似简单,其实皆有道理,柳枝扫去脚印掩去足迹,经过小溪掩去气味,密林深处难以搜捕,皆是十分妥善的安排。
冼红阳折下枯枝,生了两堆火,道:“这里树高林密,生了火外面未必看得出来。”又道,“眼下天晚了,等到明儿一早,我们再进城。”
鲜红金黄的火焰跳跃不休,温暖了人的身体的同时,也恍惚了人的精神,陆君明默默看着那火焰,英俊戾气的面容被那火焰映照,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冼红阳也不理他,揉一揉肚子:“饿了,我弄点吃的去。”说着在地上翻找,未多久,便在泥土里翻出一条又肥又大的肉虫。他放在眼前仔细看了一番,“甚好,这个很合适。”
陆君明这下再看不下去,面色一变:“吃这个?”
冼红阳根本不回答,拎着虫子在他面前走过,来到火堆之旁,陆君明暗想他不是真要把这虫子烤了吃吧?心里一阵恶心。却见冼红阳从火堆上一根枯枝里掰下一根倒刺,又折了一条极长藤条,把肉虫安在倒刺上,倒刺则安在藤条上。一切完毕,他扛着藤条,进了密林深处,只看得陆君明不明所以。
未过多久,冼红阳拎着一只肥嫩山鸡走了出来,另一只手里拎了个包,他从包里掏出一些物事,埋到火堆下面,把山鸡褪了毛,用葫芦里的清水冲了冲,便用树枝一穿,放到火堆上慢慢烤,不一会儿,香味就传了出来。
陆君明着实不明白,忍不住问了一句:“你怎么做到的?”
冼红阳笑道:“钓鱼。”他摇一摇手里的藤条,“鱼竿。”指指那根倒刺,“鱼钩。”最后点点那只山鸡,“鱼饵被它吃了。”复又笑道,“此乃丐帮不传之秘,如何钓得,却不能告诉你。”
陆君明冷笑了一声:“可惜,你已不是丐帮帮主了。”
这话若是冼红阳逃亡前期听到,必然是悲愤至极,但这一路行来,遇到莫寻欢、越赢、杜春、叶云生这一干好友,晓得这世间尚有许多真情温暖,心情早已不再沮丧颓唐,满不在乎地笑道:“那又如何?”说罢哼着小调,把山鸡翻了个面,叹息一声道,“可惜没盐。”
陆君明听他叹息一声,原以为是如何一番感慨,未想却是这一件小事,又见冼红阳慢条斯理地从怀中掏出两个野果,把里面的汁水挤在山鸡上。烤好了山鸡,他分了一半给陆君明,又从灰堆下掏出事先埋在下面的一堆栗子和几个山鸡蛋,香气扑鼻,竟是一顿极丰盛的晚餐。
陆君明咬了一口,山鸡肉极是肥嫩,外皮香脆,虽然无盐,但因有野果的汁水,自有一股天然的清香。他逃亡这些天来,还是第一次有这般美味的东西入口。
他看一眼盘腿坐在对面,逍遥自得的冼红阳,心想,这小子是在逃亡?怎么仿佛游山玩水一般?
吃罢了饭,冼红阳把火堆移开,倒在火堆原先所在之处,那里的地面被烧得热烘烘的,不一会他便怡然自得地睡熟了,陆君明瞪着他,但终是抵不过困倦,也倒了下去。
火堆余下的热气透过地面渗透到四肢百骸,身上伤处被热气熨帖,说不出的舒服,这几天来陆君明本是时时警戒,处处担心,但不知为何,躺在这样一个所在,眼前有明亮的火焰轻轻跳动,对面又有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呼呼大睡,竟然很快便沉入了梦乡。
次日清晨,陆君明醒来之时,却见冼红阳早已起身,手中拿着几片硕大的叶子,上面还沾着清晨的露水。他暗悔自己太不警醒,冼红阳却已走到他近前,拿起两片叶子,放入口中嚼碎,然后捋起陆君明裤管,敷到他左右膝盖上。又用剩余叶子包扎,紧紧缚上。
陆君明皱眉道:“你这是什么意思,若是治伤,我另一条腿并未受伤。”
冼红阳挑着眉毛:“我自有用意,你不信便拆了下去。你在这里等着,我去给你弄点东西。”说罢,也不等陆君明回话,便出了林。
他心里自有打算,陆君明这样子,绝对进不了城,须得换上一身乞丐衣裳,那砂子庙虽然破烂,却可遮风挡雨,多半也有乞丐住在里面。
他出了林,趟过小溪,又看到了那山洞,这时却见得一个女子背对着他站立,看身形,仿佛便是昨日那女子。
他心里一惊,心想:这是个什么意思?这女子还真是锲而不舍,我倒要看看她究竟是个什么用意,便悄悄前行了几步,笑道:“小娘子,讨两个大钱花花。”
这荒郊野岭,忽地冒出这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按说这女子多会被吓出个好歹。未想那女子听了这句话,把身子一转,叉着腰开口就骂:“哪里来的臭虫,敢讨老娘的便宜!”
冼红阳吓了一跳,他从陆君明口中判断出这女子多半出自风尘,又是他的情人,心道能被十二楼楼主看上的女子,自然是花魁一流人物,怎的这般粗俗!又见这女子弯身抄起一根粗大树枝,把袖子一挽,竟是有动手的意思。
冼红阳自然不惧一个女子,但看她这泼辣劲儿,真追着自己打上一顿也未可知,虽然此处是荒郊野地,他也实在丢不起这人,忙道:“小娘子,莫要动手,我走便是。”拔腿便跑。
那女子见他远去,面上却殊无得色,她又看了那空空荡荡的山洞一眼,忽地丢下树枝,蹲下大哭起来。
冼红阳可不敢再回头,他去到砂子庙,果然见得两个乞丐在其中捉虱。他巧言一番,用酒葫芦又换了一身衣服回来。
他抱着衣服走回密林,却见陆君明已然不见,唯留昨晚两个火堆的残灰,低头又见长长一条拖曳痕迹,心下了然,一边顺着那痕迹走,一边笑道:“陆君明,你出来吧,我与你讲……”话犹未完,忽觉头顶一阵劲风,一件重物直向他头顶落下!
这一下来得突然,冼红阳又没了武功,匆忙间只得向右一偏,虽然勉强避过头部要害,身子却仍然被那重物压到,随即一只坚硬如铁的手伸过,扼住了他的咽喉。
那不是重物,而是一个人。
这只手虽未贯注什么内力,力气却大得惊人,冼红阳挣扎几下未果,一脚便向那人踝子骨踢去。那是人身的薄弱之处,那人被他踢中,闷哼一声,但手竟然未松,反而一脚向冼红阳下身踹去。
这人的招式莫说江湖中人,就连一般的市井众人也少用,但在此刻,也确实有用。冼红阳辨得风声,暗叫不好,他另一只手尚能活动,索性两指向那人眼睛戳去。那人将头一偏,虽只戳到眼眶上,亦是疼痛不已,那一脚也未曾踢出。冼红阳趁机又是一拳,打得那人眼冒金星。他随即着地一滚,脱离那人控制范围后一跃而起。
在这短短时间内,那人以一手撑地,半支撑起身体,双眼厉狠至极,纵是清晨的阳光,亦被他眼中的冷光遮掩。他半截裤管掉落,露出的膝盖红肿凸出,仿佛骨头折断一般,极是瘆人。
冼红阳叫道:“陆君明,你等等!”
那双眼的冷光并未稍减。
冼红阳又道:“我知你疑心包到膝盖上的树叶有毒,但你细想,你腿上红肿虽然吓人,可否真的十分疼痛?”
冷厉的光芒似乎稍减,但仍如受伤的狼王一般。
冼红阳续道:“那种树叶是乞丐里常用的,为的是看上去吓人,好讨银钱,却无多少实际伤害,这红肿最多明天也就消去。我这般做,是为了这般这般……”他低声说了几句话。
陆君明依旧冷冷看着他,似乎是想从冼红阳那双眼里看出些什么疑点,终于他慢慢地放松了身体,随即似是再支撑不住,“砰”的一声摔到地上。
冼红阳叹口气:“你这人疑心真重,明明只是一口气硬撑,居然还能撑到现在。”
他来到陆君明身边,查看伤势,却见陆君明身上几处伤口都已渗出血痕,冼红阳叹口气:“罢罢罢,你虽不是什么佛爷,我总也得送到西天,你身上伤药还有没有?”
幸而陆君明身上犹有数颗回天丸,金疮药也剩下一些。冼红阳忙活了一阵,把他身上伤口处理妥当,又捡了些鸟蛋,往灰里一埋,也算一顿早餐。吃罢之后,冼红阳一抹嘴:“走吧,收拾收拾,咱们进城。”
这几日来,玉京城戒备森严,城门处的盘查也比以往严厉了许多。但是城门上只贴了那刺杀太子的罪犯冼红阳的画影图形。几个官军站在城门处,眼睛滴溜溜乱转,看着过往行人。
一个满身脏臭的乞丐,拖着一个担架慢慢地走过来,那担架上躺的人是个脏臭更超他十倍之人,几只苍蝇围着他的头发嗡嗡打转,他身上披的衣服似乎是件大氅模样,原来的颜色是早看不出来,一阵的恶臭,竟是没有手臂的样子。那人的两条腿露在外面,上面满是污泥,膝盖处红肿得发亮,一看便知是被人打折了的模样。
那几个官军嘻嘻哈哈地笑起来:“这人有趣,四肢都折了,哈哈哈。”
有人笑道:“上头说要咱们注意个少了五根手指的人,这人更厉害,四肢都折了,要是送上去,能不能得两个赏钱?”
先前那官军皱了眉:“要送你送,这一股子味道!”
第三个官军便道:“钱哥说个笑话,我倒想,这人是两条腿被打折,要是他腿和手臂一般被斩断,岂不是成了个肉球,哈哈。”
这几人说笑,其中的小头目皱了皱眉:“且办正事。”便向那拖担架的乞丐道,“你们两个,是什么来路?”
那乞丐不慌不忙:“回大人,小人姓莫,排行老大,因此都叫我做莫大,向来在云将军庙一带讨生活,归在金团头手底下。这是小人的兄弟莫二。他生来没了手臂,原是在城外讨生活,没曾想腿又被打折了,没奈何,小人只得带他到城里,请金团头收留,也吃这碗饭。”
所谓“云将军庙”,是指过去玉京叛党中一位将军云飞渡的祠堂,后来小潘相潘白华破城之后,却下令将祠堂保护起来,因此一直留到今日。玉京城中人不叫它祠堂,多以“云将军庙”称之。团头则是乞丐头儿,多也有自己的产业。这小头目听这乞丐说得头头是道,也没什么怀疑,只是他是个谨慎之人,又走近几步,意图查看一下担架上那乞丐。
谁知他刚弯下腰,担架上那乞丐忽然一侧头,大口呕吐起来,他身上气味原本就已难闻至极,加上这么一闹,着实让人无法忍受。那小头目也再忍不住,看了看那乞丐双腿确实已被打折,便赶快一挥手:“行了,你们进去吧。”
那乞丐便不慌不忙拖着担架往城里走,几个官军忍不住:“你快点进去,磨磨蹭蹭的做什么!”
这两人进了城门,担架上那人似乎颇为熟悉路径,指指点点,到了一处十分隐蔽的巷子里,这处里白日里也没什么人经过,巷子尽头里有一处水井,水井之畔,则生了一棵高大凤凰木,此刻树上花朵正开得轰轰烈烈,一阵风来,一朵红花“咚”的一声,直坠到井水之中。
乞丐放下了担架,一手扯下那人身上那件脏衣,从井里打了一桶水,哗啦啦直浇到那人身上。
一桶浇完,又是一桶,直至将那人冲得干干净净,他才从自己身上拿出一套旧衣,帮助那人穿上。
那人自然就是陆君明。乞丐中多有人将自己扮成残废,便于乞讨,冼红阳亦是擅长此事,他巧做掩饰,将陆君明打扮成一个双腿折断的无臂人,又摘了些催吐的草药令他含在口中。果然,守城官兵注意搜查的是没了手指的人,而非一个四肢折断的人,竟被他们混了进去。
冼红阳看着面不改色更换衣衫的陆君明,心下却也佩服。要知陆君明虽是孤儿出身,但幼年时便被叶秋凉收养,自此锦衣玉食,山珍海味,何曾受过这般屈辱!但他竟然能够忍下,真是非常人也。
但冼红阳转瞬又想到这人连对自己恩重如山的义父也是说杀便杀,心道,这般的“非常人”,不当也罢。
陆君明换好衣衫,正要指点冼红阳向另一个方向走去。忽闻远处一片嘈杂,这在这条素来寂静的小巷中,几是难得一见之事。冼红阳暗自诧异,三两下爬上了那棵凤凰木,向远方看去。
这一看,惊得他全身一抖,险些从树上掉下来。
遥远处,一片白衣如雪。那些人是云阳卫士,却更似江湖中人,一个个白衣箭袖,腰悬利刃,直如一列银龙一般。当先两人亦是一身白衣,左首之人背着雕弓长箭,那箭雪雁为翎,银漆饰杆,右首之人佩一把细剑,神色清冷素寂。
冼红阳认识他们,非但认识,还是十分熟悉,当日里云阳卫铁锁横江,拦住青林庄主越赢与锦江门门主杜春,要他们交出钦犯冼红阳。为首的,正是这两人。
云阳卫人字部指挥,栾杰、陈寂。
——为什么竟是人字部?
先前与陆君明假意合作之人,乃是云阳卫地字部指挥薛明王,而后出手的重甲武士首领呼延琴亦是地字部指挥。因此冼红阳一直以为在玉京城中坐镇的乃是地字部,为什么竟变成了人字部?
云阳卫人字一部,在天地人三部之中,江湖高手最多,能力最强,而人字头领关山雪非但武功奇高,更因越赢迫他服下剧毒“山河破”一事,与冼红阳结下深仇。冼红阳宁可面对那个神秘莫测的薛明王,也不愿与人字一部交手,然而此刻,却是如何是好?
章十二 云将军庙
冼红阳从树上跳下,面色极是难看,陆君明也看出来了,便问:“出什么事了?”
冼红阳皱紧眉头:“人字部的人来搜查了。”他叹了口气,“你惹的不是薛明王吗?怎么把人字部也招来了?”
陆君明一怔:“人字部?我不曾与他们联系……”忽地面色骤变,“我明白了……哼,这是看着十二楼倒了,都想来分上一杯羹!”
冼红阳奇道:“分什么羹……”一句话未说完,他自己也明白了。十二楼掌握江南黑道半壁江山,手下多的是赌馆妓馆,那是多大一座金山!难怪人字部也匆匆赶到这里。
陆君明一口银牙几乎咬碎,却硬是在极短时间内恢复镇定,道:“从小巷尽头走,到云将军庙去。”
陆君明生于斯而长于斯,对玉京的了解,自然远在冼红阳之上,冼红阳此刻也不要那个担架,把陆君明脱下的衣服绑在上面,又将担架藏在凤凰木的枝叶繁茂之处,除非有人上树仔细查看,否则绝难发现。
其实最简单的办法是将其掷入水井之中,但这条巷子里只有这一口水井,冼红阳不忍心将脏衣掷入,污了水源,因此宁可多费这一番周折。
这一番布置完毕,搜查的云阳卫更近,冼红阳把陆君明往背上一背,向巷子里便走。
这一走,便足足逃了一日。
人字部搜查固然紧密,但这里毕竟不是他们的势力范围,加上玉京城占地面积更胜京城,人字部云阳卫人数有限,因此冼红阳与陆君明竟也足足逃了一日。
那云将军庙在城南,云阳卫偏偏在城南驻守紧密,因此上一直到傍晚时,两人才将将绕到云将军庙附近。
冼红阳低声道:“你一定要到这里来做什么?”
陆君明也压低了声音:“这里有一个地方,可以躲避。云阳卫入夜之后,搜查最密。今晚一定要找一个可以安身之处。”
冼红阳兴致勃勃:“你对云阳卫研究得倒细致,不比我这个一路被追杀,有实际经验的差啊!怪了,你既这样,怎么还能和他们闹翻?”
陆君明面色骤然一冷,再不开口。
两人借着夜色的掩护,悄悄进到庙中。这玉京城中人,对云飞渡多有崇敬,虽然官府不准人再来祭拜,但乞丐也不会进入其中。先前冼红阳说到在云将军一带讨生活,也只是指在这附近,而非入得庙来。
冼红阳只是自众乞丐口中听过此处,他自己还是第一次来到这里,此刻进入,见这祠堂年代已久,处处都显得陈旧,但布置得却是精简清雅,通常祠堂里都会立一尊塑像,但这祠堂里却是挂了一张画像,上面绘一名年轻将军,白马银枪,风仪极是俊美,单从这相貌看来,冼红阳平生所见之人,竟无一人能与他比肩。
丐帮前帮主从小也是听说书人讲京华七少的故事长大的,这些故事里都曾提到,老五云飞渡相貌出众,无人可比,此刻见了画像,也不由驻足鉴赏,赞叹不休。
陆君明瞪眼看着自己同伴,觉得此人实在不可思议至极,这般紧要关头,他还有心思理这些不急之务!便指着那画像下面一个石台子,道:“那个可以打开,藏人没有问题。”
冼红阳一怔,顺他手指看去,见那石台子上面布了许多灰尘,但从外表看,不过是个实心的台子,怎的能藏人,他走过去摸索半天,不得其法,陆君明侧左臂,用手肘用力一撞石台左侧,只听吱呀一声,那石台竟然开启了一条缝隙。
“玉京人都说这是云将军放枪的台子,因此上没有人去动,只我幼时淘气乱跑,无意间发现了这里……”他忽地住口,方才他曾责怪冼红阳注目不急之务,但他此刻又在做些什么!
冼红阳倒不理会,先把陆君明弄了进去,这空心石台外表看不出,其实里面地方甚大,躺两个人也没什么关系。他又看那石台外面,心里琢磨:如何才能把灰尘还原其上,让人看不出来?
他这般思量,躺入石台中的陆君明却亦是心潮起伏,只要一闭上眼睛,耳畔似乎还能传来当日的熟悉声音:“君明,君明,你藏到哪里去了?”
他心头起伏不定,忽听冼红阳吸了一口冷气,低声道:“有人来了,你自己把盖子盖上,我出去看看。”临行前,尚不忘一手将石台上灰尘抹个干净,免得留下手印。因这庙中其他所在都还算整洁,这石台倒不显突兀。只要不是玉京本地老人,大概也看不出什么不对。
冼红阳内功虽失,警觉仍在。更何况他一路被追杀过来,这份警觉更加超出他人。方才庙外虫声不绝,如今一方却忽然寂静,随即其余三方也一并安静下来,这是何故?
他悄悄溜了出去,因知自己此刻用不得轻功,也不敢乱动,只是躲在一块大石后面,静静等待,直过了良久,忽觉有数条白影一晃,若是旁人见了,只怕便要大叫有鬼。但冼红阳见了,心中却是暗松了一口气。
他从这身法判断,这几人虽是云阳卫中人,却非栾杰、陈寂一流高手,而是普通的卫士。自然,若是被这些卫士发觉,以他目前,也讨不得什么好去。
他悄悄伏在那里,等待这几个云阳卫进入云将军庙,他相信以这几人的本事看不出陆君明的行踪,待他们离去,他就可以悄悄躲回那石台里……
然而,那几个云阳卫却压根儿没有进庙,那几人对视了一眼,竟同时向冼红阳所伏的方向走去。
冼红阳吃了一惊,心想这是何故?忽然他明白过来,自己这一出来,这边的虫声自也停住,人字部云阳卫中绝无庸手,自己怎能这般轻敌?而自己此刻身无武功,绝难反抗,难道自己已然行到江南,竟是要栽到这几个人手里不成!
此刻,在那块大石旁尚有几根落下的枯枝,冼红阳拾起一根,一咬牙暗道罢了,虽无内力,自己尚有一套青竹丝棒法,招式奇妙,便豁出一次,与这几个人拼上一拼!
他已做好了拼命的准备,眼见白衣渐近,他便要一跃而起,先发制人。谁知便在这时,竟有一个女子合身扑上,一把捉住他的领子,大声咒骂道:“你这死鬼,竟然藏在这里!”
这一下变生突然,冼红阳直是莫明奇妙,那女子哭泣起来,一面哭,一面骂:“你这死鬼,拿了家里所有的银子去赌博,输了一干二净,连家都不敢回,沦落成这个乞丐模样,家里已有两天没米下锅,你可知道!”说罢,用力捶打他前胸,虽是个女子,力道可当真不小。
冼红阳这时才看清她面容,见这女子不到三十岁年纪,家常打扮,身上唯一一件值钱的首饰是手上一个银戒指,是个贫家女子模样。这番话他虽听得茫然不解,但见她哭得哀哀可怜,忍不住便道:“莫哭,莫哭,我这便随你回家。”
这女子一听,反而哭得更加厉害:“你……你还晓得回家……孩子……”她眼泪浸湿冼红阳衣襟,纵使隔着衣服,亦觉滚烫,这份哀伤,实在不是可以假装出来。
那几道白影停下了脚步,他们亦是看到了这一幕,亦是看出这女子绝非做伪,心中都想:原来是个赌徒。
最终那男子安慰良久,方才同女子一并彼此搀扶着离去,那几道白影看到这里,方才卸下疑心,闪身远遁。
月下白影消失奇快,如同来时一般突如其来。
冼红阳在那女子带领之下,又回到了云将军庙,他晓得云阳卫的规矩,在一处搜查之后,至少一个时辰内不会再来。便暂时放下心来,问那女子:“这位大嫂……这、这是怎么回事?你又是什么人?”
那女子不答,只是哀哀痛哭,冼红阳茫然至极,就在这时,石台盖子从里掀开,陆君明慢慢坐了起来。那女子一见他,便扑了上去:“你还我孩子,还我孩子!”
陆君明此刻虽无武功,对付一个女子还不在话下,他用力一甩,把那女子甩了出去。那女子摔到地上,头上都磕出血来。冼红阳老大不忍,忙将那女子扶起,又怒道:“你这是做什么!死性不改,这时候还要伤人!”
陆君明冷笑道:“我死性不改?若不是我要这女子假装是你妻子,扰出方才那一番事,你能躲过云阳卫去!”
那女子又向陆君明扑去:“答应你的事我都做了,快把孩子还给我……我不过是抱着孩子来云将军庙里祷告,遇上你这么个煞星……孩子……快把孩子还给我!”
冼红阳脑子里“嗡”的一声,他全明白了。
这女子带着孩子夜里来到云将军庙祷告,说不得也是为了自己丈夫之类。却被陆君明抓住她的孩子,胁迫她装成自己的妻子骗过云阳卫。难怪方才她痛哭之声如此真切,那是因为孩子在陆君明手中!
冼红阳这一路行来,逃避追杀无数,却从未有过胁迫平民之举,不由得又羞、又惭、又气,上前两步:“那大嫂的孩子呢?”
那女子却趁机上前,她一眼看到云飞渡画像后露出两只小脚,忙冲过去一把抱住,待到抱到怀中,却忽地一声惨号:“孩子……”险些背过气去。
冼红阳忙冲过去,惊见那女子怀中抱着一个小孩,似乎已经没了气息,一把火“嗖”地自心里便升了起来。
他气愤起来,全然是个不管不顾的个性,当年初任丐帮帮主时,曾怒打作恶多端的前丐帮长老,又曾当众教训武当清风十三剑之一孟凡的叔父,后来为了戎族突袭中原一事,带着一众丐帮弟子奋不顾身前往北疆支持,一场大战只杀得尸横遍野。种种事由,皆自他这个个性上来。
因此上,虽然他身处危机之中,面前这人其实也是为了救他而来,他仍是控制不住心中怒火,大喝一声,一掌向陆君明就劈了过去。情急之下,他也忘了自己没了内力这件事。
陆君明却未曾留意他,他拾起一根蜡扦,朝着那女子后心便扎过去,喝道:“这个也不能留!”冼红阳这一掌恰好劈到他手臂上,陆君明手一抖,蜡扦便掉了下去。
那女子惊惶转头,冼红阳忙道:“大嫂,快走!”那女子也醒悟过来,抱着那孩子夺路便逃了出去,冼红阳打下陆君明手中蜡扦,接连又是几脚踢过,陆君明此刻仍有腿伤,躲闪不及,闷哼一声:“你放了她……是想找死!”
冼红阳怒极反笑:“你这种人……我便是死,也羞于和你一处!”他一怒转身,便出了云将军庙。
他是激愤而出,脚下乱走,直走了近半个时辰,乱哄哄的脑子才逐渐平静下来。心中暗想:我竟会答应这陆君明同行,真是愚蠢至极!这种人实在不配为人!但转瞬又想到叶云生解药一事,当日里叶云生一剑西来,洛水之畔独斗云阳卫一干追兵,救下他与杜春二人,后又为了他独闯十二楼,这等恩情,重于泰山,自己又怎能置之不理?想到这里,脚步又慢慢地放缓下来。
他思绪不定,就在这时,忽然听到一阵丝弦之声,冼红阳茫然抬头,只觉眼前一阵灯火耀眼,再看面前好大一座庭院,楼阁深深,门前立着两名秀丽女子,唇角含笑,迎宾送客,再看头上牌匾上写了三个大字:“合欢楼。”
冼红阳吓了一跳,他不比叶云生,自是晓得这合欢楼的名声。心道我怎么走到这里来了,还是速速离开为上。便转绕向东,沿着外围墙角悄悄离开。
他方走了一段,墙里的一扇角门忽然打开,一个女子一推门走了出来。这女子推门力度极大,冼红阳险些被打到,他不欲多生事端,跛着脚正要离开。那女子却已看到了他,“哟”了一声:“是你?”
冼红阳抬头一看,见面前这女子一身桃红色的衣裙,艳得几乎便要滴出水来,领口大敞,露出一抹葱绿抹胸,肌肤雪白,如凝脂一般。头上松松绾了个髻,插了一朵血红的罂粟花。
冼红阳只看了一眼,忍不住便低下头去,古语云:“艳色夺人。”原来真有这样女子,单是这种艳丽的风情,便已可逼得人说不出话来。
那女子却笑了,一根削葱般的纤指朝着冼红阳一点:“怎么了,小乞丐,你竟不识得我?”
这声音十分耳熟,冼红阳一怔抬头,又仔细看了一眼,这才恍然,这女子不正是今日清晨在山洞外见到那女子?只是当时她一身家常穿着,素面朝天,神色委顿,此刻这般装束起来,直是两个人一般。
他怔怔看着,不知为何,心中又闪过了另一个女子的身影。那女子素色衫子藕色裙,手中银鞭长约数丈,月下风姿,凛然如画。
他不知自己为何会在此刻想到那女子,那是莫寻欢的红颜知己,亦是护送他江北一路之人,锦江门门主,杜春。
他的心轻轻地刺痛了一下,一下,又一下。莫寻欢眉眼含笑的模样又出现在他面前,碧色衫子与杜春的素衣交映,和谐至极。
悠然公子莫寻欢,那是他平生最重的知己。
那女子见他发呆,以为是看自己看得着迷,嘴角微微一撇,忽地冷笑起来:“好,就你好了!”忽地一抬手,向他脖颈抓去。
这一抓极是巧妙,冼红阳只当她是个烟花女子,绝没想到她也会武功,又兼正在出神,竟是被抓了个正着。这一下全身登时酸软无力,那女子抓住他后颈的手全不放松,另一只手拽着他就往里走。
真论武功,这女子其实极是粗浅,抓住冼红阳后颈那一招,实在只是第九流的内力。但话说回来,就算是第九流的内力,也比冼红阳这全无内力的好。
这女子把冼红阳一路拉入合欢楼,中途也曾遇到客人或是龟奴,没一个敢对她说些什么,皆是诺诺而退。直到一座小楼下面,她把冼红阳拉了进去,对两个迎上前来的小丫头道:“给他弄点合欢酒灌下去,别让他乱跑。”
合欢楼中合欢酒,这合欢酒原是妓院里为了对付那些不听话的雏妓所用,喝下后四肢酸软,任人摆布。冼红阳听罢叫苦连天,心道我一个堂堂男儿,今日里怎的遭此磨难!
但叫苦也无用,那女子手不离他后颈,两个小丫头想是见主人古怪事情多了,全不在意,一个去拿了一把金壶,另一个则用大金荷花杯斟了一杯酒,捏着冼红阳的鼻子便灌了下去。
这女子看着冼红阳挣扎,哈哈大笑,忽地笑容又渐渐变轻,一滴泪水,自她眼中缓缓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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