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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24-05-04

纱雾++董绍华

一、

“功夫这事,天底下万变不离其宗,归根到底就两个字——圈子。”

李德庸蹲在房檐底下,随手拿了根树枝在地上画了几画,乾连坤断俨然是个歪歪扭扭的八卦。

“因方就圆,行步走转,这是咱八卦掌里的圈子。”他又添了几笔,八卦里头又生出来一对阴阳游鱼,“意气圆活,变转虚实,这是太极拳里的圈子。”

别看李德庸个头不高瘦得没几两肉,生就一副尖嘴猴腮的模样,走哪老爱弯腰驼背,没事就找地一蹲,活像只鬼灵精的大马猴,可南五盟谁见着他都得规规矩矩行礼喊一声李爷。

无他,就凭整个江湖几十年风风雨雨起落沉浮,唯有李爷手底下这块八卦门的金字招牌始终不动不摇,足当得起一句江湖泰斗。

可这位出名圆滑精明,手眼通天的李爷有件最头疼的事,这件事正憨直地杵在他前头,二十来岁的傻大个遮了阳光,浓眉大眼的憨直脸上写着俩字——“不懂”。

李德庸真想拿树枝敲敲他的脑袋瓜子。自己精明了半辈子,怎么就生出来这么个憨傻的儿子。

他压了压气,树枝一挑指了前头,武馆场子上几个学徒正在过招,一个使了招灵蛇伏草,另一个还了招鹞子翻天,一进一退换掌换身,端的是招式熟练身法飒爽。李德庸却冷笑一声:“看见没有,腰不塌,肩不扣,胯不缩,可只懂得用拙劲死力,照这么练下去,再练二十年也是白费工夫。”

“爹,那您怎么不给他们也讲讲呢。”李学义看了半晌,还是没看出什么门道来,李德庸横他一眼:“功夫是随便传的吗?先得登了堂,入了室,一只脚算是迈进江湖圈子半步,接下来才是考量品性,因才授艺。”

“哦……可您经常跟我说啊。”李学义摸了摸脑袋,还是没怎么听懂。

旁人都说他生下来的时候因为难产伤了脑子,想事行动都比别人慢半拍,学武上的悟性更是差了不知多少里去,家传的一套八卦掌学了整整十年,还是只会直来直去的运劲使招,但凡对手有点儿灵活变化,他就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就好比圈子这事,他爹给他反反复复讲了无数遍,八卦势走偏锋,步行踏圆,起落钻翻都脱不开一个圈子,攻守之道也正在这圈子内外,他听了就只会练武场上走他千八百个圈子,下死力气练得是风雨无阻。

可不管怎么练,就是领悟不了,到底他爹口中的圈子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跟他们一样吗?你是我儿子!”李德庸一瞪眼,李学义本能地缩了缩脖,见他这副模样,李德庸刚举起的树枝悻悻放了下来,“练功夫讲究的是什么?就是个意气,意在力先,一气贯通,这功夫就上了身。意不达,你力气再大,也只是笨力拙力,碰上高人根本派不上用场。”

他叹了口气,声音透出股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意达气通,接下来该怎么使,关键还在圈这个字,悟透了什么叫圈子,你才能把意气使活,知道什么时候该用,什么时候该藏。”

他扔了树枝,站起来拍拍衣襟上的土,没去看呆愣在一边的李学义,不知想起什么,平日精明的脸上显出几分沧桑:“不懂什么叫圈子,一味任性使力,毁的不只是自己……”

话还没说完,武馆大门突然被人猛力撞开,连滚带爬跑进来个青年,没跑两步就又跌了一跤,抬起头来满脸都是泥,依稀看得出是城东赵家武馆的小孟。

他连哭带喊叫得凄惨:“李爷,三爷的武馆被人踢了!”

李学义正要抢过去,身边风声一响,李德庸早没了影,再一瞅台阶底下,老爷子面色肃沉,一托臂将人拽了起来:“怎么回事,把话说清楚。”

二、

李德庸赶到赵家武馆的时候,日头已经偏西,昏惨惨的暮色里留下门口几点血迹,还有后院里惨叫连连的一堆伤号。

说不上是不幸还是万幸,出事时赵三爷没在武馆里头,上得胜楼跟人约着摆龙门阵去了,来人一杆枪挑遍了武馆学徒仍不罢休,最后枪尖指着武馆招牌,脆生生撂下句话。

“替我问一句姓赵的,他还记不记得十七年前的枫阳渡口,记不记得究竟怎么学来的这四空无我枪!”

四空无我枪是赵家武馆的绝学,非内门弟子决不轻传,凡是去赵家武馆拜师学艺的,多是冲着这门枪法去的,可来人问的这句话,却让听的人犯了嘀咕。

圈子里的人都知道,赵无极赵三爷这一脉跟上头沾着点山重水远的亲戚关系,家里头经营着几十间粮食铺子,靠着祖宗荫庇也算是个钟鸣鼎食的富贵之家。传到赵三爷这一代,可巧了他是个好武的,家里头请了十几个武师,打小练了十几年,说不上练出了什么名堂,但勉强算踏进了江湖半只脚。

要说他真的在江湖上闯出了名头,那要从十七年前说起,那时他带着四个家养的武师出外游历,一年后回来的就他一个,功夫却是长了不少,一手四空无我枪舞起来银光点点,遍绽梨花,看得人无不叫一声好。

他志得意满,当下寻址修缮,定下个良辰吉日将武馆开了张,要说以他的家世,也用不着像寻常武人那般指着武馆收徒赚钱,不过要个响亮的名头和前呼后拥的风光罢了。

赵三爷不差金银,又兼生性豪爽,武馆开张那天整条街道挂红挑彩,又请了舞龙走狮摇头晃脑地添喜。宾客们也不忙着进门,三两聚在一起围观这场难得的热闹。

李学义那时不过十来岁,跟着李德庸也来捧了个场。他俩跟武馆门口恰巧碰上龙虎门的祁六爷,同为南五盟一员,见了面少不得寒暄两句。

“祁老弟,赵三爷这一手四空无我枪你看过了没有?着实有点意思。”李德庸先开了腔,眼睛望着武馆里头,余光却有意无意地瞟着祁六爷。

祁六爷嗤笑一声:“嗐,我就不信李爷您看不出来,他这枪法徒具招式却无神意,使出来腰僵步死,连整劲都不会用,还好意思开武馆教徒授课,不误人子弟就算是好的。”

“祁老弟,可别这么说,难得三爷有心传艺,又不是个个习武的都要去争那天下第一,能健体强身也是好的,总归都是圈子里的人,互相多帮衬帮衬也就是了。”

正巧一挂鞭放完,赵三爷瞅见外头这两位,满脸带笑亲自迎出了门:“李爷、祁六爷,来了怎么不进去坐?”

“我们这正说着呢,赵三爷您这枪法,走如游龙舞胜长风,可是一等一的好功夫,没二十年功底可用不出来。” 祁六爷见状赶紧一步上前,抢先抱拳行了个礼,“有您这武馆一开,我们几个的门上可就要冷清喽。”

“哪里哪里,几手普通枪法,入不得大家的眼,是各位朋友们抬爱,帮衬着小弟的生意。”赵三爷谦逊着连连抱拳,满脸却都溢着笑,见人就往正厅里让,外头一百零八响的鞭炮又噼里啪啦响起来。

鞭炮声里李学义扯了李德庸的衣角,仰起头来满脸迷惑:“爹,六叔刚才不是说三爷的枪法不怎么样么?”

少年人口无遮拦,习武人又都耳聪目明,纵然鞭炮声炸了个欢天喜地,李德庸还是见着赵三爷脸色一沉。他回手一巴掌拍在李学义脑门上,低声呵斥:“胡说什么呢。”

转过头来时,李德庸一双小眼眯出道笑纹,抱拳弯腰行了个礼:“犬子年纪尚轻,不通礼数,还望赵三爷海涵。”

他话说得客气,又占了个前辈的身份,赵无极就算心里再不舒服,也不好当面发作,脸上勉强恢复点笑模样:“李老爷子是武林泰斗,咱们这做小辈的哪敢在您老面前班门弄斧,贵公子年少有为,这点微末枪法不放在眼里也是正常。”

勉强算是把场面话圆了过去,他这话里头可还是带着气的,李学义看了他爹脸色黑得跟锅底似的,缩了缩脖子没再敢吱声。

到了家李德庸把桌子一拍,李学义倒是乖觉得很,扑通一声立即就跪下了。

“我以前是怎么教你的,江湖中人最重的就是脸面,往往一句话就能刀锋见血,你今天这叫什么?叫当面落人家脸!”李德庸气得七窍生烟,李学义直挺挺地跪着,一脸茫然。

“可是爹,祁六叔就是这么说的啊……”

“放肆!李德庸一声怒喝,李学义立刻低了脑袋,脖子却还是梗着的,小声嘟囔:“祁六叔后来怎么就改口了呢,两句话说得一点都不一样,到底哪句是真的……”

他眼睛冲着地板,看见他爹的影子在桌前晃来晃去,知道他爹气得要命,却不知道他爹到底在气什么,只好闷着头不做声,过了半晌,才听见李德庸缓了口气。

“唱戏的有戏圈,做生意的有商圈,卖艺的有艺圈,咱这叫什么,说好听了叫武林,叫江湖,那是外面的朋友抬爱,说白了就是个圈子。人在圈子里头,就得守圈子里的规矩。”

杯盖碰撞声脆得像铜环相击,李德庸给自己沏了杯茶,润了润喉,这才继续说下去:“规矩就是这圈子里头的法,是脉络,圈里众人皆遵守的理,也是世故人情,圆活灵通,就像你祁六叔,知道什么话能当面说,什么话不能说。”

他哼了一声:“圈子里最重要的不是功夫,是人情。功夫再高不懂人情,你小子早晚有一天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爹,到底什么是你说的圈子?我怎么没见着过?”李学义没听懂,大着胆子抬头去看他爹。

李德庸这回没生气,蘸了点茶水在桌上画了个圆:“你在的地方就是圈子,这条街道里的街坊邻里是圈子,整座淮安城又是个圈子,再往大了说,江湖上的好汉朋友们也是个圈子。你啊,早就在圈子里头了。”

李学义被他圈子来圈子去地念得发蒙,不由脱口而出:“这么多圈子?那怎么才能出去?”

“大圈套小圈,圈外还有圈,你跳离了这个圈子,就又跳进了另一个圈子,人情关系,衣食住行,只要人活在世上,到哪你都离不了圈子。”李德庸撂下茶杯,略带疲倦地摆了摆手,“算了,我也不指着你能弄懂,管好自己别再给我惹事就成。”

三、

可这江湖上的事,你不去惹他,他偏要来惹你。

好比今儿个挑上赵三爷武馆的这丫头,年岁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口气却不小,指名道姓叫赵无极出来说话,一手枪法使得也是极俊,武馆里先后上了七八个人,最后压轴的还是赵三爷的得意弟子,都没在她的枪下讨得了好去。

伤都不算重,可这口气咽不下去。

淮安城里凡是有头有面的差不多都来齐了,厅堂里赵三爷坐在上首主位,听了弟子描述的那丫头形貌和枪法,脸色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祁老六一向是个嘴快的:“三爷,没说的,这丫头不给您面子,就是不给咱整个淮安城面子,明儿个只要她还敢来,别的不提,给您镇个场子喝个彩的,保准没二话。”

下头还有几个跟着随声附和,李德庸却端着个茶盏,不紧不慢地品着赵家特供的君山银针。

他可是个眼利的主,那丫头撂下的话里分明还有话,要按赵老三往日的脾气,别说武馆被人挑了,就算大街上听见有人说他武馆半个不字,铁定立时招呼了人过去,跟对方好好“讲讲理”。

今儿个他一反常态的沉默,叫李德庸多留了个心眼,不表态也不着急,就等着他憋不住自个说出来。

“各位兄弟的情,我赵无极在此心领了,但明日武馆的事……唉……”赵无极眉毛皱得死紧,话说一半先叹了口气,屋子里义愤填膺的声浪顿时小了下去,“说到底也是我当年德行有亏,这事,不是各位兄弟能够插手的。”

“三爷,说这话就是您看不起我们了,大家兄弟一场,您现在不趁手,我们哪有袖手旁观的道理。”祁老六这话一出来,立即又有人跟着点头称是,赵老三听了只是苦笑,满面都是为难,想要说话,却被下头一句连一句逼得插不上嘴。

听见李德庸一声咳嗽,喧闹顿时一静,他将茶碗一撂,站起来对着上首拱了拱手:“三爷,我知道您没看不起兄弟的意思,但这事究竟为难在哪,还是得您详细说个明白,兄弟们才有能帮上手的地方。”

十来双眼睛都看着赵无极,他拍着椅子扶手,面上神色变幻数次,吐出一口长气,苦笑一声终究还是开了口。

其实也就是过去那点子陈皮糟糠,说穿了不值一提。

十七年前赵无极带着四个家养的武师外出游历不假,可还没走出多远,钱财就露了白,被一伙水贼盯上了眼,三五条快船跟枫阳渡口边上围住了他们的渡舟,火把一亮,照出来几十把磨得锃亮的刀。

那帮武师们平日里吹得个个能拳打南山猛虎,脚踢北海蛟龙,碰着这伙水贼却根本顶不了事,上去没几下就被人一刀一个搡了个透心凉,尸体带着血沉下河,乌黑急浪里连水花都没多翻一个。

赵无极就更没用了,让人一脚踹翻了踩在船头,浑身哆嗦着连喊饶命。

那水贼不屑地啐了一口,提刀就要砍下,却有杆长枪从天而降,只一下就将水贼扫飞了出去。

赵无极呆愣着眼,见那枪舞起来但见一团银光任锋驰骋,左挑右拨扎圈点刺,当真是从水底飞出来的一尾活龙,所到之处只听得水贼哀号连连死伤惨重,立时做了鸟兽散。

枪花一收,就见个白衣白裙的女子,飒利清俊地往船头一站,身后是尚未熄灭的火光,映得她俏丽面庞像三月春光里开出的一枝白桃。

一见动心。

接下来就俗套如话本小说里的故事,侠女救了英雄又带他回家安置,不出意外地芳心暗许托付终身。那女子家里本是枫阳渡口边上的艄公,功夫乃是家里祖传的四空无我枪,向来是决不轻传外人的。

可三个月后,赵无极就能提着丈长的毛竹在院子里趟步上手,练那枪法中最基本的圈扎刺拦。女子换了身宽松衣裙,就坐在屋门口看他练枪,偶尔视线交汇,便低头抚着小腹,露出个羞涩又温柔的笑。

又过了半年多,赵无极刚刚把四空无我枪的招式掌握了个大概,他家里却来人了。老管家趁夜悄悄寻上门,见着他就拽着不放手,说他爹生了重病,让他赶紧回去,若是晚了,恐怕连最后一面都见不着。

赵无极原本想跟那女子说一声,可老管家死活不让,说要是她哭哭啼啼非不让你走怎么办,他思前想后终究还是一咬牙,扭头跟着老管家快马回了淮安城。

他信誓旦旦地说那时绝对没有负心的意思,就连原本带出来当盘缠的二百两银子都没拿,全都留了下来给了那女子一家。

回到淮安城后,赵无极他爹重病在床奄奄一息,紧攥着赵无极的手老泪纵横,断断续续地说赵家跟程家三代交好,叫赵无极回来,就是为亲眼看着他跟程家小姐把婚事办了,这样他就算死也瞑目了。

一个垂死老人的要求谁能忍心拒绝?

更别说赵无极是出了名的孝子,更不可能选在这个时候把他在外面已经无告娶亲的事交代出来,万一老人家气出个好歹,他势必要负疚终身。

就这么着,婚礼顺顺当当地举行了,程家小姐端庄温婉,过门后又十分的贤惠体贴,叫人根本挑不出一点不好的地方。而赵无极他爹经这么一冲喜,病居然也好了,现在身子硬朗得很,还能搓着俩核桃提笼架鸟地满城溜达,对儿媳妇更是无比地满意。

这叫赵无极还怎么跟他爹提起船家闺女的事?

一来二去,这事就耽搁了整整十七年,直到现在有个丫头挑上门来,不但会一手极俊的四空无我枪,话里头更提了枫阳渡口。

她是什么人,连李学义都猜得出来。

厅里头一时没了声,喝茶的喝茶,低头的低头,李德庸也没想见那丫头会是这么个复杂的来头,连声咳嗽清着嗓子。

他还没想出来怎么圆这个场,冷不丁打他身后蹦出来一句话,寂静屋子里听得特别清楚。

“这事,不对啊。”

李德庸心里头一哆嗦,连忙回头,横了说话没遮没拦的李学义一眼:“这是你说话的地方吗?”

“可这事,明明就是三叔不占理……”云里雾里听了半天,李学义是越听越不对味,分明是一桩始乱终弃,还偷了人家枪法出来开武馆的公案,怎么说起来就这么理直气壮,天经地义呢。

他不明白,实在是想不明白,话哽在喉咙里不吐不快,气性一上来,就连他爹的怒视都只能顾不得了。

“他要是一直对船家闺女心怀歉疚,怎么就还用了他们家的枪法开武馆呢,这不是他的枪法啊……”

“这孩子,怎么说话呢这是,咱淮安城南五盟的才是一家人,关键时刻就得一致对外。”他话还没说完,有人却不乐意了,墨绣阁的张娘子使得一手流云针法,说起话来也是句里藏针,“谁没有个情急无奈的时候,你赵三叔当年也是情势所迫,那家人十七年都没个音信,偏挑现在找上门来,谁知道是存了什么心思,再说,谁又能证明这丫头就是那家的人,万一是有人打算讹诈呢?”

“那、那是因为……”李学义原本就是个口拙舌笨的,哪里辩得过张娘子,脑子一木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厅堂里气氛倒是活络了起来。

“张娘子说得在理,得了得了,小孩子家家的不懂事,就别跟这掺和了。”说这话的人瞟了眼李学义,知道他是个傻的,又多半敬着李爷的地位,怕李学义口没遮拦惹恼了赵三爷,倒是偏帮着他往外摘。

“赵三爷用他们家枪法又怎么了,就他们那小门小户的,又不懂得人脉经营,平白埋没了一门好功夫,要我说,他们还得感激咱三爷,给他们的枪法扬了名头。”

“说得是,说得是……”

一片附和声里,李学义的声音微弱如蝇:“这明明是别人的枪法……”

李德庸怒瞪了他一眼:“闭嘴!”

李学义张了张口,又无力闭上了,心里却像憋了团火,一个声音还是叫着。

——可这是不对的啊!

四、

约了时辰定了人,第二天来助拳的名单排了一长串,商议到实在挑不出什么大错来,尘埃落定时已经到了后半夜。赵三爷脸色稍霁,亲自将宾客们送出门去,几条巷子外敲更人的锣声提醒着小心火烛,不知谁家的狗刚汪呜叫了两声,又被憋闷着吞回暗巷里没了声。

回家的路上月光净白,黑瓦青墙照得明亮,像初冬落了层霜。爷俩一前一后往宅子里走,李德庸揣着手自顾自走着趟泥步,不说话也不回头。李学义知道他爹这回是真的气着了,有心想认错却压根想不出自己错在哪,那团火在心里烧得越来越盛,刚进院门就忍不住爆发了出来。

“爹,你们这是偏帮私情!”

李德庸沉着脸把院门带上,才转头横了他一眼,眼神里除了怒,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冰凉彻骨:“就是偏帮又怎样?人有亲疏情有远近,你以为你爹我这名头怎么叫出来的?还不都是江湖兄弟们帮衬着,才能在江湖里头站稳了脚跟。”

“可那也不能不讲理啊,这事明明是三叔有错,可你们都帮着他欺负人。”李学义讲不出什么大道理,就觉着今天这事跟以前李德庸教他的练武之人要侠义为怀,替天行道什么的,八竿子都打不着边,他看着李德庸佝偻着肩的身影,突然觉得怎么看都觉得陌生。

“爹,你看能不能劝劝三叔,让他认错道个歉,不就好了……”

“放屁!”李德庸突然神情激动起来,反掌拍在院门上,嗡的一声沉响在夜空里传出去老远,“你以为就你懂什么叫理?是,他赵无极始乱终弃,窃艺邀名卑鄙无耻,被个半大丫头找上门来报仇,挑了武馆招牌是活该。

“可是他姓赵!”李德庸腮侧肌肉抽动,月光下看来竟有几分狰狞,“你知道赵家的势力有多大?十官七商一豪雄,庙堂山林都是只手可遮半边天的主,就算咱淮安城里住着的只是个旁门支脉,这虎须也是你捋得起的?”

北蛟南虎争相望,北边的赫连家本随开国太祖发迹,现下主脉一个世袭罔替的异姓王还牢牢地攥在手里,又分出一系旁支特许经营着铁器生意,一座褐石堡隐隐把持着半边江湖。再一姓,就是这南边赵家,当今天子的名讳当然是不敢提的,但五任宰辅十六学士的高门深阙世代簪缨,也是寻常人难以想象。

他们这些所谓的武林泰斗,说得好听是地位崇高,可跟这翻得起天下风云的蛟虎比起来,不过是池子里的一群虾米。李学义再傻,这些传奇故事自然也听过,只是从未跟今天这事联系起来,不由得一时哑然了。

“早就跟你说了,这圈子里的事就是这样,今日你帮我,明日我帮你,光有功夫不成,还得会做人,不懂这个道理,江湖上你寸步难行。”李德庸冷哼一声,“就知道一味耿介孤直认死理,若是有一天惹上了不该惹的人,连你爹我都不一定保得住你!”

他又掰开揉碎分析了半天利害,李学义梗着个脖子不说话,憋了半晌还是只有闷闷一句:“可是爹,这事就是不对。”

“不对,不对,你知道什么是错,什么又是对?天底下的黑白阴阳都是写出来给人看的,只要你手里有权,有钱,说出来的话就是理,就是对的!”李德庸直瞪着李学义,恨不得把他的脑壳敲开,看看里头到底是怎么长的,怎么就能犟成这样,李学义还想争辩什么,被李德庸一摆手按了下来,背过身去不再看他。

李德庸声音里多了些疲惫:“你想知道你娘是怎么死的吗?”

恍如一个晴天霹雳,李学义被这句话一下子砸懵了:“爹,你不是说,我娘是生我的时候难产……”

“没错,是难产,三天三夜啊,沁娘整整熬了三天三夜,就为保住你这条小命……”李德庸仿佛沉浸在回忆之中,带着唏嘘的声音就像一把刀,一点点将旧疮挑开,露出下头经年沥血、永难愈合的伤来。

“那时候,我跟你小子一样,也是一副倔脾气,总觉得靠手里的一口平澜刀,就能在江湖上闯出一片天,凡事只认天公地道,压根不懂什么叫人情世故……”

谁没有过年少意气,快意恩仇的时候?功夫练上了身,就总想着抱打不平,学着茶馆里听来的评书做个人人敬仰的大侠。可真进了江湖才知道,大侠不是行侠仗义闯出来的,是众人给面子抬出来的,是脚底下踩着永远平不了的道义,身后头抛着分文不值的良心,等世情磨灭了天真,再套上一层圆滑虚伪的假面,这才算烈火里炼出来的真金,够格站在江湖浪巅上荣光万丈。

可李德庸那时候毕竟年轻,跟现在的李学义一样不信邪,总觉得这世界上总得讲究个理,再不济还有个天道在上头看着,善恶总得有报吧。

可这世界上,偏偏就是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福贵又寿延,他越是不信邪,就越有祸事找上门来。

那时候他跟沁娘成亲刚一年半,身怀六甲的媳妇依旧留不住他手里这口好管闲事的刀,用他那时的话来说,这天下的不平太多,能管一件就少一件。沁娘自然是支持他的,任他脚不沾地地在外奔波,自个儿撑着快要临盆的身子在家里忙前忙后,小日子过得也算和乐。

可就在他出去“管闲事”的时候,有人往他家的水缸里下了毒,毒性不算烈,就是天下无解。沁娘喝了水浑身长出蚕豆大小的紫斑,疼得在床上直打滚,却还想着肚子里的孩子,苦求着产婆给她开了剂催产的汤药,强撑了三天三夜,勉强生下个面色紫青的娃儿,还没来得及看上一眼,就因为大出血撒手人寰。

等李德庸得到消息赶回来时,只见着床上僵硬的尸体,还有产婆硬塞进他怀里的娃儿,据说是被毒性伤了脑子,连哭都不会哭了。

官府来人查了一次,推说找不到线索,当成悬案草草封档。可江湖上都知道是谁下的毒,李德庸自己心里也明白,谁叫他那天管闲事的时候下手没个轻重,不但当街拦了调戏姑娘的赫连家小少爷,打了人不说,还千不该万不该说了句大实话。

赫连铁剑太沉,太重,大巧不工是有的,但传了几百年,后辈子侄心性轻浮,能掌握得了真正剑意的十中无一,只剩下一套花架子充门面。

这事,天下人都知道。

这事不能说,天下人也都知道。

只有那时的李德庸不知道。

当街落了赫连家的面子,北蛟一怒倒没血沃千里,就是找人给李德庸小小地提了个醒,让他知道知道以后该怎么说话。

这事就算找上门去,人家自然也是不认的。李德庸一没证据,二没门路,三没人脉,太过耿直的结果就是没圈子乐意容他,孤家寡人一个,连伸冤告苦的地都没有。

沁娘出殡那天,赫连家居然也派了人来,正儿八经的老八件素酒佛香,厚礼送路。来人瞅见李德庸怀里抱着的孩子,还皮笑肉不笑地假意宽慰了两句,轻描淡写地撂下句话——都说早产的孩子难养,小李你可得把孩子看好了,别让李家最后这点香火也断了。

李德庸腮侧肌肉抽动,勉强堆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模样,连说当日是自己年少轻狂不懂事,他那点子功夫哪看得出赫连铁剑的精要,不过外行人胡说八道两句,今儿个总算是醒过味来,还得多谢赫连堡主宽宏大量,不跟他这个后生晚辈计较。

来人倨傲点了个头,满意地放下礼物回去了。人都走远了,李德庸还在低头絮絮叨叨说着道歉的话,直到怀里婴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才惊得他猛一回神,方觉出满嘴都是血腥味,咽都咽不下去。

第二天早晨就有人找上门来,说李德庸的功夫练得着实不错,问他想不想跟淮安城里开个武馆,安门立户。

据说赫连堡主武将出身,最擅长就是熬鹰驯犬。跟小鹰当面摔死了母鹰,这叫立威;熬足了一个月后再赏点食水,这叫施恩。恩威并施这一套下来,幼鹰绝了念想,少不得死心塌地地听他驱策,这就是赫连堡主的本事了。

再后来,李德庸的武馆开了起来,江湖里渐渐传响了六耳猕李德庸的名号,说他为人机灵懂事,知道眉眼高低处事圆融,着实当得起一声大侠的称呼。

就这么着,一过二十来年,昔日的小李变成了今日的李爷,成了这圈子里的武林泰斗,这名声,可就传得更响亮了。

李学义看着他爹瘦骨伶仃的单薄背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梗着的脖子却不由低了下去。

李德庸叹了口气,回过身来拍了拍他肩膀,佝偻着身子跟他擦肩而过,李学义隐约看见他爬满皱纹的眼角,隐泛着一点泪光:“行啦,这世上不是什么事都能讲理,爹护得了你这几年,可护不了你一辈子,小子,慢慢学吧。”

他就这么揣着手往厅堂里走去,脚底下踩着月光烙上的霜,鬓发间斑白着雪影,李学义呆怔着没追上去,这才发觉他爹真的是老了。

霜世炎凉不堪题。

五、

第二天李德庸起了个大早,去赵三爷武馆的时候没喊上李学义,他知道这小子就算听了自己那番话,心里的疙瘩一时半会儿依然解不开,可他已经得罪过一个赫连堡,又怎么敢再得罪一个江南赵。

索性让李学义别去,省得看了心烦又添乱。

等到了武馆,那里头都收拾好了,前面武场两侧排开了一水的紫檀太师椅,上面坐着的不是江湖名宿就是武林耄耋。场面话交代的当然是来做个见证,大家拱手抱拳一团和气,二代弟子们跟旁边活动着手脚,有几个交好的窃窃私语,约着等事情解决了,晚上一起去得胜楼喝酒,浑没几个人把这事放在心上。

一条小龙,能跟江里翻起几尺浪来?

没过多久那丫头来了,白衣白裙一身孝,冷面犹能看得出俏丽非常,像是春光底下开出来的一枝白桃。可她手里那杆枪却是杀气森然,牛筋木纹理里泛着层铁锈似的赤,枪身被摩挲得光滑无比,像上过层桐油,有懂行的说,这枪少说有六七十年的历史,枪杆子里的刚劲没散,韧劲已经全被打熬出来了,正是趁手的时候。

枪杆子往地上一杵,她还是指名道姓地要见赵无极,上头有人一个眼神,就有个长着三缕山羊胡子的管家迎了上来。

“姑娘想见赵三爷,想挑武馆,这都没问题,可得按着规矩来,至少先报个名号吧。”

那丫头咬了咬下唇:“我姓程,叫程不念,这次来就是为讨回我家的东西,你们叫赵无极出来。”

那边笑出声来:“赵三爷家财万贯,只有别人欠他,哪有他欠别人的理,姑娘想讨债,敢问可有借据?或者保人?”

功夫练在身上,又是那么个缘由,哪里来的借据保人,程不念毕竟年岁尚轻,被这无赖的说法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那人看了就又笑:“没证据,我劝姑娘还是回去,省得事情闹大了,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

那丫头低着眼,攥着枪杆的五指发白,来人看着她似乎有松动的意思,更是和颜悦色地劝了起来,话里话外暗示着只要那丫头肯走,赵三爷也不是忘恩负义的人,自然不会亏待了她。

一场风波眼见着就要平息,场上坐着的人也都松了口气,可一个清凌凌的声音就在场中响了起来。

“我娘要我当面问他一句话,只要见着赵无极,问了话,讨回了我程家的东西,我就走。”那丫头抬起眼,目光锐得像枪,“他不肯出来,那我就打进去。”

这算是没得谈了,管家退了下去,又换上来个斜背着三尺青锋的,剑出了鞘就是一声龙吟,剑花一挽摆开了架势。

“在下太极门孙传海,想以太极剑领教一下姑娘的枪法。”

江湖上的规矩,挑武馆只能本门弟子迎战,赵三爷的武馆昨天才被程不念挑了一回,料想着没什么高手拦得住人。

不许外人代为迎战,可也没说不许提前挑战不是,今个五门九盟的二代弟子差不多都到齐了,上了岁数的自恃身份不肯跟晚辈动手,可保不齐就有那好武的见猎心喜,下场切磋一番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丫头看了面前持剑说得客气的孙传海,又看了他后头几个同样眼神轻藐的青年,牙根一咬枪挑成圆,凌风摆出个刚韧弧度,一个字砸得掷地有声。

“来!”

枪剑一交,便看出两人功夫上的分别来了,使枪首重意气,四空无我枪讲究的是一个有人无我,程不念又憋着股愤懑不平意,枪锋来去走得都是极为刚猛的路子。而太极剑承太极之理,孙传海剑转成弧绵泊如水,一招一式引带牵让,就是不与程不念枪锋硬拼,存了拖战消耗她气力的心思。直到半个时辰后,才故意卖了个破绽,剑与枪身一磕,倒纵出去三步,气定神闲地拱了拱手。

“姑娘枪法高明,在下自愧不如,就此认败。”

再抢上来的却也使枪,八极大枪行得同是刚猛一路,来人仗着身高臂长枪攻砸打,快枪猛力逼得程不念不得不招招硬接,一串锵声炸豆般响起,就见着她面色一青一白,硬生生地咽下去一口血,那邀战的却好整以暇收枪退了回去。

十八般兵器用不了一轮,刚到第三个,程不念小臂上就见了血,第五个退下去时,她已经面色白如金纸,脚步虚浮,连枪都只是勉力提在手里。

看她这副模样,名宿们对视一眼,老谋深算的眼神里带了笑,赵三爷这才姗姗来迟,先拱手谢过朋友们帮衬,转身一声招呼,有人托着只硕大木盘走了过来。

“听闻姑娘想要见赵某,不巧赵某俗务缠身,只能晚来一步,着实怠慢了姑娘。”他神情和蔼,看着程不念的眼神全似宽容的长辈看着叛逆子侄,面上还带着客套温和的笑,“逞凶斗狠非我辈习武之人该为,若真上了武场又难免有所损伤,姑娘又何必强人所难,执著于不可挽回之事。

“这样吧,昨日姑娘于我武馆里伤人闹事,我可以当没发生过,这里有一千两银子,权当赵某赠送姑娘回家的盘缠。”他摆了摆手,小厮将木盘送到程不念面前,盘中官银堆成一座雪白的小山。

他这话里子面子都给到了,一千两银子,足够一个三口之家衣食无忧地过上两辈子,而来闹事的除了求财还能是什么?现在这丫头受了内伤,就算挑战也不可能打赢,利益权衡之下,再怎么着也该知难而退了。

可程不念偏不,枪尖一挑银盘掀翻,银子落了一地:“你就是我娘说的那个人?

“我娘她三天前过世了,临终前叫我问你一句话。” 她一双清亮的眸子紧盯着赵无极,左手从衣襟上扯下块布扎了臂上的伤,枪尖重又扬起,一点亮锋直指他的咽喉,“她叫我问你,放不下名势权力、背信弃义的无耻之徒,你还有什么资格配用我程家的四空无我枪!”

赵无极的笑容就有点绷不住了:“姑娘,出门在外最好还是学会修口,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你要什么不妨直言。只要赵某能满足的,定然不会吝啬。”

要不说小门小户的就是没家教呢,要搁个稍微懂点事的,就该知道赵三爷这是已经给了多大的面子,让了多大的步,正是见好就收的时候。

可这丫头枪锋还是丝毫不退,一双眼锐冰似的直视过来,像是要刺破表面上的一团和气,揭出赵三爷心里头深埋着的那点隐秘心思:“我这次来不要别的,就是拿回属于我程家的东西,这套你用了十七年的四空无我枪。”

赵无极面色一沉,笑意尽敛:“姑娘,你这可就有点不自量力了。”

“十七年前,你在枫阳渡口对我娘说过什么……”程不念一声冷哼,踏前一步就要开口,赵无极面色陡然一变,旋身一脚从旁边的兵器架子上踢起杆长枪,伸手一抄枪随身走,程不念只觉眼前一亮,一点锐光裹着烈风,如一条出涧毒龙迫近眼前。

她猛然一个铁板桥,腰如折柳平倒下去,险之又险避开索命毒龙,后半句话却被迫面枪锋逼得再也说不出来。

李德庸满耳听见的都是啸烈枪风,手里头的茶盏端得挺稳,一杯庐山黄芽像是怎么都喝不到底,这江湖里头的水又比这杯茶更深得多,非他这等老江湖是端不起来。那天赵无极虽然语焉不详,他李德庸又怎么能听不出来里头的门门道道,本来不该传授外人的枪法被赵无极轻松上手,跟那船家的姑娘许的是什么诺一眼即明。

堂堂世代簪缨的赵家公子赶着给人当了上门女婿,入赘这俩字若是叫人听了去,江南赵家的面皮又要往哪摆,也怪不得赵无极急成这样,宁肯落个不顾规矩暗施偷袭,也要把这事封死在程不念未说之前。

这种事,跟当年的赫连铁剑一样。

所有人都知道。

这事不能说,包括现在的李德庸在内,所有人也都知道。

只有这丫头,依旧不肯知道。

赵无极得势不饶人,更不想再给这丫头揭他老底的空子,一杆枪使得如烂银繁星,漫空都是枪影,将程不念的荏弱身子裹在里头,逼得着她连连倒退只能勉力格挡,手中枪偶尔能还上一招半式,也均是软弱无力被赵无极轻松荡开。

她气力早已消耗一空,赵无极却是以逸待劳又占了先机,两形相较胜负早已明显,旁侧就有人起哄。

“就这么手三脚猫的功夫还敢来挑战赵三爷,向来只有我们爷们用枪,你一个姑娘家家的,哪来的枪可使,还是赶紧回家嫁人生孩子去吧。”

这话说得刁钻阴损,引得四周一阵哄笑。

程不念眼神一凛,本已被压迫到极小的枪圈忽生变化,急退的脚步猛然一定,浑身气势如一弓惊弦触机待发。赵无极正是一枪前刺收势不及,就见原本严密的防御枪圈如莲瓦解,内中枪锋如箭矢蓦地绽放出灿烂银华,锋芒如电疾刺而来。

一声轻响破竹,赵无极面色惨白,倒退了两步,长枪脱手,小腹上多了一道血痕,幸得他觑机得快果断抽身,否则再差毫厘就要伤及丹田要害,这一身功夫就算是废了。

程不念反手攥住穿过肩头的枪身,一寸寸将长枪拔出,染血的眼神坚毅不改,方才她放弃防御全副意气贯于一枪,没想到还是因为气力不足而功亏一篑。而赵无极那一枪,却实打实地刺穿了她的肩膀,艳红的血自她肩头流下,在白衣上开了朵灿烂的红花。

“锵”的一声长枪落地,程不念身子晃了晃,右手里紧攥着的枪往下一坠,又缓缓地扬了起来。

——还是指向赵无极。

她口唇蠕动着,说着一个轻得旁人几乎听不到的字。

赵无极看懂了她的口型,她说,来。

重伤至此,虚弱至此,她居然还敢挑衅!

孤身一人一枪,挑衅他赵三爷能够呼风唤雨、只手遮天的这个世界,这个圈子!

如一根刺猛然扎进心里,疼得他浑身一哆嗦,赵无极眼神再变,怒声疾喝:“杀了她!”

年轻弟子们被这丫头的决绝所慑,年长的只剩下一声叹息,李德庸垂了眼,视线深深落进茶杯里,不愿去看那条染血的白衣身影。

那让他想起不知道多少年以前的自己,还以为能凭着一口刀斩破是非对错的年纪,那时他也有过热血意气,茶杯里映出来的却是皱纹已爬上眼角的世故苍老。

赵无极见没人动弹,恼羞成怒地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脚踢起滚落在地上的染血长枪,提在手里也不讲究什么枪法,枪身一抖当头砸下,誓要让这丫头毙命当场。

枪风再啸,程无念手里的枪却已垂了下来。

那枪太沉,是整个世界压下来的重量,她一个人怎么可能接得住,就算功夫再强,学不会守柔退身,在世界面前也只有粉身碎骨一个下场。

可她的骨仍直,就算被压得粉身碎骨,也决不肯后退半步。

枪来得快,顷刻到了她的天灵。

刀来得更快,犹如粉碎阴霾的一道电光,偏锋斜掠由下自上旋出一道灿烂弧线,刹那间,斩破炎凉。

枪断,人退,程无念诧异抬眼,赵无极惊怒交加。

挡在程无念面前的人身材高大,健壮得像是北地里经了多少年风吹雨打的白杨,一双浓眉大眼还带着点憨相,手里一柄刀褪了鞘,长有四尺七寸,刀身鱼鳞纹如水波,反射着阳光。

那是李德庸在后堂里尘封了二十七年的平澜刀!

李德庸手一抖,茶杯咣当一声在地上摔了个粉碎,恰好与枪锋坠地的声音响在一处,他猛地站了起来,嘴唇哆嗦着从牙缝里蹦出两个字:“孽障!”

六、

李学义提了刀站在那,身后护着这个摇摇欲坠的丫头,面前黑压压一片,都是他曾经叔伯爷婶叫过的长辈,还有他爹,那个千叮咛万嘱咐叫他别犯傻的李德庸,瞪过来的眼神像是着了火。

他从来没经过这么大阵仗,也没见过他爹露出过这种眼神,视线相接,他本能瑟缩了一下,目光却头一次不怯不退地看了回去。

“爹,您说的我想了整整一晚上,还是想不明白。我知道您说的肯定都有理,可是……”李学义咽了口唾沫,目光掠过地上的血,断了的枪,还有面色狰狞的赵无极,斩钉截铁地道,“这事真的不对!”

他一宿未眠,翻来覆去地在床上烙着烧饼,思前想后还是说服不了自个儿,或许真是出生时中毒损了脑子,想事就只剩下一根筋,对或不对是清清楚楚的黑白双分,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更没法去想那么多世故人情弯弯绕绕。

所以他起了床,砸开了后堂门上的锁,恭恭敬敬地冲着他娘的牌位磕了三个响头,然后从牌位正上方摘下了李德庸束之高阁的那口刀。

四尺七寸的刀,二十七年来未曾出鞘,居然还刃如新磨,抱在怀中寒光熠熠,一刀,就断了赵无极的枪,千钧一发之际救下了抱持死志的程无念。

这世道再沉,一杆枪扛不下来的,再加一口刀,也该够了吧?

“你!你简直胡闹!给我滚回来,立即给赵三爷道歉!”李德庸是动了真火,这小子这么不知好歹,若是让赵无极记恨上了……若是让他记恨上了……

一道寒意攀上他的脊背,眼前恍惚又出现沁娘僵硬的身躯,他还记得那日丧礼上满口咸腥却又不得咽下去的血味,难道这事还要再来一次?

“小子,你找死!”赵无极没给李学义道歉的机会,诚如李德庸最怕的事,他已经记恨上了这小子,若是他真的一害怕低头道了歉,他还怎么一出心中这口恶气。

这原本就是他的武馆,武场周围兵器架子立得齐全,手里头断枪一扔,他顺手从架子上再抽出一根长枪,倒提在手里阴沉着个脸,一步一步缓缓往前走,枪锋在青石上摩擦出刺耳难听的声响。

“原本看在李爷的面子上,赵某不愿跟你计较,既然你非得插手管赵某人的闲事,上了武场就是生死自负,别说我赵无极欺负晚辈。”

“赵三爷,手下留情!”李德庸神色乍变,身一晃就想下场,却有两只手一左一右,同时扣在了他腕子上。他左首的祁老六端着茶杯,眼观鼻鼻观心喝得那叫一个专注,仿佛铁钳似的扣住李德庸的这只手根本不是他的。右边的胡老七视线落在场里,却是轻声叹了口气:“李爷,听我老胡一句劝,今这事闹大了,明哲保身最是要紧,学义他不懂事,您老……唉……您老可得想想整个八卦门上下几十号人。”

李德庸身子一僵,赵无极已一声怒喝,枪锋一展绽开朵雪亮的梨花,枪尖借着枪身韧性摇摆不定,隐隐笼罩住李学义的上半身,与方才为泄愤砸下的那一枪显然不可同日而语。

他枪法就算练得再不扎实,也至少有了十几年的功底,而李学义是个出了名的傻小子,都知道他练功夫乃是十窍通了九窍,除了下死力气没别的本事,能够一刀断枪,必然是趁着赵三爷没认真的时候取了个巧。

没人认为李学义挡得下这一枪,包括他自己。

但平澜刀似是自行动了起来,他左腿微屈,腰胸拧转,步活似游龙轻轻一踏,便让过了迎面枪锋,随即臂旋收摆以肩催刀,刀身如云裹雾沿着左肋斜穿向后,刀柄恰于枪身一磕,巧劲带得长枪一偏,垂刃蓦然撩起似浪涌波旋,紧贴着枪身反斩而上。

这一刀,轻巧得就如叶落花开一般自然,却又疾骤似惊霄风雨一般难阻,刹那惊鸿过眼,第二支断枪头高高凌空飞起,紧随其后的是一泼抛洒的血泓。赵无极紧紧捂着脖子,放大的瞳孔里还残留着不可置信的神情,喉中挤出几个含糊不清的泛音,就这么身子一歪,颓然倒了下去。

那千百次风雨中不知疲倦地挥刀,烈阳酷暑中转的数万个圈子,终于像种子在泥土里生根发了芽。

“叶底藏花!”李德庸惊呼出口。

八卦掌毒,八卦刀更毒,式式刀法走偏锋取人要害,尤其是叶底藏花,刀自下而上借着臂掩反斩,最是防不胜防,是八卦刀里最锐最利的禁手。

整套八卦刀他也不过教过李学义一次,见这小子悟性太差,根本不是练刀的材料,后来就没怎么再去管他,见着他一个人闷头转圈也只是摇头叹气。

谁知道这小子,怎么就练会了这招叶底藏花。

还凭着它一刀惊艳,将赵三爷斩于当场!

一声惊呼之后满场皆寂,鲜血缓缓漫过武场上铺着的青砖,李学义提着染血的平澜刀也愣了神,那一刹那他脑子里什么都来不及想,完全依着本能出刀,没想到居然能赢,而且还杀了个人。

他脑子里乱哄哄的,直到一声咳嗽把他震了个激灵,那是他爹的咳嗽声,李德庸是最先反应过来的一个,他甩开了祁老六和胡老七,面色沉如锅底,眯成缝的眼里一片深黑,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转身对着众人抱拳长拜了下去,再起来时腰身还是佝偻着的,像是一下子老了二十岁,露出深深的疲态:“孽子年少,下手不知轻重,犯下了弥天大罪。李某人不求各位高抬贵手,只求各位朋友容李某亲自清理门户。”

有耳尖的已经听见武馆外头传来的脚步声,那是见机不对偷偷溜出去的赵府管家喊来的人。武馆挑战虽说是生死自负,可李学义半途闯入已经算是坏了规矩,赵无极横死,若不将他拿下势必无法给赵家一个交代,可看李学义刚才露出的那手刀法,谁都不敢说必然能胜。

可巧李德庸站出来,摆明了是要弃卒保帅,跟李学义彻底撇清关系,毕竟儿子再生就是,八卦门这么多年积攒下来的这份家业可不能说丢就丢。

几位老掌门对视一眼,没说话,算是默许了。

李学义彻底懵了,眼见着李德庸从器架上抽出口长刀,走到他面前刀花一挽,吊锋起手,他却仍然没反应过来。

“爹,你、你这是……”

李德庸沉着脸一声不吭,上步侧身就是一刀斜斩,李学义本能翻腕一架,刀刃方激撞出火花,李德庸已是步一转,斜踏出去,反手又是一刀横扫,游龙戏水浮云过梁,一招接一招连绵不绝,逼得李学义手忙脚乱地挡刀应式,浑不知怎么办才好,几次想要开口询问,都被他爹带着杀气的眼神吓了回来。

他两人脚下都踏定了八卦方位,刀行身走便是大圈套着小圈,外圈罩着里圈,不过一刻的工夫,不知在这武场上绕了多少个圈子,沉银似的刀锋每交击一次,李学义心里就沉下去一点,深渊似的越沉越深,却总是坠不到底。

他想问,爹你真的想杀我?他又不敢问,怕真从他爹口中听见那个他不想听见的回答。

挂、格、撩、闪,他不敢挥刀只能防守,李德庸的刀却越斩越疾,招招取命,天地偌大,刀光却像是无处不在的牢笼逐渐缩小。李学义应招不支,步法逐渐散乱,熟悉的圈子再也走不成圆,最后被李德庸逼得几乎是站在原地被动挡招。身上连连添了几道彩,再见李德庸的表情丝毫未改,他的心就彻底凉了下去。

靴子踹破了院门,一群皂衣捕快如狼似虎地闯了进来,有个年逾古稀的富态老者在后面气急败坏地喊着就是他,他杀了我儿子,我要他偿命!

李德庸手里的刀微不可查地慢了一瞬,流水似的刀光里留下个不到半寸的破绽,刚好容得下一口平澜趁隙而入。李学义本能缩肘提腕,一步踏出他再也走不圆转的圈子,平澜随身反撩而出,刀光带着血花猛然飞起,重重跌在地上的,是一只还握着刀的右手。

刚闯进来的捕快愣了,满院子的人都愣了,李学义更是愣了,身子僵硬得像快石头,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地上那只手。

那是他爹的手,在他犯傻惹事的时候拿着板子揍过他的屁股,也在他小时候发着高烧迷迷糊糊的时候揉过他的脑袋。

李学义猛地摇了摇脑袋,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景象,那一刀他见着他爹使过无数次,不可能慢也不可能留下那一线破绽,更不可能反应不及连他挥出的刀都躲不开。

他整个人都好似失了力气,踉跄着连连倒退,直至背后有只柔软的手伸过来,扶了他一把,他一回头,看见程无念同样惨白的脸。

院子里霎时闹了起来,一迭声地指责李学义这个不孝不义的东西,居然连自己的亲爹都敢伤,还有骂他被美色迷了心窍糊涂混账的,有骂他跟程无念一对奸夫淫妇的,一时间什么污言秽语都出来了。

张娘子脚不沾地地掠到李德庸身边,忙不迭给他包扎伤口,李德庸面色惨白,断腕上还冒着血,惨笑着勉强提声开口:“是李某人学艺不精,败给了这小兔崽子,从今而后他跟我李家没半点关系,我就当没生过这个儿子。”

“爹……”李学义张了张口,还是什么都没能说出来,众目睽睽之下那一刀,他也什么都不必说了。

李德庸疲惫不堪地摆了摆手,转身不肯再看他:“别叫我爹,我不是你爹,李大侠功夫高明,小庙难容得下大菩萨,是我老李看走了眼,不该强留你在这个圈子里,天大地大你自走你的路去吧。”

背后传来那丫头一声惊叫,老李蓦然回首,眼角余光里刚好瞥见一条胳膊高飞而起。

李学义丢了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猛地一个头磕下去,泪流满面泣不成声:“爹,我错了,您别不认我,我错了!您以后说什么我都听,求您别不认我。”

他手上流着血,满面都是灰,李德庸眼神几变,蠕动着嘴唇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最后只是怒喝一声:“我没你这个儿子,滚!你给我滚!”

李德庸扬起的手高指向一边的院墙,瞪着李学义的眼神沉郁着痛楚和希冀,刹那醍醐灌顶,李学义突然明白了李德庸的意思。

李学义转头看了同样摇摇欲坠还努力搀着他的程无念,又看了院门口簇拥着锦衣老者的捕快,突然一咬牙,冲着李德庸再磕了一个响头,拾起刀拉着那丫头就往院墙冲了过去。

那边只站着几个来助拳的二代弟子,变生肘腋众人来不及反应,使太极剑的被他一刀破圆斩在肩膀,使八极枪的被他步诡近身,刀花一绞长枪脱手,再看人已经到了身后。最后使判官笔的一对兄弟刚递出招,就见眼前一花,李学义高高跃起,在他两人肩头一踩借力再纵,径直翻出了院墙。

人海茫茫,等捕快反应过来追出去的时候,李学义和程无念已经不见了影,只有地上残留着的几点血迹,不多时也被行人踩踏成了泥水。

尾声

赵老爷气得旧病复发,没过几天就撒手尘寰,官府签了海捕文书,要缉拿这一对杀人凶犯,可这天下之大,九州四海广袤无边,若是有人真想隐匿形迹,要抓到人也是千难万难。

李德庸因为丢了一条胳膊,又当场跟李学义断了关系,好歹是没被赵家迁怒,但武馆是再也开不下去了,只能金盆洗手退隐江湖。

门徒作鸟兽散,李德庸独自守着空房小院,鬓发一年比一年更显花白。

他有时会去打二两最劣质的烧酒,来到后堂对着沁娘的牌位,倒上三杯酒,一杯浇地,一杯自饮,还有一杯不知道留着给谁。

喝醉了,老头子会絮絮叨叨地说几句醉话。

“爹不是故意的。

“可你要不走,赵家饶不了你。

“找个地方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吧,别再踏进这个圈子,也别再犯傻管什么闲事,爹只能护你到这了。”

……

都是谁也听不懂的醉话,也没人能听得着,只有那杯没人饮的酒偶尔落了灰,泛起一圈圈的涟漪。

这事渐渐地也就淡了下来,江湖里杀人或被人杀,生死顷刻的事多了去了,不是什么新鲜玩意。

通缉令雨打风吹地褪了色,最后被一阵风从墙上刮下来落进了水沟里。

再没人想起那对男女,江湖圈子呢,还是那个圈子,相互衬着里,和着面,一团和气无纷无争,多好。

可巧有一天,闹市上有人嚷嚷了起来。

“敢管我的闲事,你知道我爹是谁吗?赫连家听过没有?就连北六省的提督见着我爹,都得恭恭敬敬的喊一声爷,这圈子里谁敢不给我爹三分薄面。”他神情倨傲大骂出口,旁边跟随的侍卫默不作声从背后解下厚沉铁剑。

围观众人议论纷纷,目光聚焦在人圈里围着的那一对男女,那俩人都带着斗笠,男的缺了一只胳膊,女的倒是生得窈窕,背后还紧护着个瑟瑟发抖的小姑娘。

有好事的七嘴八舌地拼凑出个脉络。

大概是那赫连家的小少爷看见卖糕饼的姑娘生得好看,嘴里不干不净地调戏了几句,上手不算,还打算来硬的将人带走,结果被那对男女搅了局。

那俩人没说话,赫连小少爷把他们的沉默当成畏惧,挑眉扬手对着侍卫一招:“算你们有点眼色,走,把那姑娘给我带回去。”

寒光一闪,上前的侍卫惨叫着捂着手腕退了回去,黑沉铁剑深深插进石砖里,再看那中年男子手里持着一口锋刃颀长的刀,四尺七寸的刀身,鱼鳞纹如波如敛流寒烁光。

赫连小少爷就是一惊,直退了两步让到侍卫身后,这才气急败坏地喊了出来:“你是什么人?不知道这圈子里我爹说的话就是规矩吗!”

“我没什么名气,也不是你们圈子里头的人。”那男子反手掀了斗笠,浓眉大眼的脸上染了风霜,依旧一副憨直模样,他身边的女子视线四下一扫,布鞋挑起根竹竿往手里一抄,俏丽身姿平生出股豪烈气魄。

枪花一挽,刀光一摆,那两人同时开口,一句话说得掷地有声。

“可这事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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