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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雨夜

时间:2024-05-04

玄武纪·偃蹇,玄武纪写作小组签约作者。年少即好文,手上提笔忘言。风寒长料峭,心头松涛不息。慎怀偃蹇之气,将行偃蹇之路,尽瘁而后已。

一、

江怀义孤骑飞奔在夜色里。身后追来骤雨般密而疾的马蹄声,愈来愈近了。他深吸一口气,反手解下背上所负之剑,合鞘护在胸前。

他是京中舞剑名姬之子,其母师承公孙大娘一脉,生前擅舞剑器,亦好藏剑。他胸前所护的这柄巨阙,乃是江南大侠柳公曾用之剑,辗转流落,终为其母所得,藏于家中,算来已有数十年。江怀义名如其人,好任侠,重节气,此番柳公后人传书江家,欲要寻回此剑,他一口应下,翌日启程飞马千里,孤身前来送剑。是日黄昏,眼见到了会稽境内,柳庄已然不远,他便不去寻宿头,连夜赶路,不料在荒郊野岭被一行马贼盯上,穷追数十里至此。

江怀义连日奔波,风尘未扫,目下已是人倦马乏,终究撑不住了。

耳畔听得一阵风声,几匹马越过他,转而掉头,与后方人马一起将他团团围住。一簇刀剑明晃晃逼过来,为首的头目勒紧缰绳,在轻微晃动后稳住身子,屏足中气喝道:“赶路的,留下买路钱再走不迟。”

江怀义身上所剩银钱无多,心知来人终是要动手抢些什么,旁的物事都无碍,唯独巨阙剑万万丢不得。许人之诺重于千金,他心下一横,锵地抽出剑来,横于身前。江怀义是个弱不禁风的书生模样,众马贼见他不发一语拔剑而出,颇有几分凌厉气概,不由一愣,后退了些许。正静观其变之际,却见江怀义骤然甩臂,以剑背狠抽马身,马乍一受惊,立时登蹄嘶鸣,在包围圈内横冲直撞了一番。

众马贼猝不及防,一时间被冲得人仰马翻。江怀义调转马头,向最薄弱处奔了去,两三个喽啰挥刀砍来,皆被他屈身躲过,又提剑相刺,反将对方接连搠下了马。江怀义剑上染血,策马逃出重围,沿着去路飞也似的狂奔。

马贼头目率众追了一段路,在北山坡勒马停下,向下方谷地望道:“那小子径朝柳庄去了。柳庄人丁不少,我等莫要轻举妄动。”

就地清点手下,一死二伤,尸体驮在马上,一行人向着寨子反身回途。

江怀义奔到庄门前,跃下马来,急急叩得门响。少顷门开,一庄客从里探出半个身子来,上下打量,见他模样狼狈,心中有疑。待他一一报出名姓来历、此番缘由后,这才放下戒备,将他迎了进去。

到得堂上,江怀义已是精疲力竭,腿上一软,几乎虚脱。年逾花甲的柳家长老慌忙来迎。

江怀义以袖拭净剑上血迹,又稍整衣衫。面朝长老,俯首鞠躬如负弩,双手捧剑向前,口中道:“柳家巨阙,今夜完璧归赵。”语落如金石坠地。

二、

江怀义在一片鸣啭声中醒来。

暮春三月,江南正是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的时节。天光自窗缝泻进来,颇有些晃眼。江怀义推窗望见阡陌交错,远山青翠。昨夜凶险恍若一梦。

恰有庄客叩门而入,端来一碟吃食,皆是些乡野糕点,方方正正,摆得齐整。

“这青糕,是今晨新采的新鲜艾叶和着糯米粉一起蒸的,极是清香,还请江少侠尝些。”

江怀义接过,拈起一块送入口中,颔首称赞。又接着吃了几块,解了腹中之饥,遂问道:“这位哥哥,今日天气甚好,可否领我在贵庄四处走一走?”

“自然使得,江少侠于柳家有大恩,切莫客气。”庄客连声应允,当下便领着江怀义迈出房外,一路而行。

柳庄坐落于谷地,一河自中穿过,两岸遍植柳树,再远些则是沟渠纵横的田地。庄内百余口人,皆是当年柳大侠的后人。江怀义向来仰慕柳大侠高义,对柳庄亦神往已久,而今一见果真如世外桃源。只是左右瞧了半晌,却未见有人舞弄刀剑。

“不知贵庄的清俊子弟都在何处习武?”

庄客迟疑片刻,答道:“身强体壮的,这时辰皆在山中狩猎,再晚些时候便下到田里莳秧。”

江怀义一怔,摇头摆手,正欲再问时,忽听得近旁一阵嬉闹声。抬眼望去,柳树下一群孩童,正围住个十来岁的少年,嬉笑着扔掷碎石。那少年蜷缩一团,生受欺侮亦不出声。庄客见江怀义望去,出言叹道:“那是个哑巴孩子,没爹没娘的孤儿,长老收留他在庄内干些杂活。他是忍气吞声的温厚性子。这些浑小子们,平日里就好欺负他。”

庄客说着,上前大声呵斥了几句,那群顽劣孩童顷刻散尽,留少年一人孤坐着,眉眼低垂。江怀义忽觉寂寥非常,他靠近过去,躬下身来,犹疑着,极轻极缓地伸出手,似要抚一抚少年的脑袋。那少年显是怕生,野鹿般迅疾地避开了,兀自倚着树干蜷缩得更紧。

江怀义又叫庄客将房中剩下的半碟青糕端了来。他蹲下身子,亲自捧到少年面前。少年不接,他便不收。僵持了约有一盏茶的工夫,少年终是接过碟子,吃得小心翼翼。怕那些顽童归来夺了糕点,江怀义便一直守着少年,看他一口一口慢慢地吃完。瞧着碟中将尽,江怀义顺了顺少年的背,唇边带了笑意。

许是蹲得有些久,他重又站起身来时,才觉浑身都覆满了灰白的柳絮,好似经了场鹅毛大雪一般。

三、

入夜前,众庄客皆忙碌起来,在空地里摆开了十余方桌、许多条凳。野味、菜蔬、果品、大坛的黄酒,亦教人目不暇接地端上来。

正逢谷雨之节,又得巨阙剑重归,柳家长老遂吩咐上下置了这场夜宴。

觥筹交错间,许多人向江怀义敬酒。江怀义站起身,举杯朗声道:“贵庄此次寻回柳公巨阙,想来定是要在江湖上重振声势。怀义不才,也愿一尽绵力,先浮一大白。”

仰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过喉头,直坠进腹中,翻起几分激昂的意气来。江怀义想到柳大侠的威名事迹,又想到自己千里送剑之举,不由陷入一种豪迈悲壮里。环顾四下,仿佛满座皆是侠士,无人不淌热血。

“江少侠说笑了,现今的柳庄已是只问农事,不入江湖了。哪里要重振什么声势呢?”

柳家长老一语忽令江怀义怔立当场。

“我一路行来,见得此地盗匪不少。贵庄若不问江湖之事,何以自保?”

“刀剑无眼,打打杀杀徒增死伤,不如依了那些盗匪强人,交些银钱求个清静。”长老又道,“不瞒江少侠,这刀剑之术,在谷里早已没人学了。”

江怀义只觉一腔热血,如灼剑入水般,嗞的一声陡然冷了下去。他心有不解,喃喃道:“那巨阙剑……”

“江少侠有所不知,这巨阙之内暗藏乾坤。”

长老招手唤来两名庄客,一人取巨阙剑,执剑斜插于地,一人举铁锤疾击之。巨阙应声折断,裂成两截落地。断面平滑,露出剑腹内的金色来。

“巨阙剑身厚且重,乃是因其内藏金。老叟向江少侠讨回巨阙,只因近年庄中开销渐盛。得了剑中之金,除却缴纳赋税,供奉强人外,还可再为庄内多置办些家什。”

江怀义瞧得清楚。他默然不语,将目光从断裂的巨阙剑上移开,恍惚飘到远处,只见得青绿的秧田成片,虽尚嫌低矮,却也郁郁葱葱,相接如海。成列的柳树亦生得挺拔,在夜色里染了一层薄薄的雾气,仿佛人影憧憧。

“有道是雨生百谷啊。”长老之言响在近前。

江怀义忽然醒觉过来,这柳庄的前途,确非在剑上。

四、

江怀义叹了口气,向长老道:“家母生前曾有一夙愿——执此巨阙一舞。奈何此剑流落至家母手中时,她已年长多疾,神光气力大不如前。此剑又颇厚重,是以她直至逝世亦未了此愿。

“而今这剑虽已断了,还请长老成全,许我替家母了此夙愿。

“就用剑柄这段吧!”江怀义语调铿锵,蓦地伸手拾起横卧地上的断剑,身亦顺势反转,抛剑数尺高,待复又接住时,身子已旋过了三四圈。倒执断剑于胸前,大喝一声,江怀义翻腕立剑,一气呵成,将诸般剑舞中最为雄壮的裴将军满堂势赫赫生风地舞了出来。

恰在其时,天边滚过一团重云,竟淅淅沥沥落起雨来。

北山坡上,马贼一行正埋伏暗处,肃立而待。那马贼头目顺着雨势向下望去,原本灯火通明的庄院内,灯笼烛台一众物事皆被打得悬摆飘摇,昏明不定。独见一人于空地上慷慨作剑舞,动若山奔海立、沙起雷行,声势宏大,仿佛九天云垂。

马贼头目望见这般景象,定定立住,心怀震荡。

江怀义一面舞,一面高声诵道:“大君制六合,猛将清九垓。战马若龙虎,腾凌何壮哉。将军临八荒,烜赫耀英才。剑舞若游电,随风萦且回。”

那半截断剑在他手中如有神附,风驰电掣般地腾挪起舞,大开大阖,横扫雨线。暮春之雨本就柔意绵绵的,在江怀义剑舞的声势下更显细弱。是以众庄客喝得醺然,并不躲雨,仍坐在原地观舞。

江怀义越舞越疾,口中诵诗之声也越渐高昂:“登高望天山,白云正崔巍。入阵破骄虏,威名雄震雷。一射百马倒,再射万夫开。匈奴不敢敌,相呼归去来。功成报天子,可以画麟台!”断剑无锋胜似有锋,破空之声有如金戈铁马。这最后一句,正合着山头劈开重云的一声闷雷。

一出舞毕,还复寂静。江怀义收剑而立,神魂未归,有些痴了。

众人抚掌叫好,相视称叹间眉飞色舞。唯角落处的少年张着口,呜呜了几声,说不出话,两颊竟已是挂上了清泪。

江怀义将断剑奉还长老,静立时忽听得远处隐有子规夜啼:“不如归去,不如归去。”他不禁怆然伤怀,当即拱手告辞,欲要连夜而归。柳家长老挽留不住,只得劝江怀义再饮几杯暖身,一面吩咐人去备些干粮与盘缠。

江怀义与庄客又同饮了几杯,未瞧见长老走到檐下晦暗处,与一人附耳低言了片刻。那人听罢,悄然奔马而出,朝北山坡去了。

五、

江怀义到马厩时,有人正屈着身子给他的马细心喂食草料。他走近了看时,认出是那白日里的少年。少年回身望向他,仍是有些羞怯,乌黑的眸子低了下去。江怀义从腰间解下一枚玉佩,伸手拍了拍少年的背,悄无声息地将玉佩留在了少年衣带间。

他拢住缰绳,将马牵到开阔处。瞧瞧天上,雨暂歇了,只余下些蒙蒙的潮气。就此翻身上马,奔出庄门而去。

行了不多时候,到得坡上,马停住不前。江怀义俯身去看,竟见其眼耳口鼻七窍皆流出黑血,哀嘶一声,猝然屈蹄翻倒在地。江怀义跌下马,身后忽又嗖嗖地腾起一阵响箭之声,霎时见火把乱明,四下一群黑影密不透风地围了上来。

几簇火把照在江怀义身前,将他面庞的棱角照得一清二楚。

“我不愿杀你,可你昨夜杀了寨中兄弟,按规矩偿命,我不得不如此。

“你……”马贼头目有些语滞,蹩脚地添了一句,“你的剑舞得极好。”

他高居马上,俯视江怀义,见江怀义抬起头直视过来。一双寒冽冽的眼,映出四下恶鬼般晃动的人影,青天白日里的羽虫薄翼似的,纤毫毕现。

马贼头目有些怔忪。“噗”的一声,喽啰已将利刃贯进江怀义的后心,血淌了一地,转瞬混进深浅不一的积水里。

江怀义孤零零躺在泥泞里,周身麻木,眼皮沉沉欲阖。恍惚中见得一个细瘦的影子靠过来,他辨认了好些时候,先是认出了那影子手里捧着的物事,是他的玉佩,既而那对定定瞧着他的乌黑眸子也清晰起来。

“你是来还这玉佩的?”江怀义从喉中费力地咳出声音,“这玉佩不是我落下的,是我留与你的。”

他又轻声道:“那喂马的草料里有毒吧。 是你下手的么?”

少年闻言发出一阵呜咽,死命摇头。

“我知是他们教你下手的。”江怀义睁眼望着天,苦笑了两声,语带凄凉,“原是他们早已沆瀣一气了。”

半晌后,他闭上眼睛,不再言语了。

少年将玉佩放进江怀义的衣领间,又在江怀义的身上悲伏了半晌。听得背后传来一阵喧哗欢笑声,他转身去看,从柳庄里腾起一簇火光。

柳家长老的面庞正被熔金炉的火光映得恍若魑魅。他目不转睛,盯着那一线金水自剑腹流出,渐渐汇聚成泊。

“哥哥,柳庄那老儿甚是恭顺,想必日后少不了孝敬些银钱。”

“今日杀了那小子,报了仇,回到寨中该痛饮几杯才是。”

众马贼行在山路上,如同得胜之军凯旋回寨。人皆面露得色,唯有马贼头目颓丧着,枯坐马上,粗且浓的长眉紧蹙,横亘于一双涣散无神的眼眸上方,宛若两条毛虫凶恶相咬。

“不该是他死的。”马贼头目忽然说道。他从未有过如此柔和的语调,因疤痕而狰狞的脸上亦从未曾露出过如此悲伤的神情。

他想着方才在山坡上俯望的一场剑舞,想着江怀义临死前望过来的眼。从里到外,浑身都凉透了。雨又落了起来,每线雨丝皆如利针,扎进皮肉里,痛意混着寒气一同弥漫开,直教人连骨头也不由哆嗦。马贼头目翻身下了马。

“哥哥去哪里?”

“这样浑噩的鬼日子,还有什么过头?”他反问道。

无人作答,所有的马贼都默不作声,用同一张惶惑的脸望着他。

他独自迈开步子,脑中一片空茫,除却逃开这场雨再无别的念头。就这般踽踽独行,撇下身后一众人马,他愈走愈疾。

只想走到这场谷雨的最北端,走到空气尚未潮湿腻人,泥地里还未积起坑坑洼洼水泊的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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