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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三两知交

时间:2024-05-04

玄武纪·迷津,玄武纪写作小组签约作者,魔都人。生于吴侬软语,醉于刀光剑影,常读到废寝忘食。掩上书只觉山水之间,街头巷尾都有侠影闪过,想记录于纸,双手奉上,大喊一声:英雄,请看!

李松柏疾步走在小径上,腰侧挂一把唐刀,半敞着袍衫的领口,面沉如铁。

山中多雾,树木间似漫起一层白烟,鸟兽们皆不见踪影,躲在这烟中喧哗去了。棣棠和玉兰的花期已老,带着湿气的东风吹过,簌簌落到道旁的软泥上。

杭州春景如此动人,这位来自北方的汉子却没有时间欣赏,他是一名度支吏,并且在中午之前就要动身返回长安,送去今年的春茶。

自新帝登基以来,朝堂内上行下效痴迷饮茶,京师之中茶叶贵如黄金,供不应求。其中最受推崇的正是在清明之前就已采制完成的新茶,它们色味俱佳、柔嫩且稀少,被称为明前茶。

恰逢今年雨水贫瘠,皇帝便命户部在江南扩大征收,西子湖畔的宝云茶庄亦被钦点在册,百里茶林皆由官家购入,不得私自取用。李松柏也正是因此缘故,在五日前到达茶庄,一直监督着新茶的采摘和炒制,工作到寒食之日才得以结束。然而就在当晚装船时他却发现,这批茶和清点时相比少了十斤。

十斤茶,千贯钱,够他这样一个小官吏在长安城置办一所不错的宅子,也够一个盗贼吃上三年五载的牢饭。恶虽小却不可为,事关律法,他的刀从来不留情面。

李松柏连夜审问了几个茶匠,果然发现了一个值得怀疑的人,宝云茶庄的少东苏彦,有人曾看见他独自去过库房。李松柏一听就有了把握,他当度支吏已经好些年头,这样监守自盗的事,实在是见过不少了。

不管对方耍什么花招,有这把刀就足够。踏着山中春泥,李松柏拇指轻按唐刀刀柄,四下寻找着。

山脚下的寺庙敲响了晨钟,阳光渐渐照破雾气与树叶。李松柏发现苏彦时,他正席地坐在一棵树旁,穿着端正的对襟外衫,面前堆着风炉、水罐、竹盘,以及一些零散而叫不出名的茶具。他手中握着一个茶碾,心无旁骛地碾着,新叶本就嫩薄,在石头间一磨,立时碎如粉末。

“苏公子在做什么?”李松柏沉声问道。

似被突然的说话声惊扰,苏彦停下动作,抬头看向李松柏道:“是在煎茶,李度支怎么也来了?”

“我是为了这些茶叶来的。”李松柏双目如炬,紧紧盯着苏彦的表情。

水声响,苏彦转开视线,连忙先从壶中舀出一瓢水来放在炉边,才抹了抹手笑道,“那正好,一壶水可分三杯茶,还请李度支一同品尝。”

李松柏心里有些疑惑,苏彦此时言谈端正大方,动作亦自然如行云流水,全无犯下错处的惊慌。他摇摇头问道:“不急,李某想先请问苏公子,你手中的这些茶叶,是何时何地所取?”

苏彦垂眸不答,提着袖口将磨好的茶粉倒入壶中,他的手指纤细修长,骨节分明,的确是一双精于茶道的手。他用一根竹棒缓缓搅拌沸水,撮了些细盐,片刻后说道:“昨日傍晚,取自宝云库房。”

“区区几许钱财,苏公子身为茶庄的少东,为此受了牢狱之灾,怕是不值。”李松柏没有料到他这样坦然承认,难免好心规劝几句,“你即刻将盗取的茶叶归还,现在这一杯我也就作罢。”

“可惜无法还你。”苏彦面露难色,摇头将方才取出的温水再度倒回壶中,说道,“那些茶叶我已挑拣研磨,制成这罐中三两茶粉,余下的虽还可饮,和原先的也是大不相同了。”

“那休怪我将苏公子交给县衙惩办。”李松柏有些恼火,眯起眼,朝前踏上一步。

苏彦也同时伸出手来,茶壶离开风炉,微斜,青绿的水流飞滚入杯中,满而不溢,茶沫如柳絮般覆盖在杯盏之上。

“李度支莫急,你看,其实这茶和剑很相似。”苏彦放下茶壶,再度用布巾抹了抹手指,“煎茶时手要很稳,心要很静,眼中要能度量,有时候像沸水急进,有时候又像炉火灵动。用剑之道岂非也是如此?”

说到最后,苏彦抬起头,双目灼灼直看向李松柏。李松柏当然明白这种视线的含义,他的右手后撤握住唐刀,说道:“那就让我讨教一二。”

“请赐教。”苏彦站起身,从茶席后绕出,手腕翻转,也从腰间取下一柄软剑。

李松柏的手还没有动,刀也还未出鞘,他在观察苏彦,这个年轻人长衫如碧,晨光下持剑而立,像一株挺拔蓬勃的草木,全无半点贪财奸佞之相。李松柏有些心软,这把刀伴他执法多年,破过铁甲,斩过匪首,出手必伤,他很想给这个年轻人一个悔过的机会。

沉默间气劲袭来,苏彦已抢先攻出,剑尖游动直取李松柏胸前。李松柏侧身闪避,剑锋贴着他的袍襟削过,他借势连步朝后退去,而苏彦的剑也贴着他的脚步紧追。

直退了百米,眼见对方一口气息将尽,李松柏突然反守为攻,刀鞘直击苏彦的剑尖三寸。这一击的力气不小,可苏彦就像算准了时机,剑尖反在着力的瞬间一同软了下去,借着击打的力气缠上了刀鞘。

李松柏微眯双眼,手腕一挥一沉,刀鞘立刻脱开如巨石向剑锋压去。苏彦后退半步,软剑压低又弹起,堪堪挑开了李松柏劈向右肩的一刀。

两人的身手都极快,三四步间已过了十几招,李松柏刀法霸道,很少有这般无法攻近对方身前的时候。对手比自己想象的强很多,念及此处,他手上的刀劲更重了几分,此时却听苏彦突然问道:“李度支觉得苏某剑法如何?”

李松柏直言道:“手握得再稳,招式仍是拼命逞勇之流。”

苏彦摇头,有些怅然:“这剑法是有名字的,它叫飞来剑。”

话音未落,他突然身形急转,剑尖带着疾风四起,摇动变幻出层层叠影,以势不可挡的凶悍直取李松柏面门。李松柏一惊,眼瞳微扩,他想要挥刀格挡已经来不及了,但软剑没有靠近他的咽喉,而是用力挑过了他的刀镡。

锵——金鸣刺耳,唐刀从李松柏手中飞脱,直插入泥土中,刀劲激得风炉里火星四溢。

“没想到一个茶庄的少东,竟有如此高的剑术。”李松柏立在原地,但看向苏彦的眼神已经变了,他叹道,“苏彦,莫非你持才自傲,觉得只要剑术高超就可以藐视律法,任意行事?”

苏彦摸了摸鼻子,似有些歉意,他指了指李松柏的右侧说道:“在下并无此意,只是与故人相约,每年送他三两好茶,不想失信于人……若不比试一番,恐怕李度支不肯听我辩解。”

“谁?”李松柏顺着方向猛然回头。

但他的身后并没有人,只有凉风吹着绿树摇动,芒草萋萋,必有尸骨。方才满心想着追回茶叶,李松柏只注意了摆茶的苏彦,并没有发现在茶席的后侧还有一方坟墓。

“这是你的故人?”李松柏愈发不解,转回头问道。

苏彦点点头,束好了软剑,又走前几步将地上的唐刀拔起,双手奉回李松柏。

“究竟是何缘故?”李松柏取回刀,不得不承认自己真有了几分好奇。

苏彦伸手请向茶席道:“还请李度支容我细说。”

“好吧。”略一犹豫,李松柏还是在席后坐下,将刀横在膝上,等待苏彦的解释。

苏彦也在一侧坐下,斟酌了片刻,开口说道:“其实明前茶并非是最早的新芽,在茶林里,春分时刻就开始有芽叶长出,那些叶子虽然更香,却太过柔嫩,是无法研制成茶叶的。年幼时,我常和一位邻人兄长漫山寻找这些茶树叶,摘下来,嚼在口中,只觉得浑身都是春天的香气。”

李松柏点点头没有打断他,凝神听着。

“邻人自小习剑,而我学茶,闲暇时间里就互相当起了师父。”说到此处,苏彦苦笑了一下,目光虚望向头顶树枝,“可惜他真算不得一个好学生……”

树叶轻摇,鸟声啼,和煦的阳光从头顶洒下。

两个总角少年,举着半截树枝,你退我进的在青绿的草地上比画。

“你又输了。”穿着蓝色布衣的高个子用力一扑,将另一人手中的树枝打落,笑道,“我说让你一手,你还不乐意。”

“你不过是仗着比我高。”苏彦拍打着绿衣上的草屑站起身,满脸的不服。

“得了吧,你那些动作就像春分时候的茶叶子,摆得漂亮,却一点火气也没有。”蓝衣少年瞥了他一眼,捡起地上的树枝扔回去,“好好再来几遍!”

一招一式的反复,少年们渐渐打得疲了,就嚼着沁香的茶叶并肩躺在春风里。

苏彦突然转头去问:“你刚说的剑意究竟是什么东西?”

“剑意啊,大约就是心里的信念吧,比如我们为什么要握剑?只要找到了这个东西,自然就会变得勇敢坚定,招式也有了底气。” 蓝衣少年半眯着眼,想了想打趣道,“阿彦太规矩,只当它是和茶道一样的做学问,那可赢不了。不如以后你每年孝敬哥哥我三两好茶,要最好的那种,有事我来替你出头。”

“胡说。”苏彦想了想却不明其意,只兀自不信着。

“别不信,我很快就会练成这套剑法,然后闯荡江湖,扬威一方。”

蓝衣少年握着拳,他从不怀疑自己能不能成为一个剑客。说到兴起,跳起来摆足架势,一掌打向眼前树干,拍得杏花满头。

少年还把这套剑法叫作飞来剑,可剑并不会飞来,飞来的只是一场横祸。

深夜,风冷无月,一伙盗匪闯入宝云茶庄放火烧掠。苏彦和家人被逼入花园,几乎走投无路,隔壁青年突然从围墙上一跃而入,大喊道:“苏彦,躲什么!你的剑呢!”

苏彦不知所措,剑还在腰间,他却愣在原地。这是他第一次看全了那套飞来剑法,锋刃之势如此刚健勇猛,一往无前。

蓝色的身影杀入黑夜,视线里鲜血飞溅,有别人的,也有他的。苏彦看见盗匪们一同围住了他,先是一只黑布包裹的手飞出了包围,后来又有黑衣人相继倒下。他觉得自己应该冲上前去,但手心汗湿,害怕得几乎无法迈步。苏彦心想大哥是个剑客,相信他就好,他一定能打退贼人的,自己的剑还不够火候啊。

包围越来越小,血雾中突然一个戴着发冠的头颅也飞了出来,年轻的脸庞“咚”地砸落到地上,再无声息。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热血从四肢冲到脸上,苏彦猛然大叫起来,泪水奔涌,悲伤恐惧和自责,如烈火烧灼心头。

那一天他们最终得救,正是因为邻人的拼命杀贼,才让自己一家等到了衙役的援助。

“所以,你自己练了这套飞来剑法?”李松柏突然出声问道。

“是,从那天之后,我知道了为什么握剑,什么是剑的火候。”苏彦微叹,面上仍有自责,“我花了七年时间,将飞来剑练到了如今的程度,却也抵不过当年的怯懦。他说得对,剑招是学问,但剑意却是心中坚定的信念。”

“可恨!”李松柏一拍大腿骂着,他一贯嫉恶如仇,只听的又惜又怒。

苏彦摇了摇头,隐去了眼中怅然,他站起身道:“那些贼人终究伏法,今时今日于我而言,百里茶林已无贼人敢入。”

李松柏看苏彦神色坚毅,回想他与自身气质迥异的剑法,安慰的话在嘴边转了转又咽回。

两人一时沉默,苏彦转过身,合袖一揖道:“君子自当守诺,此事还请李度支通融,为我减些罪责。”

李松柏眉头紧皱,叩着膝上的刀柄,突然一把收回腰间,说道:“苏公子何出此言?李某今日就要启程返回长安,不过来寻你道别一声,哪有什么通融?

苏彦一愣,片刻才再度长揖到底:“谢过李兄。”

“今日暂且别过,明年我会向户部自荐,到时候再来宝云茶庄一聚吧。”李松柏伸手扶过,爽朗笑起来,指着茶盏道,“这三杯茶,可是要请我一杯?”

苏彦亦笑,五指合请道:“正是如此,还望李兄品论。”

李松柏举盏而饮,赭色的袍衫倒映在碧清的茶中,入口已微凉,犹如剔透春风落入体内。他不由自主地抚着刀鞘,慢慢弯起嘴角:“此回破戒,也值得饮上一杯。”

想来不论是剑与刀,或者一杯名茶,若要握在掌中大约皆离不开信念二字。

阳光渐浓,将山花与茶树揉得一片盎然。李松柏抬起头,看见身侧的苏彦饮尽了茶,又将陶罐中的茶粉扬向天空。

茶百棵,采新叶十斤,取三两,赠知交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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