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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侠·驾龙

时间:2024-05-04

赵晨光

章一

“闫将军死啦!”

一个听差的匆匆忙忙地从外面跑了进来,坐在房门前的一个副官模样的人便将他一拦,皱眉道:“不像话,他又是你哪门子的将军?”那听差把舌头一缩,想到自家主人原是这闫将军的一个冤家对头,忙忙地住了口。

只是他这一番喧哗,早惊动了屋里的两个人,坐在沙发上的一个便问道:“说什么呢?我恍惚是听到那闫东起怎样了?”这闫东起,便是那闫将军的名字。坐在窗边的另一个人,也看了过来。

先前问话那人,正是韩凤亭韩少督,坐在窗下那人则是他的老师,新闻记者卢秋心。那听差听得少督召唤,只得上前道:“少督,外面都传说那闫东起和他弟弟离家,也不知怎的,在道上遭了匪,便都送了命。”

韩凤亭一听,便笑道:“死得好!”这闫东起原不是个好人,糟蹋妇女,轻贱人命的事情也不知做了多少,又曾想置韩凤亭于死地。这一声好,韩凤亭可是叫得真心诚意。

卢秋心却叹道:“他家人又是何辜。”又微一皱眉,“这件事,可透着不对。”

韩凤亭本是个聪明少年,卢秋心一说,他也醒悟过来:“可不是!闫东起那老东西最是惜命,这个年头儿时局不稳,他出门岂有不带上护兵的?怎的能被人杀,哪里的匪这样厉害?”

卢秋心又道:“何况纵是有山匪,不过是为了求财。哪有这样家人都杀的事情?”

韩凤亭点一点头:“可不是这样。”他见卢秋心神色似有些郁郁,便笑道,“他家哪有好人了,闫东起也就不提,他弟弟更是又蠢又坏,他两个兄长到底一个做了大帅,一个做了将军,他却天天弄些神怪的事情,成天说他哥是什么真龙天子,这都什么年头了。”

是时清帝退位已久,袁世凯称帝的事情也被视作笑谈,这般作为确是可笑。卢秋心听了,倒也莞尔。

正在这时,有叫卖声音从外面传来,那是敲冰盏卖冰的小贩吆喝声音,是时北京城里叫卖的小贩,那吆喝声自成一套,又爽又脆,好似剥了皮的水萝卜,隔了几重院子也听得分明:“冰激凌,真叫凉,鸡蛋牛奶加白糖,叫好您就尝一尝……”庚子年后,许多西洋玩意儿都传入北京,这冰激凌也是其中之一。除了那些餐厅茶室,便是街头的小贩也常有贩卖。

那听差还留在房中,见韩凤亭侧耳细听,他要上前讨好,便笑道:“少督,您要喜欢,我便去买上几份。”

韩凤亭原要答应,想一想又道:“不必了,前些时候不是还买了冰激凌桶?拿来我自己做。”

那听差听了心想,少督最近做事真是透着新鲜,无论想吃个什么,吩咐一声不就是了,倒要自己动手。但自不肯多说,答应着下去了,不多一会儿,便捧了冰激凌桶和鸡蛋、香料、白糖、牛奶等物上来。

这时的冰激凌桶,外表是个木桶的模样,里面装了冰和盐,中间又放一只铁桶,下面连着齿轮,做冰激凌时,须得用手摇外面的手柄,这原理韩凤亭都是知道的。他摇动手柄大约两刻钟的时间,便做出了冰激凌,先盛了一杯给卢秋心,道:“老师请用。”

卢秋心端起那杯冰激凌,心中感慨,他与韩凤亭相遇是去年的事情,当时的韩凤亭不过是个纨绔少年,而今却能如此,实是不易。他拿起银勺子尝了一口,这般摇出来的冰激凌并无冰碴,然而入口香甜滑腻,正适合这秋日将近的时光。

他这杯冰激凌刚吃了一半,方才那个听差又匆匆跑了进来:“少督,少督!”

韩凤亭有些不耐烦:“又怎么了?”

听差喘着气,还没有回答,一个人已经走了进来,看着韩凤亭眼眶含泪:“少督!”

一见此人,韩凤亭先前那些不乐的心理都收拾干净,当即便站了起来:“李副官!”

这李副官名为副官,其实与韩凤亭的父亲韩督军乃是同乡,又是从小看着韩凤亭长大,感情非同一般。前段时间,北京城里都传言韩督军战败,韩督军的长子韩文龙身死,便有许多江湖上的人物前来刺杀韩凤亭,李副官当机立断把韩凤亭送到乡下,自己则毅然去山东寻访韩督军的消息,实是一个忠肝义胆的人。现下韩督军大胜的消息已经传来,韩凤亭被卢秋心不顾生死地救回了一条命,唯有这李副官仍没有消息,韩凤亭一直挂心不已,如今得知他回来,怎能不喜?

他起身相迎,李副官一见他,那眼泪在眼眶里不住地打转,强忍着并没有落下来:“少督,你受苦了!”

这一句来得莫名,韩凤亭奇道:“我现下好好的,倒是你……”话没说完,已被李副官截断:“我都知道了,少督在乡下吃苦了,那群东西想对付少督,都不会有好下场的。”说着见到一旁的卢秋心,上前就是一个敬礼,“卢先生,别的什么都不说了。少督这条命是你保下来的,你说一句话,以后老李都听你的。”这李副官从前也是个精明人物,只因这时激动得过分,什么话都说了出来。

卢秋心忙起身道:“凤亭是我学生,李副官何必这般说?”

韩凤亭在一旁听了,方醒悟到李副官说的是之前在郊外大王庄,万人敌、铁鹰、白横宇等人不知接了何人的悬赏,要取自己这条命的事。当时自己生死悬于一线,若不是卢秋心不顾性命相救,自己哪能好端端坐在这里和李副官对话,因此不由也站起来:“老师,李副官也没说错。”

卢秋心哭笑不得,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又有些奇怪,李副官刚刚回京,怎的对自己与韩凤亭在乡间之事这般熟悉?韩凤亭这时也想到了,奇道:“我们在乡间的事儿,你又怎样知道的?”

李副官道:“我怎不知道,我还知道是谁在背后,趁着传督军战败的消息,要取少督的人头!”

这一句话出口,韩凤亭也是一惊,他自知在京中仇人众多,想查出背后主使人是谁绝非易事,未想李副官竟知道了,忙问道:“是什么人?”

李副官咬牙切齿道:“还能是什么人!自是那闫东起那王八蛋!”

韩凤亭又吃一惊:“闫东起?我刚听到消息,他和他弟弟都死了!”

李副官的面上便带出一点得色:“自然,他既做了这样的事,怎能没有报应?”

韩凤亭觉得这话中的意思不对:“报应?”

李副官道:“少督,我与你讲,有一个人听到你出事的消息,便赶了过来,他详详细细地查了一遭,才知道你们在乡间这些事情。又查出了闫东起这狗东西,闫东起和他弟弟出了事,就是这个人一手办的。”说到这里,他的头昂得高高的,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又道,“就是追杀少督那些人,有的跑了,有的已被他逮住了,还有那个马成鞍不是东西,将来一定要他不得好死。”

韩凤亭听得一怔一怔,心道是什么人这样能耐,忽然间他心中一动:“你是说……”

话音未落,一阵脚步声从外面传来,这些脚步声并不是一个人发出的,可是整齐划一,显得铿锵有力。韩凤亭透过玻璃窗子,看到十几个大兵齐刷刷地跑了进来,随后分两排站在院子里,一个个站得溜直。韩凤亭自己身边也有护兵,可就绝没有这些兵身上的那股精气神儿,若打个比方,那就好像两把不一样的刀,没开刃的和见过血的,那是决不能相同。

看到这些兵,韩凤亭心里已有了数,脸上便带了欣喜的颜色,起身就要往外走,刚走两步,就听外面又一阵脚步声传过来,那人走得极快,片刻便已到了门前,他把门一推,韩凤亭当即叫了起来:“大哥!”

大哥?卢秋心知道韩督军有两子,幼子就是韩凤亭,长子韩文龙一直跟在韩督军身边,能征善战,乃是有名的一个“天杀星”。卢秋心虽早就听过他的名声,却并未见过,不免也向门口看去。只见一个身形高大的戎装男子大踏步走了进来,韩凤亭本生得不矮,和他一比还是低了半个头。

这戎装男子身上挎着枪,军靴上全是尘土,一副雄赳赳的铁血气概。但他的面貌却生得甚是阴柔,照相书上的说法,这个叫做男生女相,不是大富贵人,也生不得这般。

此人见韩凤亭活蹦乱跳地冲了过来,神色虽然未变,眼睛里却也带了笑意,一把按住韩凤亭的头:“小王八蛋四处惹祸,差点吓死老子!”一旁的卢秋心险些笑出声来,心道这位天杀星在韩凤亭面前自称老子,倒不知又要置韩督军于何地?

但韩凤亭和李副官显然都不介意这些言语上的小节,韩凤亭一脸欣喜:“大哥,你怎的来了?”

韩文龙道:“亲弟弟都要被人杀了,我还看着不成?闫东起和他兄弟已经被我派的人宰了,只可惜围杀你的那些人倒溜得快,只逮了个会打枪的回来。”说着往身后使了个眼色,便有大兵提了个捆得粽子似的人上来,韩凤亭一看,正是曾在大王庄围攻他的神枪手白横宇。

韩文龙道:“这人便给你处置,剁成几块随你心意。”

韩凤亭呆了一呆,这要是照他从前个性,也就动手了。可如今他经过卢秋心教导,便想白横宇虽也曾想刺杀自己,但两次都被拦下,并不曾造成什么实质伤害,倒不愿就这样杀了这个京里闻名的神枪手,但他也知道自己兄长的个性,直言拒绝并不妥当,便道:“先把他押下去,我今天刚和大哥见面,还有许多事想问你呢。”

韩文龙听了道:“也好,先让他多活两天。”他向身后看了一眼,自有人把那白横宇带了下去。他上前两步,走到卢秋心面前,上下打量了一遍,那目光真如电光一般。卢秋心坦然自若,道:“原来是韩大爷。”

韩文龙又定定地看了他几眼:“原来你就是那卢先生,好,很好!”说着,伸出一只手用力一拍卢秋心的肩,力道奇大,“我弟弟多蒙你救了,这件事,我必要报答你!”

卢秋心若不是身有武功,这一拍非被他拍倒不可,饶是如此,也觉得肩头疼痛,他心中苦笑,暗想这位韩大爷谢人的方式倒也甚是与众不同,口中只道:“应为之事,不必客气。”

韩文龙“嗯”了一声,随手捞起一杯冰激凌,一口干了大半杯,皱眉道:“外国人的玩意儿,我倒不待见,有大碗的凉茶拿上来。”又向韩凤亭道,“好些日子不见你了,听老李说,你可是长进了许多。”

这一句话说出,韩凤亭尚未答话,卢秋心先起身道:“我报馆里还有些事情,却要先走一步。”他看出韩文龙、韩凤亭兄弟久别重逢,必有许多话要说,因此假托了个理由离开。

韩文龙暗自点了点头,心道韩凤亭这个老师有本事之外,却也识趣。韩凤亭早已恭敬起身相送,李副官见了,也一同走了出去。

待到书房里只剩韩家兄弟两人,韩文龙便向韩凤亭道:“这次惹出这么大的事儿,倒是出乎我的意料。这事儿的前因后果,我都已经明白了。现下闫东起是已经处置,姓白的小子也被我逮了。其他的人虽跑了,早晚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尤其可恶是那马成鞍,他原是咱家人,竟敢吃里爬外,若拿住他,定把他剥皮抽筋。”

这马成鞍和韩家人是同乡,原和李副官是一样身份的人,李副官去了山东,他便保着韩凤亭去了大王庄,谁曾想竟出卖了韩家少督,若不是卢秋心及时出现,今日里韩文龙也见不到这个弟弟。韩凤亭对他自也是十分痛恨,只是后来卢秋心重伤,错过搜寻他的好时机,竟被他逃窜到不知哪里去了。如今听韩文龙提起,不由切齿道:“正是!”

韩文龙便拍他肩:“这事便交在我身上,又有一桩事,我听闻这次有个大鼓娘,叫做齐四喜的,在乡下也救了你?”

提到齐四喜,韩凤亭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在齐四喜以为韩家兵败的时候,曾说过愿把自己终身托付给他。这事儿他当时不觉怎样,但当着自己大哥面提起,他便觉得有些别扭。

韩文龙见他不语,便道:“你和这齐四喜的事,我原也听老李说过。听说她的相貌是生得很好的。若没有她救你这档子事,你娶她做个姨太太也没什么。但现在她既是你的恩人,做小的却不合适,你若真对她有意,做正房也不是不行。若觉得身份上不合,我可以寻人让她认个干亲,外人看着也好看。”

韩凤亭越听越是不对,忙道:“大哥,我并没有这个意思。”

韩文龙奇道:“那你是对谁有意思?我听老李说还有个小姑娘叫蝶影,是你花了大价钱从窑子里赎回来的,难道你中意她?这窑子里出来的,可不能做正室啊。”

韩凤亭一时无语:“那个蝶影和我没关系。”

韩文龙道:“没关系?没关系你花几千大洋赎一个不红的清馆人出来?”

韩凤亭道:“这原是我为老师赎的,谁想又误会了,老师和她也没关系,也不对……”蝶影对卢秋心一片痴心,连韩凤亭都有所察觉。韩文龙听得直皱眉,道:“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也不管你们这些事,你那个老师,倒是很能干的一个人,又对你有救命的恩情,这样的人我不能错过,必要好好地报答。”

这话韩凤亭爱听,便问:“大哥你有什么打算?”

韩文龙道:“我决意把他带在身边,好好地栽培他。像他这般的身手,不必多久,必然有一番作为。”

韩凤亭目瞪口呆,带在韩文龙的身边,那便是要做一个军人了,卢秋心身手出众,枪法过人,然而他若是要走这样一条路,何必又要等到今天,忙向韩文龙道:“大哥,老师不是这样人,他不爱财,也不爱女色,不会乐意跟你去的。”

韩文龙道:“你懂什么,大丈夫生在世间,自是要轰轰烈烈做一番事业。求财求女色那都是小道,你还年轻,哪里懂你老师的志向。”又道,“我这次回来也不是全为了你的事,有一桩亲事,我回来相看相看。”

韩凤亭还想着韩文龙方才的话,正考虑如何辩驳,敷衍道:“哦……什么?”韩文龙年长他十余岁,早年便娶了妻子,三年前一病而死,倒不想他现下又要成家,忙问,“是谁家的小姐?”

韩文龙无可无不可地道:“是财政总长夏子奇的二女儿。”

韩凤亭一直住在京中,对这些名媛很是熟悉,便道:“可是那个叫夏静妤的?她在法国读过书,是个顶时髦的小姐。”

韩文龙道:“谁晓得呢,女人读了书多要作怪,我倒不很中意这样的。只这亲事是老头子定的,他心里有些念头讲究,我便也回来看看。”

韩凤亭一听这话,就晓得这是有政治的关系在里面,他虽然有个少督的名头,其实既没带过兵,也未曾接触过家中的事,这个话,倒是不知要如何插口了。

韩文龙与韩凤亭又谈论了一会儿,韩文龙道:“久没来你这里,我四处转转,你也不必陪我。”他之于韩凤亭,正所谓“长兄如父”,韩凤亭自无异议。

韩凤亭这住处后面圈出了一小块园子,韩文龙东转西转,不觉便转到了这里,却见一个洵洵儒雅的书生立于一棵枣树下,那浓阴笼罩了他大半个身体,眉目中显出一种氤氲的颜色,正是卢秋心。韩文龙凝神看了片刻,忽地抬脚,一块碗口大的石头被他一踢,直奔着卢秋心的胸口而去!

章二

韩文龙与其弟不同,这一位是实打实的“天杀星”,战场上练出的功底。这一脚踢得是劲力十足,石头来得既快,中间又挟带了风声,若是真中胸口,怕不要吐出一口血来。卢秋心眼见石头飞来,却视若无睹,眼见石头将近,他才向后退了半步,步伐十分轻巧,仿若闲庭信步一般,但只这半步之差,那石头便擦着他的胸口飞了过去,长衫上连个灰印都没留。

卢秋心从从容容地上前行礼,就仿佛方才那一幕并未发生:“韩大爷。”

韩文龙大踏步走了过来,一双眼睛鹰隼一般在卢秋心身上打了个转,随后也不打招呼,也没有征兆,两个拳头暴风骤雨一般朝着卢秋心就打了过去。粗粗一看,他这一通拳好似没什么章法,可是一招一式,又快又狠。躲得了前面一拳,就躲不过他后面一拳,躲他左面一拳,右面一拳却又打了过来。可若说要是还手,他这般一通乱打,如何还法?

这一通拳法,可不是什么名家的手腕,乃是韩督军手下那班老兵痞子的所为,在战场上大有妙用。韩文龙自学会这一手之后,还没遇到过破解的办法。谁想卢秋心不招架,也不闪躲,一个指头朝着韩文龙的咽喉就按了过去。

咽喉乃是人身上的要害,若是一拳打中,自然是十分危险。但此刻卢秋心不过按来一只手指,因此韩文龙并未如何在乎,拳头照出,招式未变。卢秋心这一个指头擦上了他的咽喉,也些微有些疼痛。但与此同时,韩文龙的一拳也沾上了卢秋心的肩膀,卢秋心被打得身子一歪。这一场交锋说来,倒算是二人平手。

韩文龙从来对自己功夫甚是得意,如今见卢秋心可以与他持平,不由得赞道:“好,你这个先生,果然是有本领的人!”

卢秋心微微一笑,并未答话。

韩文龙现下看他十分顺眼,又道:“我方才说要报答你,这不是一句虚言。现下看了你的功夫,就更中意了。听闻你还有一手好枪法,使给我看看?”说罢,从腰间摘下他的佩枪来。这一把手枪,乃是韩大爷自洋人那里淘换来的勃朗宁,是他极心爱的一样物事,旁人碰一下都不准,如今却要给卢秋心试枪,可见对其看重。

无奈这一番心意,卢秋心并没有接受,他只笑道:“我的枪法稀松平常,只怕不能入韩大爷的法眼。何况京师之中,也没有随意开枪的道理。”竟是拒绝了韩文龙的意思。

韩文龙一条入鬓的长眉,就不由得高高地挑了起来,换成他身边的人就知道,这是韩大爷要大发雷霆的意思了,都是要吓得连忙求饶的。卢秋心却并不知晓,不想那韩文龙看了他一会儿,那竖起的眉毛又慢慢放了下来,原来他想到这是自己一个看中要招揽在身边的人,又是幼弟的救命恩人,竟克制住了脾气。

他耐着性子道:“也罢,日后总有机会。”卢秋心听这“日后”二字便觉不好,果然韩文龙又道,“你的本事,我是知道的,我打算好好栽培你做一番事业,过两日我在这里的事办完了,你便和我一路回去山东。”竟是自顾做了决定,并不给卢秋心商量的机会。

卢秋心一怔,不由便想到当日里韩凤亭要拜自己为师,不由分说便把自己行李从会馆里拉走的事情,不免哑然失笑,心道这兄弟俩倒是一样的脾气。韩文龙见他面上带笑,却当是他听闻此事,欢喜赞同,便道:“我听说你还做个什么新闻记者,这两天赶紧辞了。凤亭那里倒不用担心,他也大了,并不需要老师教导。再过两年,我便把他也带到山东去。”他自觉自己这番安排处理得四角俱全,未想卢秋心却道:“承蒙好意,但我只是一介文人,没有什么本事,也不敢当韩大爷的栽培。这番好意,恐怕是只能心领了。”

韩文龙不由大怒,他自来手掌大权,就是父亲韩督军也要让他三分,自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谁想就有个卢秋心,接二连三地拒绝他!他眉毛又竖了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竟是不愿跟我去么?”

卢秋心从从容容地道:“正是。”

韩文龙被他一顶,险些说不出话来,面前这人若不是自己弟弟的救命恩人,自己非要大大发作一番不可。饶是如此,他那声气里仍是带了怒气:“你要仔细思量,明日我再找你答话!”说罢一怒离开。卢秋心看着他背影,不免叹气。

此时并未到去报馆的时间,但卢秋心觉得自己在这里不便久留,索性便去了报馆做事。只处理了两三篇稿子,却见一个人推门进来,笑道:“你今日倒来得早。”正是同事陈燕客。

卢秋心叹了口气:“这也是不得不为之。”

陈燕客觑着他面色:“你这是怎么了,我看倒是心里有事的样子。”

这陈燕客原是他的一个好友,也知晓他与韩凤亭的渊源,因此卢秋心并不隐瞒他,便把今天遇到这件事说了一遍。陈燕客听了笑道:“这在旁人,乃是可遇不可求的好事,你倒逃出来了。”

卢秋心笑道:“莫要取笑。”

陈燕客见他虽是笑着说话,面上却有些为难的神气,便也认真为卢秋心筹划起来:“这件事说起来是有些为难。你拒绝韩大爷也便罢了,中间到底又碍着你的学生。不过你是少督的救命恩人,韩大爷也不会真把你如何,依我看,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吧!”

卢秋心一怔:“这话怎么说?”

陈燕客笑道:“你说有多巧,前几日有一件新闻,说是小王庄那里有人见到蛟龙出没,原说派我去看看,现下你替我去就是了。”

卢秋心道:“蛟龙出没?这只怕是无稽之谈吧。”

陈燕客一拍腿道:“可不是么,我原也这样说,哪里就有那许多神怪了?前两年还有一个关帝庙号称显灵,说是拿相机对着空中,能拍下关老爷的模样。我便去看了,你道怎样,那庙中看门人有个傻儿子,生得甚是雄壮,若贴上胡子,倒和那相片里的一个模子!”

卢秋心听了也笑:“真真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陈燕客道:“可不是,现下暂不说那些闲话,有蛟龙也好,没蛟龙也罢,你先去走上一遭,躲他个几天再回来。那韩大爷权重事多,能在这里多久?等他走了,你再回来便是。”

卢秋心一听,也觉得这主意甚好,便起身向陈燕客道谢,想了一想,又打了个电话给韩凤亭,告知他自己这几天的去向。

韩凤亭也听说了大哥和老师这一番争执,听卢秋心这般说,很是不好意思,道:“这都是我惹的麻烦,我总是要和大哥说明,不教老师为难。”

卢秋心心里把他当一个晚辈看待,笑道:“这也不干你的事,你不必多想。”因担心韩文龙知道,他简短说了几句,便放下了电话。

韩凤亭原有许多歉意的言辞,却因卢秋心挂了电话,又都咽回了肚子里。他心中闷闷,虽想着要说服大哥,却也知兄长未必会听从自己的言语。恰是这时李副官走过,叫了他一声“少督”,韩凤亭忽地蹦了起来,问道:“你叫我什么?”

李副官吓了一跳,心道少督这是怎么了,便道:“自然是叫少督啊。”

这个称呼,韩凤亭一天不知要听上几十遍,然而这时他却如若从梦中惊醒:“是了,你叫我少督,其实我一不曾掌兵,二不曾做事,哪里就配得上少督这两个字了?反是大哥,大家只称他做韩大爷,可是哪一个敢小觑了他?”

李副官心想这不是废话么,谁敢惹你大哥啊。却听韩凤亭又道:“只因我并无什么本事,所以只能在这些称呼小事上做文章,也正因我没什么本事,大哥才不会听我的话。”

李副官又吓了一跳,心道难不成这对兄弟倒要生分不成?韩凤亭却看出他的意思,道:“你不要多想!我的意思,是想之后需做出一番事业才好。”

李副官这才放下心来,因笑道:“这当什么紧,您是督军的公子,将来还愁这些?”

韩凤亭摇手道:“不是这样讲。”他心里觉得,自己想做的事,和父亲、兄长,当是不大相同的。只是具体应该做些什么,一时却还没有个定论。

韩凤亭思量不提,韩文龙这边睡了一个午觉,便起身装束,预备去参加财政总长夏子奇家的宴会。韩凤亭道:“大哥,你今日才到,怎么就要去参加什么宴会,倒不如好好歇歇。”

韩文龙道:“你懂什么,这都是事先计议好的,要不是清理闫东起那老家伙,我早就到京城了。”

韩凤亭一听就明白了,这说是宴会,实际上倒很有些相亲的味道。只是夏静妤原是个受过西方教育的小姐,又被父母宠惯了,因此夏子奇并没有在外面把这件事露出端倪来。面上只说是财政总长宴请宾朋,韩文龙又是其中之一罢了。

韩文龙既然要去,韩凤亭自然也要一同前往。他得知兄长此行目的后,便准备了一套如今京城里最时式的西装,又配了玫瑰紫的领结,韩文龙却把手一挥:“我不耐烦穿这个,倒像个小白脸。”其实以他的相貌,倒是很符合“小白脸”这三个字的概念,但这个话自然没人敢说。到后来韩文龙依旧是一身军服,和韩凤亭一起去了夏家。

这夏子奇是一位财政总长,正是一等一的位置,他的小姐又是一位最时髦的京中名媛,这一晚的宴会自然也就布置得格外隆重。只见那长桌上铺了雪白的台布,上面一束束的鲜花争奇斗艳。一旁的跳舞厅里撒了云母粉,又有夏总长专门请来的一位俄国的钢琴圣手伴奏。再看那一位位夫人小姐衣香鬓影,笑语声声,真是好一番繁华景象。

韩凤亭是久见这样场合的,并不以为异。韩文龙倒是皱起了眉头,道:“京里的女人原都是这样打扮的?”

他说这话时,前面不远处正站着两位小姐,一位穿着的中式的旗袍,颈项间一条熠熠生辉的珠链,倒也罢了。另一位穿着却是西式的跳舞服,露了半个雪白晶莹的后背出来。韩文龙道:“这都是什么衣裳,很不像样!”

韩凤亭一听,就知道自己这位兄长久不进京,倒要闹笑话了,忙把他拉到一旁,道:“那西式的跳舞服都是这样子的,大哥你可不要乱说!”

韩文龙倒也晓得这西方的风俗服饰,有许多是与那东方的审美大相径庭的。况这又是旁人的女眷,因此虽看不惯,到底不曾多说,心里只想:那位夏家的二小姐,顶好不要是这般装束。

二人进了夏家,自然是先要见过夏子奇,这位财政总长是一个矮胖的身材,一副白胖的面容,左右手上,各戴了一个金刚钻的戒指。他自然也知道韩文龙今晚所为何来,但因一切未定,口头上却不挑明,只十分亲热地寒暄了几句,又笑道:“我年纪大了,二位贤侄却是青春年少的时候,那边有一个跳舞厅,正是他们青年人聚会的地方,二位不妨也过去转转。”

正所谓听话听音,夏子奇说是“青年人聚会的地方”,韩文龙心里明白,那位夏二小姐多半就在里面,便点了点头,同韩凤亭一路去了。他一身戎装,又生得是这般模样,这一路上,倒也颇收获了一些小姐赞赏的目光。

韩凤亭笑道:“那位夏二小姐我是识得的,等下便介绍你们认识好了。”谁想二人进了跳舞厅,韩凤亭扫视一周,却并未见得那位夏二小姐的人影,不由奇怪,道,“大概是夏二小姐还没有进来,我们且等等就是。”

谁想一等两等,仍是不见这位夏二小姐,这其中又有许多人得知韩文龙身份,也不怕他一张冷脸,便上来大献殷勤。韩文龙很是不耐,向韩凤亭道:“我去外面走走。”竟不待韩凤亭答话,便径直来到了院子里。

这夏家的花园,自然也是巧心布置,此时月上中天,如冰似水,正是一番清幽的景致,只是许多宾客都在房中,并无人在外面赏玩。韩文龙跺一跺脚,倒觉得这里比那许多夫人小姐聚集之处要舒服许多。

正在此时,忽听一个柔细声音道:“我方才看了韩家那位大公子一眼,倒也生得是一貌堂堂的,静妤你怎的却不满意他呢?”

这句话一出,韩文龙心中不由一动,这说话声音是自旁边一簇花树后传来的,随即便听另一个女声道:“他生得再好,也不干我事,这韩大公子,旁人都说他声威赫赫,我却说他有三不可嫁。”

韩文龙心里知道,这说话的人,定就是那夏家的二小姐夏静妤了,听她的声音也甚是动听,其中却又带了许多高傲的声气,只听她道:“这韩大公子原有妻子,却一病死了,此刻不过是续娶,我夏静妤焉有为人做继室的道理?这是其一。其二,从未听说这韩大公子受过什么西式的教育,将来我说东,他倒以为是说西,婚后如何可以交谈?其三,嫁了韩大公子,便要随他去往山东,这我也是不愿。京城里的繁华,岂是外面可以比拟的?”

先前那女声道:“这也说得是,只是你若不愿,你父亲可同意么?”

夏静妤便道:“我父亲最是疼我,我若不肯,他定不肯强我嫁人的。我细细想了,将来总是要嫁一个外交官的,又要有程芳容那般的相貌,方才遂我的心愿。”这程芳容乃是当时的一个名角,相貌温雅美丽,因此夏静妤拿他作比。

韩文龙只听得大皱眉头,心道一个女子分分钟把自己想嫁何人挂在嘴头,也不是个好的。况她既不愿,难道我还上杆子求你不成?不由得转身就走,那两个女子立在花树之后,却不知自己这一番谈话已被人听了去了。

韩文龙大踏步地朝厅堂里走,要去找夏子奇,告诉他不做这门亲事,谁想刚进门里,正有一个女子往外出去,韩文龙走得急,险些撞在她身上。那女子可也不慌,轻轻地一个侧步,便让了开来。向韩文龙笑了一笑,便径直而去了。

这女子并不在意,韩文龙却不免多看了她两眼,原来这大厅中处处繁华,这女子却只穿了一件雪青的长衫,上面也没有什么绣花,身上除小指上戴了一个银戒指,也没有其他的首饰,简素无华,风韵天然。再看她年纪约有二十五六岁,气质并不似一个仆役,倒不知是个什么人物。

章三

韩文龙琢磨着回到跳舞厅里,韩凤亭见了他,忙一把拉住:“大哥你去哪里了?那夏二小姐已经到了!”原来这花园里另有一条捷径可通往跳舞厅,韩文龙并不知道,因此反而是夏静妤先走了进来。

韩文龙便顺着韩凤亭的指点看过去,只见一个穿水红色闪光缎西装的小姐正站在那里,水红本来是艳丽的颜色,偏又是闪光的面料,灯下一衬,真是满室生春。她胸前也佩了一串珠链,手腕上戴了一个钻镯,那只钻镯上的钻石足有黄豆大小,上面又间隔了红蓝宝石,微微一动,宝光灿烂。再看她的相貌,自也是十分美丽,只有一件事奇异,这位夏二小姐的眉眼之间,和方才见到那简约女子似乎很有些相像的意思。

因这一点,韩文龙不由便多注目了夏静妤片刻,他这样一个人,就是不言不动站在那里也足够惹人注目,何况如今他目光炯炯。夏静妤不由得也向他看去,这一看倒不由得一惊,她原当韩文龙出身行伍,必然是一个粗野的相貌。现下一看却不尽然,她不由和身边另一个密友窃窃私语:“那个就是韩文龙?”

韩文龙久不在京中,那密友也不识得,却道:“穿军装又是生面孔,我猜测定是他。”

夏静妤不由道:“这倒令人想不到,不想这样一个人,倒有兰陵王的品格。”

韩文龙与韩凤亭不同,他幼时是被乃父逼着扎扎实实读过几年私塾的,又因他是战场上下来的,夏静妤声音虽小,他却也听得清楚,心中不由恼怒,暗想这是说我像个女人?再说那高长恭又是被毒死的,这是咒我不成?其实夏静妤受的是西洋教育,一口英文说得虽好,却并不晓得兰陵王真实事迹,不过当这是一个俊美男子的代名词而已。

且说韩文龙这边又有了误会,自然也就不想再和夏静妤多做交谈,而那夏静妤又看了韩文龙一会儿,见他外貌虽然不差,可举止却全不讲究,饮葡萄酒如喝大碗茶,半点也不似个文明种子,便也失了兴趣。

这一对男女尚未交谈,可倒已有了些相看两厌的味道。韩文龙觉得索然无味,转身正要走时,却见方才那衣着简素的女子走了进来,在这金粉场中,这女子实是与众不同的一个存在。又见她上前和夏静妤道:“母亲在小花厅里等你。”夏静妤听了,便匆匆而去。那女子也随之去了。

韩文龙不由便问:“那个女子是谁?”

韩凤亭道:“哪个女子?”

韩文龙道:“就是刚才和夏静妤说话,穿雪青衫子,二十五六岁的。”

韩凤亭想了一番:“哦,那是夏家的大小姐夏静好,她不喜欢交际的,大哥你怎看到了她?”

韩文龙道:“也只她打扮的,还像个女人的样子。”

韩凤亭啼笑皆非,却不好多说,韩文龙又道:“看看就走吧,我去找夏子奇打个招呼。”

韩凤亭奇道:“这是怎样说?大哥你和夏二小姐连一句话都还未说吧?”

韩文龙道:“这不必说,总而言之,我对这样的女子无甚兴趣,虽然老头子有意思,他总做不了我的主。”他是一个性情很骄傲的人,便不肯说出夏静妤也看不上他的事情。

韩凤亭一听,倒觉有些可惜。但这种事情,自己一个做幼弟的并不好插口,只得随着韩文龙一起去向夏子奇告辞。这时,夏子奇也从妻子那里得知了二女儿对韩文龙很不满意的事情,此刻见到韩文龙也没有看中自己的女儿,这心情可就有些复杂。既觉得韩文龙也不中意,省去了许多麻烦;又遗憾自己与韩督军的合作虽然达成,却到底少了一层保障;私下里,又暗想我家静妤在京城的仕女里也是有名声的,你这小子居然看不中,实是没甚眼光。

夏子奇心里许多纠葛不提,面子上却还是摆了个和蔼的态度。双方告别之后,韩凤亭又向韩文龙问道:“大哥,你不娶夏家的小姐,果真没什么妨碍吗?”

韩文龙不耐道:“这都是我们的事,你一个小孩子,管这些做什么。”

韩凤亭心中就有些酸涩,道:“大哥,我可已经二十岁了。”

韩文龙一听,倒不免停下脚步,上下打量了韩凤亭一番,原来他长了韩凤亭十余岁,又有数年未见,心中还把韩凤亭当成那个十来岁的孩子模样。这时一看,自己这弟弟身高腿长,可也是一表人才,不由笑道:“原来你也这般大了。也罢,老头子和夏子奇私下里原是有一种合作的,这联姻,不过也是合作的办法之一,说起来确是从夏家娶一个小姐要好些,不过……”正说到这里,忽听前面一阵喧哗,有人叫道:“怎么回事?”又有人道:“没事,一个穷要饭的撞了腿,讹钱呢!”

此时二人已走到夏家门前,兄弟两人一起向前面看去,原来是一辆汽车行驶时,恰撞到了一个乞丐腿上,那乞丐一条腿都是鲜血淋漓,那汽车上的司机可并没有下来,只扔了几块钱过去,嚷道:“这也足够你看病了,还不快走?”

韩凤亭看了,也不知怎的,心里忽然有一个念头:若是老师在这里,必会上前救助。这样一想,他便也有了上前的意思,谁想这时却走出一个人来,道:“我来看看。”

这人一身雪青色衫子,竟然是夏家的大小姐夏静好,她手中提着一个小箱子,来到那乞丐面前,道:“别慌,我来看看。”

这样一个大小姐竟来为一个乞丐看伤,那乞丐都呆住了,道:“不,我哪里配……”夏静好笑道:“这又有什么不可以呢?”便从箱子中取出酒精棉花等物,先清洗了伤口,又细细检查一番,随后为那乞丐上了药,又包扎好,道,“你的骨头并没有断,只是些外伤。好好休息一些时日,这伤口不要沾水,不要碰到脏的东西。”细细交代,绝没有因这是一个乞丐而有半点轻视的意思。

那汽车上的司机也怔住了,夏静好处理完毕,便站起身向他道:“你撞了人,总要予以补偿,我想这几块钱是不够的吧。”

若是一个寻常人说这样话,那司机必不理睬,然而如今这夏静好明明白白是从总长的家里走出来的,气度又不凡,那司机只得掏出二十块钱,掷给那乞丐道:“算你好运!”

那乞丐接了钱,他心里也明白,向夏静好千恩万谢,夏静好却只一笑,并不如何在意,便提着箱子要往回走。韩凤亭在一旁看了,不由赞道:“这个夏家的大小姐,倒还真是个好样的。”回头却见韩文龙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夏静好,奇道,“大哥?”

他却不知,韩文龙见到方才夏静好所为,想到了自己幼时经历。

原来韩家当年亦是寒微,韩文龙幼年时,一日去私塾路上,也曾被马车撞倒,当时那马车是镇上大户人家所有,撞了他之后不但没有救助,反而口出秽言。韩文龙当时年纪尚小,不知应对,是镇上一位老医生的女儿救助了他,又为他包扎伤口。

这一幕在韩文龙心中留下印象极深,后来韩家有了势力,韩文龙一心想要报答,谁想那老医生早已搬了家,这许多年再未寻得他们下落。如今见了夏静好为那乞丐包扎,不知不觉中,这位夏家大小姐的身影竟同幼时那救治过他的女子合在一起。

鬼使神差地,韩文龙上前叫住了夏静好:“夏大小姐。”

夏静好回头见到是韩文龙,她对家中之事亦有所知,便上前笑道:“韩大爷。”

韩文龙问:“你成亲了吗?”

这一句话问出,连韩凤亭都呆了一下,交际场也要讲究个分寸,绝没有这样上前直接问起婚事的。幸而夏静好并未生气,只笑道:“韩大爷不知,我原是守独身主义的。”说罢,拎着箱子翩然而入。

韩文龙听得茫然,便问韩凤亭道:“什么叫守独身主义?”

韩凤亭到底在北京住了几年,这些事情比韩文龙要懂得多,道:“你看她小手指上戴那个银戒指,那便是独身主义的意思。”

韩文龙还是不解,道:“那又是怎么说?”

韩凤亭道:“就是一辈子守着独身,不结婚的意思。我倒忘了,夏家的这位大小姐这般宣言也有个两三年了。听说她在外国读过书,学的是医学,回来后便说要守独身主义。”

韩文龙一听,哈哈大笑:“这都是胡扯,但凡是个女人,哪有不嫁人的道理。”韩凤亭听他话音的意思不对,犹疑道:“大哥,你……”

韩文龙摸着下巴道:“若是要和夏家联姻,这位大小姐倒是很好。”

夏府这边灯火辉煌,在韩宅,被关着的白横宇可是一阵阵的凄风苦雨。

要说这白横宇,可也是十分的倒霉,他虽是个拿钱开枪的杀手,但说到底,却也到底不曾真的对韩凤亭做些什么,只是韩文龙一怒,他也讨不得好去。现如今他一个人凄凄惨惨戚戚地被关在地窖里,嘴里也不知念叨了多少神天菩萨,好保佑他逃过眼下一劫。

正念叨时,忽见那地窖的门无声无息地开了,白横宇便是一惊,心说这不是要拿我出去吃枪子吧,再一看,进来的却是个貌美的大姑娘,手里提着一盏灯,面上笑意盈盈的。白横宇奇道:“你是什么人?”

这女子正是大鼓娘齐四喜,当日大王庄里,她也曾救过韩凤亭。白横宇倒也听说过韩凤亭身边有这么一个人,心中纳闷,心说这女人不跟在韩凤亭身边,到地窖里来做什么?却见齐四喜放下灯,上下打量了他一阵,道:“你就是白横宇啊。”

这话音里显着并没有什么恶意,白横宇就道:“是我。”

齐四喜笑道:“我听说你在北京城大小也是一号人物,这些年,你在银行里应该也有不少存款吧。”

白横宇道:“了不得!你也懂得银行存款这回事,不瞒你说,我在城里有宅子,银行里还存了三万块钱。”他心中忽然生起希望,“你要能放我出去,我这些钱都给你。”

齐四喜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道:“我要是放了你,你打算怎么办呢?”

白横宇道:“这里我是不能呆啦,了不起我便到南方去,我有这个能耐,怎么还不能活了?”

齐四喜点了点头,忽然又问:“你有老婆没有?”

白横宇一呆,心说她问这是做什么,便道:“没有。你放是不放我?虽说韩凤亭有钱,他也总不成一次就给你几万吧。这个钱你拿着,就是你的私房钱,谁能说个不字。再不然,我的宅子也可以转到你名下,只要你肯放我。”

齐四喜雪白的门牙咬着嘴唇,也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终于开口道:“我放了你也是可以,只有一个条件。”

白横宇大喜:“什么条件?但凡我能做到的,我都给你。”

齐四喜道:“却也不是什么难为的。”她半扭了脸,笑道,“你得娶我。”

这一下,白横宇真正呆住,他吭哧了半天,终于道:“你……你不是韩少督的人吗?”他心说我设计韩凤亭不成,又要拐他的女人,这要真叫韩文龙知道,还不把我活剐了啊!

齐四喜道:“谁说的!”眼见白横宇一副不信的态度,又道,“我也不瞒你,我起先……也不是没有这个意思,人家看不上我,我能怎样?”原来之后她也曾再三向韩凤亭询问,但韩凤亭亦是做出确实的表示,对她并没有男女之间的意思。

白横宇还是不信,道:“你这样美貌,韩少督倒看不中你?”

齐四喜把嘴一撇:“若他有这个意思,我又来找你干吗?”这话说得不好听,可白横宇反倒信了,心说果然是这样,可又不免怀疑,道:“你到底是韩少督的恩人,他难道就少金钱上的报答了?为何要找我呢?”

齐四喜道:“我一个女子,光有钱也不成啊,总得嫁人才成。不嫁人,我哪里有依靠啊。”她见白横宇神色愕然,又道,“我可也不图别的,就要三样,第一,我得当大老婆;第二,他得有钱;再者,也得是个年纪轻轻的长得又好的,配得上我才是。”

白横宇不由道:“你……”他原想说你难道就找不到这样的,偏要寻一个得罪了韩大爷的我?可细一想,这还真不容易,齐四喜一个唱大鼓书的,平日里所遇到的,多是些下层人。便有那年轻有钱的,也多是存了玩弄的心态。真要做到她说的那三样,实在是难之又难。他正想到这里,齐四喜又道:“我这样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有廉耻。”

白横宇挠头道:“这倒不是。”真说起来,三教九流里,尽有那为了钱什么都不顾的,齐四喜多少要比他们好些。齐四喜见他语气也还诚恳,叹一口气道:“这宅子里,我有个小姊妹叫蝶影,心心念念等着一个男人,可那男人没钱不说,又未必能娶她,这样的事,我是不肯的;我也见过你们江湖人里,有一位庞二当家,真正是女中豪杰,快三十岁了还是老姑娘,可是人家有本事,自己就能支撑起来,我是比不得的;别样的我做不到,我就想正经嫁个人,这有错吗?”

白横宇嘴张了又合,可也说不出来什么,他心里想着,若是让齐四喜把自己放出来,一来是自己能逃得一命,二来又白得一个美妻,就算这事儿泄露出去,韩文龙恼怒了自己,那结果还能比现在更差?便爽快道:“成,你要能把我放出来,我一包准娶你!”

章四

韩文龙是个雷厉风行的人,他既觉得这夏家大小姐要比二小姐好,转身就要往回走,韩凤亭忙把他拦住,问道:“大哥,你怎么又要回去?”

韩文龙道:“我去和夏子奇讲,二小姐不娶了,娶他家大小姐。”

韩凤亭忙道:“等等!夏大小姐守独身主义的事情,京里人都知道的,你去找夏子奇……”话未说完,已经被韩文龙截断,他不以为然地道:“女人不嫁人,还成了什么世界,这都是胡扯。”

韩凤亭道:“我听说夏子奇也做不了他家大小姐的主,你去找他也没用。”

这句话倒是打动了韩文龙,他思索片刻道:“你说的也是,我竟不如直接去问夏大小姐。”正说着,却见夏静好提了一个更大些的箱子再度出来,韩文龙大踏步走上前,道,“夏大小姐,我有话和你说。”

韩凤亭心说大哥怎么当面锣对面鼓地就说上了,只怕是行不通,可这时他也不好插嘴,只站在一旁。就听到韩文龙与夏静好道:“韩家和夏家的约定,我看夏大小姐似乎也不是一无所知。我就直说了,我看夏大小姐你人很不错,不如就是你嫁给我。”韩凤亭从前虽也是个无法无天的,听到这里却也一伸舌头,心说大哥你也太直接,哪有对第一次见面的一个小姐,就这般说话的。

可夏静好听了,却也不气不恼,只微微笑着听了,直到韩文龙说完了,方道:“韩大爷只怕没有明白我刚才的意思,我原是奉行不婚主义的。”她这次用的是“不婚主义”,意思就更分明了些。

韩文龙皱眉道:“我知道,刚才倒也听凤亭说了。只是女人家不嫁人,哪成个道理?你既终究要嫁人,不如便嫁我。”

夏静好道:“我读书时,学的是医学。”

韩文龙不明所以:“这又怎样?”

夏静好道:“也没什么,但我既学了这个,便想把终生的事业用于此处。我想一个人的一生,时间精力终是有限的,嫁人生子固也很好,却非我所愿。韩大爷手握重权,自有鸿鹄之志,对我这燕雀的念头不甚了然,也在情理之中。”说罢欠欠身,便越过韩文龙,径直走了。

韩凤亭这些时日随着卢秋心,颇学了些东西,自也听懂了夏静好这一番话的意思,听得她给了大哥不软不硬一个钉子碰,竟有些好笑。可看了韩文龙的脸色,到底没敢笑出来。

韩文龙面沉似水上了汽车,这一路上,一句话都没有说。直到回了韩宅,他忽地向前来迎接的李副官问道:“那卢先生呢?”

韩凤亭一听着了慌,心说大哥这是怎的,在夏大小姐那里碰了钉子,又想到老师这里来寻赞同不成?却听李副官道:“卢先生出去了,一直没有回来。”

韩文龙哼了一声,声气儿中就已带了些不好,韩凤亭想了想,上前道:“老师倒是和我说过,因有一桩新闻,他要出去几天。”

韩文龙冷冷扫了他一眼,道:“这个时候他出去,只怕是躲我吧。”心里更加不乐,便进了屋,只觉今天是处处不顺,连喝了几大口凉茶,也没压下心中的火气,便问,“那个白横宇呢,把他给我带上来。”

便有两个护兵下去地窖里提人,不多会儿便回来道:“报告,白横宇不在地窖里!”

韩文龙噌地一下便站了起来:“不在!你们是饭桶不成?这样一个人也看不住!”他连骂了几声,又道,“这人必跑不远,你们先把家里这几道门都锁上看好,然后挨个方向去追!”护兵答应一声,忙忙下去。

韩文龙平顺了一下心气,正要再细致安排一下如何追捕人之类的事情,谁想还没等他分配,就有护兵上来报告,说是已捉住了人,原来白横宇还未跑远,四下里门一关,倒正成了个瓮中捉鳖。韩文龙一听,怒道:“把他给我带上来!”那护兵却犹豫着不肯答话,韩文龙道,“怎的?”

那护兵犹豫着道:“抓住白横宇时,那齐小姐也在……”

韩文龙一听恍然,心道难怪白横宇能逃出去,原来是有这么个吃里爬外的,不由大怒:“把那个女人……”到底想着齐四喜曾救过韩凤亭,便道,“那个女人先关起来,把姓白的小子先带过来。”护兵答应一声,时间不久,便把白横宇拖了上来。

这时白横宇已是魂飞魄散,韩文龙拔出勃朗宁,点着他的下巴:“你这小子倒是胆子很大,只可惜,也是到今天为止了。”说罢手指便摸上了扳机。

白横宇自身就有神枪手的名号,哪里看不出韩文龙这是要动真格的,一时间汗出如浆,可他也知道这个时候,求饶哭喊在韩文龙的面前是一概没用,眼见韩文龙的食指就要扣下,他鬼使神差般地大喊一声:“我知道马成鞍的下落!”

这一句话,这时候真比什么都管用,韩文龙眉峰一挑,食指慢慢地放了下来:“你再说一遍?”

刚才那一句话,白横宇实是脱口而出,并不经思索。如今暂时逃离了死境,他的脑筋便飞速地运转起来,心道:我刚才说了什么?对,我刚才说我知道马成鞍的下落,所以这天杀星便住了手。可我为什么要说我知道马成鞍的下落?是了,马成鞍卖了韩凤亭,韩家人必定最想杀他,因此我说知道他的下落,韩文龙才留了我一条命,问题是……

问题是我知道马成鞍的下落吗?

这句话在他舌尖打了个转,可真没敢说出口,他心里想着,在离开大王庄的时候,在大王庄旁边的小王庄里曾见到一个酷似马成鞍的身影,可一来自己并未确定,二来又隔了一段时日,谁知道马成鞍还在不在那里?然而话又说回来,现下自己若要说个不字,必会送命当场。他整理了一下思绪,便道:“韩大爷,我确实是知道那马成鞍的下落,就是郊外的一个地方,但是须得我带您去才可。”他生怕自己报个地名,韩文龙知道后又杀了他,因此这般说。

韩文龙慢慢转着勃朗宁:“你这是威胁我?”

白横宇忙道:“我哪里敢!只是想着要能替韩大爷带路,也算为您尽了一点儿心力。”这话说得他自己都有些恶心,无奈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韩文龙又转了一圈勃朗宁,忽地调转枪口,正戳在白横宇的脑门上,白横宇被他吓得一哆嗦,韩文龙却哈哈大笑:“好,我便先寄下你这条命,明天便由你带路去抓那叛徒。”

白横宇忙道:“是,是!”

待到有大兵要将白横宇带下时,白横宇到底还是顾念着齐四喜,道:“韩大爷,那位齐小姐也只是起了同情的心理……”

韩文龙不耐烦道:“得了,一个唱大鼓的,什么小姐,她总是救过凤亭,老韩家不干那忘恩负义的事。”

白横宇一听,知道齐四喜没有性命上的危险,这才放下心来。

这一晚闹闹哄哄,发生了不少事情,次日一大早,韩文龙点了六个护兵,带着白横宇就要往郊外去,韩凤亭念着那马成鞍,也随着一起去。李副官老成持重,就留下看家。

韩文龙出门自然是要开汽车的,风驰电掣的,不用多久就到了白横宇指点的小王庄,这村子并不很大,里面也不过十来户人家,村口一条河倒是不窄,弯弯曲曲地往山里流去。韩文龙扫视一圈,道:“你说马成鞍就藏在这里?”

白横宇一双眼乱转,韩文龙也不等他回答,吩咐两个护兵道:“去,你们挨家去问上一遍。”

两个护兵答应一声,这村里人少见大兵,不免闹得鸡飞狗跳,然而一圈搜了下来,并没有见到这村里与马成鞍相似的人。韩文龙冷森森看着白横宇:“你怎么讲?”

白横宇心说我怎么讲,马成鞍跑了呗!但这话自然不能说,否则自己还要命不要?也亏他脑筋转得快,张口就道:“马成鞍也不是傻子,他白日里并不在此处,都躲在周围山里,晚上回来弄些吃的。”说这话时,他想着当日在小王庄里见到那酷似马成鞍的身影时,确也是在傍晚,自己这话可也不是空穴来风。

韩文龙看了一眼,这小王庄附近的山虽不算多高多广,可自己也只带了六个兵进来,就算加上自己和韩凤亭也才八个人。他自己带过兵,情知这点人撒进山里也就看不到了,便阴沉沉地道:“也罢,我便给你多一晚时间,到时若捉不到,先崩了你。”白横宇连声称是。

这时离入夜还很有一段时间,便有一个护兵去找了小王庄的村长,商量住宿的事情,那村长战战兢兢,连忙让了自己住的屋子出来,又去打酒杀鸡。韩文龙道:“我也不白要你的。”便甩了五十块钱出来,那村长不料自己倒发了一个小财,千恩万谢不提。

韩文龙自也不会在这屋子里呆上太久,眼见那村口那条河还算是个景致,便到河畔去转上一转。谁想到了河边,却见到地上摆着猪羊香烛,不免奇怪,问道:“这是什么个意思?”

那村长一直远远缀着,不敢太过上前,可也不敢真就放这煞星四处闲走。此时见韩文龙问话,忙上前道:“回军爷,因河里有龙王爷,所以我们祭祀供奉。”

“龙王爷?”韩文龙就把那长眉一挑,“不过是些愚夫愚妇的说法。”

村长忙道:“这实是真的。那龙王爷也是今年才来我们这小村的,便住在这河里。”

韩文龙眼角扫了面前河水一眼:“这么个小河沟子,也说是有龙?”其实这河水也颇宽阔,并不似他说的那般。那村长听了,连忙又道:“是真的,是真的!蛟龙出水,老辈儿都有说法的。况且见过那龙王爷的人也不止一个,先前我们不知道,还有人冒犯了龙王爷,反被伤了,现下供奉之后,龙王爷便不伤人了。”

韩文龙对此嗤之以鼻,倒是韩凤亭问了一句:“你怎知那人是被龙王伤的?”

村长正色道:“不瞒军爷,原是被伤那人自己也见到龙王爷的,何况就看那伤口,可不是什么寻常野兽做得出的。”

韩凤亭也是年轻好事,就问道:“那人现在也在你们村里吗?”

村长道:“在的。”

韩凤亭道:“那你便带我去看看,我倒要问问这龙王爷是长成个什么样子。”

韩凤亭既去了,韩文龙无可无不可地也一同前往,委实是因为这村里实在小且无聊,这好歹也算一桩事做。谁想他们随着村长进了村口一间屋子,却见到房中有个熟悉的女子人影,韩文龙不由道:“夏大小姐?”

那女子转过身,正是夏静好,只是她现在身上穿的衣衫更为朴素,不过是一件蓝竹布的长衫,小手指上依旧戴着那个戒指,在日光下射出一点银光,韩文龙见了,不免有些刺心,韩凤亭知道兄长昨日和夏静好有过那样一番对话,担心二人不好对答,便抢先上前道:“夏大小姐,倒没想到今日在这里见面。”

夏静好笑了一笑,也招呼道:“韩大爷、韩少督。”

韩文龙皱眉道:“你一个大家小姐,到这里是做什么?”

夏静好还未说话,那村长忙道:“夏小姐是有名的‘菩萨小姐,常来这附近治病看伤,又不要钱,真是菩萨一样的人物。”

韩文龙不免又要皱眉,心道你是总长的女儿,做些什么不好呢,倒要这样地难为自己?可是转念又想到夏静好为那乞丐看伤之事,若她没有这样的胸襟,又怎会做出这样的事情,这些话到了嘴边,竟难得地踌躇起来。夏静好反倒从从容容地道:“我学医数年,不过是学以致用而已,王村长客气了。”

村长搓着手,有心想说两句客套的话,苦于不知从何说起。夏静好却向韩文龙道:“韩大爷,我倒是有一事不明,你请看这位伤者,他的伤口十分奇怪,我从未见过。”

韩文龙这才醒悟到自己原是来看这伤者的,此时一看,那伤者是个四十多岁的男子,生得很是雄壮,然而一条左手臂却已断折,虽已被夏静好处理过,仍是十分狰狞,夏静好叹道:“这条手臂已经废了,实在可惜。”

韩文龙“嗯”了一声,素日在战场上,他见过的士兵比这惨烈的更有许多,并不以为意,倒是那男子的伤口让他注目了半晌:“这……”

那并不是被刀切断、炮弹炸断的伤口,倒像是被什么东西生生咬断的,可这里能有什么动物?狼?狼可咬不成这般平整。熊?却也不像。那还能是什么?可没听说这里也有老虎啊……他正沉吟时,韩凤亭倒先叫出来:“这倒像个巨嘴怪咬的。”

这其实是他先前看些神怪小说,中间恰提到个巨嘴怪,一张巨口,一嘴钢牙,因此脱口而出。然而韩文龙与夏静好听了,却均觉十分恰当,那男子却一脸惊惶,挣扎着道:“不,不,是龙王,龙王爷!”

韩文龙不耐烦道:“你还真见到了不成?龙王是个什么样子,你倒是说说?”

那男子瞪着眼睛:“真的是龙王爷,那身子有几丈长,一身的鳞甲,会腾云驾雾……”韩文龙听他越说越不成话,便走了出去。

夏静好又在里面处理了一下伤势,方走了出来,向韩文龙道:“韩大爷,这个人是前几日夜里去到河边,才受了伤,据他说,死命地跑方才挣了一条命出来。”

韩文龙道:“夏大小姐,你是在西洋念过书的,倒信有这些事?”

夏静好笑了一下:“我不大信,何况他也未必看清。他被咬伤那一晚原起了大雾,白雾掩映下,他心中又恐慌,一时错乱也是有的。”

韩文龙阴沉沉道:“照我看,这倒是人祸,说不得是什么人在这里装神弄鬼。”正说着,忽然一大滴冰凉的雨滴直滴到头上,他一怔,随即就手把夏静好往屋里一推,“下雨了,快进去。”

这场雨来得又大又急,把几个人都阻在屋里,韩文龙觉得夏静好一个女子呆在这村里不好,原想叫人先开汽车送她回去。没想那汽车偏又坏了,韩文龙不由得暴躁起来,夏静好倒不介意,笑道:“韩大爷,不妨的,我从前也在这里住过。”

韩文龙沉着脸:“今晚上,你就和我们在这里。”又跟上一句,“给你单独一个屋子,我不是对你怎样,只是我觉得这里有些不对。”以他个性,能加上这么一句解释,倒也是很不容易。

夏静好点了点头:“如此,那就谢过了。”

这一场雨,淋淋漓漓直下到了晚上,村长见韩文龙心情不好,特地寻了一坛老酒出来,韩文龙尝了一口,虽说是乡野风味,倒也有些意趣。他分了些给那几个护兵,自己只留了一壶,温了分与夏静好,又要给韩凤亭,韩凤亭却觉得自己在这里有些碍事,寻个借口溜了出去。

夏静好接了那杯酒,并不推辞,只道:“多谢韩大爷,只我酒量不好,喝这一杯也就是了。”说罢双手扶起酒杯,一饮而尽,只看这个架势,并不似酒量浅的。韩文龙看着她纤纤的一双手,治得了伤,喝得了酒;再看面前这个人,灯红酒绿的宴席也去得,这黄土朝天的乡间也来得。这样的女子真是难得。若要嫁了自己,可是一件快事,可她偏又守什么独身,真是令人想不明白。

他心里想着,也就说了出来:“我便是不懂,你是个女子,怎的不嫁人呢?”

夏静好笑道:“为何一个女子定要嫁人呢?”

韩文龙道:“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吗?”

夏静好道:“何为天,何为地,经是什么,义又是什么?还请韩大爷细细地说来。”

韩文龙怔了一怔,真让他说其中的道理,他可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便道:“你一个女子,若不嫁人,岂不孤单?”

夏静好道:“我既有家人,亦有友人,平日又需去看病,并不觉孤单。”

韩文龙又道:“那你无有子女,年老之后,何人赡养?”

夏静好道:“我自有本事谋生,便是年老,靠积蓄也可养得自身,何须旁人赡养?”

韩文龙被她问得说不出话来,正在这时,韩凤亭忽匆匆跑进来道:“大哥,我在外面看到了一个人影,倒像是那马成鞍!”

章五

韩文龙之所以来这村子,便是为了马成鞍的,一听韩凤亭这般说,忙冲了出来,百忙中犹留下两个护兵,一个看守白横宇,一个护着夏静好。自己则和韩凤亭带着其余四个护兵一路出外搜捕。

这时雨已比白日里小了许多,但地上泥泞不堪,天上又无星月,搜寻一个人实在也是十分困难。几人绕着村长的屋子走了一圈,并未看到人影。韩文龙问道:“你是怎样看到他的?”

韩凤亭道:“我方才走到门前看雨,遥遥看到有个人影偷偷摸摸地过来,面目看得不清楚,但身形实在很是像他。”

韩文龙挑眉道:“他倒胆大。”这时村长听得外面骚乱,也跑了出来,韩文龙便道,“你告诉村里的人,我要找一个可疑的男人,不到四十岁年纪,是中等的身材,但凡出来找的,都有五块大洋可以拿,若找到的,便有二十块大洋的奖赏。”

村长一听,忙去叫人,正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许多人连同妇女都出来寻找,谁想找了半晌,并无所获,到后来忽有一个青年道:“这是什么?”

韩文龙上前一看,见是个包裹,已经散了,里面胡乱裹了几块玉米饼子,有个妇女便叫出声:“这是我家的东西!”韩凤亭在一旁听了,暗想莫非真如白横宇所说,那马成鞍是躲在周围山里,自己方才见到他是来村里找吃的?可是此刻这人又到哪里去了?

正寻思着,忽听远处雨声之中,隐隐传来一声惨叫,那声音虽然不大,可是因在黑夜之中,四周又有雨声隐隐,便格外令人胆寒。韩文龙霎时就拔出了勃朗宁:“走!”刚迈了一步,村长却一把拉住他的手臂:“走不得,大爷!那声响是河边发出来的,怕不是龙王爷发怒了!”

韩文龙怒道:“见他娘的鬼!”一把甩开村长,朝着河边的方向便去,韩凤亭忙跟在他身后,余下的四个护兵跟随韩文龙多年,同他水里来,火里去,这时自不惧怕,随着韩文龙便走。

谁想才走了十余步,忽一个炸雷下来,直震得人双耳嗡嗡作响,随后那头顶的天便似漏了一个大洞,大雨不要钱一般猛浇下来,直浇得人双目难睁,步履维艰。那村长吓得忙跪倒在地,磕头不止:“龙王爷息怒,龙王爷息怒!”

这等情形之下,就那四个护兵中都有一个忍不住道:“难道真有什么龙……”一句未完,韩文龙一个耳光已经抡了上去,那护兵连忙把嘴巴闭得蚌壳一般。

然而这般大雨,实在也是无法前行,万般无奈之下,韩文龙也只得愤愤然带着兵回去,

一夜无话,次日一大早韩文龙便醒了,他心中惦念着这件事,也不及吃早饭,召集了手下便要往河边去。韩凤亭还没怎么清醒,喃喃道:“大哥,你做什么?”

韩文龙道:“我要去河边看个究竟,你若要睡便留在这里。”

韩凤亭昨晚半夜没睡,本是困倦,想一想到底还是爬了起来,道:“我也一同去。”

几人路过夏静好门前时,韩文龙扫了一眼,见房门紧闭,心道这女子多半还未醒来,又想这时天已亮了,那白横宇也被锁得紧紧,便把六个护兵都带上,一同走了。

一天一夜的大雨之后,满地积水,行走十分困难,几人足花了三倍的时间,才走到河边,只见河水涨了许多,看去白茫茫的一片。韩文龙道:“两人一组,散开细细找!”他自己则和韩凤亭两人一起,在河边搜寻。

韩凤亭还有些不大清醒,来来回回走了几段,又有些迷糊,脚下不知被什么一绊,险些摔了一跟斗,韩文龙一把拉住他:“这么大个人,路都不会走?”韩凤亭有些羞愧,嘟囔道:“什么玩意。”用脚一踢,眼睛却不由瞪大,

他踢出来的,是一只已经泡得发白的断手。

这一下韩凤亭也不困了,精神也来了:“这是谁的手?”

韩文龙弯下腰,拾了根树枝扒拉着那只断手:“这手断了没多久,这伤口……”他忽地紧紧皱起眉头。

这伤口,与昨日里见到被咬断手臂那男人身上的伤口一般无二。

韩凤亭却还看不出来这些:“这手断了多久?不会真是马成鞍的吧,天下也没那么巧的事儿……”他忽然顿住了,眼睛紧紧盯着那只断手上的中指。那手指上戴了个金戒指,戒面与众不同,上面雕了个硕大的牛头。

看着那牛头,韩凤亭忽然就想起从前自己无意间听到,李副官和马成鞍的一段对话。

那时李副官向马成鞍玩笑道:“你原姓马,这戒指上雕个牛头是做什么?”

马成鞍道:“你有所不知,我虽姓马,却属牛,有个算命的给我算过,就是要随身带一只牛,才能保家宅平安。”

后来李副官又说了些什么他记不得了,可是马成鞍戒指上的这只牛,却在他脑海中留下了深刻印象。想到这里,韩凤亭忙道:“大哥,这是马成鞍的手,这戒指我认识的!”

韩文龙道:“你确定?”

韩凤亭道:“没差,这戒指是他特意做的,旁人再不会有。”

韩文龙沉吟道:“难道昨晚那一声叫真个是他?这村子里必然有鬼!”心中竟有些懊恼未把夏静好一并带出来,便站直了身子道,“都过来,先别找了!”谁想他起身之后,却发觉河畔不知何时已起了白雾,视野遮蔽,那几个护兵都不见了人影。韩文龙心里一凛,暗道不好,若真是有人捣鬼,这样大雾正是最好帮凶,又喝一声,“人呢,都给我过来!”

这一声中气十足,传得极远,便有护兵远远地应道:“是!这……”

一个“这”字说完,那护兵的声音忽然一转为惶恐:“这是什么鬼东西!”可想而知,他先前想说的,必不是这样一句话。韩文龙扬声喝道:“陈三,你做什么?”

那护兵再未开口,回答韩文龙的,却是一声枪响。

因着距离尚远,这枪声听起来也很是沉闷,韩文龙晓得这陈三枪法甚好,在他身边数年,也是一条好汉,谁想这枪声之后,接连又是两三枪,那声音听着很是杂乱,全不像个有章法的模样。韩文龙怒道:“陈三,陈三!”

他觉得以陈三的枪法为人,决不应如此,然而他的喊话并没有人应声,反有一声沉闷的惨叫自远方传来,那声惨叫已失了魂魄,竟分不出究竟是何人发出。韩文龙犹可,一旁的韩凤亭汗毛都竖了起来,心中暗想:难道真是有什么鬼怪不成?一念至此,又一声惨叫传了过来,韩文龙展手便掏出了勃朗宁,把韩凤亭往身后一拽:“别乱动弹!”

韩凤亭却上前一步,来到了韩文龙身前,比了个架势出来,道:“大哥,我最近也学了些拳脚。你小心些。”

韩文龙听得啼笑皆非,他看着韩凤亭长大,韩凤亭这等做法,在他心里就好比是小孩子学大人说话,虽有感动,更多的却是有些好笑,正要训斥上两句,却听韩凤亭又道:“世间焉有鬼怪,我猜想,这定是有人在背后捣鬼。那村长倒还像是个老实的,只怕有旁人作祟。”

这几句话一出,倒令韩文龙有些刮目相看。原来他心中也是这般想法,何况此时远方惨叫,近处大雾,韩凤亭居然并未失措,反而能说出一番道理,这就是一件难得的事情,不由道:“你倒是长大了。”

韩凤亭暗道一声惭愧,心道若自己未逢卢秋心之时,可也绝做不到如此。便道:“这都是老师教导我的。”

这句话一入耳,倒令韩文龙有所触动,先前他虽感激卢秋心,可这感激,更多是因为卢秋心不顾生死救了韩凤亭之故。虽然李副官也言道这位卢先生对少督颇有教导之功,但他心里并不以为然。可是听了韩凤亭此时所言,他心中想法,倒有些转变了。

脑子里转着念头,韩文龙依旧是把韩凤亭推到了后面:“你那两下子怎比得上我,到后面去。”到底还是补了一句,“四下里都是白雾,你把身后顾好了。”

这就是把后方交代给了韩凤亭的意思,韩凤亭心里明白,便仔细探看。

白雾越来越大,越来越浓,先前稍远处还能模糊见到人影,现如今身前数尺便已看不分明。若是白雾中有人施个暗算,那可真是防不胜防。韩文龙回忆了一番来时路线,便向韩凤亭道:“此地不宜久留,你跟在我身后,咱们先回去。”

韩凤亭答应一声,小心翼翼跟在韩文龙身后,两人深一脚浅一脚慢慢摸索着向回走去。来时路本就艰辛,这回去的路就更加麻烦,半天并未走出去多远。韩文龙忽道:“停一停。”

韩凤亭依言停下,韩文龙道:“你听,方才水声不对。”

韩凤亭便也侧耳细听,河水已涨,水声汤汤,然而他并未听出有什么不同,便道:“大哥,有什么不对?我倒是没听出来。”

韩文龙又听了一听,方道:“许是我方才听岔了,只是刚才一阵确有些特别。也罢,咱们先走吧。”正说到这里,他眼神忽然一变,“有人,噤声!”

韩凤亭一怔,这一次他却也听到了,那是一个人的脚步声,不紧不慢,不疾不缓,按说这地上又是水又是泥,这人的脚步声却好像走在平地上一般,甚至听不到什么拖沓的声音。这样的脚步声在平时自然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可是这时听来,就显得十分的诡异,甚至让人产生一种疑心:有这样脚步声的,到底是不是人?

这一次,韩文龙却收回了勃朗宁,盖因这样的地方,手枪委实不易瞄准,反而容易误伤,他双拳护于胸前,一条腿前伸微曲,进可攻,退可守。韩凤亭也做好了防护的手段,只等那人前来。

那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韩文龙屏息凝视白雾,谁想就在这脚步声距离五六尺的时候,那人却忽地停了下来。此时三人之间的距离极近,彼此的面目却难以辨别,韩文龙只觉那人的呼吸声几可听闻,他却不是个束手等待的,索性一跃向前,一掌就照着那人肩膀劈了下去!

这一掌来得突然,力道又大,按说本该是难以闪避,然而那人却似已经有了准备,只把身子轻轻一侧,便闪过了这一掌。随即也是一掌还击,轻巧自如。韩文龙飞腿踢出,那人把手掌收回,悄无声息地一腿绊了过去。韩文龙向旁一跳,又一脚踢出,两条腿恰别在一处。

那人动作轻巧,力道却并不小,二人相抗片刻,不分上下,到头来却是那人先收回腿,双掌一转,击向韩文龙胸前。

这人仿佛从天而降,功夫却委实精深,虽然如此,韩文龙反倒放下心来,毕竟方才许多诡秘之事,他纵然对自己说此乃人为,内心深处到底还是有三分疑惑,此时交上了手,知道面前这人并非什么妖魔鬼怪,却也安慰。

一来一往,两人都是以快打快,转眼间已交手了十余招,那人游刃有余,韩文龙却不免焦躁起来,心道这敌手委实了得,再打下去,自己恐怕并不是他的对手。又想陈三虽有好枪法,拳脚却是一般,只怕便是栽到了这人的手里,一念至此,左手打出一拳,右手便去拔枪。不想那人耳力极好,抓在韩文龙这一刻分心,一只手竟已搭到了韩文龙的手腕子上。韩文龙暗叫一声不好,幸而就在这时风声又起,却原来韩凤亭观察片刻,亦是上前,小擒拿手就向那人抓去。

这一套小擒拿手,实在是韩凤亭随卢秋心学艺以来,最先学起也是学得最到家的一套功夫。那人去搭韩文龙手腕,他就去抓那人的手,这一抓若是抓实,那人筋骨非要受伤不可。

那人听得风声,便不再管韩文龙,手掌游蛇一般闪避开来,向上一移,韩凤亭只觉三根温暖修长的手指搭到了自己手背上,这一招实在熟悉得很,当日里卢秋心教授自己擒拿手时,这一招足拆了上百次,不由便道:“老师?”

与此同时,那人也诧异道:“凤亭?”

这人竟是卢秋心。

韩凤亭不由大喜,叫道:“老师,你怎在这里?”忽地便想到卢秋心说是要来乡下采集一个什么新闻,心道难不成真这样巧?但想到韩文龙便在一边,这话可不好说。

韩文龙也没想到在这里竟能遇到卢秋心,想到适才二人交手,自己眼见着就要落下风。心道当时在后院里自己迫这先生出招,二人平手,他原来是手下留了情的,心里一时也说不上是个什么滋味,有心问他,可一句话在喉咙里打了个转,最终只道:“你看到我的兵没有?”

卢秋心道:“韩大爷带来的护兵?我并未见到。”

韩文龙心中便急,就在这时,忽听得一阵十分尖厉的哨声。这白雾之中,连声音也变得混浊起来,可这哨音却十分的清晰分明,韩文龙精神一振:“咱们往那边去!”

白雾中虽然行走不易,可喜这哨音间歇后便会响起,又过一会儿,韩文龙终于觅到那哨音之处,另有四个护兵也寻着哨音找了过来,再看那吹哨的人,竟是夏静好。

韩文龙怒道:“你怎这般胆大,一个女人也敢跑出来……”韩凤亭忍不住插口道:“哥,若不是夏大小姐带了这哨子,我们哪能会和?”

这话韩文龙竟无可反驳,卢秋心在一旁行礼说:“多谢夏小姐。”

夏静好道:“客气了,我因念着河边的事儿,一早便来这里想寻觅些线索,这哨子还是当年在法兰西带回的一种纪念品,没想今日倒有用处。”

韩文龙看那四个护兵中,并没有陈三那一组,心中揣测他们只怕是已遭了不测,只是这个时候,实在也无法营救,只得与卢秋心、夏静好等人先行回了小王庄。

回到小王庄之后,卢秋心先向韩文龙道:“不想韩大爷也来了这里。”

韩文龙沉着脸道:“躲人竟未躲成,我看你很是懊恼吧?”

卢秋心却不被他这一句话挤兑,只道:“我到这里,原也是为了调查那蛟龙的新闻。昨日里我进了山,被大雨拦阻着没能回来,今日才回到这小王庄里。”

韩凤亭忙问:“老师你可在山里发现了什么?”

卢秋心苦笑道:“蛟龙的痕迹我并未觅得,只是昨晚我在一个山洞里避雨,见得有人藏在里面。”

韩文龙冷笑道:“我便说是有人作祟,是个什么人?”

卢秋心摇头道:“我也不知,我去时,他并不在山洞里。今早我走时,那人也并未归来。”

韩凤亭忽然开口:“怕不是那马成鞍?”

卢秋心一怔:“马成鞍?”

韩凤亭道:“老师你有所不知,我们就是为了这个人来的。”便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随后道,“我看这马成鞍,怕是真的已经死了。老师你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卢秋心一怔,不由得沉吟不语。在他起初想来,所谓的蛟龙一事也无非是有人假装,然而村里先前那人的受伤,马成鞍的断手,陈三等人的遭袭又作何解释?

韩文龙想的却更深一层,自己才下手除去了闫东起,可是闫东起的哥哥闫大帅虽然失了势,人却还活着,莫不是他为了给弟弟报仇,设了这样一个套给自己钻进去?那白横宇又在中间起了怎样的作用?他一念至此,便站起身来:“白横宇呢?”

白横宇不见了,清晨韩文龙出去搜捕,因是白日,他没再留下护兵,只把白横宇捆上又锁了起来。现下里那门仍是锁着的,可里面只留下了一堆绳子,人却是踪影皆无。

章六

白横宇这一跑,正落实了韩文龙心中的想法。他带兵多年,到这时,一种危机感就不自觉地从骨子里升发出来。周遭一看,昨日在他眼里还是安静寻常的一个小村,这时就变得处处杀机。他心里想着:自己只带了六个兵,就这样贸然跑到乡下来,真是大意了。

不,现在是只剩下了四个,陈三他们现在到底人在哪里?当初在战场上,陈三为他挡过枪子,跟着他出生入死。韩文龙虽然不乐意轻掷了性命,可也决不愿意把陈三他们就这么扔在这鬼地方。

他心中翻腾不止,正这个时候,那村长小心翼翼地敲门,送了大碗的羊肉面条进来。韩文龙几人连早饭都还没吃,这个时候看到了这面条,自然是十分欢迎。韩文龙拿筷子挑了一口面条,尚未放入口中,又放了下来,道:“卢先生,你且出来一下。”

自他和卢秋心相识以来,卢秋心倒没见过他有这般客气的语气,便随着韩文龙一并走了出来。到了外面,韩文龙把自己那把勃朗宁往卢秋心手里一拍,道:“卢先生,我这一遭只怕是遭了人的暗算,只是我手下的两个兵还陷在这里,我不好先走。这把枪给你,你带着凤亭和夏大小姐两个先出去,回了城,你便找李副官,叫他多多地派人过来。”

卢秋心不由便拧了眉头:“韩大爷,不知你所说遭人暗算,是什么人?”

韩文龙不耐烦道:“你哪懂这些政治上的事?”

卢秋心却道:“韩大爷莫非疑惑是闫大帅?”

韩文龙没想他能一口说出这个名字,上下看了他两眼:“你们这些新闻记者,倒也有些主张。只这事儿你管不了。”

卢秋心道:“并非如此,我……”刚说了半句,就被韩文龙打断,他瞪着一双眼睛:“我只问你,这件事你应是不应?”

卢秋心耐心地道:“凤亭是我学生,他的安全我必会保护。夏小姐是女子,我自然也会留意。”

这一句话韩文龙听得还算顺耳,然而卢秋心又道:“然而韩大爷是凤亭兄长,你的安危,难道凤亭便不重视么?”

韩文龙倒没想他问出这样话来,怔了一怔还没想出怎样回答,卢秋心又道:“何况我以为这桩事情,并不似韩大爷思想的那般紧张。”

韩文龙正要说话,忽听韩凤亭惶急的声音传过来:“老师、大哥,出事了!”

韩、卢两人都是一惊,匆忙地跑回屋里,却见韩凤亭、夏静好二人都还好,韩凤亭指的却是隔壁的房门:“那四个护兵,不知怎的都倒下了!”

两人忙又冲进那间屋里,见那四人碗里的面条只剩一少半,人却已纷纷地倒在桌上,夏静好是个学医的人,忙去查看他们的脉搏呼吸,见都还算平稳,人却是昏迷不醒,不由诧异。

卢秋心沉吟道:“这倒是像中了迷药的模样,需寻了冷水来。”

韩文龙不由大怒:“你还说这事态不如何紧张,下一个便要向我们出手了!”卢秋心也不反驳,夏静好曾来小王庄数次,晓得水井在何处,便连忙打了些冷水回来。卢秋心取了一杯,向一个护兵面上一喷,又喂他喝了半杯,不想那护兵并未醒来。

卢秋心眉头微皱,便细细地观察那护兵的模样,又端了那护兵吃剩下的面汤,在鼻端轻嗅。片刻后,又来到外面,去厨房里看那灶台、水缸之类的地方。

韩文龙此刻是又急又怒,但他毕竟是领兵的人,又见卢秋心这一系列动作有条不紊,到底耐心等他归来,问道:“你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卢秋心不慌不忙地道:“他们确是中了迷药,这迷药便下在水缸里。那村长用水缸里的水煮了面条,因此四位都倒了下来。”韩凤亭、夏静好与韩文龙、卢秋心一桌吃饭,因韩文龙没吃饭便先拉着卢秋心去谈话,他二人自然也要放下筷子等候,便逃过了这一劫。

韩文龙沉着脸道:“你说这话,有什么根据?”

卢秋心取了面汤来:“您且闻一下。”

这面条自然是一股羊肉的鲜香味道,韩文龙细细闻了半晌,隐约觉得其中夹杂了佛香的气息。只这气息十分清淡,若无旁人提示,是无论如何分辨不出来的。卢秋心道:“水缸中的味道更重些。另外,那村长也倒下了。”

韩凤亭一听,便道:“这般说来,下迷药的定不是那村长,不然他下在面里岂不方便?”夏静好则问:“这迷药是什么?这般好用,若能用在手术中,岂不是很好?”

卢秋心苦笑道:“寻常的迷药,绝没有这样效果。”他翻起其中一个护兵的指甲,只见那指甲微微有些变绿,“这种迷药,叫做佛前香。这指甲就是一个征兆。佛前香无色无味,见效又快,只是隐约有些佛香气味,下在羊肉汤中,更难察觉。二十年前,北京城里有位绰号叫大名档的,专会做这种迷药,只是他并没有传人,他死后,佛前香便失传了。”

韩凤亭诧异道:“失传了?那这又是怎样来的? ”

卢秋心道:“大名档收了一个养子为他养老送终,那养子从小喜欢西洋的东西,因此大名档的东西,他一样没有学会。不过依我的见解,他手里若还有些佛前香,也是十分正常的事情。”

韩文龙看着他问道:“那养子是谁?”

卢秋心静静道:“白横宇。”

这三个字一出,几人都是一怔,韩文龙道:“不可能,我逮住那小子时,把他身上衣服都翻了个遍,哪里还可能藏什么迷药?”

卢秋心道:“韩大爷可有翻他的鞋底?”

韩文龙又是一怔,试想捉一个人,谁还会翻一双鞋不成?卢秋心道:“这都是江湖人的伎俩,韩大爷不知也是常情。我猜测,白横宇逃跑时怕韩大爷追来,因此在水里放了佛前香。”

韩文龙道:“怎说不是他要借此害我!”

卢秋心叹道:“那他下些毒药岂不是更为方便?”他看着韩文龙双眼道,“韩大爷,我知晓你心中此刻定有许多的猜疑。我是一个新闻记者,自也有一些通晓消息的渠道,那闫大帅人本在山东,纵然他与你一般,暗地里也来了北京。然而若说他要图谋害你,总要有许多的布置,我在这里这些时间,可并未见多余的人口出入。若说他们躲在山里,也总要有举火炊烟,但这些也并不曾见。”

他这般列出许多证据,韩文龙并不是一个莽撞没有计较的人,不由也沉吟起来,片刻道:“你这话说的,倒也不无道理。”

这一句话说出,卢秋心先出了一口气。他最怕的一件事,就是这位韩大爷刚愎自用,听不得旁人一点言语,如今见他能采纳自己意见,略安下心来,又道:“依我的一点浅见,这许多事情,说不得还来自河边那蛟龙之说。我在村中查探,除却有人受伤之外,尚有牛羊被食。再加上昨夜马成鞍身死,两名护兵失踪,可见,这背后定有我们尚不得知的某种源头。”

韩文龙看一眼窗外,此时因是正午,白晃晃的一个太阳已经照进了屋里,料想浓雾多是已经散了。他有意再去河边,眼角余光却扫到瘫倒在地的四个护兵,又问道:“那佛前香是怎么个解法?”

卢秋心道:“我听闻,要么服用大名档的解药,要么过六个时辰,佛前香自解。”

这要再过六个时辰,可就要到半夜了,韩文龙眉头一皱:“先吃点东西,再到河边去搜上一圈。白横宇那小子,闻说是个好享受的,他这一跑定不会往山里走,多半是出村子往京里返。那条河便在村口,说不得还能见到他。”

他们在厨房里找了一遍,寻到一些玉米饼子,这些是夏静好见得昨晚做的,倒不会有事,几人简单吃了一些,便一同向村口那条河边走去。韩文龙见夏静好也和他们一同前往,眉头又皱,然而心里又想:连那村长都倒下了,那村里万一再有什么问题,倒不如跟在自己身边,还放心些。这样想着,便不曾阻止。

此时的河畔,那白雾已经散了,地上的泥泞略减轻了些,也不似前番那般举步维艰。四人沿着河畔走了一遭,忽然间韩凤亭叫了起来:“大哥你看!”

韩文龙朝前一看,却见前方不远处,两个人正倒在那河畔沙上,下半身都掩在水里,周遭大片的血水,红得瘆人,看那服装,正是之前消失不见的陈三两人。而更令人惊诧的是,在两人身上还伏着一个人,身上也沾了血,正是那白横宇。

韩文龙不由大怒,大踏步上前,白横宇闻得声音,抬头一看,头皮都炸了,连忙地拔腿就走,韩文龙哪容他离开,几步抢上,一拳就朝着白横宇的脸砸了过去。这相似的一拳,他当初也曾向卢秋心使来,那新闻记者躲得自在,白横宇的拳脚却是稀松平常,这一拳正正砸中,眼眶霎时青了一大块。

白横宇只觉得面前金星乱冒,他勉强站直身子,跌跌撞撞地又要跑,韩文龙上前又是一脚,把他绊倒在地上,接连几脚又踢过去。白横宇全无反抗之力,被踢得蜷成一团,嘴里冒出血来。

就在这时,卢秋心扬声道:“韩大爷,请过来,这两人并不是白横宇杀的。”

韩文龙一竖眉,面色仍是很不好看,他微一矮身,拽着白横宇的衣领子便把人拎了过来,眼神里还带着杀气:“你说什么?”

卢秋心却不再多说,只用手一指,只见地上的两具尸体,皆是身体上有了极大的伤口,陈三更是双腿都几乎脱离了身体。韩文龙看那伤口,竟与昨晚自己见到那伤者十分相似。

夏静好也站在一边,韩文龙看了半晌,方注意到她,心道这一个女子怎能看这些东西,伸手要把她推开。夏静好却道:“我看这两人,怕是已经死去一些时辰了,并不是方才出事,可见并非是白横宇出手。”

韩文龙倒忘了她是学医之人,可一个女人这样平平静静地说两个死人的事,他心中真是别扭,便向白横宇道:“你方才是做些什么?”

白横宇被他打得太狠,嘴唇哆嗦着还说不出话,卢秋心道:“想必是为了他们身上的枪吧。”

韩文龙也恍然,白横宇这一身的本事,都在一把枪上。他逃跑路上看到这两个护兵的尸体,还有个不心动的?他低头看去,见到陈三的枪掉在水里,另一个护兵的枪则好好地挂在身上,并没有被白横宇拿走,略觉安慰,正想向白横宇要那佛前香的解药,忽然间想到一件事,身子竟是一抖。

陈三和另一个护兵,都是跟随他多年,胆量极大,枪法极好的,这是遇到了什么事情,竟然会这般的惨死?

就在这时,韩凤亭忽然大喊出声:“大哥,你看这是什么?”

韩文龙道:“做什么大呼小叫?”便顺着他所指方向看去,却见地上一道痕迹,因阳光已出,泥泞干涸,这道痕迹便十分的清晰明了。韩文龙细细看去,倒好似一个什么满身鳞片的极大动物,一直爬入了河中一般。

那龙王爷的说法,韩文龙素来是不信的。然而面对着这两具死相极惨的尸体,掉入水中与未拔的枪支,又联想起之前受伤的伤者,只余下一只断手的马成鞍,他也不由激灵灵地打了个战,手指不由便触上了腰间的勃朗宁,偏是这时韩凤亭又叫了起来,那声音都有些颤了:“大哥!”

韩文龙一抬头,却见离他们不远处的河水里,一小片鳞甲闪了过去。

那鳞甲是灰黑色的,暗淡无光泽,却反而有一种压抑人心的力量,一闪之后,随即便消失在水中,韩文龙只疑心自己看错,道:“凤亭,你叫我看什么?”

韩凤亭急道:“龙鳞,你看到没有,刚才有龙鳞闪过去了!”

韩文龙不耐烦道:“天下哪来的……”

一个“龙”字尚未出口,忽然间又一小片鳞甲在水面闪现,与此同时,另有一小段同色的鳞甲在远处一闪。若说这是同一样物事身上的,那这物事怕不有几丈长!且不说北方并没有这样大的动物,就算有,也决不会长成这个样子。鱼虽有鳞,可没这般的凸起;龟虽有壳,可不是这般的一片一片;蛇身虽长,可也不见哪个蟒蛇能这般在水中游曳。韩文龙不由喃喃道:“难道真个有龙?”

卢秋心道:“我在南方长大,那里有一种猪婆龙……”话没说完,已被韩文龙打断:“我知道那个东西,不就是鳄鱼么?那东西长到七八尺顶天了,哪会有这般长大?”

卢秋心还没回话,一直未曾开口的夏静好忽然道:“快走!”

那几片鳞甲忽然再度闪现,这一次距离岸边竟已极近,而鳞甲露出的面积也更超从前,虽未窥其全貌,仍显得狰狞可怖至极。韩文龙不管三七二十一,掏出勃朗宁,对准其中一片鳞甲便是一枪,他枪法不错,这一枪倒也击中了鳞甲,却因那怪物在水中一滑,不过是擦伤了一小片而已。那怪物把身子一转,忽然之间,一条又粗又长的尾巴从水中挥起,直向韩文龙扫了过去。那一击力道奇重,若是当真打中,怕不就要筋断骨折。千钧一发之时,韩文龙向旁一闪,这才勉强躲过那一击,只是韩文龙的右手到底被扫中,腕骨剧痛,勃朗宁在空中高高挑出一道弧线,直飞到了远处的河水里。

章七

那究竟是个什么怪物?

韩文龙惊诧之余,尚不及深想,那怪物已张开一张血盆大口,露出无数尖利牙齿,朝着韩文龙便咬了下去。

青天白日,天光朗朗,然而那一幕却真是最黑暗的梦魇中也不会想过的情景,那一张巨口之大之阔,韩文龙毕生未见。那一瞬间他心中有如惊涛骇浪,只道:“难不成世间真有蛟龙不成?”

心里再如何惊诧,他动作究竟不慢,向后连跃,好容易脱出那张巨口,到底也是十分惊险,那巨口中的腥臭气息熏了他一身,粗糙的鳞甲险些已擦到了他的皮肤。他气息未定,那张巨口忽地向前一伸,又奔着他合了下去。

这一次,韩文龙竟是再难躲过,危急关头,有一只稳定的手一把拉住了他,用力往身边一带。韩文龙被拉得一个踉跄,几乎栽倒在那人身上,这要换在平时,他定要先骂上几声,可这个时候他心中只叫侥幸,若非如此,他两条腿都要被那张巨口咬断。

那人拉住了他,又连向后退了七八步,终于和那怪物有了一小段距离,韩文龙这才醒悟到救他一命之人,正是卢秋心。

兄弟二人都被这卢先生相救,一时之间,韩文龙百感交集,只这时也不及多说什么,他又抬头看去,这一看却吃了一惊,只见面前一条足有两丈余长的怪物,身形粗壮、面目狰狞,除却腹部是灰白色之外,周身上下全都是灰黑色的鳞甲。观其体重,怕不要有千斤上下!

倒卧在一旁的白横宇惨叫出声:“龙,蛟龙!”

韩文龙怒道:“没见识的玩意儿,龙个鬼!这分明是,是……”

他是很想说一句:“这分明就是条鳄鱼!”可话到嘴边,终又停住,天下间哪有这般大的鳄鱼,别说听,就连想都没有想过!可这样一个怪物,怎就出现在了北京城外?天下间没有这样的道理!难不成,这真是鳄鱼成了精,又或是蛟龙变了种,要拿他们几个人的性命不成?

他心中翻腾不已,面子上却到底镇定,向四下一看,夏静好虽是个女子,行动却并不慢,紧跟着他们的脚步,距那怪物颇有一段距离。白横宇被自己打得惨,这时动弹也难,可是他倒走狗屎运,离那怪物的距离反是最远的。其余两人,卢秋心正在自己身后,等等,凤亭,韩凤亭呢?

韩文龙正思量间,忽然闻得一声枪响,原来韩凤亭此番来时也带了枪,见得兄长被那怪物袭击,当下拔枪便射了过去。

这怪物身躯颇大,射中并不困难,韩凤亭这一枪正中它的躯干,惜乎并未中要害。然而这一枪却是大大激怒了那怪物,它转头朝向韩凤亭,却并未张开那张血盆大口,而是一尾巴抽了过去。

这怪物身躯奇大,照想动作该是迟缓,可它尾巴一抽却实在是疾如闪电一般。韩文龙先前吃过了它的亏,知道这一尾巴决不是好惹的,只是距离太远,不及救助,大喊道:“凤亭,快跑!”

韩凤亭并非不想跑,只是以他本事,实没有能力离开,索性又扣了数下扳机,可是他并未专门练过枪法,这时那怪物又已转身,这两枪并未打中,那条巨尾却已抽了过来,紧急关头,韩凤亭着地一滚,躲开大部分攻击,只尾巴尖儿抽中他后背,一阵火烧火燎的疼痛。

还没等他庆幸,怪物向前一冲,那张血盆大口朝他身子便咬了过来,这一咬若是咬实,韩凤亭一条胳膊外加半个身子都要被咬断。韩凤亭骇得双目圆睁,只是方才那一滚实在已尽了他一身所能,再躲并不能够。眼见那散发着腥臭的牙齿就要咬到它身上,那怪物的巨口忽然一歪,原来紧急关头,卢秋心纵身一跃,一个鸳鸯连环脚便朝那怪物的巨口踹了过去,这一踹本就有内力的因素在里面,卢秋心腾空而起,又加了体重的力量,那怪物纵然力大,头也被他踹得一歪,卢秋心疾声道:“快走!”只说这一句话的工夫,那怪物却又赶了上来,卢秋心把身子一展,一腿又向它双眼之间踢了过去。一脚未实,另一脚又跟了上去,只见他双腿如风,瞬间已踢出了七八腿。这原有个名堂,叫做“旋风腿”,正是当年聂神通在香港所授。

当年聂神通最为出名的,乃是他的点穴之法,然而聂隽然一身武学,并不限制在一双手上。这套旋风腿是他少年时所习,只是成名后渐少使用而已。后来这套腿法传给了卢秋心,后者用时亦少,此时见这怪物奇大,拳掌并不能伤它,卢秋心便使出了这一套腿法。只听得空中风声喝喝,不出片刻,那怪物已中了两脚,有一脚更是踢在它左眼上,眼珠险些踢爆。那怪物虽先前被韩家兄弟击中,可也比不上卢秋心这伤目之恨。它张开巨口,抡起巨尾,恨不得霎时便把卢秋心置于死地。

韩凤亭的枪还在他手里,只是此刻这一人一怪物正缠斗在一起,以他的本事,随便一枪打过去,打不中又或打到卢秋心的身上可能性更大。他脑中飞快想着办法,一眼扫到韩文龙正要上前支援,连忙把枪朝韩文龙方向一扔:“大哥,你来打它!”

韩文龙叫道:“好!”伸手要接,谁想就这个时候,那怪物和卢秋心且战且走,已退到了河边,卢秋心一条裤腿已浸到了水里,那水下偏又有一块石头,卢秋心一个不稳,一脚踏空,当即便摔进了水里。那怪物窥得时机,上前便冲,在水里它要比陆地上灵活十倍,眼见着就要咬中。韩凤亭大惊失色:“老师!”

他惊也就罢了,这一惊,手也随之一颤,那枪掷的方向便歪了,直落到河边的芦苇丛里,距离那怪物倒是很近,韩文龙肚中大骂小混蛋甚不靠谱,却也无法可施。

另一边,韩凤亭见自己这一下扔岔,心中也是大悔,索性冲了上去,只是他两人到底距离甚远,救助不及。眼见那怪物的鼻端已贴近了卢秋心,忽然一个小火把从外围掷了过来,准头极好,正扔在那怪物的鼻端,那怪物骤然遇火,被燎得一摇头,卢秋心借此机会在水中一个翻滚,到底躲过一劫。

一个火把扔罢,又一个小火把扔了过来,也是正中那怪物身上,韩文龙猛然回头,却见夏静好站在外面,手里拿着扎好的五六个火把,另一手拿了一只打火机,镇定地朝那怪物一个个扔去。

这女子……韩文龙心中悸动不已,在他心中,女子多应是娇弱为人保护,然而这个夏静好却实在是处处打破他的认识。

几个火把扔出,影响了那怪物的行动,而卢秋心虽然未死,但他身体犹在水中,一缕鲜血已顺着水面直飘了上来,显是方才搏斗之中,他已有了伤势。

韩凤亭眼睛都红了,也不知他哪里来的勇气,上前一把竟拽住了那怪物的长尾,那怪物把头一转,一双绿色的瞳孔里满是阴森,韩文龙情知就是卢秋心在水里,也不过是给这怪物送菜,何况一个韩凤亭!正在惶急之时,忽然一个坚硬的物事塞到了他的手里:“韩大爷……”

那竟是白横宇,这危急的时候,他从另一个护兵的尸体上摘下佩枪递给了韩文龙,看着韩文龙的一双眼里全是求恳。韩文龙实没想到这时竟是这个小子救人,他更不多言,双手平举枪身。

“砰!”

“砰砰!”

他们这一行五人,在这小村庄内的时间不过两天一夜,然而这一番遭遇在他们心中留下的印记,只怕是毕生也难以磨灭。

夺得手枪之后的韩文龙,三枪到底打死了那怪物。巨大的尸体沉浮在浅水中,几人惊魂未定,唯有卢秋心上前细查那尸体,半晌后叹了一句道:“果然是……”

韩凤亭问道:“果然是什么?”

卢秋心道:“我听聂先生言道,在南洋有一种巨大鳄鱼,极是厉害,能伤人畜,又能在海水里过活,当地人都叫它做咸水鳄,应当就是此物。”

韩凤亭吃惊道:“南洋的鳄鱼?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卢秋心叹道:“我亦不知,唐时广东还有这等鳄鱼出没,你可还记得我曾讲过一篇韩愈的《祭鳄鱼文》?说的便是此物,我又听说在宣统元年时,有水师都督曾在海南击毙过一条咸水鳄,可北方却是从未见过。”

韩凤亭也诧异不解,只是这时卢秋心、韩文龙,包括他自己都受了伤,也只得先行回转村中,再议其他。那白横宇是个很通时务的人,一到村中,便连忙地拿出了佛前香的解药,后来韩文龙念着他今日里冒险递枪一事,终究留了他一条性命。

那条咸水鳄来源成谜,直到很久之后,韩凤亭在一个很偶然的机会下见到昔日里闫东起的一个手下,方知闫东起的那个弟弟鬼迷心窍,笃信其兄是真龙天子,又觉这咸水鳄体型巨大,乃是蛟龙化身,因此特地花费大笔金钱自南洋捉了一条咸水鳄来,养在京郊,谁想不久闫东起兄弟二人便被韩文龙所杀,手下亦作鸟兽散,这条咸水鳄也便逃了出来,躲在小王庄外的河里过活。饥饿之时,便出来吃些牛羊牲畜,亦有伤人。因它这个狰狞巨大的面貌,竟被些无知的村民认为是龙王,后又死在枪口之下,实在是可发一叹。

这些事情,韩文龙眼下都不晓得,他整理着行装,预备回转山东,韩凤亭站在他身边,道:“大哥,你这样快就走了?”

韩文龙手里不停,嘴里冷笑:“不走又如何?我好容易来北京一遭,看上一个男人、一个女人,都卷了我的面子,偏我又无法奈何。”

他原是发泄,韩凤亭倒听得好笑起来:“大家生死场上拼过一场,也是缘分。”

韩文龙说的,自然是卢秋心与夏静好两人。他曾想让卢秋心跟随他去山东行就一番事业,又想借着韩、夏两家联合的机会娶了夏静好,无奈竟是一同碰了钉子。要按韩文龙平素为人,定不肯轻易罢休,然而经过了小王庄咸水鳄这一桩事,卢秋心救他性命,夏静好危急智生,再强人所难,未免又有些不对。韩文龙思量再三,到底还是任由了他二人的意愿。只是这般行事到底大违他平素个性,做归做了,心里实在也是很不舒服。

然而他毕竟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便向韩凤亭道:“这两个人,我心里委实不能明白,一个不乐意出名,一个不乐意出嫁,可见这年头儿变了,总有些奇奇怪怪的人,我且不去管他。倒是你如今和从前大不一样,听你说话做事,并不是昔日的孩童了。”说完这句话,心中到底有些感慨。

韩凤亭只笑了笑,韩文龙停了手,站直了身子看着他道:“旁人也罢了,你呢,自己是个什么章程?换成从前,你就在北京这么吃喝玩乐地过上一辈子,我和老头子也供得了你,但我现在看你,怕是不愿意一辈子这样吧?”

韩凤亭便正了面色:“将来如何,我也不知。”

韩文龙便皱了眉头:“这话什么意思?”

韩凤亭诚恳道:“大哥,我这话却是实情。我如今一无知识,二无处世的经历,如何能得知自己的将来?总要先充实自己,方能知道这世间到底有怎样的道路,到那时,方可选择自己将来要做些什么。这就好比说,大哥你问我最喜什么枪支,我总要先知天下都有哪些枪,才能选择一般。”

韩文龙看着他,忽然把腰间的枪摘下拍到桌上:“我是你大哥,我就告诉你这把枪是好的,难道还有假的?”

韩凤亭道:“我更乐意自己去选。”他看向韩文龙,那双属于年轻人的眸子里,满满的都是神光。韩文龙怔了一下,随即道:“也罢,随你。”

“好,大哥,你就信我。”

遇到生死攸关的大事的时候,倘若那人能从中不违本心地活下来,总就能成长一些,再多一些。昨天的孩子,今天的大人,差别也可能就在那一念之间。

却也很好,实是很好。

(责任编辑:古小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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