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玄武纪·纱雾
楔子
那天的暮色下人潮散去,飞挑的檐角在炊烟里蒙眬成鸦青,云霾遮了天际几颗疏星,风不知何时刮了起来,枯枝摇曳着拍打矮墙,发出刺耳难听的声响。
晚秋残尽,是将落雪的日子了。
小贩挑着热气腾腾的馄饨担子停在酒楼门口,依着小二的要求多抓了一把香菜末子撒进碗里,听着里头天南海北聊得热闹,不由伸长了脖子多看了两眼,长柄勺一颤,洒了几滴热汤出来,烫得接碗的小二一哆嗦,一碗馄饨结结实实扣在了地上。
小二拽着贩子不依不饶,非要他再舀一碗馄饨来。贩子碎了碗正在心疼,说话也就没个好声气,争执升了级吵得不可开交,驻足围观的人渐多了起来。谁都未曾注意,有个面目平凡的中年汉子,逆着人流从小二身后挤了出去。
不过片刻,酒楼里突然响起声凄厉惨叫。
“杀人啦——”
目光顿时被吸引了过去,再没人关心那一碗馄饨的鸡毛蒜皮。穿着皂衣的捕快闻声赶来,几下子便从酒楼厅堂后抬出具尸体。没盖好的草席下露出半只绸衣袖子,崭新的雪白染了艳赤,又被暮色浸得昏暗,滴了一路的褐红。
老板娘倚着门廊吓得腿脚发软,断断续续说不出什么话来,捕头不耐烦地问了许久才拼凑出个所以然来。
新挑了海陵帮的剑客一夕成名,掌中一口青虬剑号称可斩蛟断江,风头一时无两,便有人奉上金银要求他一封名帖,好在过渭水时保驾护航。好巧不巧,那人就选在这家酒楼宴请青虬剑客,酒过三巡时那剑客告罪去了后院,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
老板娘从后厨催菜出来,猛然见着血泼栏杆,霎时骇得一声惨叫惊天动地,脚一软直接坐在地上。
几多少年入江湖,几垄黄土葬枯骨,皆道侠客快意潇洒,谁知江湖浪洗没英雄。刀剑锋尖滚过几遭,能活下来的凤毛麟角,大多都做了九泉下的孤魂野鬼。就算如这青虬剑客般侥幸成名的,也不过今朝荣耀明日陨,顶多再添一段乡野闲话,权记来过一遭。
只不过这位剑客死得蹊跷,赖以扬名的青虬剑倒是拔出来了,新缠了金丝的剑鞘丢在一边,回廊上一道剑痕深入硬木数寸,倒真当得起斩蛟断江的名头。
他的对手也只出了一剑,留下死者心口一道血痕。以捕快的眼光自然看不出那是什么剑术,只知道飞溅在栏杆上的鲜血,没有一滴属于凶手。
世道正乱,这种事他们也见得多了,捕快草草勘验了现场,随手定为江湖仇杀了事。围在酒楼前的人群逐渐散去,那穿着褐氅的平凡汉子正转过城东最后一个巷角,将照身帖递给守城的兵卒。
冬来夜长,城门将关时两晃纸灯笼早已挑了起来,莹莹黄光照亮褐漆剥落的城门,城西的喧嚣尚未传到此处。兵卒借着光对照了下那人帖上的画像,再翻了名字,视线落在他被风掀起的褐氅下,那里悬着口长形兵刃,是剑。
李庸客?怎么这时出城?一口普通铁剑在铁匠铺子里售价不过五钱银子,学过几手三脚猫武艺的人往往会买来防身,兵卒只扫了一眼,便不在意的将帖子丢了回去。
“接了急信,家中有事要我马上回去。”他听出兵卒声音里的不耐烦,便刻意整了面色,作出副焦急心灼的模样,仿佛真有个忧心如焚的老父于家中盼望儿归。
许是他长得太过平凡,那兵卒又看他一眼,挥手放行。
城门在他身后关闭,高耸城墙落下幽深的影,他正要迈步,突然鬓间落下一点薄凉,抬头见到有莹细絮白在昏黄灯光里飘下。
荒野里传来凄厉鸦啼,他听得风间枝响成一片,酒楼前石道上残留的褐红渐被灰白覆埋。
今年初冬的头场雪,总算是下起来了。
一
李庸客回到圣阳城时,雪下得正大。
四野千山凝成一片琉璃冰清,街市寥落着收敛了红尘烟火,巷角梅绽成纷然雪色,飘絮飞白融入茫茫,尽掩天地喧嚣。
画颜阁里却是另一番景象,丹朱流奢,零陵燃诗,绣金画屏将数十张檀桌从中隔开,绕着厅堂中心围成口深井。井中暗稠红锦层叠铺展开繁华艳色,繁复绮丽的金线在织锦间舞如流河,推杯换盏的酒客们不肯放世间分毫空闲,反比平常的日子更生喧闹。
他撩开挡风的毡毯,带着一身令人生厌的雪寒闯进暖阁,惹来门边酒客不快的一瞥,待望见他腰间悬着的长剑时,那人又极快地将视线收了回去。
友人已在角落中等他许久,扬手招呼他过去,方坐下一盏热酒就递了上来:“又来货了,六成新的鸦色珠,是笔好买卖。”
接杯时他掌心被塞入枚蜡丸,一饮而尽的瓷杯放回桌上时转了个方向,浮色釉彩一点红映进友人眼里,换来个只浮于唇畔的笑。
他有点厌倦地垂了眼,蜡丸滑入衣袖,隔着氅敲在腰畔剑柄上,发出一声只有他听得见的闷响。
友人带来的鸦色珠居多,青琉璃其次,最贱的菩提子不会给他,最尊贵的血玛瑙他也不碰。六成新意味着这笔买卖他能得利六成,剩下就是阎浮提的抽头,以鸦色珠的品相论,算是难得的优待。
一枚珠一条命,天下间最无本万利的买卖,也是最公平公正的生意,阎浮提专营,独此一家别无分号。
“庸客,一日入鬼蜮,终身是亡魂,别再多想了。”友人似乎看出了什么,自己倒了杯酒一口饮尽,方咂着嘴呼出口馥郁浓烈的酒气,放杯时不经意间投来冷然一瞥,冰如针刺。
上个月城南的野狗才饱餐了一顿,他们这等人的生死不仅没人在意,连坟茔荒冢都是奢望。七个一起进阎浮提的死客,三年后只剩下他和友人两个。四个死在刺杀里,一个累了想要离开,阎浮提用了整整七天满足了他的愿望,最后扔出来的碎骨头渣子最大不过似一枚青枣。
“雪下大了,正合魍魉昼行。”
他垂了眼无声冷笑,初提剑时,他也想过要做纵横江湖快意恩仇的侠客,但三尺剑换不来五斗米,最终他还是成了雪影里的魍魉。
庸客,李庸客,这名字注定他一生庸碌无名,卖命寄身不得自主。
暖阁里的绮丽浮华,觥筹交错,掩住了他声音里的低讽。披氅上的雪化了,蜿蜒流成褐袖上一道水痕,他无心在这种地方多呆,掸衣起身却被友人一把拽住,按在座上又斟了盏酒。
“做鬼做人都是一日清欢,不如醉生梦死偷闲享乐,时晴姑娘的舞你若没看过,才真算白活一场。”
腰间剑柄轻晃,反射烛光刺在李庸客眼里,他皱眉扯出袖来正待开口,突闻惊弦一响,喧嚣浮华尽退,暖阁里顿时静了下来。他视线一转,这才见到赤锦旁侧不知何时坐了个怀抱琵琶的老者,粗布褐衣隐在影里,浑浊老眼里蒙着白翳,定在弦上的手枯瘦如柴。
一声裂帛后,那弦似是故意顿了一顿,就如急雨之前必有的雷音,直等着遥眺四合的浓云幕聚,方才珠碎玉溅般响了起来。
台上浓艳赤烈的锦缎如花开谢,露出抹飘然而至的雪色,李庸客呼吸霎时一凝,视线定在那条身影上,再难挪开半分。
骤雨惊雷碎裂了苍穹瀚海,净白纯澈的雪覆掩了艳金赤锦,十方繁华里铺展开一隅素洁,旋飞的裙裾翩跹成艳锦上一只白蝶,任拨弦乱音一声赶过一声催逼喧嚣,漫扬的水袖依然如月色银华,于恶海惊涛间浮掩静谧。
她的腰肢手臂是柔的媚的,她的神姿容色却是清的刚的,天上清尘流离在人间红尘中,判然双分又似水乳交融,刹那夺了世间诸般颜色。
“击金瓯,掷玉斗,权换席间殊丽。劝得新雪,把盏冰色,但赏韶光瞬易——”
歌声响了起来,苍茫而萧瑟的调子,本不该在这样的场合唱出,但此刻却无人出声质疑,任老者缓转了弦音嘶哑而歌。那女子也舒了脚步,水袖折转间便更如雪落湮世,偶然回眸一瞥,李庸客看见她黛勾的眉细而弯,像雪上虚浮着的一抹声色,日光一照,便要幻作缭绕烟云,升上天际而去。
友人看他专注,招了招手,唤来一旁的侍者低声吩咐了几句,似乎还有一点小小的嘈杂吵闹。他无暇去理,无心去听,目光只流连于台正中那抹清雪。
耳中听得瞽叟一声声拨得碎断,是荒原里暴雪覆树,压枝枯折的脆响,配上他嘶哑苍老的歌吟,平生出无边的空茫寂寥。雪落时万物凋零生杀寂灭,种种浮生里的不尽如人意壮志难遂,于这苍茫千秋的雪涯之前轻如莹羽,而那女子,则是这寂灭中唯一的鲜活灵动。
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在友人的怂恿下一掷千金,换来与那女子的一夜旖旎,只记得她的手指冷胜冰霜,褪下的白裙如雪堆在床畔。她在他怀中微微颤抖,却始终未发出半点声音,李庸客讶异于她的沉默,这才想起友人模糊丢过来的半句叹息:“可惜……”
可惜造化弄人,这舞姿胜雪的清丽女子或者原就不该置身尘世,故而上天生妒夺了她的声音,须得教完美里留一分缺憾,方合上天心意。
他动作不由温柔了几分,青金石色的帐子放下时,他在黑暗里又看见她眉间那抹雪色,寒得连印上的温暖亲吻都无法化开。
翌日清晨他在清寒风中醒来,睁眼见到木窗半开,青空下伸进来一枝含苞白梅,另一半床褥早已冷去,铺床的锦依旧洁白如新。
他终究不是她的第一个男人,李庸客有些小小的不快,随即又释然了。
画颜阁里哪来真正干净的女子,就算神情姿容纯白如新雪,也不过是另一种天真纯澈的伪装,拿来诱惑如他这般的男子一掷千金。
他穿好衣服推门出去,外面的雪早已停了,屋檐下垂挂着尺长的冰凌,那株他在屋内曾见的瘦骨白梅倚在院角,半开半谢别有一番荒寒清绝的意味。而那眉间生雪的女子只穿了件轻薄的白袍,就站在横斜疏枝间,托了只绘着千崖秋色的小坛,只拣花瓣上最轻浮的雪屑收入坛中。
他皱了皱眉,随手解开披氅走上前去,靴子印在雪上咯吱作响,那女子却恍如未觉,只在还带着他体温的披氅罩上肩头时,才受惊般一颤转过身来。
“怎么不多穿件衣服?”好歹也有一夜姻缘,看着她清澈的眸子,虽然明知可能八成是作伪,李庸客却还是不自觉放柔了语气。
她茫然看着他,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却抬手比画了起来,纤瘦的手指在空中徒劳地绘出图形。
李庸客愣住了。
那女子比画了半天,看他一点反应都没有,索性拉住他的手,在他手心里写了起来。
一竖,横折,又是一横……
她整整写了三遍,李庸客才认出她写的是什么。
时晴。
她的名字。
二、
世上有千般殊颜丽色,而他独为她眉间一抹新雪所惑,流连忘返。
那夜之后画颜阁里多了个常客,李庸客依着习惯坐在最不起眼的角落,背后靠着画屏,唤侍者上一壶温热的雪蚁,就着指尖一点温度,赏绮丽浮华间那抹清丽新雪。
与他抱着一般心思来画颜阁的人还有不少,敢于像他般入幕邀雪的人却不多,或许除他外人人皆知这位时晴姑娘是楚王看上的人,敢在圣阳城中捋虎须的人寥寥无几,友人当日与侍者的争执亦来自于此。
那又如何呢?他把玩着金杯,酒浆流霞跌宕如浮生千幻,映出席间众生栩栩面目,说不上如何可憎,却也如画皮镜影般失了生气,在他眼中看来如一具具行尸走肉,远不如那抹雪色,冰澈得寒冽,却寒冽得鲜活。
或许友人说得没错,他们这样的人既无法偷闲醉生,何妨沉沦梦死,享今朝欢愉一息,方是活过。
门口传来阵喧闹,流水般琵音戛然而止,雪停了,融在阳光之下。
他转头看去,见到群皂衣武者推搡着侍者闯进厅堂,撩开的毡帘中灿金流泻,艳阳拥进袭华贵的紫貂锦袍,下摆有四爪金龙在山崖海水间傲然昂首。
楚旭,手握重兵雄踞一方的实权亲王,骁勇善战世间无双。他曾亲率六万铁骑千里奔袭,三月间灭了南疆刘唐,将丰腴的江南七州纳入北燕版图,连刘唐极富盛名的青韶公主也掳来做了奴隶。
他这样的人想要什么,一向是没有得不到的。
雪色从赤锦上迅速消融,最后一条素绸拖在时晴仓皇脚步后,绊了一下才消失在雕花木门内,瞽叟如临大敌般拦在门前,琵琶横抱在枯瘦的臂间,凤首微扬指向门口。
像是怀剑,又如持枪。
那模样俨然滑稽,惹得来人爆发出一阵豪迈大笑。
众所周知,时晴姑娘的舞,只有一个人在场时是从来不跳的。
无论楚王送来多少黄金,乃至鸽蛋般大小的明珠或产自西漠的猫眼玉石,都无法换来雪色一舞,这其中的原因难为外人道,而屡吃闭门羹的楚王却不怒不恼,反似生出种玩弄猎物的趣味,由得她任性逃遁闭门不见。
整个圣阳城都是他的天下,雀鸟如何扑翅挣扎亦逃不出这座樊笼,耐着性子欣赏猎物从倔强排斥变为绝望顺从,这已成了楚王近来新的嗜好。
“你就是李庸客?
崭新洁净的锦靴映入他低垂着的眼,外面方下过一场雪,街道被践踏得泥泞,只是这泥泞,从来沾不上楚王这般贵人的靴。
“不过一个婊子,本王不会找你的麻烦,你尽可放心。”
他感觉到那人倨傲的视线于他身上淡然扫过,就像打量着街边一块石头,或者一截枯木,谈不上居高临下,因为根本不曾在意。
天上地下,云泥之别。
一瞬欢愉褪去,只留下生之惶恐。
他视线凝在酒中,在周遭金刀的反光上定了一定,出口的声音带着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卑微:“王爷……”
他干涩的声音被打断,一个锦囊丢在他面前,内中浑圆凸起,似乎是一颗珠子。
“王爷的意思,是让你记住自己的身份,别动不该有的念头。”
那袭紫袍背过身去,欣赏着壁间悬着的名家笔墨,仿佛什么都不曾听到。
有些不合他身份的话,自然有人替他来说。
李庸客缓缓伸手攥住那只锦囊,低下头去沉闷地应了一声,他自己听着好像是个“是”字。
皂衣随从们拥着紫袍走了,李庸客木然坐了许久,待得杯中残酒早已冷去,才动手拆开那只锦囊。
一颗青色琉璃珠滚入掌心,与他偶从友人处得来的蜡丸捏碎时所见。
别无二致。
三、
李庸客的生意从鸦色珠升到了青琉璃,有时还会出现血玛瑙,友人叹气将蜡丸塞进他手,借着醉意感慨万千,连道是自己害了他。
阎浮提的幕后主宰是楚王,他早该想到,否则放眼北域谁能拥如此气魄和实力,将偌大杀手组织一手掌握,甚至令官府都装聋作哑不予理会。
他不再去画颜阁,却始终有雪色在眼前萦绕不去,浮沉翻涌燃成了心火,令他弃之不得。最后他翻墙进了阁后小院,第一眼见到那株白梅谢了芳华,芽苞新绿遍覆枝头,月色如银洒在庭院,是春来静谧而清逸的闲景。
时晴正拢袖站在檐下,她瞪大了眼看着院墙上跳下来的黑影,张大了口却发不出声音,李庸客想,幸好她是个哑巴。
她已不认得他了,这也正常,画颜阁中的姑娘阅人无数,如何会将一个面目平凡的庸客记在心上。
他掩了时晴的嘴,在女子掌心点抹勾画,写下自己的身份。
他说,他是个江湖中潇洒纵横的侠客,偶见梅苑中一抹新雪清丽,特来拜会。
她信了。
自第一次见面,时情在他手心写字时,他便发现时情的心性如未经尘染之雪,那双纯澈眸子里露出的神情并非伪装。
她的生命里似除了雪和舞,再无其他,而现在又多了一个李庸客。
久被禁锢的生命向往江湖,如樊笼中鸟雀渴望自由。
他被邀入偏舍小坐,与时晴同品梅雪煎成的茶,那茶里有种冷冽的甘苦,她在他掌心写,每年初冬头场雪落在梅瓣上,收来泡茶有别样清氛。
他品不出来。
饮茶的时候他给她讲江湖中的故事,侠客快意恩仇行侠仗义,三尺青锋光寒九霄,振声龙吟飞溅血泓,死在他剑下的皆是为恶奸佞。
天知道其实他从不在意刺杀对象是什么样的人,收银换命天经地义,曾经的侠客梦在现实温饱面前不值一文。
他骗着她也骗着自己,时晴听故事时会专注望着他,眸子里绽放光彩,像澈白冰雪反射七彩阳光,流幻出生动瑰艳。
但无论他说了什么,时晴只是静静地听从不多问,眉睫间那抹雪色依旧未消。
转眼春去秋来,又是一冬,李庸客已成画颜阁后院常客,友人知道了,皱眉问他不会是认真的吧?
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古来大抵如此。时晴两样皆占,又被楚王看上,不知哪天便成他禁脔,到那时他流连不舍的这抹雪色,正是催命夺魂的无解毒药。
李庸客摩挲着剑柄冷笑,说那怎么可能,阎浮提的死客魍魉从来不会动心,他还记得老六的下场。
友人看他神色似是放了心,拉着他去另一栋酒家买醉,那里的流霞旖旎与画颜的雪蚁一般好,李庸客却只想着那盏他还没学会去品的茶,略坐了坐就告辞而去。
友人望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
北域的冬天呵气成冰,他携着一身霜凛再度翻入小院,虬曲梅枝下不见人影,却跌碎了只千秋崖色的小坛,白瓷散碎在青黑色的石板上,分外显眼。
他眉头一皱,手搭上了剑柄。
院落中越安静,就越显出事态不同寻常。他的脚步轻得像雪落梅枝寂然无声,窗纸上映出魍魉般的影,仅凭着呼吸的声音,他判断出屋内至少有五人。一人守在门口,一人伏在窗前,另外三人在屋子正中,一人呼吸纤细轻弱,而另一道呼吸声粗重浓浊,却是那怀抱琵琶弦生风雷的瞽叟。
冬夏转瞬,李庸客虽成了时晴的座上宾,瞽叟却从未给过他任何好脸色,偶尔在院中多呆片刻,李庸客便会听见瞽叟在门外不悦的咳嗽声。
那瞽叟抱琵如怀枪,自有一段不凡来历,这点李庸客看得出。虽不知为何瞽叟一身功夫被人废了九成,但有他守在身边,这小院也非等闲人士能够进入。
她两人现下皆被胁迫,是针对李庸客设下的杀局,还是原就是这三人的目标?
李庸客不需要判断。
他用的是五钱银子一柄的寻常铁剑,习练的却是杀人取命的剑法,一个杀手从踏进阎浮提第一天起,学会的就是杀人,而不是询问。
门被猛然撞开,冽风卷梅如雪冲入屋内,守在门口的人本能出刀,光滑如镜的刀身却未曾映出任何人影,窗前之人却被一剑刺穿了咽喉。
时晴蓦然无声张口,讶异目光望向自窗中跃入的身影。
那一瞬腾蛟起凤,光夺千秋。
梅雪凛冽尚未触及肌肤,她身边执刀的人已不甘倒下,心口处一点血痕缓了片刻方才迸裂,李庸客的剑光有意无意偏了一偏,溅起的鲜红便没有半点沾上时晴衣襟。
仅剩的一人方回转身来,却见万丈雪崖之上罡风呼啸,有悬瀑冲破冰封桎梏而出,贲张鳞甲不再藏隐雪下,璀璨如龙的剑光,是他记忆中残留的最后一幕。
“你没事吧?”李庸客没再去管门口倒下的最后一具尸体,解下黑氅搭在时晴肩头,声音不自觉柔和了几分。
时晴依然微张着口,不敢相信般看着他的面容,轻轻摇了摇头。
长剑归鞘,他仍是那面目平凡的庸客,方才剑光绽放的异彩仿佛从未存在。瞽叟重咳了一声,弯腰吃力地将尸体拖出门外。
冬天冻土坚硬,想要在梅树下掘出个能容三具尸体的大坑并不容易,李庸客想要帮忙,却被瞽叟断然拒绝,他问这些人来意为何,却只得到瞽叟的冷哼作为回应。
多半是他杀手身份惹来的麻烦。江湖中人逐生蔑死,却也不是每个人都能看淡生死,做的就是这份刀丛饮血的营生,有人找他报仇也是理所应当。至于怎么盯上的这座小院,李庸客心里浮出借刀杀人四字,却又猛然打了个寒战,迅速摇头将念头驱离。
他定了定神,露出个带着点歉疚的笑,随着扯住他袖子的时晴回转屋中。
重新燃起的炭火温暖,时晴的手还是凉如冰雪,新斟上的梅雪茶甘苦同芳,他却只喝了一口便将其放下,目光落在时晴面上。或许是风尘中呆久了的缘故,时晴竟不曾因方才屋内的杀戮而生畏,望着他的眸子里更有着隐约期待。
她在期待什么?李庸客不知道,隐隐不安让他垂了眼,照常般与她说起那些江湖中的故事。但他方说了几句,时晴突然伸手攥住他的腕,一笔一画地在他掌心写下两个字。
“杀楚”。
他瞳孔一缩,如触火炭,一把甩开她冰凉的手。
望着他的眼从希冀到失望,最后沉寂成冬日的冰雪,黯然平静下来。
他扯起个勉强的笑,忙着解释楚王是如何的身居高位,若杀了他北域动荡,要死多少多少人,他行侠仗义,自然要为天下百姓考虑……
这般解释,连他自己都是不信的。
时晴却似乎信了,低头再给他斟了一盏茶。
他忙着扯开话题,不经意问起时晴家在何方,怎会流落到这画颜阁。
时晴沉默了片刻,指指他杯中的茶,又指指窗外的雪,在他手里写道:
“我离家时下了一场大雪,天地皆白空茫寒冽,再之前的事,我都记不得了。”
一个谎言换一个谎言。
圣阳城里皆知时晴来自江南七州,那里烟雨诗画四季如春,何曾落过一毫微雪。
李庸客置之一笑,不再多问。
四、
楚王的王府建在圣阳城最高处,临风登楼即可俯瞰天下,将整座圣阳城一览无余。赏景,品茗,观人,这三样是楚王每天黄昏必做之事。自风窗望出去街市人群渺小如蝼蚁,夕阳余晖将他身影勾勒出一圈高贵淡金。禀报的侍卫说完了话,在门边恭敬等了片刻,没等着上首贵人发话,只有一声清脆,茶杯撂在了桌上。
他明白了楚王的意思,垂首退了出去。
再次来到小院时,李庸客是跌进来的,惨白的月像一只来自幽冥的眼,看着梅树下的积雪被他身上流出来的血染成暗赤。
时晴连扶带搀艰难把他带进房中,慌乱比着手势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李庸客勉强扯了扯唇角,露出个宽慰的笑,然后昏了过去。
醒来时他身上的伤口已被包扎妥善,寒意还是从骨子里往外泛,听到他的呻吟,门外有个苍老的声音冷哼了一声,就有轻雪般的脚步声急奔了进来。
他强撑着起身,恰好对上时晴关切的目光,即使在这时,她眉间的雪痕也不曾融开,李庸客有些失望,面上却没显出来。
他行侠时惹上了个了不得的恶人,这一身伤就是那恶人所留,他要寻个地方养伤练功以避恶人耳目,许是数年都不会再来这圣阳城,临行前再来最后见时晴一面。若时晴日后想要寻他,可以往城东十里铺,有户青瓦朱扉的酒家,那里的老板可帮她传递消息。
他又顿了一顿,看着时晴的眼补上一句,若是有人来寻他,照实告知无妨。
九分真搀了一分假,他没说那恶人就是楚王,他被追杀的理由也远没有口中说来那么冠冕堂皇。
然而时晴仍是信了,将他一直送到院门外,走进巷中黑暗时,他知道自己一回头就能看见那抹雪色,而他只是按住剑柄,靴子在雪上踏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他一次也没有回头。
半月后,偏远西疆的小客栈里迎来个披着褐蓬的平凡汉子,他要了二两烧酒,几个小菜,又问了清水和干粮的价钱,是要赶长路的模样。
菜上来了,他举起筷子刚吃了两口,旁边桌上响起的声音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啧啧,要说我老胡可是头一次见着那么惊艳的舞,那根本是精魅才能跳出来的,可惜哟,这辈子也就只能看见一次,真是可惜了。”
说话的人咂着嘴,遗憾地喝了一口酒。
他们在说一场舞,在说圣阳城里有个不知好歹的婊子,被楚王看上了竟然还和他人私通,楚王一怒之下派兵围了画颜阁,要那婊子说出奸夫的下落。
楚王给了她两个选择,说出李庸客去了哪,或者,在众目睽睽之下,为他跳一场舞。
否则,画颜阁中的所有人都会给她陪葬。
“……那姑娘也是硬气,死活不肯说出那人去向,直接头一点,应了跳舞。”
那一日,画颜阁的天井正中铺开的不再是流金赤锦,而是灼烫酷烈的火炭,楚王还嫌不够似的,在台下又添了一围燃柴,炽金火光触物皆焚。
而楚王高居雅座举杯带笑,说要看看今天这把火能不能融得了雪色。
旁座的人还在将这事当作逸闻闲谈,他已闭了眼,喉间耸动一声,将关外劣酒艰难咽下。
他仿佛得见新雪覆上火炭,霎时便融成焦枯,水袖再展不开月光银华,只能在火焰中浮幻成残浪碎末,琵琶一声声顿挫嘶哑,陪着火焰里赤足旋舞的翩跹白蝶,绽放出生命中最后的鲜活灵动。
声色俱逝,苍茫不复。
咔擦一声,他捏碎了酒杯,旁人纷纷投来诧异目光,他却浑然不觉,掷下碎瓷冲出门外,随即一声马嘶,扬鞭绝尘向着来路疾驰而去。
身畔景物急掠成暗褐剪影,马背上割面的寒风,掌心碎瓷割出的痛楚,皆不及他此刻胸中冰炭相煎。
十里铺的酒家是真的,但若真有人往那里一行,见到的只会是具面目被毁的尸体。
他正可借此脱身,离了阎浮提重获新生。
而这新生里必然是没有时晴的,那女子已被楚王看成禁脔,若非她也不会让李庸客惹上危险,与她再生任何交集都只是累赘,友人帮他布置好了一切,拍着他的肩膀叫他再去见时晴最后一面。
楚王会循着血迹追到画颜阁,时晴只要说出他的下落就能安然无恙,如友人所言,他从未期待过这么个弱女子能替他保守秘密,这是个让楚王死心的饵,只要见着了尸体,李庸客就能彻底摆脱过去,友人这么说时,甚至是带着点羡慕的。
他也曾问过友人要不要一同离开,友人叹着气指了酒壶,说他习惯了现在的生活,醉生梦死朝夕一瞬也是挺好。这种冒险的事,有一个人做就足够了,若是他不成功,至少将来还能有人记得在七月十五给他烧一捧纸钱。
他安然脱身到了西疆,以为这就是皆大欢喜的结果,那抹雪色将随大漠风沙在他记忆中褪色逝去,宛如一梦。
但他没想到,时晴竟然未曾出卖他。
宁死,也不曾出卖他!
五
马停了,停在一座新坟前。
纸灰在荒野里打着旋飞上半空,黑夜里灰白如纷扬落雪,残燃的火光一亮,照出张苍老面容,浑浊双眼里蒙着白翳。
是那弹琵琶的瞽叟,盲人听觉最是敏锐,知他来到身边却依然半坐不动,只当李庸客并不存在,一张张将纸钱续进火堆。
“她曾发过誓,决不会为楚王跳舞,却为你破了誓。”瞽叟声音比初听时哑上许多,火堆旁是那把他曾抱在怀中的琵琶,凤首被烈焰灼成焦枯,丝弦已断了三条,只剩下母线颤颤巍巍地牵绊着,犹不肯弃断舍离去。
他无言蹲下,拾起纸钱同往火中送去,听老者用嘶哑苍老的声音,讲了个本该已湮没在雪中的故事。
江南七州从来无雪,却有个年仅十三的青韶公主,自幼生得姿容清丽,歌喉可媲天上凤声,舞姿宛若人间雪景,是刘唐末帝视如珍宝的掌上明珠。
楚王攻破刘唐后,特地将青韶公主带来圣阳城,想听那被誉为天上凤声的歌喉是如何美妙,没想到青韶公主坚不开口,眼底存了决死之志。
楚王看得有趣,便命人给她送上一盏哑药。
她若不愿开口,这辈子便不用开口了。
她接过药盏,毫不犹豫一饮而尽。
之后楚王把她送去了画颜阁,阁主问她叫什么名字,她不能说话,视线逡巡一周,抬手指了壁上悬挂的书帖。
那以后,她就叫了时晴。
而她眉间的雪色,自那时起就再不曾化开。
“她知道你不是什么侠客,你来的那一夜,她在你袖中摸到了蜡丸,楚王豢养杀手的事,她知道。”
瞽叟将最后一叠纸钱送进火堆,拿起琵琶开始调弦。
他心头一震,面色骤变。
“她信你,不是为了要你替她报仇,你也不必因此而心存内疚。”瞽叟看不到他的神情,自顾自摸索着拧轴试音,“她说,你讲的故事很好听,多谢。”
琵琶重新在荒野中奏响。
仅剩一根的母线声音低哑,旧事自瞽叟嘶哑苍老的声音中缓缓道来,已听不出有何等惊心动魄的惨烈,只剩下雪色般冰寒彻骨,关山寒塞,千里遥漠茫茫一白,是无边无际的空。
金陵玉树莺声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容易冰消。
那一日乌衣巷易主,凤凰台栖枭,繁华宫阙焚成残垣,雕栏玉宇化作飞灰,流焰夕色里下了好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放眼望去空茫寂寥,万物凋零生杀寂灭,剩下的只有苍茫千秋雪涯无垠。
……
“我离家时下了一场大雪,天地皆白空茫寒冽,再之前的事,我都记不得了。”
……
李庸客闭了闭眼,剑柄硌在掌心,如她的手指一般冰凉。
画颜阁中死了个舞女,这并非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反倒给酒客们添了不少谈资。
楚王受邀成了座上宾,支肘靠在上首雅座,听着下方酒客们的恭维谈笑,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
画颜阁的阁主说是要为时晴的冒犯赔罪,专程请了他来赏舞听曲,场下那群舞者却神情呆板,动作僵硬得像块木头。
着实不如当日那一场火中雪舞来得清丽绝艳。
他不耐叩指敲打着桌面,思忖着何时再找人一试这个法子,或许能给他带来点所剩不多的乐趣。
蓦然弦声一响,惊如裂帛,霎时满堂皆静。
楚王的目光饶有兴味地抬起,投向天井正中,那里还残留着火炭的余灰,自繁复赤锦的缝隙中筛漏出来,一点点斑驳的灰白,灰色旁不知何时坐了个老人,枯瘦的手指搭在弦上。
舞女们仓皇退了下去。
琵音单弦失了变化,再一声嘶哑,是暴雪覆后不堪重负的坠折,亦是冰河开裂的惊雷之声。那一声中赤锦撩开,雕漆丹屏围锢成的深井中走来个中年汉子,普通的褐色披氅,简单的粗布衣衫,面容平凡至极,是扔进人群里再找不出来的类型。
急弦再起,是瞽叟在这画颜阁里从不曾唱过的后半阙调子,如旧日一般苍茫而萧瑟,萧瑟中却多了雪凛寒风,暴烈席卷而来。
“……漫提剑,步月行歌,舞袖风间止。莫回首、灰凋琉璃落。且待来年春过,再温旧客。”
歌声里楚王大笑,掷杯而问。
“你来做什么?”
雪蚁酒溅在赤锦上,泼洒出浓艳污痕,蝼蚁般的人在他眼里也不过这席间污痕,道上泥泞,由他翻掌玩弄。
陪坐的酒客们拔出了刀,皂衣乌刃挟着杀气缓步围上。
李庸客提剑,青锋出鞘寒冽胜雪,神情平静坚毅如侠。
他说——
“杀楚。”
友人叹了口气,在外替他把门扣上,又移来块青石封个严实,这才反身抽剑,对着街尾奔来的皂衣兵将们露出个有点无奈的笑。
那一天阁内阁外皆流成了血河,画颜阁被人一把火烧成了白地,漫天飞灰纷纷扬扬。
是今年冬末,圣阳城中最后一场旧雪。
(责任编辑:空气 古小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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