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时未寒
【前文提要】
正月初三,恒山金龙峡。大雪初停,明将军面蒙黑布,往悬空寺疾行。掩人耳目,会过守卫的般若子后见到宫涤尘与何其狂。明将军对他们吐露心声,并希望他俩去塞外协助拇指凭天行把金角鹿冠交到威赫王手上……
第一章 泾阳密谈
泾阳城。华梦轩。
两个人,一壶茶。临窗而坐,言谈甚欢。
楼下茶客来往喧哗,楼上却已被人包场,不容外人涉足。
“人生奔波,或为利禄,或为权势,或为名色,或为荣耀,但我却猜不透秦少侠此次潼关之行所图为何?”
“何独是我?像史先生这种人本应是身处红尘中,心遥天地外的名士,不也来趟这浑水了?”
“嘿嘿,受人之禄,只好忠人所托,史某人实是徐庶在曹营,身不由己啊。但在潼关意外遇见秦小弟,着实令我心头疑惑:少年得志,江湖上渐有声望,明明已有大好前途,又何须为虎作伥,暗中替将军府效力,岂不是金弹打麻雀,得不偿失么?”
“史先生所疑有理。实不相瞒,小弟几年前曾与凭兄相识,算是生死之交,此次只是来给他助拳,与将军府无关。”
“不过此举似乎并未得到沈大人的认可啊。嘿嘿,将军府的人哪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沈从龙外表谦和友善,实则老奸巨猾,看似忠厚的贾先生更是狡诈成精,他们对你身份起疑,只是碍于凭天行,表面上不予追究,暗地里却不放过,瞧出我与你之间有些干系,沈从龙昨日找我闲谈,有意无意间旁敲侧击打探你的来历,你猜我怎么说?”
“这个小弟自是猜不出,却不曾担心。史先生见多识广,谋略在胸,将一众京师群雄把玩于股掌之中,当然不会被区区一个沈从龙套出实情。”
“哈哈,秦小弟言词犀利,又送上一顶点中要害、隐露威胁的高帽,更令我如坐针毡,欲除后快。不瞒你说,我昨日虽未对沈从龙以实相告,但留下了一些真真假假的线索由他去思考,若是今日不欢而散,我也无需直接挑明你的身份,只要言语里稍加点拨,沈从龙是个聪明人,迟早都能猜出来。何况他要务在身,本就疑神疑鬼,宁错杀一千,亦不放过一人。借他的手封你的口,岂不是两全其美?”
“史先生说笑了。岂不闻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与其鱼死网破,何不同舟共济?”
“秦小弟嘴上逞强,只怕心里却是蚂蚁上树,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吧。”
“你我相识一场,亦算有缘,史先生懂得江湖道义,又怎会出卖朋友?”
“武者重义,商者重利,我是一个做生意的人,只要价钱公平,莫说朋友,就算父母妻儿亦可出卖。”
“我记得史先生的原则是:‘货真价实,童叟无欺。只可惜沈从龙唯一能收买你的筹码,却关系着他的身家性命,万万出不起。”
“说得好!这正是我暂时替你隐瞒的重要原因,奈何他出不起的价钱,你也出不起。”
“方才小弟送史先生一顶高帽只是投石问路,尚有真正的宝物待价而沽。不过欲戴‘王冠,必承其重,就要看史先生是否真有诚意了。”
“哈哈,我没看错,秦小弟果是知晓不少内情。”
“其实你大可不必软硬兼施,恩威并济。当前形势下,谁都知道你我独木难支,力合则强,史先生身负重任,小弟却只是适逢其会,只要你立场公允,助你一臂之力也无妨。”
“秦小弟快人快语,倒显得史某人多心了,容我先道歉。嘿嘿,既然彼此瓦罐里点灯——心里亮堂,那就不妨挑破这层窗户纸,好好谈谈正事。”
“且慢,敌友未明之前,小弟先敬史先生一杯。请!”
四日前在潼关流花苑,许惊弦与水柔清易容更名加入钦差护卫。沈从龙与贾先生虽然怀疑他们的身份,但先有凭天行着力担保,再有无双城特使史书之替他们美言,纵有百般猜疑,亦只得勉强接受。何况那一夜流花苑上演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塞外奇舞,胡姬乱人眼目,琴师迷惑心身,在场之人无不中招,虽不明胡姬与琴师的意图,但多半是为那金角鹿冠而来,若非许惊弦及时出手,后果难料,倒也对他稍去了些疑心。
按说那群来自塞外的舞者人人形貌特异,极易辨识,但当晚全城戒严,大力搜捕,却未找到胡姬与琴师的影子,由此可见对方有备而来,一击不中当即远遁,不留半点破绽,其后必然暗藏着极大的势力。同时证实了斗千金与多吉当晚留在客栈,反似显得光明磊落,未藏居心。
坊间皆传言那群舞者乃是无双城请来给钦差献技,但史书之却推个干净,潼关城守罗熊飞只得承认他仅是听了那琴师的一面之词,实则根本未探究对方底细。沈从龙老谋深算,喜怒不形于色,轻巧揭过,好言安抚。反倒是罗熊飞心中不安,唯恐沈从龙秋后算账,忙不迭许诺奉上一万银两,权充沈从龙手下整夜追查的辛苦费……许惊弦与水柔清本就是为了惩戒罗熊飞而来,看他脸上赔笑实则心痛的模样,均是肚中暗笑,大觉解气。
然而听到凭天行传达明将军之令,欲要将金角鹿冠拱手送给威赫王,却令许惊弦百思不解。在他的猜想中,威赫王本就野心勃勃,窥伺中原已久,一旦再得到可令塞外九族甘心臣服的金角鹿冠,更是如虎添翼,极有可能引来中原与塞外一场战争,这当然是最坏的结果。哪怕他不是裂空帮帮主,作为一个中原武人,也必须加以阻止。
不过他虽视明将军为敌,但在南征军中相处数月,深知他胸怀忠义,国事为重,绝非混淆是非不辨忠奸之人,这个匪夷所思的命令背后必然藏有深意,只是他尚未参透玄机。凭天行忠于明将军,虽不情愿也只好奉命行事,如果他从中作梗不但会让凭天行为难,亦有可能破坏明将军隐伏的计划,必须谨慎行事……
第二日,许惊弦窥机去见斗千金,将情况大致说明,约定斗千金带着多吉与阿义留在潼关等待,一方面释去沈从龙的疑心,另一方面加紧联络宫涤尘与何其狂。许惊弦与水柔清则跟着沈从龙先行一步前往无双城。在此局面下,敌我难辨,他需要尽可能多掌握一些关于金角鹿冠的秘密后相机行事,再决定往后的行动。
当晚斗千金携着那吴道子的赝品字画登门求见史书之,沈从龙虽是文人,却也颇爽快,心知于此危机四伏之际,多方势力对金角鹿冠虎视眈眈,实不愿再多生事端。何况凭天行与史书之对斗千金皆有维护之意,他既能携画前来,当是示弱,亦不留难。斗千金与史书之在密室相谈甚久,到底做了什么交易却是不被人知。
随即沈从龙一行离开潼关。一路走走停停,大多昼伏夜行,绕开官道避过长安,于昨夜悄抵小城泾阳,至此离无双城已不足百里,不过依他们的行进速度,怕是还有两三日的路程。
几日以来,许惊弦与化名史书之的吴戏言却并无交流,行程中偶有相遇,亦只是对视一笑匆匆别过,彼此皆知对方见不得光的底细,故有意回避,直到了今日,吴戏言忽点名要许惊弦陪他巡游泾阳。
两人在城中逛了大半个时辰,确定甩开贾先生派出的耳目后,来到了华梦轩,吴戏言命两名亲随在楼下守卫,他则与许惊弦来到楼上,品茶是假,密谈是真。
远远望去,高冠华袍的中年儒士与劲装疾服的仗剑青年在茶楼上凭窗观景,高谈阔论,虽令人猜疑,亦显得磊落无私。却不知两人实是各怀心事,语含机锋,彼此试探。
两人互知真实身份,但相形之下,裂空帮是将军府在江湖上的头号劲敌,而“君无戏言”不过与水知寒有些私怨,一旦曝光,沈从龙无疑会全力对付许惊弦。正因如此,吴戏言才自问有把握要挟许惊弦令其就范,故邀他出行,只盼能收为己用,在争夺“金角鹿冠”之事上又多出一分胜算。
当年京师初见,吴戏言对少年许惊弦大异寻常孩童的聪明慧达与灵敏反应倍觉惊讶,随后猜出他正是坊间传言“明将军克星”的那个少年,故才有要他日后所有财富的百分之一以做卦资之语。虽只是半真半假的玩笑,但亦体现了一分看重。
吴戏言从前在京师以出卖情报为生,与各种三教九流的人物都打过交道,原是最擅长东拉西扯、插科打诨,凭着一张利口与三寸不烂之舌,由漫无边际的话题中找到对方的弱点,往往对方买了他的情报,自己的信息却不知不觉落在他眼里,足可做成下一笔生意。
想不到吴戏言屡试不爽的方法此刻却是毫无用处,反观对方,虽仅是弱冠少年,但许惊弦对答得体,思虑缜密,不卑不亢,全无破绽,言语虽无多,却已不知不觉主导了谈话的步调。
三言两语间,许惊弦看似无心地说出“王冠”之语,已巧妙暗示出他对事态的把握已远远超出吴戏言的预料。
吴戏言心念电转,暗暗提醒自己:一别经年,如今的许惊弦已是白道第一大帮帮主,掌管十万帮众,可谓是江湖上举足轻重的人物,再也不是当年那个随意几句话就可打发的纯真少年。
许惊弦自然知道此次与吴戏言会面福祸难辨,尽管身份暴露他也有信心脱身,但水柔清尚留在护卫营中,更是会连累到凭天行与赤虎。但情势至此,他也别无选择。身处几方势力之间,要想在金角鹿冠的争夺中占据主动,拉拢吴戏言至为关键,这个险必须冒。
来到华梦轩,许惊弦见整个楼上空空荡荡,不但没有茶客,就连伙计也都被支开,心知吴戏言早有安排,以防窃听。不过尽管“君无戏言”在江湖上摸爬滚打数十年,自有其保身之道,但许惊弦依旧不敢大意,沈从龙也还罢了,贾先生身为“十面来风”第一人,最精刺探,须得谨慎提防,步步为营。当即默运“华音沓沓”心法,将楼中各种喧闹声尽收耳中,逐一细辨,判别是否隔墙有耳,又暗中确认楼层的隔音甚好,将语声控制在一定程度的大小,谈话中也始终模棱两可,不露真实心意。
此刻借着给吴戏言敬茶的间隙,运足目力,凭窗观望。正值新春佳节,街上张灯结彩,人来人往,彼此恭贺拜年,虽偶尔有人望向他们,也只是匆匆一瞥,并不驻足,应无可疑。但有两个地方引起他的警觉:五十步外一间破旧的民舍屋顶上,有两人正在修葺,其中一位头戴毡帽的汉子不时朝这里张望,但当自己目光扫向他时,立刻垂下头去,应变神速必是习武之人;另一处则是对面酒楼的一间包厢,虽隔着厚重的窗帘,瞧不透内里虚实,但却可隐隐感应出射来的一道凌厉目光。
不过这两处相距华梦轩太远,最多只能起到监视作用,无法听清楚他二人的对话。
许惊弦稍稍放下心,暗忖水知寒与无双城必有一场私下交易,所以沈从龙才不敢公然派人跟踪吴戏言,唯恐万一被识破,不免弄巧成拙。
饮茶落座,许惊弦放缓语速,凝声道:“史先生请记住,以我此言为准,只要控制住说话声音的大小,保证无人可偷听。”
吴戏言点点头,沉声道:“我虽一向厌武好文,但此刻却对许少侠拥有这种常人不及的能力深感羡慕。”
在许惊弦的印象中,吴戏言总是漠视人间冷暖,随心戏谑笑谈,一副的玩世不恭的模样,难得听他如此一本正经地说话,又直呼自己的本名,仿佛刹那间变了个人,不由微微一怔。
吴戏言瞧在眼里,轻声一叹:“许少侠不必多虑。只因我已发现你并不是一个可随心支配的少年,而是足有资格与我讨价还价的真正对手。”这一刹,出现在许惊弦面前的,不再是那个游戏风尘的京师异人“君无戏言”,而是无双城最神秘的第一谋士史书之。
许惊弦一震,记得初识吴戏言时,曾被他不修边幅,邋遢懒散的模样吓一跳,从而怀疑自己找错了人。略一接触,方知此人可谓败絮其外,金玉其中,不但妙语如珠,惹人捧腹,更是眼光独到,胸罗万象,表面上戏语谑言,尖酸刻薄,实则暗藏丘壑,饱学多才,确是颇难一遇的妙人。也正因如此,“君无戏言”的名头才会立于京师十数年而不衰,成了一面金字招牌。而当他摇首一变成为风度翩翩的无双城谋士史书之后,就再也无人能识出他的真面目。
想到这里,许惊弦亦是语出真诚:“我知吴先生眼高于顶,绝非一个唯利是图的生意人那么简单。能得你如此看重,心实感激。”
双方互以本名相称,各自心生敬意,对视而笑,端茶相敬。
吴戏言道:“许少侠既知金角鹿冠之事,想必亦知前因后果。却不知对此宝物的去向有何见解?”
许惊弦略一沉吟:“在此之前,我想先问吴先生两个问题。杨云清是否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你是真心实意替无双城办事么?”
吴戏言哑然失笑,若是别人如此相询,不免隐有嘲讽之意,但许惊弦却问得如此自然,仿佛心无芥蒂,令人无从发作。他不由心生感触:面前这位少年时而态度真诚宛如无邪孩童,时而胸怀坦荡似青年侠士,时而推心置腹如睿智老人,不知不觉间让人心生亲近。纵然吴戏言略人无数,亦不得不在私底下承认这是一种天生的能力,一种独特的魅力,无论是敌是友,皆会被他无意间流露的气质所吸引。
吴戏言轻咳一声:“可知我为何离开京师?”
“听说是被水知寒相逼。”
“呵呵,那只是我的托词。水总管虽然权倾将军府,但也是个讲理之人,岂会无缘无故地逼我。那只是因为我已厌倦了那种追名逐利的生活,想换种活法罢了。”
许惊弦敏锐地抓住话脚:“水知寒又怎会甘愿担上迫你离京的骂名?”
吴戏言微怔,随即淡淡道:“那是我与他做交易的条件。”
“哦,什么样的交易能令水知寒欲罢不能,实可玩味。不过小弟虽然好奇,却知吴先生以出卖情报为生,替客户保密应是最高原则,所以也就不再追问了。”
“哈哈,许少侠识情识趣,我自当投桃报李。交易内容虽不能说,但此事却让我看出了水总管的一个弱点,可有兴趣知道?”
水知寒的弱点?许惊弦耸然动容:“小弟洗耳恭听。”
“水总管是个有野心的人,亦可说是心怀抱负,所以才格外顾惜名声,与京师那些名门望族不同,他毕竟是个外来者,不求以德服众,但凭声势迫人。他固然背着迫我离京之名,但只要我从此不在江湖现身,别人也都会认为我已被他无声无息地做掉,只会更加惊惧他的手段。从这个角度来看,对他亦是有利无弊。世人皆知他能忍,一旦忍无可忍,就是雷霆万钧之势,斩尽杀绝,不留余地。而他本人亦以此为荣,不到十拿九稳之际,不会出手。然而世事无常,千变万化,谁又能保证没有意外?所以当他处心积虑盘算对方之时,或许也就是丧失最好时机的一刻。嘿嘿,‘方过水知寒,得拜将军府,你与明将军有仇,迟早也会与水知寒对决,这番话我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此刻说给你听,权做方才的赔礼。”
许惊弦大有所悟,正是因为对人性极深的理解,吴戏言才能得出对水知寒如此深刻的剖析。他将此事暗暗记在心头:“所以吴先生隐姓埋名来到了无双城,打算抛却‘君无戏言的身份重新开始新生活么?”
“我在京师呆了十几年,根基都在那里,一旦离开,还真不知应何去何从。我无妻无子,了无牵挂,但替我搜集情报的心腹手下有十几人,却是不能不管他们。本想到无双城地处中原与塞外接壤,消息四通八达,再做上几笔大买卖,给手下丰厚的安家费后就此散伙,日后我就云游天下,了此残生。哪知到了无双城后,见到北地民风淳朴,耿直善良,心甚喜之,才知京师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皆不足道,却再也不想走了。无双城龙蛇混杂,出卖情报利润虽高,风险亦极大,才做了两单生意,就被杨云清找上门来……我原以为他会敲我一笔竹杠后逐我离城,却不料他乃是真心求教,一席长谈后就请我去做无双城的谋士……”
吴戏言望定许惊弦:“在京师权贵的眼里,我吴某人不过是个有趣的小丑,但在杨城主眼中,我却是一个可堪重用的大才。吴某虽不才,内心实狂傲,先贤圣言,我只认同两句,其中一句就是:士为知己者死!”
许惊弦心中一震,不由对吴戏言肃然起敬,暗暗伸指相赞。
吴戏言续道:“我用杨城主赠我的重礼遣散手下,自此诚心诚意替无双城做事。此次奉命前来,对金角鹿冠势在必得,谁拦我的路,皆会全力与之为敌。”冷冷望一眼许惊弦,“许少侠亦不例外。”
许惊弦泰然自若一笑:“吴先生不必先下结论。杨城主知人善用,不会派你来明抢暗夺,想必是早与将军府有交易,金角鹿冠本是要给他的么?”
吴戏言淡淡道:“许少侠立场不明,就想先听我的计划,是否太贪心了?”
许惊弦沉吟一番,决然道:“在潼关时,明将军曾传令凭天行,要他将金角鹿冠交给威赫王。”
吴戏言大吃一惊:“此言当真?”
“凭天行亦为此苦恼,却难违将令。我虽有心帮他,但对此事颇不以为然,所以如果吴先生有更好的计划,小弟愿附骥尾。”
吴戏言动容道:“世人皆知我以出卖情报为生,如此机密大事,许少侠竟能直言相告,就不怕我为了银子转手将此消息卖出去么?”
许惊弦从容一笑:“君心有善念,才能对手下重情重义,我自当信任。但若我直觉有误,看错了吴先生,哪怕你当真做出有违侠义道之事,我也必将尽全力挽回自己的错误。”
面对许惊弦坦诚而毫无做作的话,吴戏言慨然叹道:“你这是激我,也是在激你自己。因为你也不知道最好的解决方法是什么,所以索性将事情迫入死路,以求另一条生途。”
许惊弦长笑:“希望与吴先生合作就像我们谈话一样愉快。”
“我也不必瞒你。本来早在两个月前,杨城主与水知寒私下就有约定,金角鹿冠将在无双城交接,无双城与塞外九族结为同盟,另立新国,以抗离昌。”
“谁做新国之君?杨云清怕是不合适吧。”
“杨城主当然不会做这个出头鸟,应该是从塞外九族的皇室后裔中挑选,但杨城主无疑会握有相当大的权力。但十天前收到传信,事态有变,这个人选将由圣上亲自指定,不日将至无双城会合,具体是何人尚不清楚。我此次来当然不是巧取豪夺,而是借此观察钦差一行,并确保将金角鹿冠送达无双城。嘿嘿,想不到明将军竟会给凭天行暗中下令,这件事就更加有趣了。”
许惊弦恍然大悟,如果新君人选由圣上指定,就绝非无双城可轻易控制的傀儡,杨云清自是心有不甘。沈从龙此行的秘密任务一是护送金角鹿冠,二来是要安抚杨云清。而吴戏言则会凭着他对人性的认识,掌握沈从龙等人的弱点,等金角鹿冠到了无双城,杨云清见机行事,甚至还有可能强行夺下金角鹿冠自立为王,毕竟无双城是他的地盘,已由不得沈从龙等人做主。
想到这里,许惊弦已对事情有了初步的掌握,立下决断:“明将军是识大体之人,当有深意。何况出于对凭大哥的尊重,在判断出明将军的真正意图之前,我不想轻举妄动。将军府内部矛盾重重,明将军与水知寒貌合神离,手下亦是暗中较劲,只要对此好好加以运用,我会暗中相助吴先生保证一路不失,但金角鹿冠送至无双城后,到底应该花落谁家,还需三思而行。”
“许少侠放心,杨城主或有野心,但绝非不知天高地厚之人,他应早有计划,另有打算。”
“以吴先生的精明,难道就看不出杨城主的意向么?”
吴戏言垂下眼睑,低声道:“我虽是城主之臣属,但肝胆相照,心中当他是同生共死的兄弟,无论任何决定,都将与之共进退。”
他的犹豫未能逃过许惊弦的眼睛:“吴先生似有难言之隐,可否透露一二?”
“呵呵,什么都瞒不过你。临行前,杨城主秘密约见我,那时我感觉他与以往颇不相同,情绪激涌,语调高亢,似有极大的心事。那一刻,我能感觉到他对金角鹿冠志在必得之决心。不过他一向沉稳,城府颇深,实不知为何会如此,可惜我出行在即,来不及相询细察。”
“那几日中无双城可发生了什么事么?会令杨城主心性大变。”
吴戏言陷入思索,喃喃道:“那几日中,霜儿当街惩戒凶徒,老顽童物由心又闯了祸事,杨城主的三夫人心病发作……似乎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实在不知杨城主何以至此。”
听到杨霜儿与物由心之名,许惊弦心潮起伏,那都是当年与义父许漠洋、暗器王林青同去笑望山庄炼成偷天弓的故交,一时恨不得背生双翼,早日赶到无双城与他们相见。
“那么,我想与吴先生约法三章,金角鹿冠离京,引得多方势力窥伺,像那天在潼关流花苑的琴师就是离昌国威赫王派来的高手,我会助你将金角鹿冠安危无恙送至无双城。但之后,无论水知寒有何安排,杨城主如何计划,明将军怎样下令,只要不损害天下苍生的利益,我便放手不管,若不然,我必为此周旋到底。届时,虽不奢望吴先生帮我,但只请你不要与我为敌。我知你虽无武功,但目光如炬,观人无误,委实胜过千军万马,至少不要将我的弱点告诉敌人。可否答应我?”
吴戏言微一沉吟,哈哈大笑:“许少侠太小看我了,我不答应!”不待许惊弦错愕,旋即道,“如果真要损害天下苍生的利益,我自会拼死劝谏杨城主,若是无功,就与许少侠并肩而战!”
许惊弦亦是大笑:“想不到吴先生竟也有这般古道热肠,小弟着实看走了眼,恕罪恕罪。”当即两人伸掌三击而誓。
吴戏言叹道:“你其实没看走眼,从前的我就是一个唯利是图的商人。”
“那这次为何要帮我?”
“是你激起了我心残存的豪气。我方才说过,先贤圣言,只认两句,另一句是……”吴戏言谩声道,“为己者逐利,为人者行侠。无他,唯求心安耳。”言罢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起身离座,下楼而去。
许惊弦仍端坐于原处不动,喃喃念着那一句“为己者逐利,为人者行侠”,似已痴了。
第二章 同门相残
华梦轩五十步外的民舍上,那个戴着毡帽的汉子缓缓下了房,扔掉手中的毡帽,露出一张稚气未脱的脸。
陈漠,塞外杀手组织五星锁中的“钥匙”,负责绝命一击!
五星锁能够万无一失,并非源于武功高绝,配合默契,更重要的是做好一切刺杀前的准备。经过分析,判断出沈从龙等人应走的路线,陈漠奉“锁眼”欧阳虹之命前往泾阳城,果然遇个正着。
通过远远的观察,在整个钦差的队伍中,沈从龙本人并不足惧,陈漠的注意力主要放在三个人身上:一团和气的老实人、行动沉稳的中年汉子、英华内敛的青年剑客。
尤其是那个青年剑客引起了陈漠的兴趣,不但是因为此人武功远超周围那些护卫,而是从他日常行动的举止看,似乎真实年龄并不大,只怕比他也大不了几岁。而在整个队伍中,他基本上只与另外一位疑似女子装扮的武者交谈,其他人对他俩似惧怕似冷落,隐含敌意,他基本可以判定,这两个人属于整个队伍中的“外来者”。他们是什么人?沈从龙为何放任此二人不管不问?他认得来自无双城的史书之,他又为何从众多护卫中单挑了此人同行泾阳,着实耐人寻味。
为了解开谜底,陈漠跟踪了两人,最后装扮成一个脚夫,在相隔百步远的距离远远观察。
他虽哑而不聋,因为失去了说话的能力,目力与听力更加敏锐,还有一项常人不及的本事,那就是读唇之术。透过华梦轩的窗户,他基本“读”出了两个人一半的对话。
许惊弦、吴戏言,金角鹿冠……陈漠不但听说过这两个名字,也隐约知道一些关于金角鹿冠的传说,但所有的信息却无法汇集整理成鲜明的线索,对五星锁的刺杀计划也并没有太多的帮助。
不过陈漠并不在乎。他的“沉默”让他几乎没有朋友,二师兄千丝虽然百般关心他,却也无法更多的交流。他很孤独,除了练功杀人,他几乎没有其他的爱好,直到不知从何时起,观察别人就成了他唯一的乐趣。
当那个青年剑客的身份被揭开后,一切也变得索然无味了。陈漠也不打算把知道的一切告诉欧阳虹,为了方便交换信息,欧阳虹专门教会了他写字,但大多是一些简单的词语,要想把今天听到的信息完全表露出来实在是件太麻烦的事情,只要提醒几位师兄行动时小心这三个人就是了……
陈漠边走边想,突然心生警觉:就在身后十步外,有一个人在跟踪自己!
他假装并未察觉,也不回头,只往偏僻处行走。来到一个破旧的胡同,蓦然横身闪入一间废弃的院子,静待跟踪者。
没有呼吸声,没有脚步响动,但却有一种无声无息的压迫感缓缓逼近。陈漠瞬间醒悟,跟踪者是一名同行,另一个高明的杀手。
一股芳香猝不及防地闯入鼻端,陈漠不及回头,拧身一转,腰下长剑已扬起,朝着右后方刺去。他从不带剑鞘,因为那会影响出剑的速度,对于杀手来说,一眨眼的工夫或许就是生与死的天堑。
“叮”的一声细微几乎难闻的声响,长剑被某件细小的兵刃所阻,再难寸进。一道红影由他右后方弹起,在空中画出一道美丽的弧线,落在屋脊,消失不见。
女子,高挑,面蒙轻纱,双掌执轻细兵刃,身法轻快……这是陈漠在刹那间得出的判断。
“哎,你这人什么臭脾气呀,动不动就拿剑乱捅人,不怕伤了无辜么……”一个清脆的女声从屋脊传来。
陈漠无法回答,只是凝神戒备。对方的武功比自己只高不低,他若不是先发制人,或许已落入敌手。但如此倒可以证实对方并没有不分青红皂白痛下杀手,她为何跟踪自己呢?
“喂,臭脾气,说话呀,你是哑巴还是聋子?”
这句话点燃了陈漠的怒火,但他依然一动不动,只是深吸一口气,缓缓平复心情。愤怒是武者的大敌!
又过了几个呼吸,那个女子终于沉不住气,从屋脊后露出小半张脸,只看得到光洁的额角、高耸的颧骨、如月的弯眉、亮如晨星的眸子:“喂,小兄弟,别以为我怕你,只是看你这臭脾气像我当年一样,所以就放过你吧。警告你一声,别打他的主意,就算要宰他也轮不到你。”
陈漠方有所悟,但却不知她口中所指何人,吴戏言还是许惊弦?这应该只是一场误会,或许是另一方的杀手盯上了他们。
虽然对方动机不明,但想到自己方才对这样一个女孩子突施杀手,陈漠心中生出歉意,却苦于无法表达。当下右手持剑不变,护住中门,左手指指嘴巴,点头为礼。
“啊,你不能说话么……对不住,我刚才不该那样说你的。”
陈漠淡淡一笑,收剑入怀。这是一个危险的举动,如果欧阳虹在场,只怕会毫不犹豫搧他一记耳光,但这就是陈漠,为了完成任务,他可以心狠手辣,不留活口,但只要与任务无关,他仍是一个心地纯洁的孩子。
“嗯,你身上有疾,一定经常受人欺负,所以才那么敏感地拿剑刺人,我原谅你啦。”
这句对普通人来说最正常不过的话,听在陈漠耳中却倍觉温暖,从没人对他这样说过。虽然,多半是因为他一剑过后对方已经是个死人。他有心再听听女子好听的声音,却是良久不闻,小心上了屋顶,却见早已是芳踪沓沓,尚留着一股女儿家淡淡的温润体香,这个神秘的杀手少女就这般不辞而别了。
陈漠连夜赶回无双城,来到欧阳虹的住处复命。
那是一间无双城郊外的孤落小木屋,距离尚有三十步远,陈漠已隐隐听到屋内传来说话声。
这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并非几位师兄,也不是那日匆匆一见的诺颜察。
因为无法开口说话,陈漠反而对于声音有着特别的感应,几可过耳不忘,他可以肯定这是一个陌生的、从未听过的声音,带着磁性,有一种独特魅力,似能穿透耳膜直抵内心,还隐有一丝蛊惑之力。
似乎察觉了陈漠的到来,屋里男声的语调蓦然放低了许多,只是显然低估了陈漠那与众不同的听力,仍有只言片语随着夜风不时飘入耳际。
出于对欧阳虹的尊敬,他有意退出几十步,声音已变得模糊再也听不到,但那特别的音质却深深印在了他的脑海里。
此刻尚未黎明,这么晚了,欧阳虹在与何人说话?与几位师兄不同,他们对欧阳虹都或多或少有着一些迷恋,但对于陈漠来说,欧阳虹似是大姐,又似是母亲,他从不会妒忌她去找什么男人,反倒时常怜惜她的寂寞。若真能遇上一个对她好的人,甚至洗手不干嫁人生子,他也只会替她高兴。
他突然想到了诺颜察,因为在那一天,他第一次从欧阳虹的眼里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光亮。他确信,这就是欧阳虹真正喜欢的男人。
虽只匆匆一见,尽管诺颜察风尘仆仆,形容落拓,甚至还有一些仓皇。但从他宠辱不惊的气度与惯于发号施令的言辞中,依然可瞧出此人必是一个手握重权的大人物,听到诺颜察与欧阳虹的几句只言片语,他已可判断出诺颜察才是五星锁幕后的真正主人,不但这些年的每次刺杀行动都是听他之令,就连欧阳虹亦是唯其马首是瞻。
不过,对陈漠个人而言,他不怎么喜欢诺颜察,虽然只有短暂的印象,他却直觉那是一个为了人生理想不择手段的人,若有必要,他可以牺牲一切,包括他的朋友、亲人、妻儿,甚至是他自己的性命。
他并不情愿欧阳虹嫁给这样一个人。
过了半晌,小屋门方才打开,欧阳虹走了出来:“小漠么?”
陈漠现身,欧阳虹低低叹了一声:“天冷,快进屋来。”
狭窄的小屋里并没有那个陌生男人的影子,似乎一切都只是陈漠的幻想。然而那扇在寒风中敞开的后窗提醒了他。令他惊讶的不是欧阳虹有意不让他见到那个神秘的男人,而是此人竟能避过自己的听觉,无声无息地离开……
这是一个他平生首次遇到的高手!
欧阳虹的行为更令陈漠奇怪,她坐在床边,怔怔凝望着他的脸,神情空落,眼神呆滞而茫然,那似有似无的视线仿佛穿透了他的身体,落在他身后不知名的某处。
作为五星锁的最富智计、策划着所有完美无缺暗杀计划的“锁眼”,决不应该出现这样的情形!
陈漠上前两步,想拍一下欧阳虹的肩头,让她清醒过来。尚未近身,欧阳虹陡然一震,原本垂在膝上的双掌倒撩而起,右掌击胸,左手骈指如戟,直插他双目。
陈漠大吃一惊,本能避开,欧阳虹一击不中,神态却似清醒过来,不自然地一笑:“大姐试试你的应变,还不错。”但她脸上的神情骗不了他,那是一种连她自己都震惊不已的表情。
陈漠的心底有一个声音在狂呼:大姐这是怎么了?那个男人到底对她施了什么魔法……然而他却吐不出一个字。
欧阳虹长吸了一口气,甩甩头,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快去通知几位师兄,我们有新任务!”
陈漠跨出屋门的时候,脑海里依然是欧阳虹那茫然的眼神。
暗夜的山麓,隐隐响起一串轻缓而滞沉的马车声。轻缓是因为马蹄上裹着软布,滞沉则是因为负重。
陈漠眼瞳蓦然一跳,心脏骤然一缩。他知道:于此夜深人静的时候,来的必然是他们今夜暗杀的目标!
根据欧阳虹提供的资料,今晚要刺杀的人名叫胡九通,此人一介文士,身无武功,乃是无双城周边一个小镇的富豪。经千丝与扣子暗中核实,一切无误。但陈漠不明白为什么要杀这样一个不通武功的人,还要出动五星锁四大弟子,他只知道他的任务与以往一样,听到有人说出暗号,就立刻出手击杀马车中的胡九通。
今晚的暗号是:投石!
这次的行动,就叫做投石行动!
即使这是一次很轻松的任务,陈漠也依然提前半日赶到此处,将一颗大树掏空,藏于树身中,只在眼目处挖了两个隐蔽的小洞方便观察。对于他这样一个只知道杀人的杀手来说,每一次行动都像是完成一次艺术,不容许有丝毫的忽略与不尊重。
一个时辰后,他才看到铁锤、千丝与扣子逐一到来,各自找寻藏身处。
五星锁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每次行动前几位师兄弟皆不见面,一切计划皆由欧阳虹策划,每个人各有分工,专司其职,这是为了防备万一有人失手,也可以保证计划不被泄露。一般情况下,锁头、锁扣、锁环负责清除外围的抵抗,由钥匙完成最后必杀一击。
今晚,陈漠的任务就是等三位师兄引开保镖的注意力后,全力格杀胡九通。
远处的黑路上,亮起一蓬黄淡的光。马蹄声略急了些,道上缓缓行来一辆四轮马车,一旁跟有十五六名骑在马上各持兵刃的随从。
终于来了!陈漠屏住呼吸,目光扫视着那些随从……
陈漠突然紧张起来。这当然不是他第一次杀人,却比第一次用剑刺入敌人的胸膛中时更令他慌乱不安!
他长而慢地吸下一口气,甚至可以清楚地感觉到有一股黏稠而浓郁的汗意顺着肩、肘、腕悄悄滑入紧握着剑柄的右手上,再被包在剑柄上的棉布吸干……
周围虽然漆黑一片,但陈漠仍可以清楚地感应到藏身于左边草丛中的铁锤与右边的灌木林里的扣子呼吸骤然急迫起来,而前方一棵大树顶端的千丝也已运气待发。
至于诺颜察,自从那日现身一见后,自此再无踪影。或许只有欧阳虹才知道他的去向。
不知为何,想到今日凌晨欧阳虹给他发出命令时那茫然的眼神,他的心里总有一丝挥之不去的阴影。
他突然明白过来自己与三位师兄为何如此紧张,那是因为这些随从都绝非普通乡绅富豪所养的家丁,他们望向周围的警惕目光、行动间的沉稳姿态,都显露出久经训练的素质,那是军人才有的素质。而且是能够以一敌十,在万军丛中来回厮杀战斗的铁血军人!
这只能说明一件事情:情报有误,胡九通到底是什么身份?
然而箭已在弦,五星锁行动分工太过精细,一人退却必将导致全盘崩溃,除非欧阳虹及时发出指令,或是在场四人同时撤退。但是欧阳虹目前在半里外的一个小山洞中负责接应,而对方已近身畔,四位师兄弟已不及互相联络。
紧靠马车旁的骑者似是领头之人,白衣束发,二十五六的年纪,相貌英俊,只是面上肤色惨白,像是久不见阳光。一柄长剑随随便便地挂于身侧,悠悠然地骑在马上,看他的样子不似是赶夜路,倒像是行于宽庄大道上。
行至峡谷口,白衣人突然勒住马头,有意无意间往陈漠的方向扫来一眼,抬手下令止住车队。陈漠握剑的手不由略紧了紧:莫非己方暴露了痕迹?他相信自己与三位师兄决不会轻易泄露行藏,对方不过是虚张声势。但是这个白衣人能预先在谷口要处占住地利,可见对方必然也是一位精于匿藏之道的高手。
在这次行动中,他原不必理会这个白衣人,各有分工的三位师兄自然会将他与其余几位随从拦下,陈漠的任务只需要给马车中不通武功的胡九通致命一击!
但不知为何,这个神情泰定、气度从容的白衣人身上似乎蕴含着某种可怕的东西,就仿佛有一条冰凉的蛇蓦然钻入了陈漠的衣襟,湿滑而黏稠,使他产生了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
白衣人目光投向前方浓重如墨的一团黑暗中,抱拳拱手:“漠北申倚非路过此地,还请道上的朋友行个方便。”随着他说话间的举手投足,腰际露出一把红穗青锷的剑柄。
陈漠心念一动,脑海中飞快地闪现出一份黄色的短笺。
——申倚非,男;年龄:二十六岁;出身:不详;门派:漠北翔望峰弟子;武器:名剑“青霓”……
通过多年来在塞外的刺探,欧阳虹整理出了一本《塞外风云录》,其中有数千份短笺,几乎包括了所有塞北域外高手的资料,并不仅限异族,亦包括流落塞外的汉人高手。《塞外风云录》共分四色,红榜是塞北超一流的绝顶高手,仅有区区四人,包括了回纥护教策勋法王、号称北空之鹰的杜凝岳,沙漠七杀中的藏音以及最近声名达至顶峰的离昌威赫王,其后是三十六位蓝榜高手,然后是一百零八位黄榜高手,最后是近千名黑榜人物……
而这个处于黄榜的申倚非,师门谈不上显赫,武功亦是泛泛,不过是一位普通的二流高手而已。比起以往五星锁暗杀的身处紫榜的落日峰至阳真人、战雷岛主哈赤达等人相距甚远。
可是,就是这样一个看起来根本不起眼的申倚非,为什么会给予他莫大的震撼!
铁锤、扣子和千丝或许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但陈漠独特的敏锐感觉可以清楚地体会到从申倚非周围传来的一种令人窒息的气场,并非江湖高手决斗前的高涨战志,也不是杀手出击时凝而不发的杀气……而是那种指挥着千军万马驰骋疆场,百战不殆的王者霸气!
当然,这本《塞外风云录》只是欧阳虹私下整理的资料,过于主观,而除了红榜上那四名惊天动地的绝世高手外,蓝榜与黄榜或仅为了凑足天罡地煞之数,排名倒未必一定正确,何况塞外门派繁多,藏龙卧虎,也许还有许多不知名的高手未列入其间,所以能跻身榜单前列的虽非庸手,但武功是否足可笑傲塞外,则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可是,以陈漠天生的直感,却觉得仅凭申倚非那卓越不俗的气度,便足有能力排名于蓝榜之中。如此高手,为何会替胡九通做保镖?
到底是他的感觉错误,还是情报错误?
一名骑者从后赶来:“申公子,为何停车?”
挂在马车顶端的一盏黄色风灯在晚风中轻轻飘晃,灯火的掩映下,申倚非左右巡视的目光犹若一把锋锐的长剑,仿佛幻化出一道妖异的光芒。他的嘴边噙着一丝冷冷的笑意,淡淡道:“你们有所不知,所谓久行夜路必遇鬼。在这等荒山野岭里时常有毛贼出没,虽不惧他们,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若能行个方便大家面子上都好看些……”
这番话正像是说给陈漠等人听的,似乎提醒他们行迹已露,不如快快退去。但四人心志坚毅,皆不为所动。
另一人细听一阵,揶揄道:“似乎并无动静,到底是毛贼听到申公子的威名,俱都惊怔当场,还是申公子自己吓唬自己?”旁边几名随从发出了低低的嘲笑声。
陈漠瞬间又糊涂了,为何听这些骑者的语气,不但根本不拿申倚非当首领,反倒讥笑不休。难道申倚非一派高手风范在他们眼中不值一提?
马车里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小心谨慎些总不会出错,夜行最怕遇伏,申公子不过是——投石问路罢了!”
他的话音才落,一片寒光突然从左路射来,几名随从惊叫着倒下。电光石火间,一把精光四射的虎爪抓向车篷,一双十指泛着蓝芒的手掌拍向轿中的胡大人,更有一只大铁锤犹若从天而降,砸向轿顶……
锁头、锁扣、锁环都已在刹那间同时出手,因为他们已经听到了立刻行动的暗号——“投石”!
然而作为“五星锁”中出手最为狠辣、武功最为犀利的钥匙——陈漠却并没有如约行动,虽然他已清清楚楚地听到了那声发出攻击的暗号,但他却完全地呆住了!
令他在刹那间震撼莫名的,不仅仅因为这声暗号竟然是从马车里传出,也是因为这个声音他今天早上刚刚从欧阳虹的房间里听到过!
那个带着磁性、有一种独特魅力,似能穿透耳膜直抵内心,还隐有一丝蛊惑之力的声音!
最先击中马车的是铁锤,华贵的车顶分崩离析,随即扣子的虎爪准确无误地将车篷击得粉碎,马车就像是孩子的玩具般崩解,现出马车里的模糊人影。他就是今晚五星锁暗杀的目标:胡九通!
千丝的毒掌刹那间劈至,切往车中人的腹部,千丝的毒掌每个指头上都戴着指环,上有尖钉,见血封喉,就算不是伤到胸腹要害,只要划出极小的伤口,若得不到及时救治,伤者半个时辰亦是必死无疑。
但,一把晶芒四射的长剑已然从四溅的木屑中盘旋而上,一切一搅一划,与那柄硕大的铁锤一同飞上天空的,还有一颗翻滚不休的头颅。热血喷溅中青色的剑芒乍现光华,犹如在夜空中画过了一道绚丽的霓虹。
青色的宝剑执在一双稳定的手中,却不是翔望峰剑客申倚非,而是车中被当作胡九通的人。就在五星锁三大高手同时出手的瞬间,他已劈手夺下申倚非掌中的宝剑,剑光乍亮,只一剑就斩下了铁锤的首级。剑光疾沉,千丝的右手毒掌才探出一半,已被剑花圈住,他惨叫一声,往后疾退,地上留下了一只断掌,五指上的戒指仍在发出妖异的湛蓝光芒……
扣子见千丝遇险,百忙中无暇心伤铁锤的惨死,大喝一声,抬腕展臂,虎爪朝车中人劈面抓来。然而青霓宝剑竟是早预料到他的出招方向,反手刺出,如同长了眼睛般在扣子的胸膛一点而过……
车中人一剑得手,微退半步,避开扣子濒死一击,宝剑横拍在尚未落地的大铁锤上,一声巨响在山谷中回荡不休,铁锤带着沉闷的风声重重击在断腕逃离的千丝背上,千丝大吼一声,在空中喷出漫天的血雨,借着掷来的铁锤之力先撞在一名随从身上,将大部分的撞击力卸开,然后变向加速逃逸……
“你……是……谁……”扣子凝立原地,胸口乍然迸出一道血线,他的喉间咯咯作响,模糊不清地发出几个字。
车中人不答,剑光再闪,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到了一记喉骨被切断的声音,扣子的话语戛然而止。
车中人傲立当中,他身高臂长,长剑斜指半空,状极威武,如一尊不可侵犯的战神;然而全身白衣胜雪,不沾一丝血迹,体态轻灵敏捷,又似山精鬼魅,脸上挂着一张银色的面具,在暗淡的星光下闪烁着点点微芒。
比杀人本身更可怕的,是他杀人的方法:迅速、准确、残酷,不留一点余地!
陈漠呆住了,仿佛陷入一场无声的梦魇之中,一切的发生不过在几个呼吸间,鲜血犹从铁锤无头的身体中汩汩流出;扣子横尸就地;千丝断腕逃逸;一切重归静寂,再无声息。
最令人心悸的,那些实为优秀军士假扮的随从悄无声息地行动起来,四个人将几具尸体集结在一起,另四人已在旁边挖坑,配合无间,仿佛早就预料到了这样的变化。另有八骑静守四周,似乎已做好了等待下一场伏击的准备。
而在陈漠的感觉中,这个暗夜的山麓依然不沉寂,他听得到自己因为惊悸过度而压抑的呼吸声,听得到血液从身体涌出的汩汩声,而伴随着蓦然加急的山风之声,四周仿佛还不断传来着来自很遥远地方的一声声垂死哀鸣。每个声音之间沉寂的间隔渐渐拉长,声音本身也变得虚弱飘忽,似有似无,像用某种奇怪的旋律在吟唱着一首来自上古时代的死亡的长诗。
震惊从胸口缓缓掠过,藏身于树干中的陈漠一动不动,眼光定那银色的面具之上。他强迫自己一点一点地冷静下来,那些随从的行动,包括车中人那凝重如山的身影分明还带着几分戒备,他知道自己还隐藏在附近?
如果他没猜错,这个人正是威赫王,而那些随从都是陪他南征北战平定塞北的亲卫。
至于那个申倚非,不过是为了转移视线的傀儡,故意装腔作势只为掩盖威赫王那无法压制冲出马车直逼而来的强大气场。
如果不是威赫王的声音令他惊怔当场,未能及时出手,现在的他是不是也一样倒在血泊中?
陈漠从未想到,这次原本看似轻而易举的刺杀行动,竟会如此收场!
这,是纵横塞外的杀手组织五星锁的最后绝唱!
陈漠闭上了眼睛,不再望向威赫王,因为他怕自己的目光会引起对方的感应。那未还鞘的青霓宝剑上还一滴滴地落下着师兄们的鲜血,而他竟要强迫自己拼尽全力打消出手的念头,心头凄苦,实难尽述。
要想报仇,他还须做两件事,记住仇人的面孔、活下去!
杀手的三大法则在他耳边回响:只做要做的事、只杀要杀的人、不要试图完成已经失败的任务!
想到这里,陈漠同时想到了对自己说这三句话的那个人——欧阳虹!
他的思想渐趋清明。威赫王不但能够说出此次行动的暗号,而且能在刹那间做出常人不及的应变,说出暗号后立刻对几位师兄痛下杀手,显然早有防备。五星锁以往的行动中,几位杀手分工明确,有条不紊,或诱敌视线、或狙击援兵、或事后接应……仅有一人去完成最后必杀一击。而锁头、锁扣、锁环、钥匙四人事先从不碰面,之间的默契全都源于锁眼欧阳虹精密完美的谋划,所以才能出道多年从不失手。
可是这一次,一向配合无间的师兄弟却有如此不合情理的失误,居然没有人去阻拦他人,而皆是拼尽全力杀向一个原以为不懂武功的胡九通!
只不过威赫王武功实在太强,一旁的随从无人出手,似乎是有意试招。
无数滑过陈漠心口的疑问慢慢有了一个最合理的解答:欧阳虹出卖了他们!
陈漠不愿相信这个判断,但眼前血淋淋的事实告诉他,这是唯一的解释!
威赫王突然开口:“你还不出来么?”
陈漠一愣,如果自己行迹早露,又何以躲躲藏藏,倒不如现身出去拼死一战,可全兄弟之谊。
但他再度控制住了自己,威赫王如此问,只能表明他虽确定尚有人埋伏于侧,却无法找到方位。
威赫王淡淡道:“不要再幻想东山再起了。今日我在你心中播下了恐惧的种子,每过一天,都只会令你更加畏缩一分,等到你连面对我的勇气都失去的时候,你会后悔不如现在拼掉性命,还能唤回我对你最后的尊重……”依然充满着磁性的声音在夜风中回荡,却听得人心头发冷。
陈漠几乎抑制不住手足的颤抖,威赫王的话不无道理,今日他退缩了,或许以后每个夜晚都会做着同样的噩梦,然后逐渐消磨斗志,直到再也提不起报仇的念头……
这样的敌人太过强大,简直令人心生绝望!
他到底应不应该为着一丝微薄的希望苟且偷生?
就在陈漠心中天人交战,百般犹豫之时,一个意外的声音挽救了他。
“唉,你说得不错。今天就与你来个最后的了断吧。”
陈漠记得这个声音。诺颜察!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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