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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24-05-04

玄武纪·祝小哈

祝小哈,玄武纪写作小组第一期签约学员,哈尔滨人。从小梦想成为一名警察或作家,警察梦早已告破,作家梦却贼心不死。热爱武侠,也爱煎饼果子和烟花。满地江湖,太多关卡,惟愿梦想不灭,够胆招架。

【楔子】

她生得美。

柔出水的眉眼和妖出媚的身段会将男人的身心瞬间夺了去。

她卖得贵。

原因当然可以靠美貌和身材来解释,但却不能仅靠这两样来解释。

就好比之后的漫长岁月里,我最常想起的,是头一回见到她时,那只从车窗中探出的手和纤长无名指上的银戒。

我总在想,若不是当初银戒上喑哑的光亮融着夕阳跳进眼中,她还会不会在我生命里印刻得那样深。

【一】

孤村三面环山,另一面拦着条湍急的河,河上有座破旧的桥。师父不许我走桥出村,说除非我有本事翻山跨河,否则去了外面也活不长。

我决定过了十六岁就去爬山。

可师父在我十五岁那年就死了。

房子在师父尸体尚热时就被他侄子占下,我的东西也都被扔到院子里,那几日的雨下不停,待安葬师父后,我怀里只有一串铜板和鞘已浇锈的一柄匕首。

我答应过师父不上桥,于是朝东边的山走去,有人劝我:“翻过那座山没多远就是黄浦江,那里太乱,不光有中国人,还有洋鬼子,明面暗里的乱会要你的命。”

“我会功夫,不怕乱。”

我将匕首插入裤腰,锈少的那面朝外。

身上最后一枚铜板付了过江船票,脚底再次踏上陆地那刻我只剩柄带锈的匕首。在船上无聊时我曾想过无数种风光后的模样,却没料到天还没黑就因为打了个洋人几拳而被抓了起来。

那洋人在街上调戏姑娘,人群围了几层也没人敢上前。师父曾说过这样的事要管,于是我钻进去拉开那个高壮白鬼,一拳打向鼻子。他号叫着反击,可那几拳比村里娘们撒泼时挥出的还要混乱,我不屑地笑着,在四周的叫好声中又朝他脸上呼了三拳。

可当我被端枪的巡捕抓起时,四周传来了同样的叫好声,那个被我救下的姑娘也不见了。

匕首被搜走,我则被锁在巡捕房等待收监。

我咬牙狠盯着他们腰间的枪。

定是这眼神触怒了他们,一人挥拳朝我冲来。我躲闪时目光晃到街角,见辆老爷车停在路旁,车窗里正伸出只素白的手,朝我这边指了一下。我侧头又避过一拳,眼神却黏在那只手上移不开。

很快来了个老头,他跟最胖的那个巡捕说了几句,我手腕上的链铐便被除下来了。

老头带我去见了大城。

他正在擦刀,六柄尖头跳着幽光的飞刀。

之后我听了很多关于大城的传说,说他在老家就背着几条命案,一路向东到上海后肩头又多扛了十几条亡魂;说那飞刀在他手间一扬就是一条命,别说黑白两道,就连洋鬼子都知道最好不要去招惹那个腰间别着六柄飞刀的小个儿壮汉。

每个人都说那刀子飞得比子弹还快。

“以后跟我。”大城说。

我不自觉地提起手,但空落的腰间和更空落的肚子止住了我想要拒绝的念头。

【二】

上海的男人都知道大城。

因为他手里的飞刀,还有手里的姑娘。

他们说,都是能要老命的东西。

大城并不是妓院老板,只是将很多姑娘卖去妓院。

至于他手头的姑娘是如何来的,连巡捕房都不管,其他人自然也不会去理。

大城要我做的事无非就是将卖掉的姑娘送去妓院,还要一个个送去。因为当地教会和大学成立了一间救济会,经常派学生和教徒聚在妓院外喊口号,大意是说她们都是被强卖来的,只要愿意,他们会帮着她们离开。若被他们见到一个男人带着姑娘朝妓院方向走去,就会围上来劝她们跟他们回教堂或学校,所以带多了姑娘不好脱身,只能一个个带去。

我觉得他们没做错,所以每次途经那里时都会故意放慢步子。

可走了几十个来回,送走了五十多个姑娘,却没有一个人愿意跟他们走。大部分姑娘反而会藏到我身后躲闪他们,剩下的虽眼里带着犹豫,但最终还是会低头跟在我身后离开。

不知是谁去跟大城说了什么,他不再让我带姑娘,却也不直说,只是讲春色楼急着要几个好身手的保镖,价钱出得很高。

我刚用攒下的钱买了柄闪着银光的匕首,这次止住拒绝念头的是空荡荡的钱袋。

春色楼配给我的搭档名叫阿勇,我们很快就熟了,有一晚他神秘地拉我到后院爬上一棵树。

“我今早掏鸟蛋时发现的,在这里可以看到柒月的床。咱们只要不弄出声响,里面的人就不会发现我们。”

柒月三年前被大城卖进来,现在是春色楼最红的姑娘。

我弓着身子从叶子缝隙中望去,镜前的女人正朝脸上抹着胭脂,袖口松垮垂到手腕下。待看到无名指上的那枚银戒,我一下就认出了这只手。

是那日傍晚从车窗里伸出来指向我的那只手。

阿勇说以后轮流来偷看,不知怎的我当时心里顿了一下,似乎并不想和他分享那只手的主人。可谁料竟真的遂愿,下午溜出去睡姑娘的阿勇再也没回来,听说他喝醉后误走进已划给洋鬼子的地方,被几个喝得更醉的白鬼活活打死了。

春色楼老板见过我徒手打翻三个闹事醉汉,于是说:“加一半工钱,阿勇的活也归你”。

我当然点头说好,以前在村里一文钱也没有却依然自在。可自从来了这里,干瘪的钱袋让我发慌。

当晚我就翻上那棵树,柒月对面的男人穿着西装,隆起的腹部撑出了很多层褶皱,似乎掀开衬衫就能看到他身上的腻人肥油。

柒月伸出素白的手,拨开了自己第一颗扣子。

很快床就吱吱呀呀地响了起来。

我想起小时候隔壁的大牛拉我去偷看女人洗澡,谁料刚踩上椅子耳朵就被师父拧住,跪了整整一晚。那夜的雨下得很大,师父却丝毫没有让我进屋的意思,直到第二日清晨雨停了,师父才走出来摸了摸我滚烫的额头:“浇干净了吗?”

记得我当时抖着声音“嗯”了一下。

如果师父还在,如今这一次会让我罚跪多久?浇上几宿?

每回我都会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却总还会鬼使神差地爬上那棵树,好像隔壁的赌鬼老李,手指头都被自己剁下去三根,但依然会钻进赌馆里。

这一爬就是两个月。

两个月来,我在她身上见过近百个男人,每个人都有不同的习惯,或者说是嗜好,而柒月每次都会让他们非常满足。

我最不理解的一个嗜好,是大城的。

他来过几晚,却只睡过一次,其余只是让柒月帮他梳头,或是唱段小曲。

我不懂曲乐,只觉得柒月所唱的字里行间好似糯米在磨盘里榨出的糯糯汁液,黏人得很。

有次唱到兴起,妙曼的身形款款缠到大城周围。

也只有那次,大城也缠上了她。

师父忌日那天,我决定去看最后一次,然后戒掉那棵树。

可这次房里却只有她一人,她坐在镜前,里面映出她不施粉黛的面容。

迟些我才知道,原来那天外面在闹学生运动,他们呼着口号抵制很多东西,其中必然有滋藏着罪恶欲望的妓院。

这样的最后一次也很好。

我心里想着,安静而仔细地瞧着窗里的柒月。谁料暴雨突至,全身很快被冷雨淋透,但我却不敢动,因为她就坐在窗边,离我那么近。

过了一阵她终于起了身,我正准备屈膝跃下,谁料那张脸突然朝我转来,上挑的杏目毫无征兆地对上我的目光。

“来避避雨吧。”

她笑得那样纯粹淡然,将我的震惊和羞愧全部裹下。

或许没有发现我的窘迫,她直接将话题的时间抛到五个月前:“谢谢你那天救了我。”她端来杯热茶,裙角擦过我的裤腿。

在头抬起的极短时间里,我已完成了从疑惑到了然的过程——原来那天白鬼当街非礼的姑娘就是柒月,所以她才会和大城去把我从巡捕房里带走。

“伙计不能睡自己楼里的姑娘,这是规矩。”柒月的指头绕着卷曲的发尾,脚尖勾着拖鞋不住晃荡,“但没规定不可以看,所以,我不会告诉别人。”

【三】

之后几个月我依然会爬上那棵树,但都是柒月独自在房中的时候。

我们有时聊天,有时就沉默地分坐在房间两头,直到门外传来欢客的脚步声,我才从窗口翻出去。

也是在那时我慢慢知道了她的事——五年前她老家亲人都死了,只好去投奔在娘胎时就定下的邻村婆家,可到了才知未来丈夫早些年因犯命案跑了,听说是去了上海。准婆婆对她很不好,公公手脚还不老实,于是两年后的一个晴日架不住村头张婆的哄瞒,上了东去的江船。

每靠一次岸,船上的姑娘就多了几个。等下了船,她们就一起被卖到了大城手里。

“那些学生拦过你吗?”我低声问道。

柒月侧过脸,在逆光中遮掩着自己的神色,点了一下头。

那动作很轻,却仿佛携了千斤叹息,带着她跌进尘埃里。

“你不想……”我斟酌着用词,“……走吗?”

柒月靠在窗边,极缓地闭着眼。

我站起身,第一次主动走近她。离得越近,那深入骨缝的风情就越明显。只是这风情是冷的,甚至是死的,仿佛扣着张毫无生气的面具,像隔街洋服行里穿衣戴帽的假人。

“跟我离开这里!”

柒月转头看我,说不明眼里的情绪是什么;我也看向她,眼里满满的都是她。

“你该走了。”

我梗着脖子摇头:“我存了点钱,我娶你!”

“你有多少钱?”

我掏出钱袋递去,她在掌心掂了一下,笑了。我确认那笑里没有嘲弄和不屑,她只是最简单地、毫无情绪地笑了一下:“连买我一夜都不够,还想包一辈子?”

“钱我会赚,但我会一辈子……”

话还没说完,柒月的手指便抵上我的唇:“我的一辈子已经被人卖掉,我给不了。”她的手指滑过下巴落进我的掌心,牵我走向床边,“不过一夜可以。”

【四】

柒月将那一小袋铜板压在衣柜底下,是我那日匆忙躲进柜中绊到脚才发现的。

那阵子不断有学生闹事,来春色楼的人很少,于是我有了更多和柒月相处的时间。

我没再提要她跟我走的事,但心里却一刻没忘过,还绕着话题跟老鸨询过赎身的价钱。我又想起之前亲自带去妓院的那些姑娘,她们分明有机会逃离的,为什么不走?

该是不敢。

该是怕大城。

这是有次我在柒月面前提到大城时得出的答案——那天我外出办事,归来途经福报巷时,忽然听到“嗖嗖”的两声响。常人自是不知,但习过武的人不难听出,那是利箭破空的声音。

我悄声迫近,谁料入耳的竟是大城醉后含糊的声音——“连卖了三个女儿给我,上周还送来了自己的老婆,我当你是有多大难处,原来是他妈的为了喝花酒!”

大城捏着柄飞刀,刀尖在他虚浮的脚步下颤动不停。

但更颤的是衣角被飞刀钉在泥墙上的红鼻子老头。他抖得厉害,醉得更厉害,一句求饶接一句骂娘,偶尔还会夹杂咒骂自己的脏话,听起来可笑得很。

“哈!骂得没错,你是得断子绝孙!”大城好像只挑了这句话听,就见他大臂一扬、小臂一收,飞刀轻巧地跳出他的掌心,待再落入手时被捏住的已是湛光的刀尖。

大城手腕一甩——“嗖”的一声还在空中爆裂!在飞刀出手的瞬间大城就转身摇晃着走远,完全不理会身后那蜷成一团、捂着裤裆、不住号叫的老头。

晚上回来我跟柒月说了这事,这是我们第一次提到大城,她当时脸上的表情明显变了。

我要杀大城,然后带柒月走。我暗自下了决心,他有飞刀?我有匕首!

关于那天的事,还要从前一晚说起。十几个学生想要硬闯春色楼,砸了很多东西,甚至连挂了十几年的牌匾都被他们烧了。我看着他们红了眼的嘴脸感到恶心,冲上去暴揍他们。他们不会功夫,拳脚毫无章法,却仗着年轻力胜跟我磨了足有半个时辰。等他们落荒跑走时,我也累得瘫坐在地。

当晚自然不会再有客人,于是我爬进柒月的房间。

那一夜我睡得顶好。

所以当听见大城的声音时都没了翻窗的机会,头脑还没醒过来就被柒月抓起连带衣裤直塞进床边的衣柜。

大城进来扫了床铺一眼,什么都没说,直接拉了张椅子放到衣柜前。

“梳头。”

每次梳头时柒月只能跪在大城身后,因为站着太高,坐在地上又太矮,蹲着又会腿酸。

所以只能跪着。

柒月手指无意识地碰到大城的两腮,被冒茬的胡子扎得缩了缩手。

“给我刮胡子吧。”

柒月将木梳收好,轻摇了下头:“我不会。”

“没问你。”大城笑了几声,“你出来吧,给我刮胡子。”

我推开柜门,狠盯着大城的眼睛。

“听说你去问过赎柒月的价钱。”大城从腰间抽出一柄飞刀,“你要跟他走吗?”

后一句话自然是问向柒月的,她垂眼晃了下头:“跟他说过了,不走。”

“你那时替我送姑娘,没绑着拴着吧?她们为什么不跟那些学生走,你想明白了吗?”大城捏着刀尖,“她们一半被卖来,一半被骗来,但对于家里头来说,她们都已经死了,是不可能再回去的了。哪怕离开这里也是漂在外面,凭这世道,难道你以为外面的日子会比这里的好过?这里若有客人不规矩伤了她们,会付出代价,就好比之前在街上对柒月不老实的那个白鬼,早就被这柄飞刀阉了。如果是在外面,你觉得谁会管她们?”

“我会保护柒月。”我盯着刀尖,脑中无法抑制地想起所有关于这六柄飞刀的传闻,感到自己的声音有些抖。

“别的女人或许可以,但柒月不行,我都配不上她,何况是你。”

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那时的感受,愤怒和羞愧之类的词都显得苍白无力。

“刮过胡子吧?”大城将刀柄递到我面前,“刮完就走,别回来了。”

我接过刀柄。

大城的头靠在椅背上,喉咙毫无遮掩地呈现在我面前,我只需要刀锋一抹。

可我不知道自己当时在想什么,想了多久。只是当我欺身上前,将冰冷的刀尖抵在大城脸颊时竟发现——

大城正发出一声浓重的呼吸。

他竟然睡着了!

“你走吧。”柒月走近我,将头轻放在我肩上,气息暖暖地喷在我的脸颊,又轻喃了几个字。

最后的那几个字,说得软绵无力,好似不值一提。

【五】

再回上海已是两年后,我没想到春色楼竟成了一片废墟。我命手下找来个知情的老头,然后听到了我最不想听到的结局。

“去年大城回了趟老家,说是要把定过娃娃亲的老婆接来。可谁知回来后他好像疯了一般,捏着张画像一把火烧了春色楼。他边放火边叫,除了那个头牌不知何故不肯离开之外,其他人都逃出来了。那晚一直在下雨,却都没浇灭大火。自那之后的大城完全变了个人,将手里的姑娘都送去了救济会,还拿出自己所有家当买了块地盖起房,一并送给了救济会。”

我张了几次口想要打断老头,最后却只是点起根烟,同时笑了一声,仿佛这只是一个并不好笑的笑话。

“他后来就守在码头,那些被卖来的姑娘一落地就全部被他带去救济会,谁若敢拦,身上就会多柄飞刀。这本是善事,只是做得太疯了,惹怒了太多人。半年前他为了护住几个姑娘,寡不敌众被当街打死了。”老头语调里满是沉沉的叹息,“以前城里的男人都知道大城,因为他的飞刀和姑娘,现在城里的女人也都知道大城,也因为他的飞刀和姑娘。”

我抖肩笑着遣走了老头,可在松开拳头挥手那一刻才发觉掌心早已被汗湿透。

我想我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晚柒月在我耳边说的是:他就是我老家的丈夫,只是他还不知道,所以,我不能走。

有人敲门进来,他看着眼含泪光的我愣在门口,不知该进还是退。

“说。”我吐出一个字。

他谄媚地笑着,假装没看到我的泪眼:“成哥,那几家老板对我们送去的姑娘非常满意,都说希望以后可以继续合作。”

我伸手摸上圆滚滚的肚皮,又滑到腰侧摸到冰冷的刀柄,仰头收回眼里快要落下的泪,无声而疯狂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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