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李亮
01普度,降世神通
荒野中,篝火熊熊。跳跃的火焰背后,是肮脏的、惶恐的、贪婪的、残忍的人的脸。
他步行其中,每一步踏下,尘土飞扬、大地震动。
“把你们的力量给我,我带你们活下去。”他说。
篝火后的人们警惕地望着他,眼白格外显眼。然后忽然有一个人,手足着地,野兽般地爬来,在他面前停住,又犹豫了一下,才握住他的手。
然后那仿佛是一个信号,其他人也立刻争先恐后地向他爬来,握着他的手,跪伏在地。
一具具跪伏的身体,背脊朝天,四面八方地铺成开去,又在中心形成一个不断隆起的高坡,将他震颤着,高高地抬上半空。
明月当空,短松、篝火,看起来都已很远。
他扬起空着的一只手,慢慢握紧。
——有朝一日,我必将君临天下,受那万民跪拜。
一、
近午时分,袁天刚来到阼州东部的珠霞港口。
他身材高大,长臂过膝,五官粗犷如同洪荒野人。身后跟着九个手下,个个背着斗笠,保持着一个前二、中三、尾四的倒宝塔阵型,那场景怎么看都透着诡异。
数月之前,海天会大变。受四镖联盟围攻,又为伏羲宫高手暗算,海天会在天光湖上的精英死伤殆尽。关键时刻,幸好袁天刚及时赶回,以一个“借力之术”,集合了所有人的力量,硬碰硬地击杀了伏羲宫西门海等人,不仅保住了海天会的根基,更趁机收服四镖联盟的余部,这才被众人拥为海天会新任会长。
在那之后,袁天刚亲自奔走九州各地,接手海天会及四镖联盟的产业,其间不断挑选手下,终于选出了九人作为贴身随从。这九人俱是忠心耿耿、武艺过人,排练出这宝塔阵型,正可以确保袁天刚随时可以“借到”他们的力气。
先前在莹城时,他偶遇蔡紫冠一行,新仇旧恨之下,按捺不住动手。结果却终究不是对手,现在虽然已分开数日,心中仍是郁郁难平。
姓蔡的,屡屡坏我的好事,有朝一日再遇上了,一定要杀了他!袁天刚这样想着,终于来到了珠霞港,海天会的会馆。
远远望去,那是一座极其恢宏的两层楼房,紧挨着波光粼粼的回龙江。上面一层,门窗俨然,分开许多大大小小的单间;下面一层,则是一整间库房,挑高足有四丈,正中两扇紧闭的大门,如同城门。
门前是一片木板铺设的广场,占地足有两亩,被桐油刷得闪闪发亮。在过往的资料中,海天会在阼州流通的货物,近三成都是在这里装卸分流。
可是这时虽然天气晴好,广场上却一片空旷。东一撮西一撮的,十几个人正忙着将广场一块块坏了的木板换下。而广场南面,一块高大的照壁被用砖石吊起的帆布罩着,显然也是刚刚修缮,在阴干壁画。
“情况有些不对。”袁天刚身后一个人道。
暮春时节,本来正应是货运繁忙的时节,可是会馆居然停工修缮,实在大违常理。而他们这一路走来,珠霞港一片凋敝,也全不似传闻中的繁华,不由令他们介意。
袁天刚望着那些更换木板的工人。他们的工程已近结束,可是在他们铺设的新木板周围,那些被留下来的老木板上仍然颇可见一些刮痕。刮痕笔直,由浅而深,如果延伸到了那些被换下的木板的话——那么它们显然遭到了暴力破坏,而非虫蛀水蚀。
“袁会长驾到,有失远迎。”海天会在这里的分会长侯九斤,这时出来迎接。
他约摸四十来岁,瘦高身量,四肢修长,皮肤是奇异的粉红色。微微凸出的两只眼睛,黑眼仁很大,像是没有眼白似的。他以武通灵,坐镇珠霞港,神通“通臂穿心”,也是海天会一绝。
“侯兄太客气了!”袁天刚哈哈大笑,“我这会长纯属赶鸭子上架,也没顾上让大家回去开个会啥的。不过反正巨灵号都让人给烧了,其他地方的会长也就都没多说啥,挺仗义。”
他没读过什么书,可是天生会用权谋。这一番话说得粗鲁之中暗藏锋芒。
侯九斤勉强笑道:“呵呵,没事没事,你是会长,会长当然是你!”这两句话,说得实在唐突,侯九斤的笑容一闪即逝,整个人看起来恍恍惚惚。
袁天刚心生不快,由侯九斤领着,顺着之字形的木梯,走上会馆的二楼。
楼梯下方,库房大门紧紧地闭着。
袁天刚四处奔走,亲赴各地,为的是在各分会确立自己的名分。在二楼的议事厅坐定,寒暄一过,便让侯九斤将海天会在珠霞港的名册、账簿都拿了来,逐一查备。他自己不怎么懂行,带来的九人中,有精通此道的,当场代他验收。
侯九斤坐在一旁,微微垂着头,一个劲地抠着自己的指甲。他的样子看起来十分古怪,全无精明能干之相,倒似心不在焉。初时袁天刚还以为他是见了自己这新任的总会长而紧张局促,可看他现在这个样子,只怕是根本没怎么把他这个“总会长”放在眼里。
“侯兄,”袁天刚心中有气,忽然道,“天光湖总会那边一堆烂摊子。巨灵号虽然未必再建,但落脚的地方总还要有,这回说不得,咱们各地分会,得多帮衬帮衬了!”
他开口要钱,侯九斤却早有准备,道:“袁会长……我们……我们没钱。”
他说得这么直接,袁天刚都有些愣了,道:“你说什么?”
“今年珠霞港天灾人祸,我们只怕连该交的利润都凑不齐了。”
袁天刚不悦道:“这话是怎么说的?”
“回龙江上水关破了,没人在珠霞港停船了,还上哪赚钱去?”侯九斤叹了口气,看起来也打起了些精神,“赚不了钱,当然就交不了总会。”
回龙江上的阼州水关,驱鬼将军双锏横江,过往的船只在此受阻,因此造成货物分流,成就了珠霞港的繁荣。可是去年时,蔡紫冠一行在拔除尸王时攻破了水关,袁天刚那时也在随行的船上。想不到,那时的一件事,竟在半年后影响到了他的收入。
——可是,若不能敛够钱财重振海天会,他当这个会长,又有什么意思?
“侯兄,”袁天刚怒气勃发,“我这刚一上任,你就给我哭穷?而罗会长在的时候,珠霞港这边从来都是肥得流油——你是看不起我?”
侯九斤叹了口气,又回到了半死不活的样子,道:“袁会长,你多心了。”
“别给我谈心,人心隔肚皮,好听的谁都会说,得看最后干了什么。那么多人说海天会是自己的命根子,最后还不是我来收拾烂摊子?真有这份心,就得拿出这份钱。你说珠霞港黄了,赚不着钱,那就让能赚钱的人来呗?”他翻脸无情,话风之中,竟是要撤换了阼州分会侯九斤的会长之位。
侯九斤叹了口气,道:“袁会长,我为海天会经营阼州十余年,你何必说这种话?”
“行啊,”袁天刚冷笑道,“那我不说了,你说,你拿得出多少钱吧!”
“可是我现在没有钱。”
他铁嘴钢牙,袁天刚给他噎的“咯喽”一声。
袁天刚身后,一个黑衣的随从笑道:“侯兄这么说话,就不对了。”
那人面容俊秀,只是双目紧闭,眼皮深陷,已是个瞎子,名叫罗乃文,有个绰号叫做“折花公子”,当日天光湖恶战,是巨灵号上屈指可数的幸存下来的高手,神通“移花接木”,能令双手在一切介质中往来自如,而无视距离。不料被伏羲宫离间,竟在开战之初便被众人围攻,双眼重伤,昏倒在地。不过,却也因此免于丧命。
后来袁天刚夺下巨灵号,清点伤亡时发现了他,一番救治之后,罗乃文侥幸不死,但终究成了瞎子。不过他灵力深厚,见多识广,“移花接木”又刚好适合借力的队形,因此反倒成为袁天刚最为倚重的一人。
“袁会长复兴海天会心切,却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各地分会,有钱出钱,有力出力,都不愧是会里的兄弟。可是袁会长到了这里,你这一口回绝,却未免也太没有诚意。珠霞港繁盛了上百年,你的家底何其殷实,水关告破不过半年,怎能伤及筋骨,你推三阻四,岂会令人信服?”
侯九斤垂着手,垂着眼,不停地抠着指甲,不说话。
“无多有少,阼州分会总要有所表示,侯兄,你们到底拿得出来多少?”
侯九斤抬起头来,乌黑的眼睛里,看起来满是无奈:“可是我们真拿不出钱来。”
“袁会长。”负责查账的随从忽而插话道,“珠霞港的账一塌糊涂。”他甩了甩那账本,简直像是被侮辱了,道,“两个月前开始,出现大笔去向不明的支出;一个月前开始,断断续续,到处是涂改;到了这个月,根本是鬼画符——烂账、假账我见得多了,这么敷衍的,我真没见过。”
“姓侯的,这件事你又怎么说?”袁天刚简直要出离愤怒了。
侯九斤坐在那,心不在焉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不快:“我假装尽忠职守,你假装什么都知道不好吗?”
“侯兄,你是有什么苦衷吗?”罗乃文问道。
“没什么苦衷。”侯九斤道。
然后“咔嚓”一声,议事厅的地板蓦然裂开,袁天刚一行人猝不及防,已是一股脑儿地摔下了一层的库房中。
二、
——有埋伏!
袁天刚等人脚下一空,已经反应过来。半空中,九个人已经结为倒宝塔的阵势,“腾”的一声,落下地来,已是严阵以待。
可是预想中的攻击,却没有马上到来。那巨大的仓库,空旷、高大,一件货物都没有,只有从房顶上垂下的一幅幅纱幔,将整座库房层层掩掩地遮蔽起来。纱幔上龙飞凤舞,都写着奇怪的字,有的是“哗”,有的是“啪”,有的是“毕剥”,有的是“簌簌”。
立柱上挑起的火把,光芒穿透纱幔,形成一团团或红或绿的光晕,空气中弥漫着松香、檀香与霉烂混合的味道。
“咔吱”一声,头顶上的议事厅暗门骤然合拢,仓库中的光线又是一暗。
“侯九斤!”袁天刚叫道,“你什么意思!”
沉默,不知从何而来的微风,轻轻吹动纱幔,带得火把跳跃不已。
“这是我们阼州分会,解决敌人的地方。”侯九斤的声音忽然在远处的纱幕后响起,“先礼后兵,能谈就在议事厅谈,谈不拢,翻板一掀,送下仓库。四下里的兄弟,挠钩一搭,绑了沉入回龙江。”
“你他娘的背叛海天会!”
“袁天刚,咱们本来井水不犯河水。你想当总会长就当去,你想重振海天会就振去,可是你不能动我的钱,我没有钱,有钱也不能给你。”
“动个屁,你背叛海天会,今天本会长就要你的命!”袁天刚大叫道。他的样子看起来很生气,但奇妙的是,心里其实充满了喜悦。他几乎是毫无阻碍地当上了海天会会长,到底有多少人服他,又有多少人对他阳奉阴违呢?对他来说,那些跳出来反对他的,能够被他用拳头和力量消灭的属下,反倒更可以令他安心。而能够以海天会会长的身份,诛杀叛徒,无疑更是他立威正名之战。
他一把掀开眼前的纱幔,追击侯九斤。可是纱幔背后仍是纱幔,侯九斤的声音飘忽,一时不知他到底藏身何处。
“来到这里,已是你的死期了。”侯九斤冷笑道。
“腾”的一声,一幅红色的、写着“叮咚”的纱幔蓦然鼓起,一只拳头如同利箭,破空打来。
“来得好!”袁天刚大喝一声.
他以倒宝塔的阵型迎敌,闪避不易,可是正面的硬碰硬,却从未输过。眼前纱幔一扬,他便已左手一翻,往那拳头的手腕上叼去。身后八个人的力气一起灌注于他,他的手臂摆动,快得抡出了一道虚影,“啪”的一声轻响,已将侯九斤的手腕抓个正着。
“雕虫小……”
“砰”的一声,他的脸上已着了一拳。
袁天刚握着的侯九斤的手腕,在那一瞬间蓦然拉长。在袁天刚的虎口后,猛地再向前一探,绕过他的格挡,端端正正地一拳打在他脸上。
那一拳二度弹出,以寸劲发力,又快又狠,打在袁天刚的脸上,登时发出一声脆响。袁天刚大喝一声,握着侯九斤的手腕再一扯,右拳挥出,直击纱幔后隐藏的侯九斤。
只听“咯咯”声响,侯九斤那条自纱幔后伸出的赤裸的、瘦长的手臂,蓦然间又拉长了数尺。
袁天刚满打算将他拉出来打,一身的力气使了个空,登时也是一个趔趄。
“啪”的一声脆响,袁天刚的右拳打偏,正中身旁一道白色的、写着“二三三三”的纱幔。拳风刚猛,竟将那轻垂柔软的纱幔直接击碎,丝丝缕缕,扬起半天。
与此同时,那条被袁天刚叼住的手臂“唰”地一缩,已趁机挣脱,缩回纱幔之后。
一来一往,袁天刚已吃了不大不小的亏。
“侯九斤,这就是你的通臂拳?”袁天刚冷笑道,“蚊子叮一般,有个屁用!”
侯九斤的神通“通臂穿心”,正是以通臂拳入门,令两臂互通,一拳可以打出两臂的长度,动手之际可以令人猝不及防。可是袁天刚借力之后,周身气劲澎湃,那一拳虽然打在他的脸上,却也自然生出反弹之力,令他毫发无伤。
“是不是蚊子叮,要看叮在哪里。”侯九斤的声音冷笑道。
袁天刚正寻找他的藏身位置,蓦然觉得,自己的身体一阵空虚。身后八个随从灌注到他体内的澎湃力量,忽然间消失大半,而那消失竟不是由他操控的。骤然褪去的力量令他有一脚踩空的感觉,整个人都是一个踉跄。
“怎么了?”他回过头来,便见自己的身后,罗乃文正在向后倒去。
罗乃文一向站在袁天刚身后的第一排,一掌搭在袁天刚肩上,是向袁天刚灌注的一半力量的通道。他虽然目盲,但是听声辨位,兼顾左右,却从未失误。可是便在方才,侯九斤的通臂拳被袁天刚握住之后,其实已穿透了袁天刚的封锁,再借着袁天刚的一扯之力,第三次伸长,却是从正面打在了罗乃文的额头上。
那是他们结阵以来,从未有过的事,罗乃文防不胜防,登时中招。
他们借力给袁天刚,袁天刚体内气劲澎湃,近乎是金刚不坏之身。可是相应的,罗乃文他们却连自保之力都降至了最低,侯九斤的一拳打在罗乃文的额上,罗乃文连皮肉的弹力都欠奉,那再三而竭的一拳,登时如铁锤袭面,打得他头晕目眩,仰天便倒。
罗乃文一倒,搭在袁天刚肩上的单手,登时脱落。他身后通过他而向袁天刚传导的力量,也登时断流。
袁天刚骤然失去力量,顿生不适,身子才一晃,纱幔飞扬,又有一只脚蓦然踢到。
那脚连接的小腿长得无边无际,简直像是自虚空中翻起的一条怪蟒。“咚”的一声,自袁天刚的肋下穿过,又将他身后第一排的另一人踢得倒飞而起。
——原来侯九斤的通臂拳,已经连腿也练成了!
第二排的两个人全都脱了手,袁天刚借来的力气,登时全被掐断,变回了只有常人气力的乡下粗汉。
纱幔剧烈抖动,一条人影如同旋风般弹起,在纱幔上留下一道螺旋的黑光。那瘦瘦高高的侯九斤终于现身,以上示下,一跳,便落入到他们散乱的阵型之中。
“砰砰”连声,他拳脚齐发。通臂拳的神通作用下,他的身体如同一团不断绽放又熄灭的烟花,手脚以匪夷所思的长度伸缩,如长刀阔斧,将四周的敌人打得人仰马翻。袁天刚所带的这些人,原也都武艺过人,不是没有回手之力,可是因为借力之术被打断,本身的力气正自动荡不已,登时应接不暇,转眼间,已给他尽数打翻。
“你……”袁天刚回过头来,还来不及说话,已被侯九斤当胸一脚,踢得一跤坐倒,余势不歇,又是向后一滚。
纱幔掀开,侯九斤冷冷地向他逼来。
“你的神通根本上不得台面,天光湖总会没人了,才让你捡了个便宜。”侯九斤冷笑着,影子投在纱幔上,瘦长扭曲,“什么借力之术,出其不意还可以,一旦为人重视,要破你的阵势,简直易如反掌。而一旦没有了别人给你借力,你就是一个罗会长捡回来的泥腿子而已。”
他站在那里,修长的双臂垂下,一双乌黑的眼睛,冷冷地酝酿着杀气。
袁天刚坐在地上,不住向后退去。他和能给他提供力量的人,越离越远了,可是令人战栗的紧张感,却令他的心中生出了难以遏制的兴奋。
“姓侯的,你是想夺我的位子?”
“俗不可耐。”侯九斤冷笑道,“我为极乐圣母鞠躬尽瘁,岂会在意这些名利俗物?只是极乐圣母不想徒增麻烦,才让我对你敷衍一二。谁知你却不知好歹,一味紧逼,那么没有办法,只好把你永远留下了。”
那是他第一次说到这个名字,袁天刚敏锐地注意到了,冷笑道:“极乐圣母……那又是何方妖孽?”
“大胆!”侯九斤大怒。
“胆要不大,我怎么敢当这个会长!”
袁天刚从地上蓦然站起,他的腰不弯,膝不挺,整个身子就在单手一撑地的时候,已经笔直地拔起,力量之大,显然已不是他一个人所能有的。
“拦我路的人,统统必死!”袁天刚大喝一声,一拳向侯九斤胸前打去。
这一拳离得极近,侯九斤果然已经躲闪不及。“咯”的一声,他的胸口蓦然向下塌去,“通臂穿心”是令他能够灵活地控制自己周身骨骼的神通,在这一瞬间,他的胸骨拆开,脊柱突兀地向后折起,后背上登时鼓起海碗大小,四四方方的一个包。
与之相对应,在他的胸口上,也立刻塌下了一个碗大的空洞。那空洞出现得毫无征兆,袁天刚的一拳,便以半寸之差,在他胸前的空洞中力尽,不曾触及皮肉。
拳风澎湃,“噗”的一声,侯九斤胸襟尽碎,他大叫一声,一个翻身,已是随着一口鲜血喷出,倒跃回纱幔之中。
袁天刚收拳,猛地挺直身子。在他的身后,一只突兀地从他背心伸出的手,轻轻搭在他的肩膀上。
而在距离他三丈开外,罗乃文仰面摔倒在地。他紧闭的双目上,眼皮深陷。而他一手向旁摊开,正与附近的一个随从单手相握,而那个随从的手,再握住另一人,曲曲折折,八人连成一线。
而罗乃文的另一手折回,却已插入他自己的胸膛。
——罗乃文的神通“移花接木”,专可以令自己的双手,跨越空间,在相同的介质中穿越。这一手探入自己的身体,另一头便在袁天刚的身上探出。
袁天刚深谋远虑,这么长时间磨炼这借力的阵势,其实只是一个幌子。它真正的厉害之处,正是在于只要有罗乃文,他借力的通道便永远不会真的被掐断。
“侯九斤!”袁天刚大喝道,追着地上侯九斤的血迹,一路追去,“你跑不了了!敢和海天会作对,天涯海角,本会长也要把你和你那极乐……”
碍事的纱幔被他扬得上下翻飞,一重重如同蝴蝶的彩翼。火光跳跃,到处是晃动的影子。松香味、檀香味、霉烂味、血腥味,好像一瞬间都变得浓烈起来。袁天刚掀开又一重青色纱幔,眼前一花,已经出现了一个人形。
那人坐在一尊白色的莲台上,与常人同高,白衣光头,是一个瘦小的僧侣。
袁天刚一愣,硬生生止住前奔的身形。手上蓄力,凝神一看,只见那人满面皱纹,约摸有五六十岁,竟然是个尼姑。
“你就是极乐圣母?”他脑筋一转,大声问道。
那老尼闭目合掌,状甚庄严,听见袁天刚问话,一言不发,忽然将掌一翻,喝道:“雷!”
“轰隆”一声,她掌心通红一片,像是写着一个字“隆”。
“轰隆隆!”
一瞬间,雷声大作。仿佛有数不清的雷电从天而降,从她的掌心中流窜而出。纱幔碎裂燃烧,袁天刚周身剧震,手脚酥麻。眼前电光流动,脑中一片空白,就连移动一下身形,都已是难于登天。勉强坚持片刻,终于昏倒,直挺挺地栽倒在地。
三、
喧哗……日光白亮……
“哗啦”一声水响,袁天刚周身刺痛,猛地睁开眼睛。刚从他头顶上浇下的江水,冰冷刺骨,在他赤裸的身上蜿蜒而下,如许多小虫爬过。
时间已不知过去了多久,他现在是被绑在一座木架上,上身无衣,两臂大张,难动分毫。而他的眼前,放着两口半人多高的大铜缸,缸的前面,又有一片黑压压的人群跪伏在地,远远地蔓延开去,男女老少足有千人。
——他想过这样的场面,可是不是自己被绑着的时候。
他现在无疑是在会馆前方的广场上,而环顾左右,罗乃文等人全都不见了踪影。广场上的木板已经换好,而南边的照壁也掀开了罩布,露出上面的画像:红日出海,佛光万道,海天之间一个白衣老尼,袍袖飞扬,合起的双掌上,笼着淡淡的光华。两旁几个朱砂大字,道:极乐如愿,圣母慈航。
袁天刚反应过来,心中满是悔恨。原来在他们到来之前,这里早已是被那“极乐圣母”占领了的。那时只要揭开那照壁上的罩布,一切就可以真相大白!
“极乐圣母,普渡慈航。”侯九斤的声音忽然在他身侧响起,道,“她大慈大悲,为我们消灾解厄,救苦救难,可是却也并非任人欺凌。有人怀疑她、攻击她,必永入地狱,千刀万剐。”
袁天刚艰难地望向他,侯九斤这时穿着一件褐布法衣,新剃的光头一片青光,俨然已是一个僧人。而双目圆睁,哪里还有和他会面时的恍惚。
“侯九斤!”袁天刚又惊又怒。
“这个人,意图谋害圣母,已为我们擒获。今日天火焚身,各位信徒可以一睹圣母神迹!”
跪伏的人群深深叩首,齐声颂道:“极乐圣母,圣感动天。”
上千人的声音,一同发出,轰隆隆地地动山摇。袁天刚首当其冲,更觉惊心动魄。他们先前时来到珠霞港,还在奇怪民生凋敝,简直想不到,这么多、这么狂热的人,一直以来都是藏在这里。
袁天刚被绑在那里,刚才还被江水激得发抖的身体,一瞬间,已起了新的战栗。
——又一次……他是被这些氓众所抛弃了吗?
记忆中,那些贪婪愚昧的饥民的脸,重新浮现在他面前。当他能够救他们的时候,他们把他当成了救世主,跪在他的脚下;而当他失败的时候,他们把他当成了路边的一条野狗,简直像是要立刻将他杀了、吃了。
细碎的脚步声响起,那极乐圣母已经来到袁天刚的正前方。
光天化日,袁天刚终于看清了她的脸孔:她大约有六十多岁,一身素白僧袍,瘦小枯干,皮肤暗黑。她脸上满是皱纹,乍看上去,颇为慈眉善目、德行高深。可是袁天刚只一看到她,立刻就已经知道,她绝非什么圣母、高僧,因为她的眼中有光,莹然闪烁。
——那光,袁天刚在自己照镜子的时候,时常看到。他最清楚,那不是希望,不是智慧,而是欲望,求之不得、贪得无厌的欲望。
“你是骗子!” 一瞬间,他蓦地愤怒起来。
极乐圣母愣了一下,脸上神色微微一变。可是她背对着上千跪伏的信徒,那细微的变化除了袁天刚,根本没人看到。
然后,她恢复了自如,脸上露出了残忍的笑意。
“我赐你天火之刑,无色无声,焚心自毁。”
她狞笑着,眼中的市侩、残忍更显,像一个抓到老鼠,要用鞋底打死的乡下老婆子,提起双掌,合于胸前……袁天刚登时想起,他与那老尼相对时,她翻掌放出雷电的情景。
“你是假的!她是假的!你们的什么圣母,她是骗子!救命!救命!”袁天刚不顾一切地叫道。“天火之刑”是什么,他固然无法知道,但总归不会是什么享受,恐惧狠狠地攫住了他,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想要活下去。
极乐圣母合拢的双手就已经一分,左掌忽然向袁天刚的面前推来。她的手心上,通红一片,用朱砂写了一个字。“呼”的一声,一阵热风自极乐圣母的掌心涌起。袁天刚的身上,已经着起火来。火源不知何在,而赤红的火苗已猛地将他全身包裹起来,火舌燎过他赤裸的皮肤,嗞嗞作响。袁天刚登时痛不欲生,大声惨叫出来。
信徒们欢声雷动,排着队在袁天刚与极乐圣母的身前走过。他们敬畏地望着袁天刚,毕恭毕敬地握一下白衣老尼的手,再向前走,向铜缸里投入金银首饰。握手那小小的动作,令他们又哭又笑,一把把的金银扔下去,左边一口铜缸,转眼已经堆得冒了尖。
“妖魔小丑,装神弄鬼!”
就在这时,众人头顶上,忽然有人大喝一声。
一个人影出现在广场后方,会馆的楼顶上。他背光而立,令人难以分辨面目,然而狼腰长腿,身材高大。他的两臂微微垂下,手中各伸出一道三尺长短的灿然金线,站在屋脊之上,虽然一人,隐隐然,却有千军万马之势。
“再吃我一锏!”那人大喝一声,已从楼顶上一跃而下。
金光盘旋,如同两道飞舞的流星,轰然直向那极乐圣母砸去。人未到,激起的劲风已令老尼衣袂激飞。而就在这时,侯九斤立刻从旁拦截:“败军之将,还来找死!”
原来先前这人已来捣乱过一次,神通十分难缠,后来虽然全靠极乐圣母出其不意地将之逼退,却也将广场打坏多处,袁天刚他们来时所见的修缮正是因此而起。
可是这一回,侯九斤却早有准备。眼见那人落下,侯九斤立刻旋身出脚,一脚侧踢,“喀”的一声,左足如同一柄巨斧,猛地向那人斫去。
“咯咯”的声响,如同爆豆,不绝于耳。侯九斤的躯干、头颅迅速干瘪下去。没有纱幔的遮挡,他的“通臂穿心”罕见地暴露在众人的眼前:不仅是手臂四肢,他的身体已经真正变成了一个可以随便变形、尽量拉伸的皮囊,而皮囊之下的骨骼、筋肉,却可以随意流动、组合。
于是在这一瞬间,他的骨肉几乎全都集中到了那侧踢的一条腿上去!
于是他的整个人赫然变成了一条撑在地上的两尺长的右腿,和斫向来敌的两丈长的一条左腿!
“嗵”的一声,长脚与金光相撞。
那一腿倾尽全力,来敌受他一挡,落势一偏,在极乐圣母身旁五步之处坠地。
“咔嚓”巨响,刚刚修好的广场再次被那人砸出一个深坑。断裂的木板四处翘起、弹开。烟尘翻滚,木屑四溅,信徒四散奔逃,一口装满了宝物的铜缸受到震动,轰然翻倒,金银珠宝撒了满地。
在这一瞬间,侯九斤已跃上半空!
他踢中了来敌的左脚,被那人手中的两道金光锁住,死死压在身下。于是敌人砸入深坑,反倒将他撬上了半空。
半空中,侯九斤周身骨骼又已重组——
他的左腿迅速收短,那使得他的左腿简直像是一条绷紧又缩回的弓弦,而他就是被“弹”向那敌人的一枚弹丸。他的上半身在飞向那里时,已经恢复如常,紧握在身前的双拳变得如同铁钵。拳面下,由右腿腿骨形成的骨刺森然凹凸,如同兽牙,借势向前一冲,狠狠咬向硝烟中的来敌。
“来得好!”硝烟中,那个人以左手的金光格挡,右手的金光已当头向侯九斤头顶砸下。
——那正是侯九斤所期盼的!
划破硝烟的金光,是一柄闪闪发光的瓦面长锏。金锏沉重,上面小篆铸文,写道:气吞山河!金锏挂定风声,发出似是千军万马一声吼的巨响,向侯九斤打来。
可是在那声势浩大的一锏之后,另一道无声无息的金光,则已向极乐圣母扫去。
——锏上铸字:独当百万!
那正是这人的难缠之处,只要他击中极乐圣母一次,侯九斤他们,就是输定了!
侯九斤两眼一翻,周身骨骼再变,胸骨肋骨臂骨胫骨一层层地叠上颅骨,他悬空的身子一下子瘫软如泥,而额头上却鼓起半尺余厚的骨甲。“砰”的一声大响,“气吞山河”金锏正中额头,巨力袭来,登时将侯九斤狠狠向后打飞!
可是同一时间,极乐圣母却也猛地飞起!
侯九斤在硬吃那一锏时,周身的骨骼一半汇聚头顶,另一半却又通入了右臂。他的右臂蓦然加长,抢在那柄“独当百万”金锏之前,抓住了极乐圣母。于是他被金锏打飞,也便立刻带着极乐圣母离开了来敌的攻击范围。
那来敌大喝一声,手中一对金锏一错,正要追击,极乐圣母却在半空中猛地向他挥手!掌心中一个朱砂红字,写道:嗡。
那敌人正在追击的脚步猛地一个踉跄,原本冷酷无情的一双鹰眼,蓦然一阵涣散。脚下一慢,他反手一锏,重重抽在自己背上,“啪”的一声,锏声沉重,他的脸色也不由变了变,不过眼神总算恢复如常。
侯九斤和极乐圣母这时已飞向身后的仓库。侯九斤人在半空,周身骨骼已“咯咯”复位,软绵绵的身子重新撑起骨架,落在地上时,落足又如钉子一般稳健。他的脸上满是鲜血,先前当头的那一锏,终究令他受伤。可是他怀抱极乐圣母,却丝毫不以为意。
“吱呀”一声,仓库大门打开。
“驱鬼将军,有种,你进来!”他冷笑一声,闪身便进了仓库。
四、
袁天刚陷身在火海中。火在燃烧,烧得他全身焦烂,毛发尽脱。可是奇怪的是,他却无法死去。无处不在的火令他肝胆俱裂,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如钢针攒刺的双眼中,一片赤红。耳中所闻,只是火焰跳跃发出的“呼呼”声。
“呼呼呼呼呼呼呼呼……”他在火焰的地狱中惨叫着、挣扎着,但却无法挣脱绑着他的绳索。疼痛令他的头脑一片空白,直到身上蓦然一凉,痛楚稍稍缓解,他才听到一阵低沉的惨叫声。
——那是他不顾一切、已经嘶哑了的哭号。
他的身上湿淋淋的,是有水从头顶上浇落,才令他身上的火焰熄灭。
“醒醒……醒醒!”有人在他耳边大叫着。
袁天刚大睁着眼睛,被火焰烧得干枯的双眼,艰难地找回焦点。在他面前,站着一个高大的男子,他有一张赤红的脸膛。在两道纠结浓密的眉毛下,是一双食尸鹰一般的眼睛。虽然一身布衣,但却有统率千军万马的气概。
……这个人的样子,他竟似在哪里见过……
“没有火!”那人见他神志清醒,又再叫道,“记住!所有的火,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是一场梦!”
随着他说话,袁天刚身上的积水流完,凉意稍退,火焰又烧了起来。
“救命……救命!”袁天刚又叫起来。
那人的脚下居然已经准备好了几桶水,这时马上又提起一桶,往袁天刚的身上泼来。
“极乐圣母是个骗子,她用妖法让你认为你身上着火了,但其实是你自己在吓自己!”趁着凉水灭火,袁天刚神志稍稍清醒,那人马上又叫道。
没有火?这回袁天刚终于反应过来。火焰究竟从何而来、烈火为何烧他不死,一旦有了这些怀疑,他身上的火势登时大减,那人再在他身上泼下第三桶水,袁天刚终于确定,自己身上果然没有火,十分安全。
那男子见袁天刚不再发狂,这才将他从木架上解下。袁天刚周身剧痛,低头一看,身上满是燎泡,仿佛真的被人用火烧过似的。
“这是……什么神通……”他哑声道。
“你居然知道神通?”那男子稍稍意外了一下,笑道,“怪不得你可以这么快就从极乐圣母的‘掌心雷中走出来。”
“掌心雷?”
“那老尼姑的神通,是能将她掌心的拟声文字,化为随心所欲的声音。她写下的文字,合在掌心,只是文字;张手打出,便能化作真正的声音。人对声音的记忆,其实极为深刻。她打出的那声音,激活人的记忆,便可将那声音所代表的东西、场景,重现并放大在你的身上。”
袁天刚第一次与那老尼遭遇之时,老尼大喝一声“雷”,然后亮掌。
——袁天刚长这么大虽然不曾遭受电殛,但却曾亲见乡下邻人,被雷劈得如同焦炭——雷声隆隆,他因有了这样的联想,而痛遭电击。
——而第二次,则是代表火焰的“呼”声。
“那老贼尼!”袁天刚恨声道。
“你被她困入到无形之火中。因为你太过相信这一点,故此身上虽然没火,却也起了燎泡。因此在她的信徒看来,你是在被‘无形无色的天火焚烧,无疑已是神迹。你最后可能会自己把自己给吓死,但你的死,正可令她的威信大增。”
九死一生,袁天刚心有余悸,道:“多谢将军相救!”
那男子哈哈大笑,道:“举手之劳……”一语未毕,忽而反应过来,惊道,“你知道我是谁?”
“左手锏独当百万,右手锏气吞河山。不是阼州水关上的驱鬼将军至此,天下间又有谁有这般气势。”
那人无疑正是驱鬼将军。
二百年前,大臧立国,调集三万降兵修筑阼州水关。怨气拦江,凝成一对金锏,右锏开山裂石,左锏却能夺人的神通,代代相传,落入驱鬼将军手中。他镇守水关十数载,终于遇上蔡紫冠一行拔除金尸,大破水关,他于是只身离去。
这半年多来,他一个人在珠霞港过活,隐姓埋名。蔡紫冠一行决战辛京,他虽有耳闻,却从未有再出山的志向。
——他早已受够了那些为了伟大目标、崇高事业而做出的牺牲。
有意无意地,他与那些“天下大事”保持着距离。
整个世界,因为自由而变得广阔起来。收在箱底的一双能役鬼驱神的金锏,不觉暗淡了光芒。可是他那一颗沉重的心,却终于渐渐轻盈。就在这时,那不知来历的极乐圣母却突然在珠霞港崛起,以神通惑人,敛财害命,短短两个来月,偌大一座珠霞港,已不知发生了多少家破人亡的惨剧。
驱鬼将军忍无可忍,终于动手降魔。不料离了水关之后,双锏的威力大减,而极乐圣母的“掌心雷”甚是厉害,双方几次交手,他竟都未讨得便宜。这次重整旗鼓之后再来,虽然仍未除掉极乐圣母与侯九斤,却先救下了袁天刚。
“我是海天会新任会长。”袁天刚介绍道,“我曾押船过关,与将军有一面之缘。”
驱鬼将军那时在水关日理万机,自是记不住那么多过客。见他认识自己,倒也不以为意。
“极乐圣母的信徒虽已给我驱散,但她和那个会缩手缩脚的家伙,如今就在会馆下层的仓库中,我要去除掉他们,袁会长可以自便。”
“我也去!”袁天刚道,“海天会是我的产业,谁也别想夺走!”
他站起身来。身上的剧痛令他踉跄了一下,只靠“相信”,他的身上居然就出现了这么严重的伤势,他在愤怒、惊恐之余,却更生出了一种对自己的力量重新认识的骄傲。
两个人来到仓库门口,推门而入。
仓库中,仍是挂着一层层纱幔。没有火把,但是四壁上的气窗打开,一道道或明或暗的光柱投射进来,将四下里照得一片青白。纱幔像是在湖底摇曳的水草,上面写的拟声的字,忽大忽小、忽远忽近,令人目眩。
极乐圣母和侯九斤消失在重重纱幔后,不知何处。
极乐圣母的神通只能是写在掌心,近处观看,才能有效。而侯九斤的通臂穿心,却颇可及远。要在和侯九斤对战时,防止极乐圣母突然出现,那才是这一战能否取胜的关键。
“袁兄,”驱鬼将军忽然道,“你知道极乐圣母,为什么一下子有了那么多信徒吗?”
大敌当前,他居然开始聊天。袁天刚愣了一下,道:“我不知道。”
“那是因为,她的‘掌心雷除了可以令人感到痛苦之外,还可以令人感到快乐。一个拟声词,在被她引导后,可以在不同人的想象中,形成不同的效果。比如曾令你痛苦万分的‘呼字,对你来说是焚身必杀的烈火;而对失眠的人来说,则是酣眠时的鼻息;对筋疲力尽的人来说,是心满意足的长叹……所以,她每次接受信徒的朝拜,通过谈话,偷窥信徒的渴望与畏惧,然后在掌心写字,视信徒捐献的财物多少,令他们畏惧或快慰。”
原来那神通竟有这般妙处,袁天刚跟着驱鬼将军深入仓库,心中却忽地一动。
“而据我所知,贵会的侯九斤之所以对她忠心耿耿,全是因为极乐圣母给了他特殊的优待,找到了最能令他满足的声音——‘噗。”
“……‘噗?”袁天刚莫明其妙。
“只要极乐圣母在掌心放出‘噗字,侯九斤便会体验到对他而言最快乐的事。他因此才不惜背叛海天会,死心塌地地信奉极乐圣母。你猜,那到底是什么声音,而它到底能给侯九斤带来什么样的快乐?”
纱幔飞扬,“啪”、“砰”、”叮”、“沙”,漫天翻卷。“噗”字到底有什么奥秘,袁天刚不由浮想联翩。一个写有“噗”字的纱幔刚好出现在他们的眼前,显得格外醒目,然后,突然,长拳如虹,裂幔而出,侯九斤终于按捺不住,已经一拳打来。
“不许说!”侯九斤大叫道。
“等的就是你!”驱鬼将军大笑着,双手金锏翻出,迎着侯九斤重重敲下。“气吞山河”,凝聚前朝降军的怨气,一锏击出,金戈铁马,雷霆万钧。
“我和你拼了!”侯九斤脸色铁青,疯了一般地扑上。
也不知那一声“噗”,对他到底意味着什么,又暗藏了什么隐情。一向颇为冷静阴沉的侯九斤,这时却势如疯虎,再也不加隐藏地强攻起来。只见锏影拳风,两人一瞬间已不知对了多少招。
“噗!”袁天刚忽然在一旁叫道。
驱鬼将军哈哈大笑,侯九斤脸色更差。
“噗噗噗!”袁天刚持之以恒地叫道。
侯九斤即使在通体骨骼变化之余,脸色却也已经红到了肚脐。
“中!”“独当百万”金锏横扫,侯九斤蓦然惨叫一声。
这时他正将周身骨骼外扩,如同巨人一般追打驱鬼将军,而这一瞬间,终于露出破绽。
“独当百万”的金锏正中他的背心。金锏离开伤处,一张绿底黑字的当票轻飘飘地飘落。
“拔骨剥皮头重脚轻。忽长忽短坚不可久。”
——神通抵当!
——那正是驱鬼将军的看家神通!
“扑通”一声,侯九斤倒在地上,被抽离了神通之后,变形的身体迅速变回原样。
驱鬼将军稍稍有些喘息,与此同时,他的双眼一阵模糊。他的金锏离了水关之后,威力大减。左锏“独当百万”固然可以抵当神通,但却需要付出相应的代价。过去鼎盛之时,他只需几个铜钱就可以“当”来天下无敌的神通,如今只是一个通臂拳的修炼,却已经令他力有不逮。
——速战速决,这也是他以言语引诱侯九斤现身的原因。
“我们必须再快一点。”驱鬼将军道,“你先把侯九斤的当票收着,这样他暂时就已是无用之人!”
“是……是!”袁天刚说着,将侯九斤的神通“当票”收在怀中。
“可是……‘噗到底让他想到了什么?”
他们大步向前,没有了侯九斤的护法,极乐圣母只能写于掌心的“掌心雷”不能及远,只需小心提防,便已再无威胁。
驱鬼将军叫道:“极乐圣母,你的掌心雷,威力不过三尺。今天就是你的报应来了!”
“唉。”只听远远地,极乐圣母叹了口气。
“在那边!”袁天刚斗志高昂,一辨出方向,立刻叫道。他掀开纱幔就往过赶,可是走了两步,却忽听身后“哗”的一声。袁天刚吃了一惊,回头一看,只见驱鬼将军右手金锏挑开一片纱幔,正在一个迈步向前的姿势中,却已两眼发直,浑身僵硬。
——驱鬼将军已中了“掌心雷”?
只见驱鬼将军双手乱舞,“叮当”声中,金锏脱手坠地。他仰面摔倒在地,手刨脚蹬,竟似是在游泳。
极乐圣母“咯咯”的笑声,又在看不见的纱幔背后,阴森地响起。
五、
“驱鬼将军,现在大概已经坠入回龙江江底了吧。”极乐圣母的声音远远响起,道,“我给放了个水流的‘哗字,对于常驻水关的他来说,第一反应,大概就是浩浩汤汤的回龙江了吧。在那无边无际的江水中,就让他一直游到筋疲力尽,终于溺毙吧!”
袁天刚冷汗淋漓,他冲向驱鬼将军的身前,挑起纱幔,极乐圣母并无踪影。
——那么她是如何令驱鬼将军陷入掌心雷的?
——如果只有写在掌心的文字,才能令神通发作,那么她是如何把手伸到驱鬼将军眼前的?
飞舞的纱幔,令人目眩神迷,难道驱鬼将军的情报有误,这些写在纱幔上的字也有效果?
他捡起驱鬼将军的金锏,入手沉重,挥舞两下显然在他手中并无神通。连忙又蹲在驱鬼将军身边,叫道:“驱鬼将军,你醒醒……”
驱鬼将军脸色铁青,憋着一口气,在他怀中挣扎不已。
“呵呵。”极乐圣母的声音笑道,“这人警惕乖觉,以往对我的掌心文字总有防范,即使看了,也能及时觉醒,这回吃了个结结实实,看他还能逃得出来。”
袁天刚慌里慌张,正要放开驱鬼将军,忽然眼前一花,驱鬼将军的胸前骤然已伸出一只手!
——手?
“你好像很怕雷声啊。”极乐圣母笑道。
那只虚握成拳的手,蓦然张开,掌心一个字“隆”!
“轰隆隆——”一瞬间,天雷降下!
又来了!轰隆隆,数不清的雷电,裂破天穹,落在袁天刚的身上。金色的雷电,如同巨蟒,将他绞杀在半空之中,袁天刚两眼翻白,毛发箭指,皮焦肉烂,口中喷出火焰,耳中冒出青烟。
——可是没有雷电!有一个微弱的念头,一直在袁天刚的心中回响。
微弱得如同雷暴中的一棵小草,随时像要被烧焦、被拔起,但颤抖着,却一直屹立不倒。
——这些都是“掌心雷”造成的幻象。
可是,如果是幻象,那他身上如同被一万根烧红的缝衣针攒刺的痛感,又是从何而来?袁天刚挣扎着,想要相信那样的真相,却又无法真的相信。
那棵心中的小草,边缘被雷电打得枯黄发焦,簌簌抖动,像是随时要折断。
即使明知这一战的关键所在,他却也无从把握。即使明知道输了这一战,他只怕就会失去性命,他也无从奋起。
再一次、又一次,他站在自己人生的顶点上,只差一步就可以登天,但是一失足,却又摔了下去。
——摔进永远没人看得起的平凡世界。
——摔下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终究只是一个普通人,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家世,没有什么非凡的奇遇,即使不择手段地窃取了不属于自己的权势,却也会因此而摔得更重,死得更惨。
极度的不甘充溢于他的心间。他又想到了自己在普抱寺外,集结饥民,成为数万人的大救星的样子;他又想起了天光湖里,他几拳打死伏羲宫的杀手,在火海中受海天会、四镖联盟感恩戴德的风光……
那么这一切……便终将都离他而去了?
——不行!决不可以!
那棵小草在雷暴中颤抖、战栗,终于连同根下泥土,一起被炸上半天,化为齑粉!
可是下一瞬间,在小草的根下,一株毒藤蓦然蹿起。
极乐圣母在一个人的扶持下,慢慢走出纱幔。
扶她的人双目紧闭,行走进退,还需要她的指点,竟然是个瞎子——正是袁天刚带来的折花公子罗乃文。
袁天刚站在原地,两眼失神,浑身颤抖,似是仍被无形的雷电,不断轰击。
“呵呵,罗公子,多亏了你的神通,才令本座一举战胜两个强敌啊。”极乐圣母微笑道。
刚才的一瞬间,正是罗乃文以自己的“移花接木”神通,拿住了极乐圣母的手,从而将极乐圣母蕴含掌心雷的手,通过相同的介质,先后送到驱鬼将军与袁天刚的眼前,令他们两个猝不及防,深陷幻境之中。
“不要再给我听那声音了……”罗乃文颤声道。
他脸色惨白。与其说是他扶着极乐圣母走,倒不如说是受她挟持。他们一行被极乐圣母拿住之前,他曾在袁天刚身上使出自己“移花接木”的神通。结果被极乐圣母想到了利用的办法,于是一番折磨,他的意志已被那老尼彻底摧毁。
极乐圣母摧毁他的,就是一个声音“啵”。
——轻柔的、满含弹性的一声柔响。
——仿佛午后的池塘里,一个黏稠的水泡破裂。
——却是痛苦的,眼珠被刺破的声音。
反反复复,那老尼用声音让罗乃文回忆起自己失明的那个瞬间,他此生最痛苦的那个瞬间,从而终于令他成了唯命是从的奴隶。
“你从此与本座好好配合,本座自然不会亏待了你。”
两人来到袁天刚的近前,极乐圣母看着那被“雷击”打得浑身颤抖的男子,森然一笑,自袖中拿出一柄短剑。
她本是乡间一个神婆,半生靠给人跳神请鬼骗吃骗喝。老来,却因得了“掌心雷”的法宝,索性刮了个头,换了身衣服,成了个受人膜拜的极乐圣母。可是心中,却仍是那个动辄耍赖斗狠的妇人。
海天会阼州分会,因有了侯九斤,而早已被她视为自己的财产。袁天刚作为总会会长来到,自然是她最大的敌人。先前时,她也起过收服袁天刚,顺势控制整个海天会的想法,可是袁天刚反抗之激烈,终于令她绝了这念头。
——那么,便只有杀了他!
“哧”的一声,短剑刺出,可是中途手腕一紧,却给袁天刚抓了个正着。
对于袁天刚来说,他视野中的那些雷电似乎从未止歇。从天而降的金色电光,始终充塞他的视野,仿佛金色的荆棘,劈头盖脸地抽打在他的身上。他周身剧痛,被强光刺激的双眼在闪电暗淡的瞬间,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可是就在这真实得令人无法逃离的“幻相”之中,另一种东西,被他强行分辨出来。
——那是“愤怒”。
——不甘于命运的愤怒!
——那是超越一切幻相,源自无尽欲望的愤怒!
贯穿天地的电光里,一个白色的巨大身影向他走来。那身影轮廓模糊,面目不清,笼罩着一层令人无法看穿的白雾,可是当“它”从袖子里抽出一样东西的时候,那细长的形状还是透露出极度的危险。
疼痛,被雷电击中的身体虽然已经焦烂,但那疼痛却已渐渐恢复到可以忍受的程度。
——不,因为疼痛,他甚至被激发出了更强大的力量!
白影一剑刺来,袁天刚一伸手,就已经抓住了“它”的手腕,然后反手一拧,“噗”的一声,已将那短剑刺入白光之中。
一瞬间,雷声大作!数不清的闪电,一瞬间像是要将天地熔化。然后雷声止歇,四周的景致一暗,慢慢地回到了本来的面貌。袁天刚双手握着极乐圣母的单手,将她手中的短剑刺入了她的腹中。
“你……你……”极乐圣母颤抖着,说不出话来,与其说是恐惧,倒不如说是惊讶。
血从伤口中喷溅出来,极乐圣母摔倒在地。
袁天刚已经顺势夺下了短剑,血淋淋地提在手中,狠狠望着极乐圣母。
“一切拦在我路上的人,都会被我消灭!”
“袁……袁会长!”罗乃文挣脱了极乐圣母的控制,踉跄着移开几步,叫道。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袁天刚手提着短剑,向他逼近。罗乃文帮着极乐圣母暗算自己,那无疑已是该杀了的。
“袁会长,快拿她袖里的一支笔!”罗乃文大叫道。
袁天刚大吃一惊,回头去看,极乐圣母也已经骇然变色。在怀里一伸手,已掏出一支小小的朱管,猛地往远处扔去。
远处,侯九斤一个鲤鱼打挺,已跳起身来。虽然没了“通臂穿心”的神通,但他本身武艺还在,探手一抓,已凌空接住了那支红管毛笔。几乎就在同一时间,金风破空,“啪”的一声,驱鬼将军的“气吞山河”金锏已敲在他的手臂上。
这一回,再没有神通护体,侯九斤惨叫一声,手臂骨折,毛笔“啪”地掉在地上。
“你……你怎么知道……”极乐圣母惨叫道。
“你的神通全在这支毛笔上。每次写字,你都把侯九斤远远支开,并用纱幔隔开我们。但却忘了,瞎子的耳力总是要好过常人的。”罗乃文惨笑道。
——因为他的耳力好,那一声声“啵”,更是深深地烙入他的脑海深处。
袁天刚犹豫了一下,终于将短剑收起,而伸手扶住了他。
有一个计划,闪电般地在他眼前闪过。
他的手在背后握紧短剑,可是驱鬼将军手持双锏,看起来还是那么威猛。袁天刚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道:“驱鬼将军,海天会的事,让你见笑了。”
“袁会长客气了!你此番平定会内变乱,祝海天会财源广进。”
“我会的。”袁天刚微笑道。
六、
在极乐圣母消失半个月后,九州各地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许多人家的佛龛上,一夜之间,长出一只手来。那只手白皙修长,轻结手印,仿佛带着淡淡的香气。在吸引了许多人注视后,忽然张开,瞬间打出了一声浑厚、悠远的钟声。
那只手旋即消失,到了傍晚,又再长出,发出一串寂寥、深沉的鼓声。
暮鼓晨钟,这只四处出现的手,登时被当作神迹膜拜。
三天之后,已有无数人每天在不同的地方,恭候这只手准时出现。而当它出现之后,往往又会有风声、雨声、花开声、禅唱声。
终于有一天,那只手向信徒们做出了“握手”的姿态。当终于有人大着胆子来握住它之后,这个人瞬间便已虚脱。但在他虚脱之后,却又看到了天花坠地、仙乐飘飘的极乐世界,令他痛哭流涕。
于是越来越多的人,前来与那只手握手。
慢慢地人们又发现,即使有时候轮不上自己握手,但只要与和它握手的人相接触,便也能体会那种虚脱和极乐。
于是,来体验这一神迹的人,自然越来越多。
在天光湖,袁天刚终于知道,自己已经成为这天下间的第一人。
用极乐圣母的朱砂笔,在罗乃文的掌心上写字,再用他的“移花接木”转移。于是能够征服愚民的“掌心雷”,便可以被瞬间送到任何地方。
而先前伏羲宫进宫巨灵号时,其实还留下了一样法宝——“一念化三千”的手串。一经佩戴,便可以将一件事物,变化成许多件。
当罗乃文戴上这串手串之后,在他的一只手上,便集合了三项神通,使得这一只手,可以同时出现在许多不同的地方,征服许多不同的人。
而罗乃文的另一只手,搭在袁天刚的身上。
于是袁天刚,便成为了兼具有天下之力的巨人!
——无人能敌。谁是敌手?
他一直以来,想要攀上的顶峰,在这时候,终于可以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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