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扶兰
前情提要
父亲战死沙场,讲武堂高材生顾岳遭仇家追杀,只得离开学校,回到家乡李家桥。李家桥世代习武,让顾岳感到熟悉又陌生,却始终无法放下从军报国之念。而在前往长沙祭奠督军蔡锷的路途上,他又有了一番新的经历和感触。
一
日头已落山,暑气却还未消,顾岳站在衡州火车站来来往往的人群之中,向送他来车站的计二掌柜告别。计二掌柜是八桥镇人,论起来顾岳还得叫他一声表姑父,此行是替东家贩粮到衡州,顾岳便搭了他的顺风船到衡州坐火车去长沙。计二掌柜本意是要送顾岳上车再走,但往长沙去的夜班车是两个小时之后,码头上还有一船稻谷等着他去和衡州这边的米店交接,因此顾岳极力推辞,请他自去忙生意。
正推让间,身旁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忽而有人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拱手为礼:“计老兄,好久不见!”
计二掌柜转过身来,恍了一下神,很快认出来人是谁,赶紧拱手作揖:“蔡夫子,好久不见!”
那位蔡夫子,瘦小精干,一袭青布长衫,颇有几分村塾先生的气味。身后跟着个同样瘦小精干的年轻人,提着一大一小两个行李箱。
两人寒暄几句,计二掌柜便向那位蔡夫子介绍顾岳。听说顾岳是从昆明回来的,曾就读于云南陆军讲武堂,此行是往岳麓山拜祭蔡锷督军,蔡夫子的眼神明显闪亮起来,态度也亲切了几分。顾岳很快知道了个中缘故。这位蔡夫子,是蔡锷督军的族兄,名为蔡庚唐,是蔡氏私塾的先生,身上还有着前清时候的秀才功名,故而大家都称他一声“夫子”。因为时近中元节,蔡夫子带着侄儿蔡辛会,前往岳麓山去祭奠蔡锷——宝庆蔡氏向来以蔡锷为荣,自蔡锷病逝、归葬岳麓山以来,每年清明与中元节,都会派族人去扫墓祭拜。出身滇军或曾经就读于云南陆军讲武堂的湘籍将领,往往也会在清明节或是中元节前后去祭扫。不过像顾岳这样的学生去祭扫,蔡夫子还是头一次遇到,心中感触未免更多了几分。
因着这一份香火情,蔡夫子慨然答应这一路上一定好生看着顾岳,让计二掌柜只管忙去。
送走计二掌柜,蔡夫子带着顾岳和侄儿到车站里边的茶座里去候车。外头的大候车室,三教九流鱼龙混杂,嘈杂不堪,地上到处是瓜子壳、花生壳,时有乞丐穿行其间,兼之暑热蒸腾,气味委实不太好闻,因此有点身份、长衫革履的乘车人,往往都不肯吝惜那几个茶钱。
因是夜间,茶座里人不多,三三两两散坐着,都在看报品茶,间或低声交谈。蔡夫子在门口买了一份报纸,他是读书人脾性,见了新书新报,总要先睹为快。入座之后,嘱咐侄儿好生招待顾岳,自己先翻看报纸。
蔡辛会也是读的新学堂,还曾在长沙上过一年的武备学堂,最近才回的宝庆,因此倒与顾岳能说得上话,彼此问一问学过的课程,教习们如何,同窗们如何,食堂如何,两人都更觉得自在。
蔡夫子将报纸翻到最后一面时,顾岳两人已经聊得很有几分亲近之意了。蔡辛会很坦诚地向顾岳解释,他读了武备学堂之后为什么没有像其他同窗那样从军去。蔡家在宝庆府警察局有些门路,给他谋了一个差事,只等中元节过后便可以去做事。这样近在家门口的差事,既可让初出学堂的蔡辛会有长辈亲友照应,也能给自家亲友行些方便,若非机缘巧合,还弄不到手。
顾岳没有明说他为什么会从昆明回来,蔡辛会也很识趣地没有问。这年头,各路大帅走马灯似的换来换去,害得底下人难以存身,只好到处找出路,也是常事。不过蔡辛会还是很热情地向顾岳建议,若是暂时不想继续求学,可以就近在阳县或是衡州的警察局里找个差事先做着,正经武学堂出来的学生,大多从军去了,进警察局的不多,因此也颇受看重。虽然说门路难寻,想来对顾岳来说,应该不算太难。
顾岳虽然觉得这条路不合他心意,但也很感谢蔡辛会的热心,故而稍稍同蔡辛会解释了一下,他年纪尚轻,多半还是要继续升学的。
此时蔡夫子已经看完报纸,听他们聊了一会,随手将报纸递给顾岳:“世侄既有心求学,可以看看这报上的招生广告。”
顾岳先将新闻翻了一下,也没什么大事,无非是政府公告,何处又一轮走马换将、新米上市米价大跌呼吁救市之类。招生广告也有几个,都是长沙的学校,一个工业学校、一个师范学校,还有一个警察学校。
蔡辛会跟着看了一轮,向顾岳说道:“警察学校还不错,你肯定考得上,毕业之后还可以进你们县警察局,赶得巧说不定还可以进衡州警察局。就在家门口,什么事都方便。”
顾岳笑一笑,没有接这个话头。虽然他对自己的前路仍旧迷茫,但也从来没有想过就此呆在家乡的警察局里消磨时日。
正经武学堂出来的学生,多少对警察局不那么看得上眼,总以为从军征战才是自己的正当出路,待到在军中建功立业了,再论其他也不迟。蔡辛会以为顾岳也是这等想法,不过他性子随和,对此也不在意,转而说起报纸上另一则新闻。
待到他们上车时,茶座里已经没几个人了。匆匆穿过站台时,顾岳忽地一伸手将靠近他们的那个瘦小男子的右手腕扣住,顺势一推,将他整个人都拨到一边去了。蔡夫子和蔡辛会还没有回过神来,那男子已经骂骂咧咧地溜走了。
顾岳盯着那人背影看了一会,转过头来说道:“那是个小偷,旁边那个是他同伙,身上都藏着刀子。”
蔡夫子吓了一跳,赶紧道:“快上车,出门在外,少惹是非。”
蔡辛会有些不安:“要是那两个家伙跟着我们上车怎么办?”
顾岳:“应该不会。我刚才用了点力,那家伙的右手暂时不能用了。识相的话,就不会跟着我们上车。”
上车之后,蔡辛会留心看了站台,果然,那瘦小男子和他的同伙,悻悻然在月台上晃悠,看样子是打算等下一班车。而且同伙还不止一人,就这火车缓缓离站的一会儿工夫,已经有三四个人过来和他交头接耳了。
顾岳他们在车上,自然听不到那瘦小男子在恨恨抱怨:“你们以为我不想凑上去?他奶奶的,碰上条过江龙,差点废了老子一条胳膊!等着吧,咱们给那小子面子,不去触这个霉头,自然有人不长眼碰上去!”
他们这帮人,各有各的地盘。衡州帮在衡州上车,到株洲下车。一个地盘里又分了好些山头堂口,火车站这边是块风水宝地,没哪个山头敢独占,又不能十网捕鱼将鱼塘捞空了,只好抽了签排了次序轮流来。
可惜今晚碰上个扎手的,就那么一扣一推,右手虽然没伤没断,却到现在还使不上力,让他心头直发怵,眼皮乱跳。
做他们这一行,有时要胆大,有时要胆小。
识时务者为俊杰。从茶座里出来的蔡夫子三人有些打眼,他一时眼花伸错了手惹错了人,结果那小子一伸手他就知道不对,年纪轻轻哪里来的那股子枪火肃杀气?果然不好惹!好在他识相地没敢跟上车去,倒是株洲帮那伙人弄不好要倒霉。
车上的蔡夫子看着站台上转悠的那帮人,也是心有余悸,向顾岳说道:“还好你只赶走了那家伙,没有和他打起来。”
蔡辛会兴冲冲地道:“顾兄弟想来是可以收拾得了这几个人的吧?”
顾岳迟疑了一下,说道:“没交过手,不好说。而且,就算现在收拾了,也没有什么作用。”
在昆明时,他和同窗们曾经抓过好几次小偷,但那些人总是没多久便被放了出来,虽然不敢公然来报复他们,但也时不时有意跑到他们面前来耀武扬威,直到被顾岳他们堵到巷子里下狠手揍了一顿之后才绕着走。可是一位同窗的亲戚就没有这样幸运了,因为热心地替陌生人抓过两次小偷,被人报复打伤,在床上足足躺了三个月。这件事让顾岳和他的同窗们义愤良久,却又无可奈何。
而孤身返乡的途中,顾岳不得不学会忍让,即使有人将手伸到他的钱袋里来,也只能拍开便罢。他看到这也是大多数人的无奈选择,还有更多人在不知不觉中便已经失了财物,无处追寻,可是他在逃亡途中,犹豫再三,没有伸手去管,直到现在,一想起来都心生愧疚,脸上暗红。
蔡夫子显然对顾岳说的“没有什么作用”一语,深有同感,类似的事情不是没有见识过,此时不免感慨不已,蔡辛会则颇为深谋远虑地道,自己警觉性不够,看起来又有点钱,肯定挺招贼的,以后出门,一定得穿身警察皮,大概多少能起点作用。然后笑嘻嘻地向顾岳道:“顾兄弟一看就不好惹,有点眼力的贼大概都会绕道走,倒不用担心这个了。”
蔡夫子摇头:“未必。财帛动人心哪,多少人为了求财都是不怕死的。”
蔡辛会笑道:“顾兄弟这副学生样,身上顶多也就一点小财,哪个小贼犯得着拼死去求?”
顾岳:“那也未必。人穷疯了,什么事都敢干。”
这一路上,他可见过不少这样的场景。
因为世道不宁,处处乱军苛政,以致民不聊生,太多人不往正道上去找生路,而各省督军又忙着筹钱打仗抢地盘去了,没多少心思来管这些所谓“小事”,甚至官匪勾结,习以为常。
顾岳一想起这些场景,就觉得眉峰乱跳,不自觉地捏起了拳头。
蔡夫子叹了口气:“是啊,人穷疯了的确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这个世道……唉……”郁郁不乐,显然是想到了很不愉快的事情。
蔡辛会倒有些没心没肺:“所以得手上有枪啊!有枪才能腰杆子硬,镇得住这些大鬼小鬼!可惜进警察局头一年,我怕是拿不到盒子炮,只能背杆汉阳造跟在头儿后边跑。”
顾岳没有说话。他心中愤慨却又茫然,连他自己的前路都尚在迷茫犹豫之中,更何况这样的大乱局?
半夜时分,车到株洲,这是个大站,上车下车的人都挺多,纷纷闹闹,靠在椅背上半睡半醒的顾岳三人,都坐直了打起精神来留意自己的行李,免得被人趁乱摸走了。
火车再次开动之后,等到车厢里的人又睡得东倒西歪,站着的也昏昏欲睡时,便有人开始在各个车厢里有意无意地走来走去,探头探脑。
顾岳三人的座位正好面对面,顾岳靠外边,蔡辛会靠窗,蔡夫子坐对面靠窗的位置,旁边是个刚才上车的生意人,打横过去是这生意人的几个同伴,正好占了三个座位,三人对面坐着的看起来是一家子兄弟,衣衫挺旧的,不过人都挺精神,上车时都扛着行李卷,像是出远门做工的样子。
株洲帮那伙人瞧不上这一看就没钱的三兄弟,但是对其他几个生意人、读书人还是很瞧得上的,觉得这节车厢里就这几个人看起来像是有点油水可捞,于是挨挨挤挤地将其中一个同伙推近了顾岳他们这边,又将另一个同伙推往那边三个生意人身边。
顾岳忽然睁开眼,盯着靠过来的那个小贼。
照说顾岳看上去也就是个年纪轻轻的学生,但那小贼愣是被盯得身上发毛,讪笑着向后退了一退,悄没声息地将手里的小刀收了起来。
干他们这一行的,什么人好下手,什么人不好下手,一眼扫过去,都得门儿清。
那小贼退了两步,向同伙小声耳语几句,一伙人交换了一回眼色,没有再下手,穿过车厢离开了。
顾岳一直盯着他们离开,才收回目光。
蔡夫子和蔡辛会都睡得昏昏沉沉,完全没注意到悄没声息来了又去的那伙小贼。
后半夜平安无事,到长沙时将将天亮。顾岳一行人下车后,又遇见了那伙小贼,这次还多了几个同伙,其中一个明显是领头的中年人,在那个试探过顾岳的小贼的示意下,向顾岳这边看来,审视他片刻,走过来拱手作了个揖。顾岳没想到这伙人居然这么光明正大地来同他打交道,迟疑了一下,想到在车上时这伙小贼挺识相地退避三舍,没有在他坐的那节车厢里动手,还是略拱一拱手,算是还了个礼。
那中年人也没说什么便带着手下一伙人走了。
蔡夫子看出这伙人气味不对,出了车站才问顾岳是怎么回事。问清之后,长吁了口气:“特意过来和你打招呼,是要你记得这一回领了他们的人情。好在你刚才客客气气地还了礼,给足了他们面子。”
蔡辛会也连连点头:“我说车上怎么挺安静的,一觉好睡。那是,人家给你面子,你也得给人家面子。和气生财嘛。”
顾岳默不作声,心里觉得很是别扭。蔡夫子两人说的话,似乎将这伙小贼当成正经生意人一样看待了,而他自己似乎也对这伙人太过客气。
是因为见得太多,所以慢慢地习以为常了吗?
顾岳有些心生恐惧。他不想这样慢慢陷入暗泥之中而不自知。
二
从车站出来,蔡夫子叫了两辆黄包车去宝庆会馆。蔡夫子带着行李独自坐一辆,顾岳和蔡辛会共坐一辆。蔡辛会向顾岳解释道,他们得先到宝庆会馆吃个早饭,洗浴之后换一身干净衣服,然后再上岳麓山去祭扫蔡督军墓。
这样的盛夏天气,坐了一夜的火车,也的确是需要好生洗一洗,才好上山去扫墓。
宝庆会馆的位置挺不错,就在离岳麓山不远的一条主街上。打理停当,出门时蔡夫子不免特意看了看顾岳换上的云南陆军讲武堂的学生夏装。衣装一换,顾岳整个人的神情气质都有些变了,会馆里来来往往的人,不自觉地都多看了顾岳几眼。
蔡夫子转头看看自家侄儿,虽然也穿着新学堂的学生装,但差别似乎有点明显。
一路上山的时候,路上行人,往往也会特意打量一下顾岳。
打量的人多了,蔡辛会自然也注意到了,转过头向顾岳哈哈笑道:“顾兄弟,还是你有派头!话说回来,我有几个同窗,在长沙读的武备学堂,不过那派头还真赶不上顾兄弟你,一看就有几分未来名将的风范!”
顾岳被夸得有些窘迫,想要谦让几句,一时间还真不知如何谦让。倒是蔡夫子在一旁笑道:“各省办的武备学堂虽多,真要说起来,除了保定军校珠玉在前,放眼各省,还真没有哪所武备学堂能够与顾贤侄就读的云南陆军讲武堂相提并论。名校嘛,学生自然不同寻常。”
顾岳不能替自己的学堂谦让,想一想说道:“其实我入学不到一年。这个行伍风范,大概是因为,我自小便随着先父在军中长大?”
他没好意思照着蔡辛会的话说“名将风范”,换了个词儿。不过话中意思,蔡夫子两人倒是都听懂了。能够携带家小,顾岳父亲的职位一定不低;既言“先父”,这是已经不在人世,联想到年初刚刚在云南卷土重来的唐继尧,蔡夫子两人心里对顾岳的身世已经猜了个七七八八。因此蔡夫子也没有多问,只笑着说了几句“家学渊源”之类,便转过话题,说起往年祭扫时有时会遇上湘军中出身于云南陆军讲武堂的将领,有两次还遇上了祭扫黄兴墓的老华兴会员。
岳麓山并不高,中元节在即,游人也不多。顾岳一行人脚程挺快,不过半个多时辰,已经到了蔡锷墓所在的麓山寺后山。寺侧墓庐悬着一副对联:
平生慷慨班都护,万里间关马伏波。
蔡夫子低声说道:“这副挽联,是当年蔡督军归葬此地、举行国葬仪式时,孙中山先生手书。”言语之间,大是自豪,连带得蔡辛会也脸上生光。
从墓庐大门往后山墓地沿路,已经有不少卫兵在警卫,其中几人显然是认识蔡夫子,问了问蔡辛会与顾岳的身份,又派人带顾岳的学生证上山去请示了一番,便放他们上去了。
山上墓坪宽敞,右侧两株古枫肃立,花岗岩砌成的坟冢前立了一块花岗石碑,碑上嵌铜板,上刻“蔡公松坡之墓”。碑前有石祭桌与石香炉,几名卫兵正在安排酒水香烛,另有五名军官肃立在旁,顾岳一眼扫过去,看肩章绶带,认出其中有两位旅长、一名参谋、一名团长,职位最高的那位是少将师长,不过论起实权来可能还不如那两位旅长。至于那位参谋,看似手头无兵,比不得其他几位,但若是湘省司令赵恒惕的参谋,那又另当别论。
按年纪职位,是那位师长最尊,蔡夫子疾走几步,拱手为礼:“见过范师长。”
顾岳两人跟在他身后一一行礼,衡州那位程旅长果然在这几人之中,不过肖参谋并未同来,顾岳略一转念便明了,想必肖参谋是留在衡州看家的。这年头各路人马三天两头打来打去,不小心看好自己的地盘,说不定哪天成了丧家之犬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湘省军中那些有头有脸的学长与前辈们,顾岳先前都曾打听过一回,此时倒也能够一一对号入座。
范师长出身滇军,曾任云南陆军讲武堂的教习,是赵省长的结拜兄弟,如今就在长沙任职,算是赵省长的直属,那位陈团长和李参谋都是他的学生兼属下。
另一位旅长姓谭,据说是前任湘省省长谭延闿的族弟,谭延闿失势之后避居上海,不久前重返孙中山麾下,声称要为北伐先锋,就任全湘讨贼军总司令,矛头直指湘省,大有卷土重来之势,这位谭旅长自然不太让现任的赵省长看得顺眼,但是谭延闿当年旧部还有不少就在这谭旅长麾下,手上有人有枪,又占了谭氏老家醴陵茶陵一带为地盘,赵省长也无可奈何。
顾岳跟着蔡夫子拜见过范教习与各位学长之后,当然也要自我介绍一番。程旅长先前已经向范师长等人报备过顾岳的身世来历,此时范师长等人只向顾岳点了点头,默许他可以站在一旁,态度虽不热络,但这样的默许,对于初次见面、藉藉无名的后生小辈顾岳来说,已经很难得了。
按着年纪职位,第一个站到蔡锷墓前拈香敬酒的,自然是范师长,下头依次是谭旅长、程旅长、陈团长、李参谋,顾岳排在最末。
顾岳站在墓前,肩背挺直,神情严肃,沥酒为敬,三碗之后,换酒为香,举香过头,躬身礼敬,上前一步将香烛插入石香炉中,后退站定,干脆利落地敬了个军礼,然后才退到一边,让出位置来。
大家看着顾岳这一整套动作下来,端的是动如行云流水、静如渊渟岳峙,范师长等人,面上不觉便露出几分赞许来。后辈出色,他们也是脸上有光,更有一分将来或可期许的香火情。
待到蔡夫子祭扫过后,收了香烛,气氛随之松快了许多。范师长等人,照例绕着墓周慢慢转了一圈,读一读墓周所嵌的二十四块汉白玉与青石板上所刻的铭文,第一次来祭扫的顾岳,安静地跟在后面一路读过去,看落款,都是当年国葬之时,各省督军与省长们所送的挽联及墓志铭,令人可以想见当年国葬仪式的盛大与肃穆。
蔡辛会以前在长沙读书时也曾经来过此地,看过这些铭文,但此时此境,再读这些铭文,感触大不一样,心生敬畏,不敢嬉笑。转头看看一旁的顾岳,却见顾岳一脸心向神往,读完最后一块铭文,重新绕到墓碑前时,顾岳脱口说道:“大丈夫当如是也!”
这句话本是时为亭长的刘邦见秦始皇东巡盛况时的感慨,稍通国学者,无不知晓,即便是念新学堂的蔡辛会,也是读过的。顾岳这话一说,大家都会心微笑起来。
少年人的远大志向,触景生情,有感而发,总是令人乐见的。
蔡辛会拍拍顾岳的肩膀笑道:“好,我等着看顾兄弟你有朝一日也成为班都护、马伏波!”
时已近午,范师长职位最高、资历最老,在长沙又算是地主,因此很痛快地招呼大家随他一道去吃个便饭,蔡夫子不敢推辞,于是很自然、很顺手地将顾岳也带上了。
岳麓山下的酒楼饭馆颇多,范师长一行当然挑了个看起来最气派的,老板不敢怠慢,亲自出来招呼,在二楼挪出个雅间,范师长的卫队将左右两个包间也占了,又分了一队人到楼下大堂里轮流吃饭。顾岳注意到,一进酒楼,便有四名卫士往后门去了,其中两名卫士是范师长部下,另有两人分别属于程旅长和谭旅长;大堂和两侧包间的卫士,也是三人的部下错杂在一处。看来大家都很谨慎,即使湘省内战还很少有人像唐继尧那样将对手赶尽杀绝,一般都是将失败者赶出湘省了事,各路人马也不敢掉以轻心。
正是午饭时候,酒楼中本应满座才是,但这伙大兵一来,楼中客人赶紧吃完了便走,外头人也不敢轻易进来以免惹上麻烦。老板心中暗叫“倒霉”,面上却不敢多说什么,还得吩咐厨下殷勤小心,千万别惹事。
饭桌酒席之上,向来最好说话。伙计斟了第一轮酒后就被赶到外头去了。顾岳说自己幼承家训,牢记族中长辈的前车之鉴,不敢在十八岁之前饮酒,范师长等人倒也不为难他。第二轮酒自是由年纪最小的顾岳来斟。三轮酒后,范师长已经笑呵呵地问起顾岳回乡之后有何打算,若是愿意继续求学,他们这些前辈学长们,都是乐见其成的。
他们都很默契地没有提顾岳为何中断学业的事情。
顾岳谢过范师长好意,自是要顺着范师长的话意,问一问各位前辈学长对他求学之路有何建议。
程旅长笑道:“虽说各省都办有武备学堂,但要说比得上咱们学堂的,还真不多。若是保定军校能够复课,倒还可以去考一考。”
保定军校原为北洋武备学堂,民国后改为保定陆军军官学校,向来是中央直辖,放到科举未废时,那是正正经经的武学国子监,各省军队中都有不少将官出身于保定,对顾岳来说,若是能够考入保定军校,的确是一条好出路。可惜前年直皖战争时,战败投降后被暂时收容安置在军校内的皖系第十五师,因未能及时得到军饷,闹事哗变,将军校洗劫一空之后,为毁灭证据,又纵火焚烧校舍。直系大帅曹锟派兵镇压时,趁火打劫,从军校劫走步枪两千支、骡马三百匹。此事经报纸公布,全国哗然,却又无可奈何,曹大帅重兵在握,向来信奉“有枪便是草头王”,是干得出花钱买总统选票之事的人,岂会在意这点指责?
经此一劫,保定军校至今未能复课。
大家不免感慨了一番。范师长又道,若是国内找不到合适的学堂,不如干脆出洋,投考日本士官学校。其时风气,“政治学西洋,军事学东洋”,如曾任保定军校校长的蒋百里、蔡督军、湘省前省长程潜等人,都曾是日本士官学校的优秀毕业生,蒋百里当年以头名毕业,还将日本天皇宝刀给带了回来。
范师长此话一说,程旅长等人自是大为赞同。
顾岳原以为他们会顺势提一提替自己写推荐信又或者资助盘缠学费之事,听说日本士官学校招收的中国学生,大多是保定军校、陆军部等推荐过去投考的官费留学生,赴日本后,还得先入振武学校补习一年的日语与文化课才可入学,至于各省散考的学生,若是没拿到一两封有点分量的推荐信,根本就不得其门而入。蔡督军当年初到日本时,读的原本是商科,据说后来是拿着大名鼎鼎的梁启超先生的推荐信,绕过振武学校,直接投考的士官学校。
但是范师长等人似乎根本就没有提推荐信的意思。
顾岳踌躇了一下,到底还是没有突兀地问出来。
不论范师长是觉得他的推荐信不够分量所以才不提,还是觉得顾岳不够分量让他写这封推荐信,似乎此时都不宜细问。
(按:入学条件与推荐信纯属臆测,不可细究真伪。不过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每期招收的中国学生,的确数量非常有限。)
席间范师长他们自然要谈起讲武堂那些有名的校友们的动向。李参谋最是消息灵通,一一道来。时逢乱局,升沉不定,命运多变,谈起来也格外令人感慨。历数过好几位校友的近况之后,李参谋说到了滇军中的名将、讲武堂特别班毕业的朱德,顾品珍主政云南时,朱德任警察厅厅长,唐继尧重返云南、顾品珍战死,朱德也被通缉追杀,带着一连人逃到了四川。说到此处,李参谋兴致勃勃地道:“听说川军总司令刘甫澄许了一个师长的职位,要将朱玉阶拉到他麾下去。想不到刘甫澄此人,还是蛮有眼光的嘛!”(按:川军总司令兼四川省省长刘湘,字甫澄;朱德,字玉阶。)
蔡夫子颇有些意外:“听说唐大帅为人处事,刚直不阿,刘司令此举,是否会令唐大帅不快?”
蔡夫子说得委婉,其实除了蔡辛会,其余人都明白,唐继尧此人,或许是执掌云南军政大权太久,近些年很有几分“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刚愎之气,顾品珍当初之所以能够将他赶出云南,也是因为滇军内部不少人对唐继尧意见颇多。
李参谋道:“唐大帅自然是不乐意见到刘甫澄招揽朱玉阶的,不过么,都说是‘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能够得一良将,刘甫澄也不会介意得罪唐大帅一回。”
范师长感慨道:“刘甫澄招揽朱玉阶,大约也是觉得唐司令做得太过了。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谁知道风水明日往哪家转?”
曾经做过云南陆军讲武堂教习的范师长可以抱怨唐继尧做事过分,其他人却是不好多说的,转而问起朱德是否受了刘湘的招揽。李参谋道:“听说朱玉阶没有接刘甫澄的任命书,现今去哪儿了还没人知道。赵省长还叮嘱说要留心注意车站码头这些地方,若是见着了朱玉阶,能够招他进湘军最好,再不济也结个善缘。”
顾岳打听范师长等人履历时,也曾听说,这位李参谋,其实并不是湘省人,而是四川人,原本在川军之中任职,因为得罪了顶头上司,被迫离职出川谋个出路,然后被范师长招揽过来的。因着长袖善舞又善于打听各路消息,如今颇受重用。
此时听李参谋说起朱德之事,再联想起李参谋入湘军任职的缘由,顾岳忽然有些明白了,为什么范师长他们都鼓励他去报考日本士官学校,却都不提推荐信一事。
他只是一个初入校门不过半年便被迫退学的学生,既无赫赫战绩,又无奇才异能,范师长他们自是觉得,与他几分善意便已足够,委实不值得费心去为他谋划前程出路,让唐继尧因此而不快。
若是顾品珍有幸逃出云南,愿意接纳他的人或许都不在少数。
想明白这一点,顾岳默然了好一会。
不过他很快便振作起来,暗自捏拳,心道便是没有前辈学长的提携,自己也能找出一条路来。
三
酒足饭饱,伙计收拾桌面,上了一把热毛巾拭面擦手之后,又奉上清茶消食。其时盛夏未完,午后暑热蒸人,这岳麓山下的酒楼,得了几分山上来的清凉之气,又兼地势轩朗,楼阁开阔,竹帘低垂,绿树掩映,山风徐来,倒是颇宜歇息。
不过蔡夫子却不敢久留,为免范师长等人有些话不方便当着他的面说,饮过一道茶,便待起身告辞时,一名卫兵匆匆上楼来,附在范师长耳边低语几句。范师长面色一沉,放下茶盅,向程旅长与谭旅长两人略拱一拱手,说道:“省府接到急电,南军有异动,召我回府面议。两位还要赶火车,范某人就不久留两位了,还请一路上多多保重。”
范师长一行人匆匆离去,楼中气氛也陡然间沉重起来。
所谓“南军异动”,连蔡辛会也听得懂个中内情。孙中山据守广东以来,一直在调度各路人马,筹划北伐事宜。期间虽有唐继尧不听号令、陈炯明炮轰总统府等等曲折,但孙中山北伐决心,一直未曾动摇,又兼湘省前两任省长谭延闿与程潜都在孙中山麾下效力,兵锋直指现任省长赵恒惕,一旦孙中山整合广东成功,出师北伐,湘省地处南北要冲,十之八九将又成主战场,也难怪赵恒惕会时时关注南军动向,一有风吹草动,便如临大敌。
顾岳想到的并不止于此。范师长临走前“多多保重”那句话,似乎别有深意。
谭旅长守着的可是谭延闿留下来的地盘和人马;至于程旅长,据说和程潜也是联宗的族兄弟,麾下尚有不少原先程潜的旧部。若是南军以谭延闿又或是程潜为先锋出师北伐,两军交锋之际,湘军是否会完全听命于现任省长赵恒惕,还真是不敢断言。
然而于赵恒惕而言,谭延闿旧部与程潜旧部,又不可一概而论。
赵恒惕此人,凡事喜欢讲究“名正言顺”,讲究“民心”,所以才会费尽心思,大肆贿买选票,将自己折腾成“民选省长”,又制定省宪法,以示合理合法。他当年曾是谭延闿部下,就算后来翻脸了,以此等习性,多少也要对谭延闿旧部留几分情面,免得脸上不好看;但对程潜旧部,虽不至于像唐继尧对顾品珍一系人马那般力图斩草除根,只杀了区区数人,对其他人也是不肯留用的,只苦于程潜在湘军中旧部甚多,散处各地,赶之不尽,驱之不绝。
若是赵恒惕想在南军出师之前解决自己军中如此严重的内忧,矛头恐怕首先会对准程潜一系,尤其是驻地距广东太近,麾下又多程潜旧部,自己也和程潜同族的程旅长。
范师长特意提到“赶火车”,想必便是提醒谭、程二位尽快离开长沙,以免夜长梦多、横生枝节。
顾岳能想明白的事情,谭旅长与程旅长自然也看得清楚。两人只交换了一下眼色,便传令下去安排启程。蔡夫子很有眼色地起身告辞,顾岳与他同来,原本应该与他一同告辞的,但当此之际,顾岳踌躇了一下,便向谭旅长与程旅长说道:“难得有机会亲近两位学长,若学长不弃,顾岳愿意随两位学长一同上车,沿途也好多请教请教,以长见识。至于行李,若学长方便,能否派一卫兵去宝庆会馆替我取过来?”
谭、程二人略有诧异,以为顾岳不知个中轻重才想要与他们同行,但见顾岳神情肃定,隐隐有几分“虽千万人吾其往矣”的坚决,不免会心一笑,程旅长当即派了一名卫兵随蔡夫子两人去宝庆会馆取顾岳的行李,吩咐卫兵取了行李之后直接去火车站,谭旅长则打量一下顾岳,招手让人拿了一杆汉阳造过来递给了顾岳:“枪法应该不错吧?拿着,这一路上可不会太平。”听说这位小学弟是顾品韩的儿子,自幼随军,料想子弹喂得不少,枪法无论如何也差不到哪儿去,有枪在手,总比赤手空拳要好得多。
程旅长笑道:“谭兄慧眼,顾学弟的枪法的确不错。”其实以他的看法,给顾岳一把短枪,比长枪要顶用得多。不过今日只是初见,谭旅长对顾岳还不太放心,不愿贸然给他一把便于随身携带的短枪,也是情理中事。
一枪在手,顾岳的神情更是带上了几分肃杀,好似下一刻便要上战场一般。
谭旅长的副官也姓谭,大概也是谭氏族人,见顾岳这样警觉严肃,向他微笑道:“顾兄弟不必太过担心。咱们此行是来祭扫蔡督军陵墓的,赵省长不会轻易在长沙城里动手,免得犯了众怒。倒是出了长沙城之后要格外当心。”
程旅长的副官姓刘,闻言也笑道:“是极是极,赵省长要真的趁这个机会在长沙城里下手,那是要和整个滇军系翻脸呢,可不是件容易事。”
民国以来,各路人马混战不休,暗杀事件时有发生,但既言“暗杀”,本就是上不得台面的事情,多为人诟病,当年沪军都督陈其美好行暗杀之事,为争上海光复之首功,暗杀曾救他性命的李燮和未成,又收买杀手刺杀光复会首领陶成章。然事成之后,各方追究责任,凶手因此被处死,陈其美此后暗杀袁世凯手下大将郑汝成,又被袁世凯支使党徒收买部下报复刺杀,时人叹惋之余,未免又有“善泳者溺于水”的感慨。
顾岳:“火车站算是在长沙城里还是城外?”
刘副官随口答道:“自然是城里……”但一语未完,已经暗自心惊。
火车站这样的地方,南来北往的列车与行人众多,三教九流无所不有,刺客盗贼既易于浑水摸鱼,也容易趁乱逃走,事后支使者往往也易于推脱责任。因此,不止一桩轰动一时的刺杀案发生在火车站。
近两年太平日子过久了,自己居然如此松懈,大是不该。
谭副官则道:“就算要在火车站下手,也得要时间布置。咱们抢到他前头就是了。”
顾岳没有说话,却将手中那杆枪反复摩挲掂量,想着尽快熟悉这杆枪,一旦遇上刺客,便能够以最快的速度开枪还击。
收拾停当,酒楼老板点头哈腰地送他们出来,满脸带笑地目送他们走远,真是长出了一把冷汗。
因着就在岳麓山下,来往行人众多,酒楼外面的树阴底下,等着七辆黄包车,还有两抬上头搭着遮阳篷的竹轿,虽不如黄包车跑得快,这样暑热天气坐着,倒比黄包车更凉爽舒服。
此去火车站还有一段路程,谭旅长一挥手便将七辆黄包车都包了下来,至于竹轿,因着速度慢了点,只好放弃。
七辆黄包车,除了谭旅长、程旅长、两位副官之外,顾岳和另两名年长的卫兵也被分了一辆。顾岳觉得心里不太自在,他以为一出酒楼便已是实际上的战场,既是战场,主帅副官却都坐着黄包车,其他卫兵在车前车后一路小跑,这情形怎么看怎么违和,而他自己居然也是坐车的一员,心中便更加别扭了。
但命令既下,他什么也没说便按着程旅长的吩咐坐到了第二车上。
这么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匆匆穿过街道,杀气腾腾地向火车站方向疾奔,很是引人注目。沿途行人,闻声而走,望而远避,倒是省了清路的麻烦。
或许是因为赵省长刚刚接到南军异动的消息不久,还没来得及调动人手应对,直至抵达火车站,都平安无事。下一趟往南去的火车,在半个小时之后,卫兵驱散人群,在站台上两根巨大立柱之间圈出一片空地来,谭旅长与程旅长背靠立柱,被卫兵围在中间。
不少人在向这边张望打量,但没人敢贸然靠近。
他们等的那一趟车进站时,去给顾岳拿行李的那名卫士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费力地穿过拥挤的人群。顾岳紧走几步,伸手接过行李,正要向那卫士道谢,枪声呯然响起。几乎在此同时,顾岳身形一斜,子弹自他耳边飞过,顾岳右手一松,行李掉在地上,左肩上背的长枪顺势向前甩出,稳稳地托在左手上,右手已然在同时抬起,扣住扳机,上膛击发,子弹顺着刚才那颗子弹射来的方向射了出去,隐在人群中的刺客还没来得及开第二枪,已经被射中面门,仰天倒了下去。
接连两声枪响之后,站台上寂静了一瞬,尖叫声陡然暴发,人群惊恐地散开来。
顾岳收枪之际迅速环视了四周,视线撞上两张有点眼熟的面孔,却是株洲帮那个领头的中年人,还有曾经来试探过他,又被他吓回去的那个小贼。小贼脸上几乎是明晃晃地写着“吓死小爷了”这句话,领头那中年人脸上神情就要复杂得多,似是震惊又似是庆幸。
替顾岳拿行李的那名卫兵,回过神来,赶紧捡起地上的行李。
顾岳的视线自那伙盗贼脸上一掠而过,收回目光,从容退向火车。
比起刺客来,这伙盗贼已经不值一提了。
混乱之中,顾岳这一行人顺利上了火车。
他们占了整整一节车厢,坐下来之后,看着站台上那具暂时无人敢去收拾的尸体和掉在血泊之中的短枪,顾岳心里很不是滋味。
即使知道两军交战,枪弹无情,毕竟他还太年轻,经历太少,还需要时间来适应这样的场景。
谭旅长则感慨地道:“顾学弟的枪法,果然不错!”
谭副官笑道:“岂止不错!”
刘副官和那些卫士,打量顾岳时,神情目光与先前也大不相同,明显亲近了许多。
顾岳有些困惑,也有些不安:“刺客为什么对我开枪?”
程旅长道:“大约是找不到对我和谭兄下手的机会。”
谭旅长道:“也有可能是刺客接到的命令本来就是警告而非刺杀。”他看看谭副官和刘副官,“今日若非顾学弟在此,刺客很有可能对你们两个下手,以示警告。”
在他们这一行人中,顾岳的确是很打眼,很容易让刺客误会成谭旅长或是程旅长的子侄辈,而且看上去也的确比谭副官和刘副官更容易下手,无怪乎会被选中成为刺客的目标。
顾岳想了一想,觉得自己的分量,怎么也不够让唐继尧派刺客千里迢迢地追杀至此。而且这样杀鸡儆猴、意在警示的刺杀,其时并不鲜见。
他暗自吁了一口气。
谭副官和刘副官顺着谭旅长的话向顾岳好生道了一番谢。顾岳脸上微微涨红,摆摆手,想要谦让几句,又觉得不知如何谦让才合适,想一想才转过话题道:“没想到他们行动这样快。”
刘副官皱着眉道:“这样看来,省府想对咱们下手,是蓄谋已久了,只需要一个命令,马上便能动手。”
这一路上,还真不能大意啊。
抵达株洲时,夜色已深,这里已是谭旅长的地盘,谭旅长所部人马,明显轻松下来,谭旅长很是抱歉地向程旅长道:“不能尽地主之谊请程兄吃个饭再走,实在不该,还请程兄不要见怪,日后这杯酒一定请程兄许我补上!”
程旅长连说“不敢”。
一个归心似箭,一个知情识趣,客气话略略说过几句,谭旅长便带着人下车去了,临行前谭旅长没忘了拍拍顾岳肩膀笑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不但将先前给顾岳的那杆枪留给了他,另外还送他一百发子弹,说算是补一份见面礼。
那边刘副官已经安排卫士从另一个车门下去,搜罗站台小贩那里的吃食准备带上车来。
站台上灯光昏黄,人头攒动,谭旅长的卫队分开人群,清出一条通道来,谭旅长步履从容,谭副官也很是轻快。喧闹之中,顾岳突然听到一声枪响,坐在窗边的卫士都架着枪在警戒,枪声一响,立刻将手中的枪掉头转向枪响的方向,紧接着又是一声枪响,谭旅长的卫士们开始还击,枪声连连响起,站台上已经乱成一片。
隔得太远,站台上又太乱,顾岳不便开枪,只盯紧了不让可疑人物靠近自己所在的窗口。
混乱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人群散开之后,可以看见那个被打伤擒住的刺客半瘫在地上,谭旅长这边,枪响之际一名离他最近的卫士替他挡住了猝不及防的第一枪,到第二枪时谭旅长已经被其他卫士掩护起来,但那名挡枪的卫士已不幸身亡。
旁边还有几个被流弹打伤的行人,其中一人伤势颇重,倒在地上呻吟。
谭旅长向卫士低声吩咐了一句,那名卫士点点头,走过去直接枪杀了受伤的刺客。谭副官则拿着一袋银元走过去,按着那几个倒霉行人的伤势轻重,往他们手里分别塞了一把银元。
顾岳大是意外。坐在他旁边的刘副官笑道:“这有什么稀奇的?乡里乡亲,哪能不给几分情面?”
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自己的地盘怎么着也要爱惜几分。
刘副官转而感叹道:“幸亏顾兄弟你在长沙车站时一枪便结果了那个刺客,省了咱们不少麻烦。”
长沙站的行人可多了去了,要是像刚才那样和刺客对战一通,死伤的行人一多,事情闹大了,就算是自己这边占着理,也要被省府捉住把柄狠狠敲打一顿。
顾岳自然也明白刘副官的感慨,只是,刘副官口中,在长沙站少了死伤,不过是省了麻烦而已,这让顾岳心中难免生出几分异样的不适。
四
抵达衡州时,已是后半夜,站台上行人稀少,在这一站下车的行人,也离得远远的,不敢靠近顾岳一行人。
刘副官倒是松了口气。人少才好,方便警卫。
程旅长在卫兵的严防死守中,平安无事地出了车站,营地就在不远,离火车站不到半个小时的路程,一行人疾步穿过深夜里寂静的街道,直奔警备司令部。
留守的肖参谋,闻讯急忙起来迎接。
程旅长也不多话,只下令加强警戒,哪怕是刚刚下车的这些卫士,也得轮流去值守。
顾岳被安排在刘副官的那间小屋子里暂住一晚,刘副官忙着安排警卫,一时半刻是回不来的。
虽然一路辛苦,顾岳还是黎明即起,在大院里跑步打拳。
顾岳打完一整套明山拳,拭去额上的隐隐汗水,略作休息时,司令部里驻着的两个连,也起来操练了。
不过程旅长等人都不在其中。顾岳留意到,排长以上的军官,都没有出现在操练场上。
这让他有些失望。
他知道这是如今军中常见之事,稍有身份地位者,往往不肯再与寻常士兵一同起居操练。
可是,他本以为,出身于滇军、云南陆军讲武堂的这些将领们,应当与其他人不同。
尤其是,他们才刚刚祭奠过蔡督军回来。
讲武堂的教习们,谈及当年护国之战时,动辄激昂得口沫横飞。然而在讲述滇军之勇猛、蔡督军之英明以及北洋军之节节败退之外,教习们也经常会提到,护国军入川作战时,曾经五个月不得军饷,却无人哗变,只因为蔡督军与普通士兵一样粗衣砺食,故而将士归心。
滇军秉此传统,一度是十分看重各级将领以身作则、与部属一同起居一同操练的。顾岳的父亲便一直保持着这个习惯。讲武堂的教习们,据说曾经也必须吃住在学堂里,与学生一同出操。
然而,善始者总是不能善终。
这样的景象,如今只留存于教习们的追忆之中了。
不要说与士兵一同起居操练,在长沙城里,赶往火车站的时候,程旅长他们都要乘坐黄包车了,不知是因为行军速度太慢,还是自重身份,不肯和普通士兵一样徒步行军?
直至士兵操练完毕,程旅长他们才起来,叫上顾岳一道往司令部外头的酒楼里去吃个早饭。
顾岳不免诧异。昨晚程旅长还要加强警戒,今早似乎又松懈了?
不过出门之前,刘副官悄悄塞给顾岳一把短枪:“旅长吩咐,借给你用用,离开衡州前再还给我。”
顾岳恍然明了,立刻将短枪藏在衣服里面。
程旅长这么大张旗鼓地跑到酒楼里去吃早饭,怕是要引蛇出洞,给他短枪,显然就是让他做一个藏在暗处的奇兵。
但是夏日衣服单薄,掖在腰间的短枪,无论如何也不能掩盖得毫无痕迹。顾岳便拿了一件衣服搭在手上,刘副官又在他手上放了顶军帽,打量一下,觉得并不显得突兀,满意地点点头,让顾岳跟在自己身后。
程旅长只带了一个班的卫兵,去的是他惯常去的那座酒楼,坐的是他惯常坐的雅座,点的饭食也一如既往。
掌柜殷勤,伙计小心,楼上楼下食客来来往往,看起来完全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顾岳正要坐下,忽然停顿了一下。
有人在暗中窥伺他。
顺着那道视线转过目光,隔着天井,对面走廊上那个遮遮掩掩的人影,唯恐顾岳看不见自己一样,一见顾岳转过头来,赶紧也从柱子后探出头来,天井中的日光正打在他脸上,顾岳略略一怔,便认出来,居然是前天晚上在衡州火车站的月台上被他整治过一次的那名小贼!
那小贼使劲地向顾岳挤眉弄眼。顾岳略一踌躇,向刘副官低声道:“我出去看一看周围地形。”
刘副官一想也对,顾岳可不熟悉这酒楼的地形,点头同意。
顾岳将短枪放在凳子上,用衣服盖住,出来之后,装作闲逛的样子,转到了对面走廊,经过那小贼身边时,感觉风声微动,手心里已多了一张纸条。
顾岳若无其事地走过去,又转了一圈,将周围地形都看清之后,才回到雅座,将手中纸条摊开来放在桌上。
刘副官惊讶地探过身来看。
纸条上用钢笔写了短短一行字:夜班车,省府兵,便装。
落款是个字母“C”。
字迹潦草,看得出是匆忙之间写下来的。
顾岳将纸条递给程旅长,说道:“这是刚才有人塞给我的。”
程旅长和刘副官看清纸条上的话之后,脸色都变了。程旅长顺手将纸条塞进自己口袋里,下令立刻回司令部。
下楼之际,顾岳留心四周动静时,目光与那小贼对上,他微一点头,算是示意,不过此时此刻,根本腾不出空来致谢,那小贼也识趣,悄没声息地隐入了人群。
酒楼离司令部不过一条街的距离,程旅长等人很快便已赶回司令部,大门口的哨兵赶紧敬了个礼,让出路来。刘副官随口问了一句刚才有哪些人进去了,哨兵说了几个名字,都是住在城里,每天早上过来点卯应差的文书等人,不过哨兵末了又道,军需官段鸣智带了两个棉布商人来找肖参谋,刚刚进去不久。
程旅长和刘副官对视一眼,脸色都不太好看。
军需官段鸣智是衡州当地人,家族庞大,姻亲朋友众多,交游广阔,很会来事,经常能用优惠价格拉到各类军需品,所以哪怕有传言说他和省府那边有些不清不楚,程旅长也没想过要换掉他。毕竟,就算是程旅长自己,也不能说和省府那边毫无瓜葛、绝无来往。
但是这样的敏感时候,情形又大不一样。
程旅长下令全营地警戒,在大门口拉起路障架起枪来严阵以待,之后快步往办公楼走去。
办公楼是一栋新式的红砖楼,坐北朝南,每层不过十余间房舍,过道颇为宽敞,面向庭院。房门都向过道而开,此时正是忙碌时候,各个房间里都有人在出入,便显得二楼上肖参谋那间房门紧闭的办公室安静得过分了。
程旅长传令各科室人员关闭门窗,都到一楼会议室去等候命令,四名卫兵端着枪把守门口,四扇窗户外也派了卫兵看守,以防变乱。
这样大的动静,仍然没见到肖参谋开门出来,也没有段军需官的身影。
程旅长的脸色更是难看,站在二楼的楼梯口,示意一名卫士先去看看肖参谋房中的动静。
那卫士谨慎地敲敲门,高声禀报:“肖参谋,旅长有请!”
房内似乎有些响动,却没有人回答。
卫士继续敲门,同时试探着扭动了一下门把手,当然拧不开。
卫士转头望望程旅长,得他示意许可,于是后退两步,预备用脚将门踹开。
木门突然打开,卫士飞快地向旁边闪开,举枪对准门口。
站在门口的是脸色铁青的肖参谋,双手反绑在身后,额头上还有被枪托砸出来的伤口,血糊了半张脸。一名穿着夏布长衫的男子站在他身后,正拿枪顶着肖参谋后心,很小心地只露出小半张脸来,厉声喝道:“都给我退到楼下去,不然我就开枪了!”
卫士踌躇片刻,还是向楼梯口方向退了好几步。
他知道肖参谋的分量,这位可是程旅长多少年的老搭档,和那些后来陆续招揽过来的副官参谋们可大不一样。
程旅长沉声喝问道:“你们想要什么?”
那刺客张口便要一万大洋,还要将司令部唯一的那辆小汽车开过来,送他们到火车站才肯放人,如果中途胆敢追踪,就不要怪他们在肖参谋身上试枪了。
刘副官道,一万大洋委实数目太大,一时半刻无法筹备出来,若是急要,司令部这里只有两千大洋。
刺客恼怒地道:“一万变两千,你们这是耍老子呢!不行,至少八千!”
刘副官和那刺客讨价还价,程旅长心里很是恼火憋屈,明知道这刺客多半是省府派来的,面上还是得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只能当作普通劫匪来对付。
那边顾岳已经在程旅长的示意下,跟着一名卫士绕到了办公楼背面。
按门口哨兵所说,跟着军需官段鸣智进来的刺客共有两名,还有一人未曾露面,不知是否在肖参谋的办公室里,还需小心警惕。
肖参谋的办公室紧邻走廊尽头程旅长的那间大办公室,顾岳猜测,刺客若是能够在肖参谋的办公室里成功地隐藏下来,待到程旅长回来办公,经过肖参谋门口时,他们便很有机会刺杀又或者是挟持程旅长。可惜功亏一篑,被打乱了计划,只好退而求其次,挟持肖参谋了。
从楼下望去,隐约可以望见肖参谋办公室那扇窗户的窗帘后另一名刺客的身影,显然正在警戒有可能从后窗爬上来的对手。
顾岳避开那扇窗户,围着办公楼转了一圈。这楼当初修建的时候,大概是特意选了这么一大片四面不靠的平地,周边连棵树都没有,围着办公楼,就是操练的营地,再往外围,便是营房与两人多高的围墙,围墙外也只有稀疏几棵矮树。周围人家,都离得挺远。
这等设计,原本是为了安全考虑,以免有心人容易接近办公楼,但现在反倒成了麻烦,想要制服占据二楼的两名刺客,却无借力之处,难以接近;甚至程旅长先前下令所有人到楼下会议室集合,清空了整个二楼,包括留守在程旅长办公室的两名勤务兵,反倒使得两名刺客没了后顾之忧,只需专心防范楼梯口方向即可。
顾岳重又转到办公楼后边,盯着那扇窗户看了好一会,才回到二楼楼梯口,向程旅长低语了几句。程旅长踌躇了片刻,到底还是同意了顾岳的计划。
刺客这里僵持不下,暗中可能还有便装潜入衡州的省府兵不知去向。为免夜长梦多,哪怕冒险,也得尽快解决了眼前这事才是。
至于说肖参谋的处境可能会变得更危险,从军这么多年,冒险的时候多了去了,关键时刻,若是不敢赌命,哪里还有他们今时今日的地位?
程旅长派了两名卫士去听从顾岳指令。顾岳让卫士给他找了一身轻便的夏季军装换上,要了一柄短刀插在绑腿上,刘副官先前给他的短枪插在腰间皮带上。令两名卫士在办公楼后头游荡,吸引那名刺客的注意力,顾岳自己则绕到程旅长那间办公室的侧墙下,后墙与侧墙交会的那个直角,因着红砖有些粗糙,时而有一点细微的空隙或凹陷之处,对顾岳而言,已足够借力了。
顾岳的大半个身子都隐在侧墙这边,只用右手在后墙那边借力,左手和左脚扣住侧墙墙面,右脚踩在两墙相交的直角上,手脚交替用力,几乎是片刻之间,已经如壁虎一般爬上了二楼,停在楼顶与房顶相交之处,腾出一只手来,摸索着揭开几片瓦,露出一小片房顶的木椽来,扣住木椽试一试牢固与否,之后右脚在墙面上一蹬,借力荡起,翻身跃上房顶,迅速伏低身形。
瓦片在他踩上去时轻响了一声,顾岳停了一停,目光越过围墙,四下望了望,没有什么异样,想来那伙便衣的省府兵并没有胆量直接埋伏到司令部墙外来。
顾岳猫着腰,轻快地踏过房顶,按着自己先前看好的位置,停在肖参谋办公室那扇窗户的正上方,侧耳听了一下动静,轻轻揭开片瓦,露出木椽,试过之后,右手扣住木椽,提气轻身,停一停,突然发力,翻身撞向窗户。一心警戒楼下动静的那名刺客猝不及防,被顾岳双腿踢中面门,向后仰倒的同时,本能地扣动扳机,子弹射向了窗外的天空。
那名刺客倒地之际,顾岳一脚踢在他手腕上,短枪脱手,飞撞出窗外。
门口处挟持肖参谋的刺客反应很快,迅速掉转枪头来瞄准顾岳。
然而他还来不及开枪,顾岳已经借着撞进来的急速冲势,迎面撞在他胸前,右手一拨,将肖参谋推向楼梯口方向,左肘一抬,击在刺客的右胳膊下面,刺客整个右臂都被震得麻木了,手中短枪再也把握不住,顾岳右掌一划,夺走了短枪,当头一枪将刺客砸得半昏过去,左手迅速扣住刺客右肩,将他拖得转了半个圈,顾岳换到了走廊上,刺客面朝门内。
顾岳这般做,原本是防着那位军需官段鸣智从背后给他一枪,不过制服两名刺客之后,才发现角落里的地板上还捆着一人,似乎已经昏迷过去,但嘴里仍然塞着块抹布以防他醒来后叫喊,看身上衣服,显然不是普通卫兵,一副肥头大耳的模样,应该就是那位军需官。
楼梯口那边的卫兵一拥而上,将顾岳手中抓住的这名刺客牢牢绑了起来。地板上那名刺客已经被撞得半死,也被拖出来五花大绑地关了起来。
程旅长使劲拍着顾岳肩膀,笑得满脸红光:“顾学弟,好身手,好胆魄!”
顾岳轻轻吁了口气,此时平静下来,才感到心情的激荡与振奋,然后很快被围过来的刘副官等人,夸得脸上通红。
程旅长哈哈大笑,暗自盘算着,或许可以直接将这位学弟拉进自己麾下来,唔,给个什么职位好呢?这么年轻,职位高了恐怕压不住底下的兄弟们,职位低了,恐怕又拉不住这位学弟……
审问刺客得到的内情,与顾岳原先的猜测相去不远。两名刺客的确是计划先控制住肖参谋,然后借地利之便,在程旅长回来、经过肖参谋的办公室时,挟持程旅长,假意索取赎金,到火车站才肯放人,实际上是要和潜伏在火车站的那二十名便衣的省府兵相互配合,逼迫程旅长用火车站的电报室发出通电,宣告下野,然后和肖参谋一道被强制遣送出衡州。
这个计划,原本是有很大成功可能的,可惜出了种种意外,功败垂成。
至于那位军需官段鸣智在这其中又是什么角色,刺客说段军需官只知道他们是棉布商人,想做衡州驻军的军装生意,于是收了他们的重金贿赂,带他们去见肖参谋,这也是段军需官和其他各地驻军中的军需官们常干的事情。
段军需官从昏迷中醒来之后,痛哭流涕地向程旅长保证,他绝无二心,就是贪财了点儿,收了些贿赂;发现刺客想对肖参谋不利时,他还试图奋起反抗,可惜太过身宽体胖,行动不灵便,一下子就被放倒了,完全不知道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肖参谋虽然对他恼怒不已,但也不得不承认,段军需官的确是被刺客打昏捆绑起来的。
程旅长如何处理这两名刺客以及大有嫌疑的段军需官,都是后话了。顾岳要尽快赶回李家桥去,明日便是七月十五中元节,白天里顾岳要跟着长辈们去山上祭扫祖坟,晚上得一道去八桥镇放河灯看盂兰盆戏。
百年以来,李家桥三姓弟子,战死异乡、不能归葬祖坟者众多,因此这中元节的招魂超度,尤为重要。
不过临走之前,顾岳还有一件事情要做。
那个送信的小贼,显然就藏在司令部附近窥探里头的动静。下注离手,没等到揭盅怎么甘心?是以顾岳刚出大门不多时,那小贼便探头探脑地靠近过来,满脸喜色,笑嘻嘻地道:“恭喜程旅长和顾少爷化险为夷!”
顾岳示意他跟着自己走,心中难免有些感慨。
鸡鸣狗盗之徒,有些时候,也有他们不可忽视的作用。
其实自己早应该看清这一点的。唐继尧重返云南时,不就联合了滇南巨匪吴学显,才使得顾品珍饮恨战死吗?
只是从前他太过痛恨这些盗匪,一叶障目了。
那小贼到了程旅长面前,诚惶诚恐地交代道,今天清早,他和同伴在衡州火车站游荡时,被前天晚上和顾岳同行的那位少爷抓住了,给了他十块大洋,叫他送张纸条给顾岳,并指点他去衡州警备司令部找人。小贼识得几个字,至少认得个“兵”字,知道事关重大,赶紧跑过来找人,亏得他腿脚快,消息又灵通,及时将纸条送到了顾岳手里。看着程旅长一行一接到纸条立刻便回了司令部,戒备森严,杀气腾腾,小贼便知道自己这封信送得太是时候了。
程旅长对这心思灵光、胆子也够大的小贼显然也挺赏识的,随口便招了他进卫士连,先到刘副官手下当个跑腿的,以观后效。又问他名字,居然和程旅长同姓,自幼父母双亡,也没人给他起个大名,因为属狗,大家随口便叫他程狗儿。
顾岳觉得程旅长的嘴角抽了一下。
小贼很识眼色地请程旅长给他起个大名,程旅长略一思索,道:“狗性忠诚,就起名为程忠吧。”
那小贼喜笑颜开,几乎要跪下叩头的样子,感激不尽地跟着一名卫士下去了。
论功行赏,写那张纸条给顾岳报信的蔡辛会,功不可没。若非蔡辛会凑巧和那一队省府便衣士兵同一趟车抵达衡州,恰好又眼光够好,认得出这伙便衣是省府兵,外加当机立断,能够找对人给顾岳送信,今日这局面,谁输谁赢,还未可知。
只是蔡辛会和蔡夫子很显然不想张扬,这会儿只怕早已经上了船往宝庆府去了,明日中元节,他们不可能在衡州停留。
要重谢蔡辛会,也只好留待来日。
至于顾岳,程旅长现在急着收拾残局,想着来日方长,今时今日却是不好挽留顾岳了,于是派了两名卫士送顾岳上船。因路途不便,谭旅长送给顾岳的长枪,程旅长道日后再派人专程送到李家桥去,心里拿定主意,到时再凑上几支长枪和几百发子弹一道送去;至于顾岳从刺客手中缴获的那支短枪,程旅长自是让顾岳随身带着,另送了顾岳两匣子弹。
顾岳登上溯流而上去往阳县方向的航船时,日头已高,河面上水汽慢慢蒸腾上来,回望衡州城,隔了水雾,凭空多了几分渺茫,便如顾岳此刻的心境一般。
不过短短两天而已,他却觉得,自己似乎变得更加意志坚定,同时又变得更加迷茫不安。
后记
“岂曰无衣”,语出《诗经·秦风·无衣》:“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这首诗实际上是秦军的战歌。号称“虎狼之师”的秦军,其战歌自有一种慷慨之气,越数千年而不灭。本篇因以祭扫蔡锷墓为中心情节,出场人物,几乎都与蔡锷以及滇军和云南陆军讲武堂相关,故以此名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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