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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米记

时间:2024-05-04

他他

1.敲锣买良心

民国年间,彭守金在哈尔滨老道外的正阳街上开了个米铺子。他从不缺斤少两,也不以次充好,买卖很快就红火起来。

彭守金家卖的大米,都是从五常堡子那儿收上来的。清朝咸丰年间,放荒开垦,陆续在那儿建立了举仁、田义、崇礼、尚智、诚信五个甲社,从此人们就把此地称为五常堡子。五常堡子山好水好,人也不赖,所以,伙计们去收米的时候,基本上都不用细看米的质量,直接收上来,拉着就走。五常大米,不光现在有名,打那时候起就有名了。

山好水好,人也不赖,可冷不丁的,还是会出个把赖人的。

有一回,彭守金的一個伙计从五常堡子收回来一百麻袋大米,回来也没细看,当天下午就卖出了五麻袋。到了晚上,彭守金府上的厨子要给伙计们做伙饭,想要试吃一下这批新收回来的大米,就打开了一个麻袋,这才发现,整麻袋里头,大米全都发霉变绿了。这米根本就不能吃了,如果吃了,指不定就得把人活活给毒死。

这种米,要是还往外卖,那就是丧了良心。良心看不见,摸不着,可彭守金就是信良心这种东西,他立马决定,这批大米不能卖了,已经卖出去的那五麻袋米,也要收回来,损失多少都要收回来。

买米的客人,伙计们都不认识。这时候天都黑了,彭守金不敢耽搁,他买了十面大锣,派出所有伙计,到埠头、秦家岗、田家烧锅,还有自个儿家所在的傅家甸,一边敲锣,一边扯着嗓子猛喊:“彭家米铺子,今儿个卖错了米,愿以三倍价格,换回发霉的大米!”

那个时候,哈尔滨还只是几个小镇子,一时间锣声四起,整个哈尔滨都知道了彭守金敲锣买良心的事儿。买过他家米的、没买过他家米的,都竖起大拇指,夸个不停。

当天夜里,那五麻袋发霉的大米就全都收了回来。彭守金也真的依照承诺,赔偿了人家三倍总共十五麻袋大米,还派马车给人送到了家里。那一百麻袋发霉的大米,彭守金派伙计到东山上挖了个大坑,全都深埋了起来。

这件事情,到此本该就了结了,可真的了结了吗?还远远没有呢。还是那句话,山好水好,人也不赖,可冷不丁也会出个把赖人。这不,赖人就主动找上门来了。

哈尔滨老道外,有个人叫徐大码头。听这名儿就知道,这人家里头是开码头的。没错,哈尔滨老道外唯一的松花江码头,就是他家开的。

三年前,黑龙江省的省主席吴俊升吴大帅要采买军粮,他属下的军需处有个采买,外号叫“古二明白”。军粮要从松花江码头往各处运送,古二明白索性就扔给徐大码头一百块大洋,作为订金,让他代买一万麻袋大米。

每麻袋大米两百斤,一万麻袋就是两百万斤,别的地场根本就没那么多的存米存粮,只有彭家米铺子才有这个实力。这两百万斤大米,就全都是从彭家米铺子买来的。彭家米铺子有个规矩,不论新老主顾,概不赊欠。这两百万斤大米,徐大码头都花了真金白银,才大车小马地拉回来了。

可是,问题马上就出来了。

吴大帅虽然是黑龙江省的省主席,可是他得听奉天大帅府张作霖的指挥。张学良的副手郭松龄突然反奉,吴大帅奉命率领部队前往白旗堡,炸掉了郭松龄的军火库,切断了他的后路。张作霖最后大获全胜,吴俊升也立了大功。可军需处的古二明白却在两军交战中,被一颗流弹掀了脑瓜盖儿,当场就没了命。

古二明白一死,就再也没有人与徐大码头联系了,别说是来拉那两百万斤大米,就是那一百块大洋的订金,也没人来要了。

徐大码头着急啊,他三番五次地上卜奎,也就是现在的齐齐哈尔,去省政府、督军府,想诉说自己代买大米的事儿。可每次他刚一靠近衙门口,还没等说话呢,当兵的一枪托就砸过来了,根本不让他说话,就把他赶跑了。

这可咋整啊?那么多大米,留,留不起;卖,又不敢卖,万一刚刚卖出去了,那些大兵又来要大米了,没米给人家,人家还不把你给毙了呀?一晃儿,三年就过去了。

那两百万斤大米,就放在码头旁边的仓库里,有耗子、麻雀什么的倒不可怕,赶一赶,实在不行,下点儿药。可是,仓库建在码头旁,临近松花江,不下雨,不下雪,江里的潮气也会涌过来,没过多久,那两百万斤大米就全都发了霉,长了绿毛。

扔了心疼,不扔又不行。正在这时候,徐大码头听见了彭守金米铺子的锣声和喊声。

2.讹诈起贪心

头一天晚上听到锣声和喊声,徐大码头就动心了,但还没有下定决心。他寻思了一宿,第二天一大早,他瞪着红红的眼睛,到码头仓库里看了看那些发霉的大米,又想了想自个儿垫付买米的那六万块大洋,这才狠了狠心,喊来伙计们,大车小马地把这两百万斤大米拉到了彭家米铺子门前。

到了地方,徐大码头就吵着嚷着,让彭家米铺子以三倍的价格赔偿。彭守金自然不同意,说:“你这都是三年前买的米了,自个儿搁坏了,咋能怨我们呢?”

徐大码头心一横,霸道地问:“你就说,这是不是你们彭家米铺子卖出的米吧?”

彭守金又过去细细地检查了一遍。麻袋上,确实是自个儿写的“彭”字,这字体,他害怕别人假冒,“彭”字最后那一撇,特意写长了一点。麻袋口,用的是自己铺子特有的缝制方法,既省线,速度又快。这法子不外传,别人也模仿不了。麻袋里面的米,虽然霉了绿了,但籽粒饱满肥大,还是能辨认出来,确实是五常大米。

彭守金只好回答说:“这确实是我们卖出的米,可是……”

徐大码头蛮横地打断说:“没什么可是的。三年前,我从你们家买米的时候,这米就全都发了霉。既然你昨儿个晚上说,你卖了霉米,要三倍赔偿,那就赔吧。今儿个你不赔,我就在你米铺子大门口堵着,不让你开业!”

徐大码头摆出了一副拼命的架势,彭守金好像真的给吓住了。他沉吟片刻,竟然答应了:“好好好,赔!三倍赔,可是米不够,全都赔给你现大洋行不?”

当然行啊!徐大码头满口应承。

徐大码头和伙计们用大马车拉着讹来的那十八万块大洋,乐颠颠地回家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批发霉的陈米,不但没有让自己赔上一文钱,还净赚回了两倍,这买卖做的,可真是太值个儿了。得意之余,徐大码头和伙计们也嘲笑起了彭守金,这彭守金,买卖白做那么大了,人也太面了,咋说咋是,咋连一分犟劲儿都没有呢?

果真是这样吗?当然不是。

做了三四十年买卖,彭守金也是老江湖了,没点儿能耐,買卖能做这么大?讲良心,守本分,那是人家做买卖的根本,可这并不等于就要眼睁睁地受人欺负。那两百万斤发霉的大米,彭守金让伙计们全都扛进了后院的大仓库里,专门码了一个大垛。他当然不是想坑人把这些米给卖出去,就算要坑,那也只能坑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徐大码头。

一转眼又到了秋天,到了买卖粮食的旺季。

吴大帅的军需处新任命了一个采买员,叫“齐骨碌磙子”。齐骨碌磙子当然也是外号,老齐胖胖的,很像地里头用的骨碌磙子,这外号就叫响了。老齐带着一队扛枪的大兵来到哈尔滨,干啥来了?当然是采买军粮来了。想要在哈尔滨这一带采买粮食,除了找彭守金的米铺子,还真找不出第二家。其余那些米铺子全都是小打小闹,找了也没有用处。

这要是放在往年,彭守金早就笑呵呵地数了大洋,给齐骨碌磙子准备粮食去了。可是这一回,彭守金却一把推开了齐骨碌磙子递过来的大洋袋子,满脸歉意地说道:“齐爷,按说,我就是打破了脑袋,也得给您把军粮备齐了。可今年太不巧了,粮食歉收,再加上前几天有人预订了一些,一时半会儿的,我也收不上来那么多粮食啊!”

听了彭守金这个大行家的话,齐骨碌磙子信以为真,非常失望,只好让大兵们扛起大洋袋子,转身要走。彭守金忽然在后面好心地提醒道:“齐爷,我听说,您的上一任古爷在世的时候,曾经给了徐大码头一百块大洋订金,让徐大码头代收两百万斤大米。据说,那两百万斤大米,现在还在码头旁边的仓库里面堆着呢。您派人去拉就行了,就不用这么大费周章,东家收西家买的了。”

买不够米,回去轻则被抽鞭子,重了得枪毙,现在听了这话,齐骨碌磙子顿时觉得眼前一亮。他回去一查旧账,还真有这事儿,那一百块大洋的订金,在账上记着呢。于是,他就真的带人赶着大车小马,到徐家码头拉粮来了。

拉粮?哪儿有粮可拉啊?大洋倒有的是,可现去买米也来不及呀,人家大兵赶着大车就在门外等着呢。徐大码头只好说:“齐爷,您看,这都是三年前的事儿了,要不我把那一百块大洋的订金退给您,您再去别处买粮得了。三年前我买下的那两百万斤大米,早都发霉了,不能吃了呀!”

齐骨碌磙子眉毛一挑,说道:“发霉了?那发霉的大米在哪儿呢?领我去看看吧。”

徐大码头吭哧半天,只好实话实说:“那个、那个……那些发霉的大米,都让我给卖了呀!”

齐骨碌磙子一听就火了:“徐大码头,你骗鬼呢?发霉的大米都卖出去了?你卖给谁了?谁那么傻,一口气儿买两百万斤发霉的大米,连验看都不验看?行吧,今儿个我别的什么也不干了,就等着你把卖出去的那两百万斤发霉的大米全都给大爷我拉过来,我就要看你说没说假话!你要是说了假话,哼……”

徐大码头还想再说点什么,还没等他说出口,一堆枪管子已经对准了他的脑袋瓜。徐大码头顿时吓得屁滚尿流,连忙说:“我这就去,我这就去!”

3.临死生悔心

徐大码头跑了出来,能去哪儿呀?还能去哪儿,他去找彭守金买米呗。逃跑?十多个端着枪的大兵就跟在身边,跑一个试试?跑不出十步,就得让人家给崩了。

彭守金早就料到徐大码头会有今天,见了面也不客气,笑呵呵地说:“行啊,这两百万斤发霉的大米,我可以全都卖给你。不过现在这市场上,发霉的大米可是紧俏货,比金子都贵。看在往日的交情上,我就便宜点卖给你算了。原价一共三十三万三千三百三十三块大洋,我给你打个折,三十五万块大洋,就可以成交了。买,就交钱;不买,你就麻溜儿地请回去吧。”

这市场上,什么时候发霉的大米倒成了紧俏货,比金子还贵了?三十三万三千三百三十三块大洋,打完折,怎么成了三十五万块大洋,没往下打折,反倒涨了呢?事到如今,徐大码头也无心追究,没办法,为了活命,他只好一咬牙,一跺脚,说道:“行,行吧。”

徐大码头花了三十五万块大洋,买下发霉的大米,雇人拉回码头仓库里。接着,他把齐骨碌磙子请了过来,恭恭敬敬地说:“齐爷,两百万斤发霉的大米都在这儿了,请您验看吧。”

这个时候,一直跟着徐大码头买米、运米,又坐大车跟回来的一个小兵头目,走上前来,对齐骨碌磙子说道:“齐爷,刚才听彭家米铺子的伙计说,我才知道,原来,咱们都受骗了。徐大码头这个王八蛋,听说彭家米铺子以三倍的价格回收卖出去的发霉大米,他就把这两百万斤大米,全都逼着彭家米铺子回收了。他还对彭家米铺子的人说,他当初从彭家米铺子买的,就是发霉的大米!”

“他当初从彭家米铺子买的,就是发霉的大米”,这句话一出口,徐大码头惊呆了,齐骨碌磙子也惊呆了。

徐大码头惊呆了,是因为害怕。给军队买的全是发霉的坏米,这不是找死吗?可是,自个儿当时确实是那么说的,不然彭家米铺子也不会答应赔钱。那十八万块大洋,叮叮当当地从彭家米铺子拉回来,彭家米铺子的伙计,一路上的街坊邻居,都是亲眼所见,这个事儿,算是坐得实实的了。

齐骨碌磙子也惊呆了,他惊呆了,是因为他有点不敢相信,在黑龙江这疙瘩儿,竟然还有人敢欺骗吴大帅的手下。欺骗吴大帅的手下,就是欺骗吴大帅;欺骗吴大帅,那就必须得死。吴大帅这个人,没读过书,经常吃没文化的亏,所以他最恨有人跟他使心眼儿,欺骗他。但凡他发现自己有一丁点儿被人骗了的迹象,二话不说,立马就会把骗子给枪毙了。久而久之,他的手下也都学会了他的做派。

此时,齐骨碌磙子怒火冲天,喊道:“来人,徐大码头代购军粮,故意买发霉的大米以次充好,欺骗吴大帅,罪恶滔天,十恶不赦,立即执行枪决!”

大兵们不容分说,扭住了徐大码头就往外走。

事到如今,徐大码头的肠子都悔青了!这不是自个儿挖了个大坑,把自个儿埋进去了吗?钱没了,可以再挣;命没了,还能挣回来吗?

按说,故事讲到这里,彭守金受了诬赖,最后加倍拿回了钱;徐大码头诬赖他人,最终遭报应丧命,也算有了一个圆满结局。可是,故事要是到这里就结束了,彭守金也就只是一个小小的买卖人,成不了什么大器,更别说是成为一个划时代的大商人了。

这个时候,又该轮到彭守金出场了。

4.救人行善心

原来,彭守金一路悄悄地跟着那些运粮车,早也来到了码头上,见此情景,他没有大喊一声:“刀下留人!”他只是彭守金,没这个勇气,敢闯法场。他只是找到了齐骨碌磙子,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给足了齐骨碌磙子面子,才悠悠地说道:“齐爷,不能杀,不能杀呀!您刚才这是误会徐大码头徐爷了。所谓的发霉大米,那都是我和徐爷开玩笑说的,根本就是没影儿的事儿。不信,您把这些袋子打开看一看啊!”

难道,这里面还另有乾坤吗?

齐骨碌磙子让大兵且慢动手,他用枪上的刺刀接连挑破两个装大米的麻袋。出人意料,从麻袋里淌出来的全是白花花的大米,籽粒饱满,洁白油亮,都是上好的新米。

彭守金又弯腰行了个礼,说:“齐爷,您去彭家米铺子买米的时候,我就说过,我这米铺子里的米,早就有人预订了。这个预订的人,就是徐大码头徐爷呀。徐爷不知道您啥时候才能来拉这三年前订下的大米,就年年从我这儿订新米,用旧米换新米。旧米发霉了,自个儿吃了亏,他也认了。徐爷仁义,这样的人,您要是给杀了,不就背上千载骂名了吗?”

“哦,这……”能被吴大帅派出来做采买的,那能是个糠人吗?齐骨碌磙子听后稍一沉吟,马上就想明白了,这是徐大码头把彭守金给坑了,彭守金反过手来,不计前嫌,不但沒有落井下石,反而还把徐大码头给救了。君子成人之美吧,自个儿也别做死心眼的老犟驴了。齐骨碌磙子想到此,也不挑明,就打着糊涂语,说道:“明白了,明白了,这哪里是徐爷仁义呀,这分明就是彭爷仁义!彭爷,我老齐,还真是没看错你。”

一转头,齐骨碌磙子瞪了徐大码头一眼,毫不留情地说道:“徐大码头,这两百万斤大米,可是用来救你命的,还不赶紧把这救命钱给人家彭家米铺子付了?”

“付付付,马上就付。”徐大码头忙不迭地应承着,眼泪都流出来了。生死两重天,全在一念间。他怎么也没想到,彭守金还会来救自个儿。按一般东北人直来直去的脾气,在齐骨碌磙子要杀自个儿的时候,彭守金不来叫好就不错了。徐大码头的心里,充满了懊悔和感激。

松绑后,徐大码头立刻打发人,给彭家米铺子送去了这一次的米钱。这回他没心疼,自个儿的命,肯定不只值这么几个钱呀。送完了,他还觉得自个儿欠彭守金的,欠了很多很多,就又行礼说:“彭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老徐我全都在心里头记下来了。以后,这松花江上跑船,您要运啥,随时随地知会一声,老徐我一个大子儿不收,全都免费运。”

看看,这才是彭守金,下一步棋,看透了后三步棋,既守住了本心,又得了钱,还教诲了人。什么是高人?这才是真正的高人。

再说,齐骨碌磙子从徐大码头那儿拉走了大米,要给徐大码头米钱,徐大码头哪敢收啊,就说:“齐爷,您不杀我,就是对我有恩了。这点小钱儿,齐爷就拿着吧,给兄弟们买几包烟抽抽。”

六万多块大洋,那是小钱儿吗?齐骨碌磙子把钱收下了,不过,他不感激徐大码头,他感激的是彭守金。要是没有彭守金敲锣买良心,后来又大仁大义救了徐大码头,齐骨碌磙子连收粮的任务都完不成,更别说是白得这么多大洋了。

齐骨碌磙子这么快就完成了收购军粮的任务,回到卜奎之后,被吴大帅一顿猛夸。齐骨碌磙子也就趁着吴大帅高兴,把彭守金的故事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讲完之后,吴大帅想了想,说道:“这个彭守金,守良心,讲道义,还能顾全大局,这个人不错。以后,咱们这儿收购军粮的事儿,就全都交给彭家米铺子代办吧。”

这还不算,吴俊升去奉天开会,把这事儿又当成故事,对张作霖讲了。张作霖听后也若有所思,说:“咱们东北军筹备军粮,还真就缺这么样的一个人。干脆,把咱们东北军收购军粮的买卖,全都交给这个彭守金吧。”

自此,彭守金就成了那个年代的东北粮商第一人。

(发稿编辑:吕佳)

(题图、插图:谢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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