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崔建华
大河村在大山深处,有条河从村东的山脚下静静流过,河水很深。这里几乎与世隔绝,村里人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村里有个打铁匠老夏,给村里人打造、修补农具。
老夏和老婆杏花只有吉祥一个孩子,对他疼爱有加。老夏两口子天天忙着打铁铺子的事,看孩子的任务就交给了家里的大黄。大黄是他们家养的一条狗,很通人性,看孩子也尽职尽责。
这一年,吉祥两岁,在屋里睡着了,大黄趴在他身边打盹,老夏和杏花正在院门口的打铁铺里给人赶制一批锄头。谁知,一条胳膊粗的青蛇顺着房梁滑下来,还朝熟睡中的吉祥直吐芯子,情形十分危急。警觉的大黄立刻跳起来护住吉祥,但狡猾的大蛇扭了几下,就把自己十几斤重的身子全缠在了大黄身上,勒得大黄喘不过气来。大黄拼尽全身的力气,拖着青蛇来到院门口的打铁铺子里,老夏夫妇看到了,大吃一惊,赶紧挥起滚烫发红的锄头,帮大黄把青蛇制服了。
大黄死里逃生,早已筋疲力尽,躺在地上直喘气。它一歇过来,就连忙爬起来,带老夏去屋里看小吉祥,小吉祥睡得正香呢!从此,大黄成了夏家的功臣,大黄斗青蛇这件奇事,也成了全村人津津乐道的话题。
转眼吉祥十岁了,个头几乎要撵上老夏,是个半大小伙子了。这天,生产队队长吴大昌来给吉祥送了碗鸡汤,吉祥正狼吞虎咽地喝着,却听吴大昌说,大黄疯了,咬死了他家唯一的这只老母鸡。
吴大昌当过兵,长得跟黑铁塔似的,有身蛮力气,在村里说一不二。听到队长这么说,老夏夫妇没说话,吉祥却一下子摔了碗,站起来冲着吴大昌喊:“不可能!我天天跟大黄在一起,它怎么可能会疯?”
吴大昌说得有鼻子有眼,他说,亲眼看见大黄咬死了老母鸡,一条通人性的狗怎么会把鸡咬死呢?大黄不是疯了是什么?
眼下正闹饥荒,村里唯一的活物就是大黄和队长吴大昌家的老母鸡。现在,队长家的宝贝老母鸡被大黄咬死了,怎么办?
老夏夫妇是老实人,不知该如何解决。吴大昌看看他们,咳了一声,发话了:“既然大黄疯了,留着也是祸害,我看杀了算了,也让大伙吃顿饱饭。”
吉祥听了这话,一下子就急哭了,大声喊起来:“我爹说大黄救过我的命!大黄是条好狗,谁也不能伤害它!”
吴大昌笑了笑,说道:“这孩子。”老夏也赶紧说:“小孩子不懂事,队长莫生气。”吴大昌看了一眼地上被吉祥摔成几瓣的瓷碗,走了。
老夏开始苦口婆心地劝吉祥:“吉祥啊,你也不小了,不能再这么任性了。你看全村哪里还能找出一口吃的?大家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队长家的老母鸡又死了,现在除了大黄,还有什么活物在村里晃荡?你说,谁见了大黄不眼红啊?如果再不把大黄杀了,让大伙吃口饱饭,也许有一天,别人偷偷杀了它,我们连张狗皮都找不到呢。”
杏花抹了把眼淚,叹道:“吉祥,好孩子,就听你爹这一回吧。”
“不!我就不!”吉祥哭着跑进了里屋,关死门,再也不出来。任娘在外面怎么喊,吉祥就是不开门。
隔着门,吉祥听到爹娘的对话:“他爹,咱不能再想点别的办法吗?要是硬要了大黄的命,我担心吉祥这孩子会一时想不开。”
“还能有啥其他的法子?全村人都快饿死了。再说这是队长吴大昌定的,咱还能说啥?”
再往下,爹娘说了什么,吉祥一点也听不进去了。其实对于一条狗来说,大黄已经开始显老了,它跟吉祥同龄,都十岁了,耳朵已经有点不好使了,走路也慢了,没了当年救小吉祥时的神勇。但吴大昌要杀了大黄,吉祥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
吉祥恨恨地想,这一切都是因为吴大昌在胡说八道,如果没有了吴大昌,大黄就不用死了。好你个吴大昌,让你睁眼说瞎话,咱们走着瞧吧!
吴大昌晚上一直在村里的烟房睡觉,吉祥决定在烟房里做点手脚。说干就干,当天夜里,吉祥见爹娘睡下后,悄悄爬起来,领着大黄去了烟房。
这吴大昌虽说是队长,人还不到30岁,父母早逝,他小小年纪就出去当了几年兵,再回村时,家里的两间土坯房因为年久失修,已经塌了,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至今也没娶上老婆,就自个儿住进了村里的烟房。
烟房是土坯垒的,秋上黄烟成熟时,专门用来烤烟叶。吴大昌住到烟房后,秋天帮着大家烤烟,其他季节就当给村里看护烟房。
烤烟是个技术活,一般人做不了。别看吴大昌长得五大三粗,这活倒学得快,一打眼就上了手。秋天,烟叶从地里劈回来,用细绳系在一根胳膊粗的木棍上,然后一排排地挂在烟房里,用烟房内的高温来烤干烟叶。房内的高温是生火升上去的,烟房地面中间有一条一米多深的坑,在坑里烧火,以此提高烟房内的温度。整个烟房是密封的,用高温来烤烟叶,很原始,却很有效。
秋天烟房密封后,吴大昌就在烟房门口搭个棚子,睡在那儿。冬天,烟房闲下来,吴大昌就睡在烟房里那个坑的坑沿上,逍遥得很。
这会儿,吴大昌已经在烟房里睡着了,吉祥离老远就听到了他的打鼾声。四周黑漆漆的,吉祥天天在这儿玩,对周围的环境很熟悉。他抱来了一捆玉米秸秆,然后悄悄打开烟房的门,放到了烤烟用的那个深坑里。接着,他划着一根火柴,点燃了那捆玉米秸秆。吉祥想用烟把吴大昌呛个半死,让他知道点厉害,看他还敢不敢打大黄的歪主意。
冬天气候干燥,玉米秸秆都已经变得软塌塌的,用火柴一点就着。吉祥划火柴时,吴大昌翻了个身,又睡了过去。
事实上,为了能一次性把火点着,吉祥还从大黄的狗窝里掏了一把发黑的棉花。那是杏花为了让大黄暖和,专门给大黄布置的,这会儿可派上了用场。火柴点燃了棉花,很快引着了干透了的玉米秸秆。
吉祥没想到事情这么顺利,心里一阵暗喜,可让他始料未及的是,呛人的浓烟没见到,火苗却“嗖”的一下蹿了起来。这可坏事了,火苗一下蹿出一丈多高,吉祥扑了几下没扑灭,再想控制却来不及了,火苗漫过一米多深的土坑,很快烧着了坑沿上吴大昌褥子下面的麦秸秆,然后褥子又引燃了屋子里那些用来烤烟叶的木杆,烟房很快就着了起来。
吉祥一看,吓傻了,烧了烟房那还了得,还不得被爹打死啊?他看吴大昌这会儿也醒了,吓得撒腿就跑。
吴大昌是被吉祥扑火的动静惊醒的,他睁眼一看,自己睡觉用的麦秸秆、褥子和被子全着了火。他一骨碌爬起来,一个箭步冲出了屋子,整个人已是灰头土脸,身上没一点干净的地方。
吴大昌跑到屋外,借着烈火的光亮,很快就发现了不远处正在逃跑的吉祥和大黄。他一下就明白了,这把火与这小子有关。
他用低沉的声音喊了一嗓子“站住”,然后猛力朝吉祥追了过去。可是追了几步,他就停下了,然后使劲跺脚,让吉祥以为他还在追,接着,他一转身又跑进了着火的烟房。
这时,烟房里还睡着一个人,而且是个女人。吴大昌之所以不敢大声呼喊,只是把吉祥吓跑,都是为了烟房内的这个女人。
女人没跟吴大昌一样睡在地上,而是睡在了半空中。吴大昌在秋天挂烟叶的木架子上支了个简易的床,离地面有一米多高,女人就睡在那上面。这会儿,火还没烧到她那儿。
这女人是谁?她是供销社贾主任的老婆丁小娟。吴大昌私下里跟她好上了。两人是怎么好在一起的呢?因为贾主任好酒,每喝必醉,醉了就打老婆,每次都往死里打。吴大昌去供销社开会,遇到过几次,替丁小娟说过话。吴大昌笑着说:“这么好的老婆,贾主任您咋下得去手呢?”他虽然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可是真心疼眼前这个叫丁小娟的女人。
贾主任自己一个人在外面喝酒,丁小娟在家里没东西吃,他不但不管,喝醉了回家还打她。吴大昌把上头分给他的窝头留下来,偷偷塞给丁小娟。丁小娟含着泪啃窝头,吴大昌越看越心疼。自那以后,吴大昌只要有点吃的,就背着贾主任给丁小娟送过去,一来二往,俩人就好上了。
丁小娟知道吴大昌晚上就睡在大河村村头的烟房里,她隔三岔五,瞅着贾主任去开会,就跑来跟吴大昌见面。今晚她又来了,为啥来呢?因为吴大昌把家里那只老母鸡杀了,他提前好几天就跟她说了杀鸡的日子,嘱咐她务必这天晚上过来喝鸡汤。万万没想到,俩人睡到半夜,差点让吉祥的一把火把他们烧成火鸳鸯。
吴大昌当然不想让村里人发现丁小娟,他假裝追赶,吓跑吉祥之后,才赶紧返回烟房,把丁小娟抱了出来。
丁小娟不知道吴大昌跟吉祥和大黄之间的故事,还以为她和吴大昌的事让人发现了,这把火是故意为她点的。她想想自己的命真苦啊,就不想活了,一了百了。所以她早醒了,但没想往外跑。等吴大昌再次回来,抱着她往外跑时,她这才“哇”的一下哭出了声。吴大昌赶紧把她的嘴捂上了:“姑奶奶,小点声!”
吴大昌背着丁小娟就往村外跑,他可不想让人发现他俩的事。这事要是传到贾主任耳朵里,那还有好下场吗?即使贾主任拿他没办法,丁小娟还不得让贾主任给打死啊?
哪料,吴大昌和吉祥俩人跑的竟是一条路线。因为把烟房点着了,吉祥不敢回家,只好往村外跑。
因为天黑,吉祥又心慌意乱,一不小心把脚崴了,速度就慢了下来。吴大昌虽然背着丁小娟,可她人长得瘦小,吴大昌又特别有力气,所以很快就要追上吉祥和大黄了。
吉祥听到后面的脚步声,以为吴大昌是追他来了,慌不择路,就踏上了村边大河的冰面。
河里的冰并不厚,吉祥一上去,冰面就裂了几道,吉祥跑了没几步,冰面就碎了,他想转身往回跑,却来不及了,一下就掉进了河里,急得大黄在旁边一个劲地“汪汪”直叫。
吉祥是会水的,可河水又冷又深,他掉下去时冷不防呛了好几口水,再加上他穿着棉袄棉裤,棉衣吸了水,他感觉浑身有劲使不出来,直往河底沉。
吴大昌背着丁小娟是想逃命的,没想到却把吉祥追下了河。人命关天,不能见死不救,吴大昌放下背上的丁小娟,甩掉上身的棉袄,就跳下了河。
吴大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在丁小娟的帮助下,把吉祥从河里救了上来。这会儿,吴大昌和吉祥早冻得上牙打下牙,一个劲地直打哆嗦。
吴大昌看了看方向,背着吉祥钻进了不远处山窝里的一个白菜窖子。这个窖子是空的,别说秋天的白菜,现在连个白菜帮子都没有了,正好坐得下两个人。这里以前是吴大昌和丁小娟见面的地方,后来因为这儿空间小,又在河边,不安全,俩人就换到了烟房。
现在这窖子正好派上了用场。吴大昌把自己和吉祥身上的棉衣脱下来,拧干了水,然后拍了拍大黄的头,往回指了指,意思是让它回去给老夏和杏花报信。还别说,这大黄真通人性,它看了自己的小主人吉祥一眼,啥都明白了,调头就朝村里跑。
这会儿,全村人都在烟房那儿救火呢,因为发现不及时,整座烟房都烧着了。大黄很快在忙着救火的人堆里找到了老夏,咬着他的裤腿角儿,直把他带到了河边的地窖那儿。丁小娟呢?早在老夏来之前走掉了。
老夏一看当时的情况,心里就明白了个八九分,赶紧在地窖上面盖了厚厚一层玉米秸秆,然后回家抱来几床棉被,把俩人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
杏花也得到了消息,开始一壶一壶地往地窖里送滚开的热水,让吴大昌和吉祥趁热一碗接一碗地喝。老夏则用热毛巾在俩人身上一个劲地擦。这办法是老夏的爹教他的,以前有人冬天掉进河里,就是用这法子救过来的,要不然,非冻掉身上的零件不可。
吉祥恢复了知觉,又想起了烧着的烟房,忽然哇哇大哭起来。
吴大昌问:“你点的火?”吉祥被吓坏了,只是一个劲儿地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吴大昌摸一把吉祥的头:“你小子,有点胆量,敢对队长下黑手。不过,这黑锅我得替你背下来,要不,你小子这辈子别想在村里抬起头了。”
吉祥止住哭,抬头看了吴大昌一眼,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吴大昌继续说道:“这样吧,这火是因我而起,就说是我抽烟时,不小心掉了火星子引着的。小子,遇上我这样的好队长,你就偷着乐吧!”
老夏把这话听得真真的,赶紧握住吴大昌的手说:“队长,不,大昌兄弟!这辈子,我老夏做牛做马也得报答你。”
吴大昌笑了笑说:“不用你做牛做马,你只需要帮我做一件事就行了。”
“什么事?你说,只要我老夏能做到的,绝不皱眉头。”
吴大昌告诉老夏,现在烟房烧了,这责任大了,他吴大昌作为队长,必须揽到自己身上。只是现在,他必须得死了才行,要不然,他这个队长也赔不起这烟房。刚才他已经想好了,他想上吊死,老夏的任务就是帮他去死。
老夏一听就跳了起来,头一下撞到了地窖顶:“什么?让我帮你去死?你这不是开玩笑吗?烟房烧了,是俺家吉祥点的,这责任我老夏背着就是,砸锅卖铁我来还,咋能让你队长说死就死呢?再说,你才多大年纪啊,往后的日子长着呢!你莫不是跳到河里救吉祥,给冻糊涂了,说胡话?”说着,他就要伸手去摸吴大昌的额头。
吴大昌把老夏的手推开,说:“我没糊涂。相反,我现在是最清醒的时候。”吴大昌说,他的“死”是假死,大好的日子,他还没享受够呢。他对老夏坦白了跟丁小娟的事儿,纸包不住火,他俩的关系总有一天会让人知道。以前他还下不了这个决心,现在烟房烧了,或许是天意,让他下定了决心,要带着丁小娟远走他乡。但他不能明目张胆地走,他想借着烟房被烧的机会,演一出因为自责“上吊自杀”的戏,让大家以为他死了。反正自己是孤儿,只要瞒过村里人,这事就妥了。所以,老夏必须得帮他。他不想让别人在背后说他作为队长,娶了个结过婚的女人,那还不得让唾沫星子把他淹死?再说,那样对丁小娟也不公平,他要给丁小娟一个全新的生活。
老夏听完,声音都变了调:“我看你是真不想活了。她可是贾主任的老婆。这样你也敢?”
“所以你还得帮我一个忙,等我假死了,你还得想想办法,帮她把婚离了。这样,我们才能走得心安理得。”吴大昌说着,把老夏的手握住了。
“容我想想。”老夏虽然没甩开吴大昌的手,但是整张脸都黑了。思前想后,他决定成全吴大昌,其实也是成全他自己和儿子吉祥。要不然,一个烟房真的能把他家压趴下,他就是卖了房子,砸锅卖铁,也赔不起啊。
这事夜长梦多,必须马上就办。所以吴大昌当晚就上吊“死”了,是老夏第一个发现的。当村里人赶过去时,吴大昌已经平躺在一张破席上了,全身上下盖着一块破白布。老夏说,吴大昌是在墙上那个拴牛的牛鼻石上吊死的,自己发现后把他放下来时,人早没气了。估摸着,是这小子昨晚在烟房里抽烟,不小心引发了大火,把烟房烧了,他自感担不起责,上吊死了。“唉!真可惜。这么好的一个人,就这么走了。”老夏说着,抹了把眼泪。
白天还活蹦乱跳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村里人也跟着老夏落了泪。有人想揭开吴大昌脸上的白布,看队长最后一眼,让老夏给挡住了:“人是上吊死的,死相难看,别吓着你。再说,人都死了,咱就别打扰他了,让死者安息吧。”
村里人给队长吴大昌开追悼会,按照风俗,主家得拿东西招待前來吊丧的人。可是吴大昌哪有什么亲人?老夏只好出面揽下了这事。
老夏说,怎么说吴大昌都是队长,虽然有错在先,不小心把烟房点着烧了,可那是无意之失,他干队长这几年,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呢,自己必须有所表示,所以他把自家的大黄杀了,熬了一大锅狗肉汤,感谢全村人来送别他们的好队长。
村里人不知道老夏啥时候把大黄给杀了,只觉得那锅狗肉喷香。大河村多少日子见不到荤腥了,现在老夏在队长吴大昌的葬礼上,居然杀了家里的大黄招待大家,这大黄虽然只是一条狗,可是就是这条狗,救过他儿子吉祥的命啊!老夏对全村人的这份情意没得说了,大家都感动得哭了。
老夏说把大黄的狗皮直接埋了,算是表达对大黄的愧疚之情,所以村里人谁也没见到大黄最后一面。老夏说:“杀大黄,我心里也有愧啊。罪人我一个人做,就不让大伙跟着难过了。”
有人质疑道:“老夏,队长不是说大黄已经疯了吗?你让我们吃疯狗肉、喝疯狗汤,安的什么心?”但这个时候,大家已经把那锅狗肉吃得干干净净,连汤都不剩一点了。估计就是再有一锅这样的疯狗肉,也会被一抢而空。
老夏没空搭理这些人,他一个人把吴大昌送去了火葬场。等老夏从火葬场回村时,抱回了一个骨灰盒。因为吴大昌还没成家,家里又没有其他的亲人,村里人就把他葬在了村外西山上的乱坟岗。
不用说,吴大昌的“死”,自然都是他跟老夏一手导演的。当时,在葬礼上,为了不让乡亲们发现,老夏寸步不离地守在吴大昌身边,不让任何人揭起白布看,还让大家吃狗肉,就是为了转移注意力。当然,老夏在去火葬场的路上,把吴大昌拉到半路,就让他走了。至于骨灰盒,里面自然是空的。
其实,吴大昌并没走远,他躲到了山上。他在等丁小娟,等老夏帮丁小娟跟贾主任离了婚,就带着她远走高飞。
吴大昌“死”后第二天,老夏就找到丁小娟,告诉了她事情真相,然后给她出了个主意,让她主动提出跟贾主任离婚,如果贾主任不答应,她就去县里告状、去找县长,让大家看看她身上的伤疤。迫于压力,贾主任只好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丁小娟终于解放了。
从那以后,贾主任酗酒更厉害了,没钱喝酒,就去借,欠了很多钱。又过了没多久,贾主任在一次醉酒后,错进了寡妇门,被寡妇的几个小叔子当场堵在屋里,打了个半死。这件事闹出去,他被革了职。原本风风光光的供销社主任,一夜间成了平头百姓,再也没了以前的威风。再后来,贾主任得了场流感,没钱治,发了几天烧,最后竟然一命归西了。
再说吴大昌,等到丁小娟成了自由人,就领着她进了城。从此,他俩起早摸黑,从捡垃圾做起,也掏过厕所、运过煤球,什么脏活累活都干过。
后来等有了一点积蓄,他俩就正式开了一家废品收购站,生活这才慢慢走上了正道。天天跟垃圾打交道,他俩一天到晚灰头土脸的,没个人样,可是能够在一起生活,他俩都感觉无比快乐。
吴大昌跟老夏一直有联系,他靠从老夏那儿打听一点村里的情况。吴大昌走后,农村的日子也慢慢好过了,地里产的、树上长的,都能换钱。有几次,老夏劝吴大昌回村,吴大昌说:“我能回去吗?回去后怎么面对父老乡亲?我一个‘死了的人,怎么有脸见他们?难道要告诉大伙儿,我为了贾主任的老婆骗了他们?”听吴大昌这么说,老夏没再坚持。
家里有了钱,老夏把吉祥重新送进了学校,读初一,这一年,吉祥十七岁,在班上跟教他们的那些老师一个块头。一开始同学们都嘲笑他,后来见他读书用功,考试成绩每次都是全班第一,就没人再嘲笑他了。中学毕业后,吉祥考上了大学,大学毕业后,进了一家机关工作。
吉祥工作努力,几年后,在单位成了副局长。老夏感觉挺有面子,有次跟吴大昌和丁小娟说起吉祥,他俩也为他们父子感到高兴。
这天,吴大昌接到老夏的电话,老夏说要和杏花进城去看看他俩。这么多年了,他们双方有事都是电话联系,还从来没见过面,现在见见也好。丁小娟很激动,跟吴大昌说:“老夏是咱的大恩人呢,他来做客,我得好好收拾收拾,不能让他说咱在城里混得不好。”吴大昌掩不住高兴地说:“那肯定。我和老夏,可是真正的‘生死之交啊!”
老夏和杏花进城了,吴大昌和丁小娟没在家请他们吃饭,而是把他俩请到了城里最好的饭店。
老夏说:“浪费这个钱干啥?你们一直在城里收废品,估计日子也好不到哪儿去。”
吴大昌说:“小娟说了,一定要好好感谢你。当年要不是你帮忙,我们也不会走得这么顺利,也进不了城、在一块儿。是吧,小娟?”丁小娟脸红了,看了吴大昌一眼,没吱声。
老夏说:“可惜了贾主任,得了个感冒,怎么就不明不白地死了……”说着话,老夏看丁小娟脸色不对,赶紧把话题岔开,“看我这张嘴,该打。对了,我这次来,是想请你们回村一趟。其实,你们也该回村看看了,现在农村日子好过了,不比城里差。兔子满山跑,最后还得回老窝呢。再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过去了,谁还记得?”
丁小娟没说话,吴大昌先开了腔:“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我们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回大河村了。”
老夏盯着吴大昌的眼睛问:“难道为了大黄和吉祥也不回去吗?”
老夏的话,触到了吴大昌的伤心处:“大黄?大黄当年不是在我假死时,让你煮了给全村人吃了吗?说起来,我得感谢大黄啊……”
老夏微笑着说:“跟你们说实话吧,其实当年大黄并没死,那时我给大伙煮的肉,是在地里挖到的一窝老鼠!咋就那么巧,人都快饿死了,偏偏让我撞到了一窝老鼠。我偷偷把老鼠肉剔下来煮了,没人看到。你想啊,那时人都饿疯了,谁还能吃得出哪儿不对?这事啊,就这么糊弄过去了。”
吴大昌说:“那大黄……”
老夏喝了口水,接着说道:“当年,我把大黄放在你们藏身的那个地窖里,待了一個月,后来就没让它回家了,在山里隐蔽处给他盖了个窝。你想,那个时候,人都没得吃,何况是狗?大黄也老啦,没过了两年,就死了。吉祥可伤心了,哭了三天三夜哪。我们把大黄埋在山上,给它建了个坟。这大黄啊,就像亲人一样,我们每年都会去看看它。”老夏说到这儿,重重地叹了口气。
吴大昌和丁小娟听着,都掉了眼泪。老夏接着说:“对了,吉祥已经回大河村任第一书记了。他也老大不小了,这不,过几天打算在村里举办婚礼,难道你们就不想参加他的婚礼吗?”
听了老夏的话,吴大昌有点喘不上气来。老夏不等他开口,接着说:“不为了大黄,也得为了吉祥吧?他可是你当年亲手交到杏花怀里的。”
丁小娟一听,老夏这是从何说起?明显话里有话啊,她立马急了,转过身问吴大昌:“啊?吴大昌,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这么多年了,你藏得好深啊,怎么一点都没跟我透呢?”
老夏对丁小娟说:“具体情况还是让大昌告诉你吧。我们走了,后天就是吉祥的婚礼,还有好多事等着我们办呢。”说完,他拉着杏花走了。
老夏和杏花走后,吴大昌叹了口气,对丁小娟说:“这么多年了,我一直不敢想这件事,现在既然老夏提起了这事,就不瞒你了。”
原来,当年吴大昌当兵回来时,在半路上捡了个孩子,就是吉祥,当时他还是个大小伙子,还没找媳妇结婚,怎么能收养个孩子呢?正在为难时,恰好遇到给人送完农具回家的老夏。吴大昌知道老夏和杏花一直没孩子,就想把孩子送给他们养,老夏也有这意思,可是吴大昌不放心,担心杏花不愿意收留这个孩子,就抱着孩子一路跟老夏回了家,待杏花答应收养吉祥之后,这才亲手把孩子交到了杏花怀里。
后来,吉祥火烧烟房时,吴大昌之所以把责任都扛了下来,并不仅仅是因为他和丁小娟的事,还因为他和吉祥有这层关系。当初大家没饭吃都快饿死了,他把家里唯一的老母鸡杀了,还专门给吉祥送去一碗鸡汤,就是心里还惦记着这孩子,怕他饿坏了。
其实,那只老母鸡和大黄,都是当年扔孩子的人留在吉祥身边的,大概那人担心捡到孩子的人不愿收留,就在吉祥身边留下了一只母鸡和一条狗。老夏和吴大昌商量的结果,是大黄跟了老夏,母鸡随了吴大昌。说完这些,吴大昌对丁小娟说:“其实,我可以算得上吉祥的半个爹了。你啊,就是他的半个娘。等改天见了面,让他喊你一声娘,也不亏你跟了我这些年。”
丁小娟不听则罢,一听之下,失声痛哭。
吴大昌有点不知所措,愣愣地说:“看把你高兴的,吉祥叫你一声娘,能把你激动成这样啊?”
谁知丁小娟却喊了一声:“我苦命的孩子啊!”这回轮到吴大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难不成丁小娟想孩子想疯了?哪知接下來丁小娟的话,让吴大昌顿觉当年他做了一件天大的错事!
原来,丁小娟跟贾主任不是没有生养,她当年曾经生过一个孩子,夫妻俩原本很恩爱。孩子满百天时,丁小娟想抱着孩子回娘家,恰好贾主任接到通知去县里开会,不能陪她,她只好一个人抱着孩子,带着一只母鸡回娘家,一路上,家里的小狗都跟着她。走到半路,丁小娟内急,就把孩子和母鸡放到路边,让小狗看着,自己去路边的玉米地里方便。可是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等她再回来时,却怎么也找不到孩子,还有鸡和狗了。
丢了孩子以后,贾主任才天天喝酒,天天打丁小娟。后来,丁小娟也没再怀上,贾主任打她打得更凶了。再往后,丁小娟碰上了吴大昌,才有了后面的故事。现在,一听吴大昌说到孩子、鸡和狗,丁小娟一下就意识到,吉祥正是她当年丢的孩子。
吴大昌不禁掉下了眼泪:“这么说,都是我的错。你才是吉祥的亲娘。走,咱这就回去,回大河村,去见吉祥,去跟老夏说清楚这一切!”
丁小娟却摇了摇头:“不,这么多年过去了,吉祥跟着老夏过得也不错,现在孩子也出息了,在单位做到了副局长,现在又回大河村当了第一书记。这个时候,我怎么能跟他相认呢?会拖他后腿的。”
吴大昌反驳道:“拖什么后腿?前不久,咱不是刚给吉祥支援了两个现代化的烤烟房吗?”原来,他们这几年虽然是在城里收废品,却挣了个盆满钵满,只是他们为人低调,一直不显山不露水,还经常默默地四处做好事不留名。
大河村的烤烟业是当地最有特色的产业,只是传统的烤烟方式已经跟不上时代发展了,急需一批现代化的烤烟房,可是村里没有资金,这一直制约着大河村烤烟业的发展。
吉祥回村当第一书记的事,其实吴大昌早听说了,他就跟丁小娟商量,偷偷支援了村里两个现代化的烤烟房。他们用的是爱心人士的名义,烤烟房是直接用卡车送到村里的。估计到现在,吉祥和老夏还不知道那是他俩捐的。
这天,阳光明媚,大河村里里外外装扮一新,到处贴了大红的“喜”字,一派喜气洋洋。夏吉祥的婚礼在大河村如期举行。吴大昌和丁小娟带着五辆卡车,每辆车上都装着两个崭新的烤烟房,浩浩荡荡地开进了大河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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