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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身体里住进了一只兽

时间:2024-05-04

潘云贵

和许多人一样,我最叛逆的时期也发生在中学,特别是高三那年。身体里像住进了一只兽,虽然看不见摸不着,却能让人感觉到它满身带刺,有棱有角,不经意间就伤了他人。

我从小性格内向并不讨喜,碰上热闹场面总是待在角落里,如同壁花少年。我爸跟我截然相反,他性格火暴,如果不按照他的意思来,他便恼羞成怒,俨然一座行将爆发的火山。

我爸希望我长大后能有出息,不受人蔑視与欺侮。因为他的成长年代较为艰苦,祖父母无力供他读书,他很早就当了村里的石匠,你可以想象十五六岁肩膀还很孱弱的男孩,整日需同三四十岁的男人一起干活,美好的青春在日复一日的汗滴中流尽,多么忧伤。

当我来到这个世界,我爸就把他的失意都放在了我身上,他对我严苛管教,从不容许我做除了读书以外的事情。对世事反应迟钝的我从没觉得自己能跟天才沾上边,而我爸却仅仅凭借我靠死记硬背考出的成绩,常在外头夸我学习好。

上初中以后,各科难度都在增加,尤其是数学,我不再像小学时那样容易得满分了。当我第一次拿着张打着86分的数学卷子回家时,我爸咬着牙拿起编篮筐时折断的竹条就抽我,此后,我爸对我监督得更严了,要了我的课表后,作息时间基本上都由他安排。这样做的效果是三年后我被保送进了市里的重点高中。但在这三年,我感觉自己被一个更为牢固而透明的铁笼子罩着,每走出一步都很沉重、艰难,我向往着自由。

高中时,我开始了寄宿生活。因为父母都不在身边,顿时有种被释放的感觉,便常常跑到公园玩耍、看天鹅戏水,和室友追偶像剧,也一个人钻到图书馆里看我爸眼中所谓的“闲书”,课下我也开始写东西,投给当地报纸,连续上了好几期,成了学校的公众人物。

当我沉浸在文学带给自己的快乐时,数学成绩却江河日下。开家长会的时候,我爸坐在很靠后的位置,脸红得像刚烧出来的铁。会后他冲出来找到我,骂了几句难听的乡下话后又迅速拎着我去往教数学的金老师那边,试图商量出对策,没想到金老师迎面就泼下盆冷水,“就你儿子那样,甭说考一本了,连进三本恐怕都有些难,脑瓜子笨怎么教都吃力……”毒舌的金老师从未给人留过情面,我爸那张薄薄的纸面瞬间被刮裂了,眉头紧紧皱着,像自己被数落一样。从金老师办公室出来,一路上我爸对我骂得更凶了,走几步就气得停下来。远处的班主任刘老师见了便过来解围。他除了向我爸说起我偏科的状况,还提到我的文学创作,建议我去参加一些比赛以获得相关院校的自主招生资格。那天,我爸像抓到救命稻草一样把目光聚到刘老师的脸上。

我爸看上去五大三粗,但也喜欢文学,当然他看的常是热血的古典通俗读物,《三国演义》《水浒传》《隋唐英雄传》那类。知道参加一些作文比赛可以获得重点高校加分的消息后,他就让我发挥特长往那方面攻,有时他还似懂非懂地去书店买来一堆写有“高分作文”“××大赛获奖作品集”的书给我,很快我寝室里的书架都快放不下了。

高三那年成了我人生中最颠沛流离的一年,一面进行各科复习,一面往全国四处跑,参加大大小小跟自主招生相关的作文赛事。我爸也放下家中的活儿,夜以继日陪我,候鸟般扇动起日渐疲倦的翅膀。北京、重庆、上海,这些阴沉而落寞的大城市摆满了积木,我们渺小地站在底下,感觉脚踝都失去了家的方向。当一次次看着自己的成绩与资格线擦肩而过,一次次听到身旁选手欢呼雀跃,我摇了摇我爸的手。他看着我,说:“没事,还有下一场比赛,争取过。”或许是他也被折磨得没有力气了吧,说话不再像往日那般暴怒,可我真的很累。所钟爱的事物一旦成了累赘,或许放弃便是最好的选择。

去上海参加最后一场比赛时,在宾馆里,我认识了肆崽。他人瘦瘦的,戴着白框眼镜,是个一进高中就被家人安排报影视编导的艺考生。他也同样忧伤,但比我幸福,自小就被父母宠着,没被打过。夜里,我们坐在宾馆外的草坪上聊了很多。上海的冬天有些冷,空中无繁星,阴翳的云层不断下压,仿佛要压到我们心上。

肆崽说,我们都像极了大人手中的棋子,被摁在哪里就在哪里,呆呆地戳着,没有自由。我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肆崽悄悄点了支烟叼在嘴上,我问他为什么要抽烟,他说是因为害怕。害怕什么?我问。他说,明天的现场比赛心里没底,我很想赢,但又清楚自己的水平不能跟你们相比。我心里有块铁片突然滑了一下,我看着肆崽,说,我可以帮你……

那天深夜,我在准备赛前的素材,并在草纸上拟写出一些模板、框架。我爸过来瞅了几眼后就独自走到阳台上抽烟,落地窗被拉上前,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带着略硬的语气说了句:“最后一次了,一定要抓住机会。”我没回应,默默低下头,想哭却忍住。我爸不知道到了明天我就会跟肆崽交换彼此试卷上的考生信息,两个孩子的人生可能就此发生变化,他也猜不到自己千辛万苦一手设定的路线悄然之间就要被人篡改,我在一种叛逆的悲伤中窃喜。

那场现场赛,我写得很顺利,时间没到就交了稿子。我想自己的那篇文章应该会是五十个一等奖中的一篇,而它前面将是“肆崽”这个名字。事实果然如此,肆崽拿到了高校加分资格,而我落榜了。

那天我爸疯了似的摔着宾馆里的物品,幸好都是一些被褥和塑料制品,之后他狠吸了几口烟,终于安静下来,他转过头,目光黯淡地看着一脸平静的我,嘴角翕动了一下,“回去好好高考……”他真的累了,或者说是老了,口中最后一个字的发音都显得那么微弱、苍白。

之后我开始安心复习,像正常考生一样跳进高考的洪流中濯洗,由于数学始终没有多少起色,最后我离一本线差了三十多分,考上北方的一所二本院校。而肆崽的文化课成绩只考了四百分左右,却因为是艺考生以及参加作文大赛获得加分,去了一所知名戏剧院校。我不后悔当初做出的决定,因为我要回了自己那么可怜的一点自由,可以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四年后,我考上了重点大学文学院的研究生,并写了几本书。而肆崽成了戏剧学院里那类十分普通的学生,脱离父母后的他没再写些什么,毕业后到他父母单位待了一阵便出国了,从此杳无音讯。

兜兜转转,自己还是脱离不了文学,离轨的火车重新回到了轨道。回过头想想,现在自己正走的路或许跟我爸当初为我规划的未来差不了多少,四年前叛逆做出的决定似乎可有可无。但是,如果青春没有弯路可走,哪能看见人生拐角的精彩,又怎会学着去成长,去珍惜?

父亲,我不愿自己的人生被你设定,你所能陪伴我的只是一程,还有更多的明天、未来需要我自己去过、去活。所以,请您原谅我青春时做出的决定,我只想成为自己人生的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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