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毕啸南
在顺正学园访学,接待我的是藤井和子教授。我对她印象实在太深刻了。轻轨快到站时,我就远远望到了她,她头发微微烫了一层波浪,半卷在耳郭鬓边,露出修长的脖颈。一袭湖蓝色的套装,上面绣了几只白鹤,踏着团团锦缎的祥云,在如丝的光照下,整个人美得那样古典。
藤井和子教授年轻时曾在台北读过书,主修中国文学,汉语说得很是漂亮,语速不紧不慢,尾音总是带着中国南方软软的腔调。
晚餐,她请我吃的蟹宴。对在北方海边长大的我来说,日本菜总是精致得让人既不忍心下口,又有点着急。那蟹黄如金子般堆在颗颗白薯做的珍珠丸子上,藤井和子教授吃一颗丸子,便和我轻轻柔柔地说几句话。我心里正琢磨着,要不要一口把这些小丸子通通吃掉,又有些难为情,抬起眼皮偷偷瞄了瞄坐在对面的教授,却意外发现她的脸上也挂着一颗珍珠——她竟落泪了。
我一时无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又不知是否看错了,只能问她:“您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吗?感觉您一天似乎都有些低落。”
她连忙摆了摆手,一直不停地说着:“真是抱歉,真是抱歉,我失礼了。”
我也不知该不该继续追问,日本人情绪大多内敛,担心会唐突。正在我为难之际,她先开了口:“对不起,我失恋了,我的男朋友昨天给我写信说要分手。”我又被吓了一跳。失恋了?我分明记得资料里写得清楚,藤井和子教授已经六十多岁了。一位六十多岁的女子因这痴缠的恋爱,因无情的分手而坐在我面前梨花带雨,我年轻的生命确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形。
我迅即递过去一张纸巾,以遮掩自己这没见过世面又庸俗的心理剧场。
“他是我的初恋。”这位内秀文静的女人接过纸巾,轻轻拭了拭眼角,继续跟我说,“去年我去北海道旅行,在酒店门外,我远远地看见一个高高大大的身影向我走来,不知怎的,我的心就开始‘怦怦’地乱跳。其实我根本看不清楚他的模样,但你看,命运的神奇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我就是有这样本能的反应。”“你的初恋?”我有些疑惑。
她突然就笑了,整个人往前倾了一下,破涕为笑。我也跟着笑,挠挠脑袋,虽然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是啊!100米,50米,10米,他就这样慢慢走过来了。当他走过来的时候,我的呼吸都要停止了。真的是他。他那炙热的眼神像要把我烤化一样,我心里小鹿乱撞,都不知道该往哪里看。他先开了口:‘好久不见。’”和子教授脸上已绯云朵朵,她用雙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呀!好热。”
我又被她逗笑了,真是有趣的女人。
“我好像被北海道的雪冻住了,愣在那里。我偷偷做着深呼吸,不想让他看到我的窘迫。慢慢安静下来,我悄悄用余光打量他,他还是那样高大,身材也保持得很好,眼神里的深邃却和年轻时一样迷人,只是脸上已满是皱纹,头发也白了大半。我这才意识到他老了,又想这可怎么办,我一定也老了许多。”她拿起一只雕着玉兰花的小茶杯,轻抿了一口茶,“我这才回了他一句,‘好久不见’。”
我慢慢听懂了藤井和子教授的爱情故事。
伊藤文一,这位我未曾谋面的先生,是她的初恋。
他们高中时便彼此喜欢,到大学后伊藤才主动告白,两人谈起了长达五年的幸福的异地恋。工作后,和子教授希望二人尽快结婚,建立一个安稳幸福的家庭,伊藤却想赴德国深造,学成后再考虑婚姻。两人争争吵吵,像所有年轻男女一样,最终没能抵过现实与时间。伊藤后来留在了德国,并娶妻生子,五年前,伊藤的妻子因病离世,伊藤落叶归根。和子教授三十多年里谈了三次深刻的恋爱,却都阴错阳差没有步入婚姻。
在北海道,伊藤去滑雪,和子去旅行,两人重逢。
“伊藤提议在附近走走,他打着一把深蓝色的伞,护着我们两个人。我们一开始很安静,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那样静静地走,绕着被雪染白了的树木,走了一圈又一圈。那天北海道飘着很细很细的雪,我伸出一只手抚摸它们,落在手上,似白砂糖一样绵软。他温柔地笑我:‘怎么还和从前一样?’”和子教授已陷入回忆的温柔,“慢慢地,他跟我讲起他在德国求学的经历,遭遇的歧视,打拼的辛苦,认识了一位中国太太,平淡而幸福的婚姻,孝顺的女儿。我们就像老朋友那样,似乎这一切我冥冥中很早之前就知道了。”
“所以后来你们在一起了吗?”年轻的我总是有些着急,想要知道爱情的走向。
“从北海道分别后,我们又一起旅行了三次,以朋友的名义。但都是我主动约他的,哈哈哈。”她难得地大笑起来,又迅即四处看看,意识到自己对周围的打扰,马上捂住了嘴巴,“第三次在横滨,他单膝下跪,像四十多年前那样,第二次跟我告白。”
我已完全沉浸在这美好浪漫的故事里。年龄这样沉重的东西,在爱情面前变得毫无意义。和子此刻分明就是一位鲜活的少女。
“但是,你刚刚说,他为什么要提分手呢?”纸巾一直在她手里轻轻攥着,提醒了我这个问题。
“上个月,他去医院体检,查出了肠癌。”和子教授轻轻地说,“我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他怕连累我。但这正是我最伤心的地方,他到现在还不懂我,我一点都不怕。”她抿了抿淡粉色的嘴唇,“到了这个年纪,能跟他再相遇,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我人生最大的幸福。”
我没有再问什么,也没有回应什么。晚餐离别时,我们轻轻拥抱。
我知道,这个柔柔弱弱的女子,这个六十多岁的女子,面对爱情有千钧力量。
几个月后,我因要回北京,前去向和子教授告别。在她家门前的小路上,我远远便看到她推着一辆轮椅,上面坐着一位先生。他穿着一件卡其色风衣,正指着一树枫叶,不知在说些什么。只见和子教授笑弯了腰,我挥舞着手臂冲他们大喊:“你好,伊藤先生。”
我一直以为,这样热烈的纯粹的爱恋,只发生在人年少时。我一直以为,成人的爱情随着世俗的沉淀会是另一种平淡的浪漫。我甚至以为,人生老去,哪里还能奢望生命最初的萌动?
和子与伊藤,以及我此后遇到的许许多多可爱的“老人”,给了我太多关于岁月不同的回答。
这些回答告诉我:人生最可贵的,原来一直都是爱与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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