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敬一丹
妈妈走了,在她90岁这一年,在我64岁生日这一天。
2019年4月27日,这一天到来时,我在三亚哈医大鸿森医院,妈妈就昏睡在床上,我还不知道,妈妈能不能醒来。
她陷入昏迷好几天了。肺癌折磨了她一年半,有过种种痛苦,有过种种挣扎……
这让我愈发不安。以往,这么长时间的昏迷还没有过,医生说,没有多少时间了。
凌晨,我期待妈妈醒来,哪怕短暂地清醒。我握她的手,妈妈偶尔会轻轻地回握,这是清醒的,还是无意识的?
早晨,生日面无声地摆在我面前。
姐弟一直都在病房里,我们彼此都没有提我生日的事。没想到,小弟悄悄地用电磁炉精心地煮了一碗面,荷包蛋在绿绿的菜叶间,面汤冒着热气。
我的泪,滴在面碗里。
妈妈依然没有醒来。“儿生日,娘苦日”,这话说得不仅是当年,也是说的今天啊!在女儿的生日,妈妈正受着怎样的苦!
妈妈昏迷着,昏迷着。
太阳升起,我想和妈妈说话,而妈妈紧闭着眼睛,呼吸声音粗重。我看着妈妈,在微信里写下:“妈,爱你,64年前,你给了我生命,今天,我和您在一起,每一次心跳,每一次呼吸……”
我知道,妈妈多日不动枕边的手机了,她已经不能看我的留言,但,以往每个生日我都会和妈妈交谈,有时是面对面,有时是写信。今天,我想对妈妈说的话,却无处可说!这些话留在哪儿呢?天地之间,哪里能被妈妈感知?就随着微信留在云里吧!
这一天,分分秒秒,都是揪心的。能不能熬过去?妈妈曾过了好几关,这一关,是最后一关?各种生命指标在监视器上显示着,医生用冷静的声音告诉我们:还有24小时到48小时,今晚比较危险。
倒计时!下午,我们接来了爸爸。阿尔茨海默病虽然让爸爸忘掉许多事情,但对妈妈,爱恋依然。他走进病房,轻轻握着妈妈的手。我们不忍心告诉爸爸,这是最后的见面。妈妈没有睁眼,爸爸有些茫然,我们说:“妈妈睡了。”妈妈穿着淡紫色的睡衣,一直“睡着”,她不知道,爸爸也不知道,这是他们的永别。
太阳落了。天黑了。
妈妈的呼吸越发困难,她的肩头剧烈抖动,一呼一吸,都竭尽全力,一分一秒,都揪着我们的心。夜色中,妈妈的气息越来越弱,呼吸的指标几度为零,又几度升上来,妈妈顽强的生命力震撼着我。
在病房,王欣医生说:“人临终时,听力是最后丧失的,有什么话,你们就和老妈说。”随后,李主任示意醫生、护士走出病房:“让家人在一起。”
真的是最后时刻了?
妈……
我想说,却说不出来。时间一秒一秒过去,终于,我附在妈妈耳边,说:“妈,今天是我的生日。”
妈妈没有回应。我又哽咽了……
不知道妈妈听到没有,她昏迷着。
21∶04,妈妈走了。
64年前的这一天,给了我生命的人,在64年后的这一天,告别了生命。
半年前,2017年10月10日,妈妈在哈尔滨医大二院体检,ct片子上显示出现了问题。小弟告诉我这个消息,我第一次听到“纵隔”这个生词,第一次知道在气管和食管之间有这样一个存在,第一次理解医生说的“占位”,就是老百姓说的“长了不好的东西”。
这个坏消息,我们没有告诉妈妈。
最初的日子,我们姐弟常常这样想:反正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也许没事呢!老妈不知道,没有精神负担,也许更好吧!
进一步的检查还做不做呢?总得弄清敌情,才有更明确的诊断吧?就这样观察着,犹豫着,我们心里藏着秘密,装作轻松地过了2018年的新年,过了春节。她的症状出现了。
妈妈经常发烧,反反复复,体重渐减,体力明显下降。
妈妈吃饭时,经常会呛到。饭桌上,我们小心翼翼,笼罩着阴云。
我们瞒着妈妈做一些检查,验血做基因检测、请专家会诊。妈妈没有详细问,我们也不敢多说。但我一直想,妈妈是个老公安,一向明察秋毫,她会意识到吧?我们瞒得住她吗?
我们的心里,不同的声音在交织着:还是告诉妈妈吧!她应该知道……
知道了,又能怎样?不知道,还少些负担。查还是要查的。这么大岁数,别折腾了!知道了,会不会更配合?
终于,今天,在游泳池边,妈妈发问了:“我是不是喉癌?”
我停了一下,看着妈妈,尽量平静地说:“不是喉,是纵隔。妈,有问题也有办法。”我说了“有问题”之后,立刻说“有办法”,重音强调的是,有办法。
妈妈听着,缓缓地说:“行啊,我都这么大岁数了,该走了。”
终于,妈妈自己说出了“癌”这个字,这个字,不再是我们之间的禁区了。
后来,妈妈主动和亲友说:“我得癌了。”
妈妈也许早就猜到了。
妈妈是个特别明白的人,在她身体出现种种症状的时候,她能不猜想吗?
我女儿给我推荐了一部电影《别告诉她》。剧情是,一个华人家庭的奶奶患了癌症,家人选择瞒着奶奶,但在纽约长大的孙女认为,知道自己的病情是奶奶的权利,由此,文化冲突在这个家庭展开。剧情来源于导演自己的家庭故事。
影片里的那些话,好熟悉啊:
“别告诉她。”
“告诉就毁了她的好心情。”
“不告诉,是为了分担她的思想压力。”
这不是中国人家庭里普遍的声音吗?在我们身边,癌症患者越来越多,亲戚间、朋友圈里,总会有病患家属。医生和患者家属之间有一种默契,通常首先和家属谈,再决定是不是和患者本人谈。多数家庭都会选择“不告诉”。
在这部电影里,很多人都能看到自己。
让人警醒的声音是,她不应该知道吗?如果她想说再见呢?如果她想做些什么呢?
世世代代,很多中国人都讳言死亡,一直都缺少直面老、病、死的坦然态度。
告诉了妈妈以后,接下来的检查、治疗,妈妈就容易接受了。
方向上的明白,对患者来说,是获得了一种主动,了解生命进程,关系着生命的质量。至少,后来的日子,妈妈没有被蒙在鼓里。
假如,她不知道自己的病情,在身体痛苦的同时,还要忍受精神的茫然,那生命的最后一段路,该是怎样的昏暗模糊!
我流着泪拥抱妈妈,贴着她湿冷的脸颊,能感受到她抱我的微弱力量。接着她又和姐姐、弟弟相拥,好像在和孩子们进行一个仪式。
2019年4月15日,我在手机备忘录里写下:午,妈妈极度虚弱,看着我说:“你爸呢?我要死。”
我马上写大字给妈妈:我去接爸爸。
妈妈这两个月已经听不见了。只能通过写字沟通。
我又恐离开的分分秒秒发生变化,于是请物业王主任开车尽快接来爸爸。爸爸无声地握着妈妈的手,妈妈只看了爸爸一眼,什么也没说,就无力支撑,闭眼躺下,昏睡了。下午五点,妈妈坐着,身体虚弱打晃,双手支撑在床上。
妈妈嘴动着,却无声,努力半天,才含混地说出来:“不……能……说话了。”
妈妈停了一下,又想说什么,但再不能发出声,说不出来了。
她默默看着我们,无力地向我们微笑,双手合十地对我们晃动四五下。我一下子定住了,这是妈妈从来没有过的表达!
我用大字在本上写:妈妈,爱您!
妈妈轻轻点头。双手合十的妈妈,是想说什么?
谢谢?
拜托,照顾爸爸?
母子、母女一场?
告别?
爱?
这是妈妈在清醒状态时的表达,也许她意识到将要告别了,不久,她陷入昏迷,偶有短暂醒来。
12天以后,妈妈和我们永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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