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刘继荣
一个人意识到父母之恩,就是这个人成年之时。一个人意识到父母之恩,就是这个人能肩负责任之时。第一次为人子女,我们都很青涩。
血缘亲情,没有什么是不能原谅的。此生为家人,就是所有的人都抛弃你,但我不会离开你。即使相顾无言,青春叛逆,仍是一生一世的父母子女。
生命最大的残酷——我只能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做你们的子女。
当我懂得你们时,你们已经老了呀!第一次为人子女,让我们彼此关照,用爱相处,用情相助。
婆婆有双美目,黑白分明,水润烟凝。看见这双眼睛,你就会忘了她有多大。
我禁不住感慨:“如果你是我亲妈多好,遗传了这双眼睛,能电晕所有人类!”婆婆被我夸晕了,把要淘的米麻利地倒进热油锅,全家人笑了好多天。
老公说我对亲妈刁蛮任性,对婆婆乖巧温顺。我对老公讲,母女关系是老式的家纺粗布,穿着可爬树上房,疯跑打滚儿,洗时可用棒槌在石上敲打,大风吹烈日晒都不要紧。可婆媳关系是娇贵的丝绸,穿着洗涤晾晒都有讲究,就算赔上无数小心,还免不了起皱缩水抽丝呢!说完,我又戏谑道:“你还不是一样?在亲妈面前像个野人,一见别家长辈就开始扮文明人了!”他笑着咂嘴儿:“还真是这样,人心皆如此呀!”
那个冬天,婆婆忽然学起了绣花。她眼睛好,心思巧,绣艺突飞猛进。每次我去,她都会打开柜子,向我炫耀各式绣好的鞋垫、拖鞋、枕套。我不绝声地夸赞,婆婆极受用的样子,一遍遍引我再说。凡我说了喜欢的,都慷慨地塞在我怀里。我只得张手接着,连声道谢。隔两天,她来不及地给我电话:“我又绣了新样子,你快来看呀!”
刚与婆婆订好约会,就接到妈妈的电话。她兴冲冲开言:“今年冬天冷,我给你做了条棉裤。”“棉裤!棉裤!”我咆哮起来,“你怎么不给我缝条虎皮裙呢?”她怯怯地说:“很薄的,知道你爱美,不难看!”我一口回绝:“宁可冻死,不能土死!”老妈在电话那头自己圆场地嘿嘿笑。
我们抽空去了婆婆家,弟媳、表弟媳、大姑子、小姑子等一众女性亲眷早就到了。大家一起参观婆婆的绣展时,啧啧连声。我却惊觉美人已老,那双昔日的美目,而今红丝袅袅,眼皮浮肿,眼袋凸显。所以夸赞了那些绝世佳作之后,我婉转措辞,要她适当劳作,养护双眼。婆婆硬说是刚刚炒菜油烟熏红的,小姑子一语戳穿:“你再别冤枉那老实巴交的抽油烟机了!”婆婆尴尬了一会儿,又兴致勃勃地让我们试穿绣花拖鞋。我与弟媳相视苦笑:家里的鞋柜已被这些绣品塞满,每每踩着刺有精美花鸟的鞋底,心里都连呼罪过。
因为工作太忙,好久才去看妈妈。她依然是手里拈着针线,眯着眼睛缝东缝西。看她双目红肿流泪,我便要带她去医院。她一再耍赖,说滴点眼药水就好,不必花那些钱。“少废话!”我怒吼起来,抱住她的腰部,直拖出门去。母亲瘦小,就这样被我押到眼科,乖乖接受检查,乖乖服从治疗。
妈妈的眼睛好多了,又张罗着要给我缝新棉被,被我一顿嘲笑挖苦给逼退了。
婆婆现在彻底走火入魔了,窗台上摆着各色绸缎和各色丝线,她织女一般端坐窗前,没日没夜地绣。我给她科普了大篇有关护眼的常识,她充耳不闻。我心一横,又讲起用眼过度的可怕后果,她只顾轻拢慢捻抹复挑,面容上是梦幻般的沉醉。我讪讪闭嘴,咽下了整整两堂有关颈椎病与肩周炎的讲座。
隔天,我给妈妈配了特别贵的老花镜,怕她不舍得用,骗她说配镜子的医生是熟人,总共花了二十五块钱。妈妈戴着眼镜到处炫耀,让我也收获了大堆溢美之词。
周末去看婆婆,见她愈发显得憔悴。這次,我坚决不要她新绣的枕套,老人家怒道:“你平时说我绣得好,都是哄我的,你看现在就嫌弃了吧!”我哭笑不得,只是咳嗽。
婆婆有气无力地问五岁的孙子:“你要不要奶奶绣的枕头?”小家伙朗声道:“要!”婆婆眼睛一亮,宛如绝处逢生:“要几副?”儿子根本不顾我这亲妈的怒容,只管讨奶奶欢心:“要一百副!”婆婆热泪盈眶,喃喃道:“好,好,奶奶会给你把结婚用的东西全部绣好!”我惊得说不出话来。这婚事也准备得太早了吧!
婆婆的事还未搞定,妈妈这边又出了状况。老太太乐滋滋地告诉我,那老花镜已送给二舅妈了,还说各位老亲戚都强烈要求,让我带去熟人那儿配眼镜,每人二十五块钱已交上来了。我气到几乎吐血,呜里哇啦地大叫一通,吼出真相。
妈妈这才知道闯了祸,懊恼得跟什么似的,在小板凳上坐着,连晚饭也不吃。
我跺跺脚,以手抚额:这些婆婆妈妈,为什么总是这么难伺候呢?见我发脾气,妈妈忙孩子似的端起碗,一粒米一粒米地塞进嘴。
这时,婆婆的电话来了,要我替她从网上找些美人图样。她雄心勃勃,要替孙媳妇绣一架二十四美女的屏风。我温言软语,叫了无数声妈,搭上一千个奉承,才感化得她减去了十二位美女。我像哄孩子似的给她讲,不要总宅在家里做绣女,要学练太极拳,要继续舞剑,要常去公园看花花草草……我苦口婆心,直讲到嗓子生疼,明知做的是无用功,可就是停不下来。手机快要没电时,婆婆忽然感动:“我以后会听你话,也只有媳妇对我这样好,自己的亲生儿女,讲起话来全像吃了炸药……”
我大喜,心中巨石扑通落地,转头找水喝,发现妈妈抱着碗,侧着头,满脸的羡慕。她轻叹一声:“要是你对妈妈讲话,也像对婆婆这样,我都高兴死了!”我愣住,说不出话来。妈妈将一杯凉好的白开水递给我,我一低头,就看见了床上那条傻乎乎的棉裤,胸口顿时又闷又痛:明明知道会被嫌弃,妈妈偏偏不甘心,挑选了最舒服的面料,絮好自己种的棉花,千针万线地缝,固执地送过来。
这些年,我一直不肯长大,把任性当成真性情,以为真爱无须费心呵护。此刻我才明白,再纤细的针,如果横冲直撞乱刺一气,多厚实的棉布都会受伤的。
而母亲的心,是世上最柔软的布。若肯存爱惜之心,将针线顺着经纬穿进去,便可绣出所有的甜蜜与芬芳。
面对灯影里的妈妈,我想握住她枯瘦的手,想亲吻她苍老的眼睛,想把甜言蜜语一点点说给她听。只是喉头哽住,眼泪不停地流。妈妈慌了神,举起手来给我擦眼泪。她不知道,有时候,必得有一场眼泪,才能让我们从一个被宠爱的小孩,长成一个会爱的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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