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刘荒田
1959年,我上小学五年级。大饥荒已逼近。“集体食堂”饭桌上的木桶,由盛干饭变为盛粥、盛番薯,最后,一无所盛。小孩放了学,得随大人到别村去“借粮”。这时各村都已吃光,哪有粮可借?干部就挨家挨户搜查。搜光了,就一起挨饿。大家把所有能下肚的,举凡蕉树头、羊角扭、土茯苓、稗禾、小球藻,都吃了,河上漂浮的死猫也不放过。
我家倒较为幸运。在所住的小镇几里外,我家还有一间老屋。不知是干部见那三寸厚的坤甸木门板加上大拉栊,砸不开而放过了它;还是看在宗亲分儿上,手下留情,反正屋里厅堂牌位两旁的八大缸陈年谷子,居然没被搜去。这些谷子,是我家10年前种地时打下,以应付荒年的。
于是,每隔十天半月,我就随母亲回村舂米。怕惊动村人,都拣没月光的下半夜,高一脚低一脚地踩着田埂回去。
舂米前,先要推磨,把壳去掉。我个子太小,够不上磨盘,就由母亲推。母亲推得很轻,然后用簸箕筛去壳子,糙米则放到碓子下的石坎。舂米的差使,历史性地落在我身上。我站在碓尾,拿一根斜放的扁担做扶手,两脚交替地用力踏下,使碓升起,落下,往复无数次。母亲蹲在碓坎旁,用右手专心翻动坎内的糙米,在碓头落下前,迅捷地把米拨到中心。这里头大有讲究,那时家家断炊,哪里有人动碓呢?碓头是铁做的,落到花岗石凿成的碓坎中,一下一声巨响,在静夜惊心动魄。母亲这样拨米,为的是使碓头撞到的是米而不是石,从而发出低钝的“噗噗”声。
舂米这活计,又累又枯燥。蹬碓蹬了不一会儿,我就嚷嚷蹬不动了,要走。母亲生性严厉,又身负供应10口之家米饭的艰巨使命,哪管我的苦处?一味地连骂带催,要我舂完一坎再歇,我哭鼻子也白搭。
半夜摸回去的次数愈多,我对这活计愈讨厌。但是不去不行,姐姐在外地上学,下面的弟妹太小,只我一个顶用。终于,有一晚我蹬着蹬着,发了脾气。母亲说天快亮了,非要赶紧舂好,好在村人出门浇菜园之前把米挑回镇上去,不许我偷懒。忽然,我心生一个歹毒的计谋:把母亲的手砸那么一下,她就不得不停下了。于是我骤然加快蹬碓的频率,母亲一下子适应不来,有一下她来不及缩手,“砰!”铁碓头重重落到她的小指尖,她“哎哟”轻叫。我如梦初醒,跑过去提起母亲的手,只见指头扁了,指甲裂了,一片血肉模糊。这是钻心的疼!我骇得大哭,母亲用另一只手按住伤口,脸色苍白,满眼是泪,却说“不要紧”,叫我到神龛的香炉里取一撮香灰来,撒在伤处。她哪想到,是儿子故意的!更不知道,我痛哭是出于无限的懊悔。以后好些天,母亲捂着指头呻吟,我抱头躲在蚊帐里,恨死了自己,却没有勇气认错。母亲没法到村里去,米舂不出来,全家天天吃清水煮豆角叶子。
50多年过去,我一直向家里的人隐瞒这桩罪恶。母亲的小拇指一直无法复原,扁扁的,指甲变了形。前几年还乡,在老屋仍见到那碓子,老旧的木身,碓頭长了锈。我走到碓尾,轻轻蹬了一下,“砰”的一响,从岁月深处缓缓飘来,带着游子最深沉的悔恨,那是,那是母亲的手指滴血的嗒嗒之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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