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王开岭
这些年,夜色愈浓。我愈发觉得,自己生活在这个时代的夜晚。
同时隐隐感觉,走水路的时候更多了一些。
平生第一次乘船,二十三岁。傍晚,背着包,撑着伞,在杭州的运河码头上了船,整整一夜的梅雨,浑浊的河水,简陋的堤坝,低沉的马达声……我并不沮丧,一宿未眠,枕旁是明人张岱的《夜航船》,脑子里想着“江湖夜雨十年灯”“夜半钟声到客船”等句子……曙色出笼时,我看见了苏州,我看见了她的脸。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
第一眼即喜欢上了她。
当脚离开甲板,跨上湿漉漉的石级时,我留意到了自己“向上”的动作。我很满意这个仪式:我是乘船来的,我是登上她的。
是的,我登临了姑苏城。
我想,许多年前,那些油纸伞,那些长衫客,应是以同样的方式抵达她的:这座城。你须慢慢来,无声地、寂寞地来,在雨天。
这是一座爱情繁忙的城池。
桨声柳影,藕花深处,许多美丽的女子,进进出出。
西施、虞姬、叶小鸾、柳如是、董小宛、陈圆圆……她们皆踏波而来,泛舟而去。美,适合走水路,旱地太粗粝。
她们是文学和时间的恋人。
凡美,無不以悲剧存档。
爱情叫人幸福,但它让人快乐吗?
不,它只是在事后看来,在阅读者看来,仿佛一种快乐。爱情在其大部分时间里,乃一种生命凌乱了的状态,一种眩晕、刺痛和折磨,类似疾病。
男女间的亲密有两种,一种拥抱了皮肉,一种拥抱了骨 骼。在线装小说里,在深夜古琴中,在苏州评弹、昆曲唱腔间,你常听见骨 骼撞击的声音,像玉碎,让人痛彻,隐隐动容。
真正的爱情,参与者稀少。大部分人只是观众,一辈子偷享别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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