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迟子建
我以为巴黎不總是阴郁的,只是我运气差,才会一连多日难见它的晴朗。可是生活在这儿的朋友告诉我,巴黎的初冬就是这样,很少出太阳。
在巴黎一周的时间,正式的会议一个下午就结束了,所以我有充裕的时间逛街和参观艺术馆。从我所住的旅馆出发,朝塞纳河走去,也就二十分钟吧。所以去卢浮宫、奥塞博物馆、香榭丽舍大街,步行就可以了。在法国国家图书馆工作的傅杰,特意抽出一天时间,陪我去大皇宫,说是那儿正有一个“毕加索和大师们”的展览,展画价值二十亿欧元,被称为“史上最贵的展览”。
大皇宫里虽然人头攒动,但并不喧闹。你能听到的,只是缓缓的脚步声。这样的脚步声,其实是来自民间的最质朴的掌声。第一个展厅展出的是大师们的自画像。我最喜欢的,是德拉克洛瓦的一幅带着忧郁之气的自画像,还有一幅毕加索的早期作品。
接下来的几天,我握着张地图,开始独自在巴黎的小街上闲走。巴黎是没有败笔的,随便你走到哪儿。抬起头来,都有入眼的风景。有一天,我踅进一家装饰店,忽然发现虚拟的壁炉下,躺着一个长方形的宽松的皮口袋,好像谁刚刚长途旅行归来,进门把它丢在地上的。我诧异,这儿的装饰店,难道兼营皮包的生意?我走过去,一看,那敞开的袋口里,现出的竟然是几块劈柴!那是个上好的鹿皮口袋,价格不菲,可它仅仅是装劈柴的口袋!那一瞬间,我想起了童年在大兴安岭的时候,为了抵御漫长的冬天和寒冷,我几乎每个早晨都要从户外抱回劈柴,堆在火炉旁的墙角。那些劈柴赤裸裸的,从无装饰。讲究的人家,至多不过用箩筐盛它。这鹿皮袋里的劈柴,让我似乎寻到了巴黎的品质——再朴素的心,也要有一个高贵的外表。
归国的那天,吃过早饭,我就步行去奥塞博物馆,因为航班是晚上的,我可不想浪费一个白天。我去奥塞,其实只想再看看米勒的画。上次去那儿,站在他的画作前,总有不舍的感觉。
看过了科罗、凡·高、蒙克、莫奈等大师的作品后,我来到二楼,看罗丹的雕塑。罗丹无疑是20世纪最伟大的雕塑家。奥塞有他的《巴尔扎克》《地狱之门》(局部)等作品。说起罗丹,我们都会想起他的学生亦是情人的克洛黛尔。克洛黛尔的作品,并不在罗丹之下。她的后半生,是在精神病院度过的。这也让我想起毕加索,他和罗丹一样,一生不停地追逐女人,再抛弃女人。他们的辉煌里,无疑浸润着女人的珠泪。看着克洛黛尔的作品,我的心一阵作痛。
到了与奥塞告别的时刻,我下楼来,拜望米勒。这个诺曼底出生的画家,灵魂里凝聚着那片海域的庄严和宁静,所以他的《晚钟》《牧羊女》《播种者》,充满了宗教感,深沉朴素,凝练浑厚。
与一壁之隔的毕加索和马奈的联展相比,米勒的画作前观者寥寥。毕加索是唯一一个在世时看着自己作品入卢浮宫的画家,无论是他生前还是死后,他都享受着至高的荣誉。我的眼前,忽然闪现出了那个装着劈柴的鹿皮口袋。我觉得毕加索很像那个鹿皮口袋。在形式上征服和吸引了人的眼球,而米勒,则是里面的劈柴。而我更爱的,是劈柴,因为它能够熊熊燃烧起来。
出了奥塞,巴黎雨雪交加。这也许是巴黎的第一场雪吧。风很大,塞纳河畔几乎不见行人了。也许是我撑的轻型伞的伞骨太软了,它被狂风掀起,将我暴露在雨雪中。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哭了,因为雨雪把睫毛打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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