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张晓风
随着年龄的增长,渐渐地就有了一种执意地想要守住什么的神气,半是凶霸,半是温柔,却不肯退让,不肯商量,要把生活里细细琐琐的东西一一护好。
一向以为自己爱的是空间,是山河,是巷陌,是天涯,是灯光晕染出来的一方暖意,是小小陶钵里的“有容”。
然后才发现自己也爱时间,爱与世间人“天涯共此时”。
而今日,只能与当世之人在时间的长川里停舟暂相问,只能在时间流水席上与当代人传杯共盏。否则,两舟一错桨处,觥筹一交递处,年年岁月已成空无。
天地悠悠,我却只有一生,只握一个筹码,手起处,转骰已报出点数,属于我的博戏已告结束。神仙故事里的樵夫偶一驻足观棋,已经柯烂斧锈,沧桑几度。如果有一天,我因好奇而在山林深处看棋,仁慈的神仙,请尽快告诉我真相。我不要偷来的仙家日月,我不要在一袖手之际误却人间的生老病死,错过半生的悲喜怨怒。人间的紧锣密鼓中,我虽然只有小小的戏份,但我是不肯错过的啊!
书上说,有一颗星,叫岁星,十二年循环一交。“岁星”有強烈的时间观念,所以一年叫“一岁”。这种说法,据说发生在远古的夏朝。
“年”是周朝人用的,甲骨文上的年字写成,代表人扛着禾捆,看来简直是一幅温暖的“冬藏图”。
有些字,看久了会令人渴望到心口发疼发紧的程度。当年,想必有一快乐的农人在北风里背着满肩禾捆回家,那景象深深感动了造字人,竟不知不觉用这幅画来做三百六十五天的重点勾勒。
有一次,和一位老太太搭讪:“阿婆,你在这里住多久了?”“唔——有十几冬啰。 ”
听到有人用冬来代年,不觉一惊,立刻仿佛有什么东西又隐隐疼了起来。原来一句话里竟有那么丰富饱胀的东西。记得她说“冬”的时候,表情里有沧桑也有感恩,而且那样自然地把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的农业情感都灌注在里面了。
她和土地、时序之间那种血脉相连的真切,使我不知哪里有一个伤口轻疼起来。
我买了一座小小的山屋,只十坪大。屋与大屯山相望,我喜欢大屯山,“大屯”是卦名,那山也真的跟卦象一样神秘幽邃,爻爻都在演化,它应该足以胜任“市山”的。走在处处地热的大屯山系里,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北方人烧好的土炕上,温暖而又安详。
下决心付小屋的订金说来是因屋外田埂上的牛,以及牛背上的黄头鹭。这理由,自己听来也觉像撒谎,直到有一天听楚戈说某书法家买房子是因为看到烟岚,才觉得气壮一点。
我已经辛苦了一年,我要到山里去过几个冬夜,那里有豪奢的安静和孤绝,我要生一盆火,烤几枚干果,燃一屋松脂的清香。
你问我今年过年要做什么,你问得太奢侈啊!这世间原没有什么东西是我绝对可以拥有的,不过随缘罢了。如果蒙天之惠,我只要许一个小小的愿望,我要在有生之年,年年去买一钵素水仙,养在小小的白石之间。中国水仙和自盼自顾的希腊孤芳不同,它是温驯的,偎人的,开在中国人一片红灿灿的年景里。
如果一个人爱上时间,他是在恋爱了。恋人会永不厌烦地渴望共花之晨,共月之夕,共其年年岁岁,岁岁年年。
如果你爱上的是一个民族,一块土地,也趁着岁月未晚,来与之共其朝朝暮暮吧!
所谓百年,不过是一千二百番的盈月、三万六千五百回的破晓,以及八次的岁星周期罢了。所谓百年,竟是禁不起蹉跎和迟疑的啊,且来共此山河守此岁月吧!大年夜的孩子,只守一夕华丽的光阴,而我们所守的却是短如一生又复长如一生的年年岁岁岁岁年年啊!
我们致力于保护作者版权,注重分享,被刊用文章因无法核实真实出处,未能及时与作者取得联系,或有版权异议的,请联系管理员,我们会立即处理! 部分文章是来自各大过期杂志,内容仅供学习参考,不准确地方联系删除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