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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写天使的故事 短篇小说

时间:2024-05-04

秦迩殊

我买了杨戬,收割人头能力跟疯狗一样。小刀一进门就开始叽歪炫耀。

他已经有李白、曹操、白起、墨子了,现在又增加杨戬,故意让我活不成。

我的孙悟空、武则天加诸葛亮套路正在进阶中,我不屑地说,有钱人到哪里都好使。

小刀笑点低,不论去哪里聊天,总结下来只记得他公鸭一样的笑声。这次他没笑,坐在沙发上抽烟,屋子很快就被我们俩污染得昏暗一团。

我肚子饿,又不想离开游戏,强忍着苦挨。他的声音从烟雾中传过来,你肚子都能装进去一个大西瓜。

少废话。我又不是第一天这么胖。

从小学五年级起,我就开始发胖,像面团发酵一样,势不可挡。开始我也紧张、自卑,天知道我背地里干了多少疯狂的傻事。那时候父母经常吵架,他们一吵架,我就出去跑步。他们吵得最激烈的一次,我跑得最远,从元谋县沿着金沙江跑到攀枝花市,中途在永仁县城睡了一晚,早晨起来接着跑。无论我怎么虐待自己,体重从不以我的主观意志为转移,依旧以宠辱不惊的方式自由地递增着,从不减少。我就在那个时候觉得有的东西固执得像海面下的礁石,平时无法感知,甚至在自我感觉良好时,让人产生能够改变它们的错觉,然而它们就在你的命运里、你所有的时光中潜伏着等待露出面目的一刻。

我和小刀的共同爱好是打电游,在虚拟世界的睿智和幸运完全填补了现实世界中连连碰壁的挫败。我们这一代曾经被说成“垮掉的一代”,结果并没有垮,似乎还挺欣欣向荣。后来又被说成是“颓废的一代”,也没怎么废,大多数人都跟我一样按部就班地生活、工作。我觉得挺靠谱的说法是“玄幻的一代”,这似乎没什么不好,只是太娱乐化,有些东西正在松动,像北冰洋的冰川因为气温升高开始融化。

小时候爸妈都忙,我整天被关在家里看电视、看动漫书,后来上网看小说、聊天交友,打电游。我没觉得这种生活不好,只是很容易疲惫和厌倦,特别讨厌长辈们很严肃地去说一件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比如我不出门,整天宅在家里,没有朋友,体重暴增之类的。好像我每天去小区的花台看看花,就能交到女朋友,身材就会变得健美一般。

诸葛亮是我的大法师,不是什么谋划天下三分的政治家,我和小刀沉默地抽了一会儿烟。他突然说,我们不是说好要自驾去西藏吗?下个月有时间一起去吧。

我哪有时间,不是跟你说单位搬新办公区,那么多书要整理。

我瞥了一眼小刀,这家伙今天太不正常。不是周末,就跑到我这单身汉房子里来,说什么自驾去西藏的事。我们说去西藏也是三年前顺嘴一说的事,那时候小刀刚当上爸爸,心情很好。他说,现在有后代了,就算挂了,也不白来世上走一趟。他说这话是想刺激我找女朋友,我三年前就过了最佳婚育期上限,对于感情的事,不再头脑发热。

我不是找不到女朋友。高中时候,我的肥胖和好脾气很受女孩子欢迎,只不过我常常误以为那就是女孩子们的爱情。因为爸爸工作调动的关系,我家从炎热的元谋县搬到了清凉的楚雄市,住房比在县城时的小了很多,不过玩的地方却大了不少,最重要的是,学校里的女孩子比以前的漂亮,皮肤雪白,学习牛哄哄。我很快就喜欢上了新的生活环境,那时候爸妈总是争吵,我不想回家,就跟一群城乡结合部的孩子混在一起,打台球、看录像,到离稻田不远的水库游泳,去森林公园里瞎混。我们联络的常用语是,兄弟,快来,这里姑娘多。

我喜欢邻班的女生罗雯,她长着红苹果一样的脸,背着巨大沉重的书包从男孩中间走过,小身子瘦弱得只够一把抓住,面无表情,目不斜视。我就是喜欢她这样超然物外的样子,像庄子附体似的。而大多数女生更像是为某个男生定制的奶油蛋糕,外表是花里胡哨的鲜花、公主、白兔之类的,其实都是好吃的甜腻腻的蛋糕。高中最后一年,我得感谢这份莫名其妙的感情,它随着青春痘生长、蔓延,又随着青春痘消失而消亡。罗雯是否正眼看过我,只有她自己知道。我悄悄跟着她,看她急匆匆地穿过街道、农贸市场、糕点屋、精品店和各种小吃店,没有丝毫犹豫、顾盼,她是个没有外部世界的女生。我在她面前晃来晃去,估计也是白搭,她根本看不见眼前的世界,全身心地生活在自己灿烂的未来,只不过现在她正走在通向那里的路上,她可能会想我只是路过这里而已,没必要为一个胖小子的殷勤耽误速度。为了讨好她,引起她注意,我装模作样地认真学习,装着装着,竟然真的学进去了一些东西。高考放榜时,罗雯和我名字的距离就像我们之间真实的距离,隔着十多张榜。她飞向了她的梦想,我仰起头也看不见她的方向。

我考上省民族学院历史系的同时失恋了,考取大学和失去暗恋对象到底哪个更重要,我不知道,就是总打不起精神来,每天只知道吃了睡,睡了吃,空出时间跑到网吧里玩电子游戏。因为罗雯,我比一起混的男生们更早地看到了人生的不同,它像一个有着无数条出口的迷宫,出口的世界才是目标,现在我们只是从同一个入口进入。我只能眼巴巴看着罗雯抛下肥胖的我飞向不可知的远方,有些人出生在某地,仅仅是找个地方放置起点,什么困难都拦不住他们想成为的那种人,罗雯就是这种很少的、生活在我们身边的异质体。她不会记得我是谁,我那些激动得彻夜难眠的小心思,全都变得毫无意义。我感到很沮丧,吃不香睡不甜,自尊心受到严重挫伤,不甘心成为被命运丢下的人,现在明白还不算晚。

我不再和无聊的落榜男生玩,我们的世界就此被高考成绩切成了几层。爸妈忙得不可开交,爸爸整天不回家,见个面比坐飞机都难;妈妈一天到晚拉长着脸,不停地抱怨和诅咒。她老是嘀咕,我真是瞎了眼才嫁给这种不顾家的男人。她心情不好时,我就躲得远远的,最多骂我像个野人到处乱跑。放榜后,我没心思跑,整天在家坐着哀悼夭亡的暗恋。没顾及妈妈的心情,惹得她看见我就骂,你不能少吃点,胖得像年猪一样,不知道长得像谁。她根本没注意到我几乎很少吃东西,我只是沉溺在武侠小说里,期望见到冷酷的练霓裳、木婉清,或者小龙女、穆念慈。她看我安静地看书,也不满意,抹布拍到茶几上噼啪乱响:谁像你天天闷在房间里,屁股都在沙发里生根了。

我恨不能从腋下生出两只翅膀来飞走,可我只是在屋顶盘旋一圈又飞了回来。我对未知世界既兴奋又恐惧,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害怕和人相处,只是一本接一本地看书。开学了,爸爸把我捎到新学校门口,开着车走了。我忐忑不安地在学校门口徘徊张望半天才敢进去,直到快接近傍晚时分,才找到报到处。时间刚刚好,报到处的学生正要收拾东西离开。

上学读书的事没什么可说的,每天都重复跑不同的教室,听不同的老师上不同的课。一年以后,我突然对武侠小说失去了兴趣,从飞檐走壁、艳遇无数的江湖里醒悟过来真是件痛苦的事。我发现我又没事可干了。我试图把历史和神话穿插在一起构造一个神奇的魔幻世界,但同学们说早有人这么干了。他们扔给我一些玄幻小说,彻底打击了我写作的积极性。无所事事是件可怕的事,因为无聊,人就会生出奇怪、平时想都不会想的想法,造成完全可以避免的悲剧。

我在图书馆搜寻悬疑推理小说,稀里糊涂地结识了正处在失恋期的外语系女生莫小珍。我对自己的魅力指数心知肚明,从来不去看这类高挑妩媚的尤物。她们跟我们生活在一个星球,甚至一个班级,却跟我们没有半点关系。

你看什么书?我记得当时我听到这句犹如天籁之音的问话袅袅传来,几乎停止了心跳。

我谨慎地四处望望,确定她在跟我说话,而不是我身后的某个帅哥。我当时在看《红字》,可怜的席丝特决心带着私生子和牧师一起逃离丈夫的嫉妒和仇恨,在那个恐怖之夜,莫小珍的声音突兀地硬插了进来。

我在看《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她调皮地翻了翻书皮,开始跟我攀谈。

她一直说个不停,结果管理员把我们赶了出来。我以为自己中了大奖,终于有个不看外表注重内涵的女神出现了。突如其来的运气冲昏了我一向理智的头脑,我晕晕乎乎追随着莫小珍的身影,竭力跟上她不一样的节奏。也就是说,校园变成了一个隐秘的花园,里面住着被困在塔尖的落难公主,等待我的亲吻和救赎。

那是我最快乐也最纠结的七个月零四天,也是我最想忘记却忘不了的时光。莫小珍被法律系的男友甩了,她还爱着他。但她又不停地约我出去逛街、吃饭、看电影,做着校园恋人们所做的一切。整个历史系的男生都知道我撞大运了,他们冷眼旁观,等待悲惨结局到来。有时候走在食堂的路上,会有几个眼熟的学长问,那个外语系的女生还没把你甩掉?我想,他们都嫉妒得快发疯了。

其实我们在一起时谈论最多的是她的前男友,他们一起度过的好时光和现在他的冷漠傲娇。

我遇到他们俩了,他居然看都不看我一眼,他怎么这么狠?我做错了什么?我什么都依着他。我跑到他们宿舍里求他,他居然丢下我就跑出去了。莫小珍边说边哭,用我的T 恤衫擦眼泪鼻涕,倒在我肩膀上哽咽不已。我的心疼得不能呼吸,她是我第一个真正碰触到的女孩,漂亮真实,不是网络上的动漫少女。但她是别人的订制蛋糕,我连笨手笨脚拥抱她都不敢。听着她的哭诉,我想的是放弃她吧,不要再理会她了。她真是折磨人啊,这样下去我快被她折磨自杀了。可我做不到,只要莫小珍一出现,我又心甘情愿地跟着她去受折磨。

结束的日子让我猝不及防,我只是睡了一觉起来,世界就彻底改变了。莫小珍的真爱——那个发神经的法律系男生又回到了她身边。莫小珍不会再出现在我的宿舍里了,可我一直默默地等着她,直到毕业。

小刀掐灭烟头,站起身在狭窄的房间里转了一圈,跟往常进门就东翻西找或者坐在电脑前的样子不一样,但我忍住不去问他。

美国航母又开到南海搞事情了。小刀愤愤地说,我真该去当海军。小刀是转业军人,我猜他是在炊事班干过。隔三岔五就要来这么一出,当我们大中华没人啦。

我以前不关心政治,感觉日子好了,心情越来越糟。现在我们喜欢聊时事,但不像键盘侠那样瞎咋呼,战争、难民、灾难、边界、袭扰,天天刺激着我们,就像时尚、秒杀、化妆、情事撩拨着女人一样。我们聊国际关系和国际形势,几个经常被人提起的大人物被抓,大快人心,不断轰炸眼球的高科技、新发明,让我可怜的心脏天天承受超强泵压的挑战。国外可不安宁,有的地区打得稀里哗啦,悲惨的难民四处奔逃,尸体漂浮在冰冷的沙滩上,地球北边也不时发生爆炸,炸醒了不少向往帝国生活的青年。我们安逸地坐在灯光明亮的房间里,喝着普洱茶,吃着台湾小点心,真是快活得有点不像话。自从我们不聊中国足球和女人以后,我们就关心起国际大事了。总得有什么东西让我们关注,不然我们这些男人无法聚焦,会得“雪盲症”。我们远离战场,但每天这个不太平的世界可供我们的谈资多得不计其数,我放弃了写作计划,闲暇时间只看新闻和打电玩。

今天小刀不是来聊国际时事的,他的眼神惊惶闪烁,一定碰到了什么棘手的事,他的神情还勾起了我对爱情的回忆。

我打开泡面,冲上开水,往里面兑上佐料,安静地等待。回忆让我感到饥饿,爱情让我感到无聊,我没有真正谈过一次恋爱。我喜欢的不喜欢我,我不喜欢的也不喜欢我,就是这么回事。

小刀嫌恶地看着泡面,心不在焉的样子让我觉得他在犹豫是否要告诉我他的秘密。我对秘密也失去了兴趣,别人的秘密都是我的麻烦,我讨厌麻烦,我只是个深度无用的宅男。

时间到,我看都不看小刀那副落魄的鬼样子,拿出叉子吃泡面。

你不要老是吃这种方便食品。小刀说。

怎么了?

它们不健康。

它们又不是今天才不健康的,以前你吃得还少啊。

我生病了。

得个破感冒,有必要嫁祸给泡面吗?

是癌症,胃癌。

我被谁在脑袋上“咣”地捶了一下,嘴里的泡面变成了毒药,赶紧吐了出来。你胡说八道什么?

没胡说。上星期没来这里,就是去省肿瘤医院复诊的。小刀的眼眶里闪烁泪光。

这太吓人了。我不敢看他的脸,担心自己会大声哭嚎起来。怪不得早上的阳光这么刺眼,燕子贴着地面飞,还有阳台上的肉肉植物莫名其妙黄了半边,我居然想起了可悲的爱情过往。

刚才还是一碗美味的泡面,因为小刀的病情,变成了一团恶心的垃圾。我盯着泡面,问他,你媳妇知道吗?

我没告诉其他人。

你感觉怎么样?

没什么感觉,偶尔有点胃疼。

我能帮你做什么?

什么都不用。医生说已经扩散了。

我心里计算着小刀的年龄,他应该是三十四五岁,女儿才六岁,还没上小学。他媳妇长得挺端正,就是没工作,全靠他的工资过活。

我想去西藏。我在成都当兵时,跟战友打赌,我能自驾去西藏。战友说我的破心脏受不了,还没到西藏就得死路边上。我媳妇不想去,她说女儿小,怕有高原反应。我们特么不就生长在高原上吗?我想着跟她去也没意思。我又不能告诉那些战友,天南地北的,跑着来像给我送葬,不吉利。就你整天不出门,也没个家,爹不疼,妈不爱的,死半道上也没人在乎。

唠唠叨叨一大堆,就是要我陪他去送死。要死的人不定弄出什么幺蛾子,说不定去救藏羚羊,或者去爬雪山,反正没个好。我在房间里宅太久,怕出门。

历史上有几个图书管理员都是了不起的角色。你说的,比如比尔·盖茨、李大钊、毛润之、陈景润。小刀用伟人来激励我,一点用也没有。

我只是个图书管理员合同工。

我大学还没毕业,父母就离了婚,各自重新组建家庭。毕业了,不知该回哪个家。心灰意冷之下,我尝试过不少工作,到边远乡镇小学教语文、历史,做了两年倒卖山菌的小老板,做过德克士的服务员、政府信息分类员、药店会计员,都干不长。相比而言,做图书管理员的时间最长,不知不觉就干了七年,我甚至打算就这样干到老得没人要的时候。我想要一个温暖的家,相过几次亲,都没什么感觉,不了了之。我总不能到死都是个处男吧,有一次在KTV 喝醉了酒跟小姐睡了,早上起床,身上的几千块钱和手表不翼而飞,我连她的脸都没看清楚,就失去了童贞,实在丢人。

也有比较主动的女人,不是我喜欢的类型,耐着性子交往一段时间,我还是热不起来。人家慢慢就看出了我的心思,再加上我没房没车,工作也不稳定,看起书来什么都不管不顾,渐渐就冷淡下来。同居最长的也就七八个月,某天下班回来,租屋里少了女人的东西,就知道她走了。接近四十岁,身体里本来就不多的荷尔蒙减少到看见美女也不会心跳加速了。我觉得这样的状态才是最舒适的,一个人吃,一个人睡,一个人通宵打电游,于是就遇到了小刀。

我怕以后去不了,让战友笑话。小刀掏出一张纸,是他认真做的旅行攻略,没错,他就是去找死的,我从没听说过那些雪山和路线。

我看不了他颓废的样子和眼睛里的热情,冲口就说,我明天去找领导请假,如果请不了,我就辞职陪你去。我被自己的仗义感动了,声音都有点哽咽。

小刀举着他胡画一通的地图,怔怔地望着我,泪水从他眼眶飞快滑落,几乎看不出泪痕。他点了点头,把地图折起放进裤兜,故作愉快地说,走,玩几盘去。

我们是王者荣耀的游戏迷,他是李白,我是曹操,有时我还是安琪拉,他是亚瑟王。打游戏时我们忘了现实里的烦恼,忘了爱情,也忘了死亡。不对,我们可以永久地忘记爱情,却没办法忘记死亡。我玩得不尽兴,一直被想要大哭一场的哀伤缠绕着。

第二天早晨,我还没跟领导请假,小刀打电话来说他去医院了,媳妇知道了,逼着他住院,西藏去不成了。他在电话里哭了,说,他媳妇整夜抱着他,像抱着一个婴儿哭得揪心断肠。他是有家的男人,不能一个人跑去大雪山瞎胡闹。我在单位正一脑门官司,顺嘴嗯嗯地答应他。

图书馆要削减招聘的临时人员,一个不留,这次上面下发了红头文件,没有商量和走后门的余地。我太热爱这份工作了,不是因为挣钱,我喜欢在书堆里待着,这里有我多少的老朋友: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莎士比亚、托尔斯泰、雪莱、惠特曼、雨果、夏洛特、卡尔维诺、路德维希、波伏娃、芥川龙之介、川端康成、东野圭吾、老舍、金庸、萧红、尼采、德里达……每天我都浸淫在他们的思想和谈话里,他们的故事让我忘记眼前的烦恼。我可以把他们搬到家里去,但比不上在图书馆好,这里的环境太适合做梦了,还有淡泊名利的同事们,一个个单纯得像出游了半个地球归来的少年。薪水很不错,对于我这样不思进取的人来说,图书管理员的工作真是好得过了头了。

然而,快要结束了。一切都不顺利。

我想像托尔金那样写严肃的奇幻小说,写了几十万字的神仙和魔王,都被我丢弃了。在等待最终裁决的日子里,我又开始写一个孤独的妖精的故事。我无法投入到创作中,眼前闪现出病弱的小刀在雪山上艰难爬行,呼啸的风雪把他的头发扯成一面旗帜,一点点低下去,最后埋在雪地里。我给他打过几次电话,都是关机状态,这让我心神不宁。

我去电影院看《霍比特人》,散场时忍不住跑到他家去打听,远远地望见小区他家居住的六楼亮着灯,心里一阵惊喜。他媳妇开的门,见着我一把将我拖进房间,我被吓了一跳。他媳妇放开手,倒嘤嘤哭起来。

小刀留下个字条说一个人去西藏了,此后就消失不见。我被这家伙欺骗了,也许是他约我去西藏,我闪念间的犹豫被他察觉,他不再寄希望于别人。我不会安慰人,坐在沙发上听朋友的妻子哭诉,更让我感觉尴尬窘迫,坐立不安。

回到家,我继续写孤独的妖精的故事,他只是个成仙无望的小妖精,不想归附于为非作歹的老妖怪,然而并没有栖身之处。他渴望有位慧眼识珠的神仙看中他,超度他位列仙班,但没有神仙认真听完他说的话,神仙就是神仙,妖精就是妖精,即使他有一颗慈悲的菩萨心也终归蜷缩在妖精的皮囊之内。等级分明的仙魔人三界容不下一个孤独的小妖精,我不想写悲摧的故事,这让我感觉抄袭了《小王子》。我把辛苦几个月写出来的妖精故事上传,像把一个写着求救信息的漂流瓶扔进大海。

没有小刀的日子我并不感到特别寂寞,我只是陷入了习惯性深思。人生就像一出滑稽戏,谁在乐不可支的时候准会挨上一闷棍,你还不知道谁打了自己。小刀转业回来被安排个不错的差使,给市里的副厅级领导开车,似乎有鸡犬升天的迹象。还有了老婆和女儿,一个温馨幸福的家,却在不满四十岁时患上了绝症。和他相比,我什么都没有,连一份别人不屑一顾的临时工都快保不住了,我貌似生无可恋的臃肿躯体却蕴藏着勃勃生机,除了有点轻微的高血脂和肾结石,暂时没发现其他毛病。

我还参加了同学聚会,不知道他们怎么会想起我来,我差不多快把他们忘光了。对我来说,这是个不同寻常的聚会,我竟然看见了阔别快二十年的罗雯。我一眼就认出了她,她属于那种自带强大气场的女人,坐在一堆人里总是与众不同,闪闪发亮。她当然记不得我了,我跟她握手时,瞧她满脸通红,不停捋着遮掩在额前短发的模样,我就知道。罗雯也是十多年来第一次回国,有多事的同学以为她想热闹一下,就把散落在城市各个角落的我们挖了出来。

罗雯的变化很大,她内心世界的冰山融化了,回到了现实世界。她喝了点啤酒,两腮红透,一改过去不言不语的沉默形象款款而谈。以我现在的审美眼光,她依然算得上是个举止优雅的女人,只是有点装腔作势的生硬感。她在国外待的时间太久,说话时手势和表情过多,不自然就会带出几句让我蒙圈的美语。从未出过国门的男同学围着她好奇地打听发达国家的生活,她的眉心发亮,带着无法抑制的骄傲情绪。男同学们不断聚拢过来,我被挤到越来越远的地方,没人唱歌、喝酒,她的声音高高低低地传过来。我不否认强国的优渥生活,但与我无关的富裕对我毫无意义,我的精神恍惚了,再也想不起曾偷偷爱恋过的那个罗雯,倒想起跟随她去图书馆时看过的沈从文小说《丈夫》。

我悄悄离开了,罗雯让我想到了莫小珍。真是见鬼,我总是遇到生错地方的女人,她们有意或无意地扰乱了我的感情生活。我到附近的小卖部买了盒玉溪烟,慢慢顺着龙川江两岸走着,烟火在嘴唇上忽明忽暗地闪烁,凉风吹拂着我汗津津的脸,我像被剥开内脏的鱼,无助地甩动着鱼尾。

夜晚的龙川江两岸很美,彩灯树影,江水微风,我没想到这条不起眼的金沙江支流因为穿城而过,几番修整后变得如此曼妙。在这条哗哗流淌的江水边我突然想起我的爸妈,他们各自重新组建家庭,在我看来,他们的二婚生活没有想象中的幸福,并没有开始快乐的新生活,只是花大力气把破败的旧生活重新粉刷了一遍。他们怀着无可奈何的心情离开,却又不停地频频回头张望,他们把这种深深的遗憾和想念倾注在我身上,让我不胜其烦。

我回到家,洗了个热水澡,感觉放下了很重的东西,躺在床上看了几页《未来简史》。如果人类没有了繁衍和死亡,没有了家庭,眼前的现实会随之消亡或者改变么?我打开电视,新闻节目里怀抱小孩的难民被铁丝网拒之门外,男人们在哭泣,女人们抱着孩子颤抖和祈祷,孩子们张着恐惧茫然的眼睛呆呆望着无情推搡父母的人。有的地方又遭受了爆炸,鲜血、恐慌、无奈四处蔓延。和平时期所宣扬的人权、生命变成无声的讥讽,世界被强权和苦难分割成不同部分。我走到窗户边,倚着窗台抽烟,抬头看了看乌云遮掩了半个脸的月亮,又低头看着楼下夜行的路人和穿梭而过的车辆。活着,在如此强烈的对比下显得无比真实。

我失去了图书管理员合同工的工作,永远失去了。

我去图书馆收拾东西,前同事们悄悄走过来帮忙,有的还塞过来盒子装好的礼物。只要让我坐在那里安静地看书、整理,我不会给其他人惹麻烦,但是那样一把普通的座位,我也没资格再坐了,即使我是个与世无争的同事,即使我非常适合和热爱这个岗位。

我没有抱怨,也无人可以抱怨,即使有同样身份的人依然在严格的规定中留了下来。我只是关在房间里看书,吃泡面,打电游,偶尔写写地狱里鬼魂们的故事,过着自己喜欢的生活。

我没想过另找一份工作,或者去有诗的远方开始新生活,只是格外珍惜出去走走的清晨或者傍晚,可口的小吃和邻桌的交谈。就算换了地方,换了身边的人,生活不可能变个模样,性格、记忆和对世界的看法也不会焕然一新。我喜欢停留在原地,没必要重新找一份工作,即使我父母各自有了家庭,他们依然毫无保留地供养着我,所以没有什么新生活,一切照旧。

我在超市买泡面、卫生纸和香烟的时候,居然见到了小刀,他陪在老婆身边朝我挤眉弄眼,看上去气色不错,不像快要死去的病人。我惊讶得差点大叫起来,高兴得张开双手向他乱挥。小刀平安回来了,他像是在我情感深处死而复生的朋友,让我喜出望外。他只是隔着几架子货物看着我,抿着嘴微笑,伸手扶住他老婆的腰,牵着女儿在我热切的目光中走远。

真够丢人,小别重逢的朋友差点让我在大庭广众之下泪如泉涌。我带着一袋子物品迅速结账离开,刚走出超市,泪水就决堤而出。

我写过神仙、魔王、剑客、侠士的故事,这一次我想写天使的故事,虽然我没有生长在奥林波斯山的文化语境里,但此刻我心里充满了感激和柔情,像爱神阿芙罗狄忒的手指。死神让绝望的小刀出走了,只有爱的牵绊才能把他从雪峰半山腰上拖拽回来。

有着透明翅膀的小天使光着脚丫到处乱跑,在跌跌撞撞中遇见无数的好人、坏人和不好不坏的人,他分不清这个世界是好的还是坏的,是该继续还是该毁灭,他无法跟主神交代,也没法回答外星人的疑惑。为什么不用飞?因为他怕飞翔会让他错过正确答案。他跑得精疲力竭,更加疑惑重重,变成翅膀破烂、瘦弱不堪的老人倒在白雪覆盖的山峰上,他辜负了神的旨意,也变得憔悴不堪,竟然迷恋上了混乱一团的人世,不愿离去。他躺在雪地里奄奄一息,遇到了死意已决的小刀,他们在雪峰上的对话无人知晓,去日无多的小刀重新燃起生命之火重返家园,而被丢下的天使老人怀着对俗世生活的无限留恋静静死去。

泪眼婆娑地写完这个故事,我感觉飞升后的空洞、无聊和疲惫。不想动弹,只是裹紧被子想象着楼下热气腾腾、香味奇特的臭豆腐砂锅米线,在虚拟的吃饱喝足后慢慢入睡。也许,醒来之后,我会重新写鬼魂故事,遇到一位爱慕的姑娘,房间里弥漫玫瑰和米饭混合的香味。我等小刀尽快来找我,给我讲一个人去西藏遇见神的故事。如果什么都不会发生,我会为看到小刀的笑脸高兴,会认真写好每个故事。

阳光洒满大地,崭新的一天扑面而来,总有人会感到幸运,有人会为不幸哭泣。世界变得安静,才能让我听见你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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