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阿贝尔
一
第一次逆湔江而上,由通口河进入土门河。8月的洪水冲刷的河岸线和崩塌的山体还很醒目,但仍能觉出停泊在河谷的往昔时光。
偶见新建的集镇、厂房和载重汽车,以及时代碾压的痕迹;往昔时光依然袅娜,像影子,呈现出铅灰,带着麻布的粗针线头,使得整条土门河寂然。在陌生化的审视与感觉中,我觉出的不是羌人的颜色和气味,而是土门河自古的寂寞——向晚的天光与遗落的时间合伙,销蚀着走错了地方的工业。
我自然感觉到了,土门河的时间里生了布,甚至是生了钢丝。站在清同治年间修建的石拱桥上,时间的灰烬头皮屑一样掉下来,模糊了我的视线。
穿过土地岭隧道,便进入了岷江河谷。我设想土地岭中脊上的一滴水,因为风向或某一动物的助力,本该流入涪江却流入了岷江,有了截然不同的命运。
二
茂县县城让我想到“敦煌”。敦而煌之,堂而皇之。敦者大也,主要是针对我看见的县城周围的山——基座大、腰身大、顶部或钝或锐直入云霄,看第一眼就想到金字塔和司母戊大方鼎。尤其县城东南方的九鼎山,只要面朝东南,抬眼即可看见,在茂县停留的三十多个小时里,我仰望、眺望、凝望,不经意看见它上百遍。煌者盛也,恰好通茂县的“茂”,不是指周围山上的树木,也不是指山岩或现代建筑的颜色,而是指浩荡的岷江水。
在酒店安顿下来,我便出门去追随岷江水。不单纯是追随江水,也是追随整条岷江。河谷宽绰,由城区台地二次下切,形成几近封闭完美的河床。一座索桥横跨东西两岸,站在桥上,可以欣赏到几公里长的奔流的岷江。起风了,索桥晃荡,送来江水特别的味道——羌味、藏味、雪味和柴油味。
第一次到茂县,作为陌生人,走在任一地方都像是走在异域。敦而煌之的异域,九顶山和岷江,让人内心踏实而宏亮。
陌生感也是安全感,也是美感,与外界接触全凭直觉,感官收获的都是花瓣、花粉、蜜和隐藏在云顶的神仙。
早上九点,去古羌文化城观看开城仪式,一路上总在不住地抬头去看九顶山,仿佛九顶山有根绳子牵着我的眼。从看第一眼开始便有种云开雾散的迹象,然而,直到开城仪式结束都没有现出山顶,太阳隐去,九顶山反倒把面纱扯得更低。每次去看,都能看见希望,有时甚至能看见薄雾弥散、扑了雪的岩体和高山草甸金子般的日线。
对一座时隐时现、希望与失望交织的雪山的期待,包含了观望者个人内心怎样的不甘与苦楚?看似一次不经意的、略显奢侈的审美,隐藏在背后的是一个人诗意的救赎。
我不怀疑盛大的开城仪式上仍飘着古羌人的灵魂,即便是文旅展演,每个环节、每一局部甚至每个元素,都有很细的血脉相通。我特别注意到台阶上穿黑衣、戴羊头帽、插黑羽毛的男子,他们黝黑的面孔和略显笨拙的笑容是老羌人留下的遗产;还有我身边站着的穿蓝衣黑坎肩、缠黑丝帕,手捧羊角或背着背篼等待出发的羌妇——即使戴着口罩,也能看见到她们真实的表情。
羌族是一个用灵魂讲话的民族,话语里带着岷江的激流、疾风的吆喝;他们相信有灵,且能与天万物通灵,在他们与天地万物间有一条茶马古道供他们通行,但关卡重重、鬼怪出没,需要足够的法力和正确的对话程序。
茂县敦而煌之,除了敦敦大山和滔滔岷江,还可引申至历史——自然史和王化史。自然史发自内力,就像一树羊角花开,或一群羊落入一片草甸。自然属性中有善有恶,善恶只是一个水系中的溪河或一片树叶上的经脉,更多肉的部分也即是日常部分,都是个体在山水时间中的自生自灭;欲望的痕迹是他们的个人史、家族史和部族史。历史——书面意义的——就是王化史,或者叫文明史。历史就是沸腾、冲突和最终平息——融化,小溪注入江河,本性被阉割驯化——不是自然进化,而是主流价值主导下的强扭……历史好比沙雕,换句话说历史是用灰烬书写的,先是燃烧,而后将灰烬聚拢,尚有余温便是德政仁政。
茂县的历史从两面说。两面两抔灰烬,一抔是羌人的求生史,一抔是帝国的文明史,取二者之间的任一冲突都是大片。就像九顶山的沉稳和岷江永不停息的奔流,不管是自然史还是历史的发生都取决于先入为主的意志;它是自然力,也是人性的暗河,或者说是宇宙的基因,没有对错美丑,只有大小强弱,将万物归于秩序。
次日起早,去江边散步。天尚未大亮,茂县还是一些暗影和线条。我穿戴整齐,感觉却如同裸行——不只裸身,连肉体也脱下了。我从明宇雅舍酒店下到江堤,逆流而上,时跑时走,经过三座桥梁,直至城北青土湾。岷江有多条苏醒的线条,唯有流水是自然力学,但人工也是依照了自然力学的,江水、江堤、绿化树都不失神性。借了陌生和朦胧的光影,我捕捉到了它们的神性,但并不去打扰它们。
大河湾划出的弧形是最美的。外围是山的弧形、国道的弧形,河岸线的弧形由江堤、行柳以及与堤岸接触的河水部分构成;两岸两条河岸线,内外各一像两根琴弦,土石和混泥土的部分也流畅如水。
我一边跑一边念叨着岷江,这条被《水经注》记为江源的大河,与她相处的分分秒秒都是赴约。不是把岷江镶嵌在我的人生,也不是把自己镶嵌在岷江上,而是交流与聆听。
老实说,这赴约也有不忠——如果不能将九顶山看作岷江的一部分,因为我跟岷江在一起时老是去瞅九顶山。单单是瞅不要紧,还心念念,盼着它云开雾散露真容,沐浴到金子般的朝阳,为我坦露出悉尼歌剧院般的立面。
我想,这算不得不忠。在我的感觉中,九顶山和岷江是一体的——岷江是血脉与肉身,九顶山是头颅与思想。
略显阴郁的晨光,晦暗但舒畅的流水,扑朔迷离的云雾,时隐时现的扑了雪的九顶山……天空放晴的希望不大但一直存在,即便失望尚可接受……我与岷江即便不是最理想的约会,也是最真实的会见。
三
在酒店见到梦非、谷运龙,我没有去想他们的羌族身份;稍后在席间见到雷子、羊子、阙玉兰、郭文花,也不觉得他们是羌族。即使注意去分辨,从穿着、面貌和语言,我也看不出他们的羌族身份——血液和信仰是不可目测的,其数据只有检测与内观。
寄居在茂县所在的岷江河谷,我不时会生出奇想,其中之一就是想看看有着纯正羌族血统的人的面貌——男人的面貌和女人的面貌,与我想象中的和地方史志描述的是否一样?在开城仪式上,我的确看见了有别于我在别处看见的汉人或藏人的羌人——有头包黑帕、手捧月亮馍馍的老妪,有背彩礼盖羌红的老妪,有穿麻衣的释比,有穿节日盛装的年轻羌女;在晚会上,我又看见了释比装束的羌人,但我不太相信他们的模样就是古羌人的模样,我觉得古羌人的面部有自原始灵魂逸出的本真。
在乘车前往岷江上游叠溪的途中,河谷两岸的半山总有一些羌寨进入到我的视野,完好的和搬迁后的,它们都有一个上过史志、古老而让人费解的寨名:吾尔、俄尔、鸡公、则吁、罗都、墨飞、热窝、巴猪、阳雀……我想,今天留守在老寨中的羌人或许要接近他们祖先的模样一些。
与我同行的余瑞昭、雷耀琼、阙玉兰,他们的祖上都是羌人,身份证上的族属也是羌族,换句话说他们的血管里流的是羌人的血,但看穿着、看面容、听他们讲话,他们和我们并无差别,面部特征和价值认同也没有差别。他们不再有爰剑、白石、彻里吉、黑伦莱、热米他这样的名字。
王明珂走访羌寨数年,在黑虎寨的老释比身上访到了老羌人的灵魂——与羌地文人热衷于书写的羌魂还是有区别的。
四
在茂县,我第一眼看见岷江河谷,就自言自语地说了句:“这是一条伟大的河谷。”我自以为我是一个用词审慎的人,“伟大”用在岷江河谷,获得了本义。
从县城出发,越是沿213国道往河谷深处走,“伟大”便愈加具体、愈加有体量,且有更多锋芒。打开卫星地图,在缩放中审视这段河谷,我发现“伟大”的词义里还有破碎、险恶的含义。地图上的河谷的灰白色是人类活动的痕迹,更是断裂带破碎的山体、裸岩裸土的痕迹。我们可知,大河谷的形成需要伟大的地质震荡、冰川刨蚀和江水冲刷?县城到叠溪58 公里(河谷要多出几公里),加上县城以下雁门至县城的36 公里,这一段伟大的河谷有近百公里,岷江的激流、破碎的山体、断裂的地层释放出了肉眼看不见的光;还有人文,不用去翻阅史志,只需品味一下归顺、定远、北定、镇戎、长宁、穆肃、普安、太平这些地名,就明白个中意味儿了。更早,也更有意味(不敢说纯)的是用羌语命名的地名和寨名:乌都、鹁鸽、大章洼、麦非、独日、哭栗、出沙音、大力日、黑虎、巴地吾卜、鹅月、羊密独、白蜡、日泥、押国……释放的是另一种光,不是彼此辉映,而是彼此覆盖。
行径在岷江河谷茂县段,伟大是我个人暗中的感觉,也是我分派给视线所及的河湾、悬崖、激流、村寨、盘山路和塌方体的审美。我感觉到了河谷的气势、气质和构成河谷的细小元素的质地——粗粝、富有棱角,堪称尖锐,也有柔和的、颇为安抚人心的河岸线、草坡、瀑布、山脊和云卷。
我是第一次行走在这段河谷,陌生之余也生出了些熟悉感,经过罗都寨口外,这种熟悉感还相当地明晰。不是与涪江河谷的某种相似,更不是我之前来过忘了,而是我曾附着在先祖的身上光顾过了,像一个展开的梦魇——他们曾听命朝廷,从龙州翻雪山过来,援助松潘汉军平定松、茂、叠番变。
五
叠溪是一个美丽的意象,富有自然水景和中国山水画的意境。然而,1933年8月25日发生的一场大地震,将其变成了一个美被毁灭后的悲剧意象。河谷断裂,众山崩塌,溪江阻梗,古镇、羌寨没于海子。这毁灭的美里,上万生命瞬间魂断尘烟、余震,凝固定格,其间生命泯灭的千万细节,至今尸骨或沉水底或深埋山体。
2018年第一次自松潘来叠溪,由叠溪海子的尾水进入,海子随河谷逐步进入视野,直到正在新建的叠溪古镇下方。古镇选址的台地,亦是岷江左岸的一处大型滑坡体。站在北门外开通隧道后弃用的老国道边上,远眺或近观叠溪海子,多年来关于叠溪海子的传说、对叠溪海子的想象终于变成了现实。叠溪海子与我想象中的还是有些差距,不管是视角的高度、水域的颜色还是岸边的山崖植被。最大的差距是没有我想象中的僻静、神秘。
我不知道我在老国道的崖边站了多久、眼睛在远方和脚下的水域停留了多久,我妄想获得一种不可能的可能——目睹地震发生时的情景和10月9日海子决堤的情景;我看见的仅仅是八十五年后叠溪海子风平浪静的样子,时间的灰烬比大地震腾起的尘埃更具有覆盖力和遮蔽性。我特别注意到银瓶崖下的淤塞体已变成了原生山体,上面的草木已长成气候。
这一次,我从叠溪海子的下边去了松坪沟。从地图上看,小关子至叠溪海子这段岷江是一段淤塞体,山体崩塌阻塞了江水,江水蓄积到足够的体量淤塞体崩塌,冲刷出新的河道,具体时间为1933年10月9日。
乘车经过,我也是这样感觉的,岷江在这里没一点岷江的样子。如果说叠溪是一块伤疤,那么叠溪海子下方的这段岷江便是一处肠阻梗,海子的决堤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
车过叠溪海子,阴郁的天气泊着浓重的秋意。这方海子是我两年前目及的水域,也是水质相对清澈、初现层次感的水域;让人心颤的是水下还躺着叠溪古城,它有一个创世纪般的名字——蚕陵。
打开车窗,让水气进来。不是死亡的气息,只是水汽,八十七年前的淤塞体已经坐实,长满草木,在一个不知实情的人的眼里仅是一处风景。自然力创造出美、毁灭美,再将毁灭之美修复,再毁灭、再修复。自然力不考虑人的感受。
我很难将新磨村遗址给我的感受与审美联系起来,任何试图寻找美感的举动——即或是悲剧的美感,都是不人道的。
悲剧发生得太突然、太惨烈,距离我站在遗址的时间太近了——仅仅相隔1211 天,事发现场还没有落下多少时间的灰烬,呈现我在眼前的是采石场一般的半新的痕迹。回顾2017年6月24日凌晨五时四十五分,因为下雨,天刚粉粉亮,新磨村的人还在梦乡或习惯性赖床,没等反应过来便被深埋大葬。对于个别醒来或早起的人,反应也只是一瞬,浓稠的黑色便将其浇铸为混泥土,其间夹杂的恐惧、疼痛和绝望不过是混泥土裹挟的格桑花,刹那间便失去了知觉。无论在事发时或是今天,这一悲剧对于大多数人都仅仅是一个新闻或事件,即便是面对镜头中挖掘机翻出的惨不忍睹的残肢,即便是有一棵菩萨心。
上午10 时10 分(2020年10月18日),新磨村(遗址)第一次载入我的视野,呈现出废弃的采石场的寂静和深秋凋敝的景象。我下了车,走到路边,看不见全貌,只能看见山体崩塌后留下的几近裸岩的巨大创面。山顶云遮雾罩,看不见创面的顶部。我沿着公路前行几十米,再回转身来看新磨村原址——蒿草和灌丛尚不足以遮住碎石,一个刚刚废弃的采石场,干干净净,并无悲剧与死亡的氛围;只有当脑壳里跳出事发前新磨村的图景,我才意识到视线所及是一个悲剧现场,碎石下、蒿草和灌丛下、河床被挖掘机刨开的堆积体下,甚至于我们立足的公路下,仍埋着遇难者的肢体。
过了新磨村,再往里走便是松坪沟。岷山中同海拔的溪沟大都是这个样子,熟悉而又陌生,有一些异域异族的痕迹,但已不明显,植被与景色、包括植物的种类都很相似。途中经过修整一新、做旅游接待的村舍,并不知道叫白蜡寨,车从白蜡海子的边上经过,也不记得看见过海子了。
车在白石海停下,松坪沟到了。我感觉很意外——在我的想象中,我们的车还将经过九寨沟或丹云峡那样的溪谷。
我知道,来叠溪就是看海子。不是九寨沟那样的被地质时间沉淀和净化的海子,而是八十七年前的大地震制造的海子。九寨沟的海子已经发育完美,叠溪海子还是伤口伤疤。
第一眼看见白石海——公棚海子,我还是颇有好感,虽非细腻完美,却也不像伤疤那样挑战感官。瞬间自然力像一个观念,能量被释放后便留下了海子的具象。继续往水磨沟里面走,沿路经过了更多海子,留下印象的有墨海、长海、五彩池,它们可以被看作是九寨沟海子的雏形。
松坪沟是夹在西-东、西北-东南走向两列雪岭间的一条深沟,与黑水和松潘小姓沟一山之隔,以前是劫匪、溃军、难民、重罪犯等五马六道之人的避难所。六月草长莺飞,山花烂漫,也可看作是伊甸园。然而在专事灵魂的释比眼里,松坪沟则是一处“不干净的灵魂”的寄居地,需要诵经作法驱逐或救赎。或许是上天嫌宗教的法力有限,才发生了1933年叠溪7.5 级地震。
无论从地质板块还是人文板块看,松坪沟和叠溪都同属一体,处在上述二雪岭和东面一列南北走向的雪岭之中,构成一个向东北倾斜的等边三角形。岷江从偏东一侧穿过,湮灭的叠溪古城是这个三角形的心脏,松坪沟和岷江是两条大动脉。
换一种思维和想象,叠溪又是一朵碎裂、沉降于三列雪岭间的地质之花,地壳碎裂沉陷了,古城陷落淹没了,羌寨也崩塌掩埋了、沉于水底,魂魄更是飞散、不可聚敛。不只是破碎、陷落、掩埋,还被强大的扭力揉搓,形成一个无序的淤积群。幸存的人寄生在不稳定的淤积体上,经过几代人的叫魂,才渐渐平静下来。
返回时路过新磨村遗址,我透过车窗,再次望了望崩塌的山体的顶部,仍罩着云雾看不见边际。午后,河谷倒是敞亮了许多,那些仍压在死难者身上的砾石白花花一片,看上去无比洁净。
再次路过叠溪海子,天光微暖,水面平静,蓝色均匀,岸上的红叶也像模像样。八十七年前的巨创已愈合为风景,没于水底的古城想必也有了火山灰下的庞贝城的美学。
车出金枪岩隧道,回到213 国道,爬行在叠带状的九道拐。我无意间又一次朝新磨村的方向眺望,云雾还在,但高了许多,下方现出刺眼的白铁皮般的光光的岩层——山体崩塌后留下的创面的顶部——死神的居所。安息吧!我在心里无助地念叨出这三个字。前人已安息了,你们也安息吧!
叠溪叠溪,叠溪的风景下是毁灭与死亡的美学。
一
夺补河是白马人插在头上的一支羽毛。下游河谷山高谷深、落差巨大,是羽毛侧放的样子;上游及源头河谷接近高原,河谷开阔,植被丰饶,线条柔和,是羽毛平放的样子。
在夺补河河谷进进出出三十年,某一天从九寨沟回来,自驾到王坝楚与索古修之间的自一里电站库区,看着眼前沿河谷急转直下的247国道,我第一次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夺补河河谷是岷山和摩天岭开裂出的一条罅隙。
公路一直急下坡,透过挡风玻璃看见的河谷呈现的景物完全是俯瞰状的。晴天,能见度很好,河谷自索古修而下,一直可以看见刀立岩两岸耸立的峭壁山峰。这时候,我的脑海里呈现出夺补河峡谷的全貌——岷山是一个巨型莲花白,夺补河峡谷是一根细绳在莲花白上勒出的一道深槽。驾车沿河谷而下,过刀立岩,一直都有种俯冲和滑行的感觉。
二
夺补河起于夺补河与涪江交汇口的铁龙堡,止于王朗自然保护区竹根岔、白熊沟两条支谷的末梢,长度107 公里。
原本是一条神性十足的线条——简洁干净的地质与生态神性,有着自然崇拜的白马人的神性,而今双重神性开始退却,河谷呈现出开放的、受现代人类活动重创的惨不忍睹的面貌。就像那些业已消失的古城仅仅保留下了老的街名、巷名一样,夺补河后来也只能保留下一些山名、地名和寨名了。
地质变迁本无意义。上帝之斧高悬白云之上。利斧一劈,只在一念。一念之后便是千万年的风霜雪雨、地裂和冰川刨蚀,随后才是生态赋予地质的一种适宜于人类眼睛与心灵的美。
植被遮不全岩崖,岩崖总会从莎草和灌丛露出,给予人类的审美一种骨骼。
如果真要追溯,夺补河最初的意义只在溪水的流淌,就像一个人有话要说。自源头而下,无数的沟谷汇集,溪水总得有个去处。那些纯粹的水——地质的水,之后是饱含地质因子的生态之水——岷山之血,带着雪山冰川的低温和气息,将神性烙印在河床,犹如血色的象形文字。
人的出现——白马人的出现,赋予了夺补河河谷第二种神性——可以言说的神性。山和树成了神性的载体,篝火、兽皮、曹盖、火铳、荞麦粒、竹签、经文……成了神器,白该白姆成了神的引荐人。
每个人都是神子,神与人时而合体时而分离。谦卑的白马人的生息让夺补河河谷有了时间和文明的刻度。
这些刻度首先表现为语言——白马人对夺补河的命名,包括了白马人对自身的命名——夺补唷甲尼——住在夺补河畔的人。
就夺补河的命名而言,白马人理应是这条河谷的原住民,且很可能是唯一的原住民。单就人文意义,白马人与这条河谷相遇既是白马人的全部也是河谷的全部。大熊猫、扭角羚、蓝马鸡、麝香鹿、雪豹、独叶草……只是修辞和衬托。
少署依瓦、乌纳伊瓦、普枸依瓦、延代依瓦、巴都依瓦、楚阿依瓦、乌鲁依瓦、沙帕依瓦、若热伊瓦、迭瓜依瓦、紫呷依瓦、萨拉依瓦……
这是由白马语命名的汇入夺补河的溪谷。
梅家沟,磨房沟,羊峒河,自一沟,南一沟,黑河沟,白河沟,中沟,沙坪沟,梭子沟,胡家沟,高家磨沟,岩窝沟,碟子沟,八洞沟,新益沟,任家沟,小河沟……
这是由汉语命名的汇入夺补河的溪谷。白马语命名已经丢失,被汉语命名代替。
多籍家,色腊六家,祥述家,色如家,扒西家,水牛家,厄里家,交昔家,彭信家,驼骆家,垰岻家,瓦舍家……
这是由白马语命名的山寨。
上壳子,下壳子,罗通坝,独木顶,马家寨,薅子寨,陈家寨……
这是由汉语命名的山寨。有的白马语寨名已经丢失,有的还保留着双语寨名,比如上壳子-垰岻家,下壳子-驼骆家。
王朗,亚者造祖,稿史脑,乌八舍,巴都,下达里,热那里,萨拉……
这是由白马语命名的小地名。
胡家磨,高家磨,小槽,刀立岩,南一里,自一里,磨刀梁,罗锅坪,独水坡,泥地坎,竹坝子,地洞口,新驿,关坝,阳地隘,水泉坝,筛子岩,倒梯子,毛山子,西天岩,蜈蚣口……
这是由汉语命名的小地名。
念勿如恰告,俄绕扎姆,桑南如珠,若吉嘎鲁,阿贝索热,梭曼夺都,叶西纳莫……
这是由白马语命名的神山。其中,总神山“叶西纳莫”有了一个汉名,叫“白马老爷山”。
在夺补河的命名中,夺补河上游河谷保留下来的白马语命名较多,也侵入了汉语命名;夺补河下游河谷以汉语命名为主,白马语命名所剩无几,大多被汉语命名取缔。
我还注意到,有的汉语命名已经发生演变。比如“南一里”“自一里”“沙地坎”,其早先命名是“拦夷里”“制夷里”“杀氐坎”。这些地名用字上的演变发生在近几十年地名使用的规范过程中,体现出处理新的民族关系的态度。
三
夺补河深切于岷山余脉和摩天岭之间,呈西北-东南走向。下游河谷特征显著,西岸山岭为岷山核心山脉的绵延,山脊平均海拔在4000 米以上,多数山峰海拔在4500 米以上,最高峰在乱石窖西南,海拔4983 米,河谷高差在1000-2000 米;东岸山岭为摩天岭,绵延200 公里,山脊平均海拔在3500 以上,最高峰在南一沟源头,海拔4072 米,属前震旦系木皮复背斜轴部——麻山,构成了河谷最为壮丽的景象。
1986年第一次走进夺补河,即使是坐在车里,经过蜈蚣口、筛子岩、刀立岩等处也有种贴身而过的感觉。贴身而过,且是背身面岩,不敢下看。后来进进出出,这种让人两股战战的感觉也未减弱。开始走伐木厂运输木材的老公路,没有护栏,车轮之外便是万丈深渊,夺补河水冲击着横亘河中的花岗石发出巨响,回荡山谷。往往是不敢下看就本能地上望,筛子岩留下的印象最深——裸崖壁立,一直延伸至飞鸟蓝天。
在横亘河中的石头中有一巨石,因为巨大而高出公路很多,像一座石山。石山上长了树、长了灌木花草,更为神奇的是谁在上面盖了小庙,用錾子凿出一道石级。
头顶的裸崖让人目眩,对岸的裸崖、山脊和旁溪却是风景。
滴水岩阴森。头顶是猫儿垭,夺补河在这里进入“一线天”。公路上方的瀑布从天而降,寒冬则凝为冰瀑。
毛山子对岸的西天岩不如筛子岩高耸,但同样陡峭,岩面不生草木,呈现出黛色和铁锈色,太阳照在上面像一面铜锣,两旁支裂风化的山峰长满灌木杂树。
如今的金凤村有个老地名叫曾岩窝,是“曾岩窝”还是“争岩窝”已无从考证。几个路过的人争岩窝是一件生动有趣的事。
就地形地貌,我对夺补河印象最深的是刀立岩,准确地说是南一里到今天的索古修一段。这十几里地自古都是无人区,且是夺补河河谷海拔陡增的一段,恶劣的自然条件加之匪患,历来都是行人最为惧怕的地方,即便是带了武装的白马土司也不走这条路。
刀立岩是这段恐怖之路的核心地,旧时称作“鬼门关”,两岸都是刀面一样的岩崖,遇到“鬼”了找不到任何灌藤可以依附攀爬。每到冬天,太阳南斜,阳光被河谷完全遮蔽,积雪积冰,寸步难行。
刀立岩是鬼门关,但刀立岩的风景很美,简直就是一个岷山河谷的博物馆。河谷的原始性在这里保留完整。这原始性里有地质构造的,有溪流冲刷刨蚀浸漫的,有灌丛杂树和大叶杜鹃呈现的,有山峰崩塌堆积的,有蒲公英和报春悄然暗示的……有一年正月,我们的车过冰雪路滑进了边沟,在等人拖车的当儿,我走进路边雪地,受虐般地享受了一次“鬼门关”的雪景。
如果把白马人的寨子、青稞荞麦地和牛羊看作纯自然的一部分,那么夺补河上游河谷便是极富自然美的。当然,河谷的这种自然美早已结束。厄里家在2006年以前还是一个自然村落,村前大片草地开满格桑花和蒲公英,就连滚落草丛的马粪都是极自然的。夺补河从草地流溢而过,在河畔形成一个以沙棘和高山红柳为主的灌丛带。
记忆中厄里家至祥述家的二十里河谷是高原河谷的景象,也生长着高原河谷特有的花草树木。夺补河或淙流或潺流,溪上架着木桥的样子显出温驯的一面。今天水牛家水库坝口外的草滩有好几个足球场大,草滩的线条和小片的灌丛流露出创世初的神性。一个牧羊人独坐草场,远处是白石头一样的羊群,有种旷世的寂寞和飘逝的邈远。
水牛家、祥述家一带河谷宽敞,山地平缓,两岸种着青稞、荞麦和洋芋,荞麦开花的河谷最为绚烂。每到收割季,头上插白羽毛的白马人在地里割荞麦、打荞麦,也是极美的图画。
事实上,如果提早三十年进到夺补河河谷,我看见的景色要更为原始、天然,不仅溪水、谷地是原始生态的,山崖林地也是原始生态的,阳山长着松树、杉树和各种杂树,阴山是草甸和以大叶杜鹃为主的灌丛。短短三十年,河谷两岸的树木便被砍光,森林变成了荒山。
四
作为一个外来者,我对夺补河的体验始终是审美意义上的——异域异族的审美。这异域异族有地质地理的,有植物动物的,但主要是诸多白马人元素的,呈现为一种风情……民居、农耕方式、特殊的作物,随后是人——面貌、语言、服饰、生活方式、宗教崇拜、基因,一种自在的晒太阳喝咂酒的生活,一种敬畏自然的原始崇拜以及巫术的力量。
就起源和相容性而言,夺补河是白马人的世界,白马人是河谷的主人。他们最先来到这个河谷,为河谷的万物命名。在他们之前,河谷不曾有过命名。换句话说,是白马人赋予了夺补河文明。在白马人的语言系统里,河谷的任一事物都有一个命名、都有一个词汇或叙述与之对应。这些叙述与命名直指他们的文明。
在白马语中,海子对应“者(zhe,zao)”,龙对应“主(zhu)”,水对应“庆加(qinjia)”,山对应“惹(re)”,河对“辍(chuo)”,树对应“抖(dou)”,石头对应“嘚(de)”,松树对应“萄谁抖(puosheidou)”,男孩对应“青拜(qingbai)”,女孩对应“朴念苶(puonianga)”,青稞对应“馁(nei)”,大熊猫对应“扽尕(denga)”,牦牛对应“伢(ya)”,青稞酒对应“馁炒(neichao)”,吃饭对应“梢诺(suonuo)”,杜鹃花对应“尕塞玛(gashema)”……
这是一个自由王国。夺补河河谷是他们的疆土也是他们的母亲。白马人将一个纯地理意义的河谷变成了一个语言的河谷。
然而,就像夺补河的流淌,时间的流转改变了夺补河的意义。这种改变是渐进的,先是一个雨点一股东风,其间又是几百年的安宁,随后才是疾风骤雨、经久不息的大洪水和泥石流。火溪河、火溪沟、白马路、杀氐坎、拦夷里、制夷里……这些汉语命名逐步在夺补河河谷稳定下来,时间也流转到了另一维度。
汉语命名对白马语命名的逐步取代,意味着外来文明开始侵入或嵌入夺补河河谷。这当中有接受、有冲突。白马土司既是外来文化的携带者,也是外来文化与白马文化冲突的缓解者。在时间的流转中,阳地隘、杀氐坎、拦夷里(南一里)、制夷里(自一里)这样的汉语命名为夺补河贴上了历史的标签,也改变了河谷的颜色与气场。
就土司文化及其附带的外来文明对夺补河的濡染程度,旧志把夺补河分成了两段,即夺补河下游河谷和上游河谷。下游河谷是“火溪河”意义上的、属“熟番”居住地。一个“熟”字道出了河谷的时间流变,犹如一只土豆伸入沸水的部分;上游河谷仍是“夺补河”意义上的,虽然也是土司辖地,却是“生番”的居住地,来自沸水的热力只是熏烤到了局部和表层,并未改变质地。
五
如今,夺补河只保留下了这个白马语的命名,其内涵从地表生态到原住民文化都改变了,既不是白马语意义的,也不是早期火溪河河谷之汉语意义的,完全变成了一条当代意义上的河谷。
完成夺补河河谷“转义”的不是土司、马帮和烟客,也不是1956年的民主改革,而是四十年的森林砍伐、一库四级梯级电站的建设、国道247(原省道205)的改道与黄土梁隧道的开通、王朗-白马旅游的开发以及尚未竣工的九(寨沟)绵(阳)高速的建设。
伴随这些时代大动作的是白马人对外来审美与价值的认同与接收。
在进出夺补河的三十多年里,我不曾听到白马人谈起他们对夺补河的认知。他们是“夺补唷甲尼”,他们一定有他们的经验与感触。他们不曾谈起,是因为他们融入了河谷,成为河谷的一部分,就像河谷的杂树和麝香鹿;他们不曾谈起,是因为他们将经验与感触转化到了命名中,比如垰岻——云中的寨子,比如乌巴舍——大风吹过的河谷。还有就是被严酷的生存忽略了。
现今人们再走夺补河,都是直奔河谷的源头王朗自然保护区,有意要忽略和回避河谷。河谷改变的不只是视觉所及的地貌,也包括触动人心的灵魂。
在王朗自然保护区竹根岔的深处,我停住在一棵瘦而秃癞的无人顾及的刺柏下问那刺柏,你知道夺补河河谷的“转义”吗?
雪溪从砾石滩和草甸流出,穿过灌丛变得丰沛,在珍宝桥与从长白沟流出的溪水汇合为夺补河。我驻足珍宝桥,问眼前的溪水,你们知道你们将流入水库进入隧道吗?
在垰岻。一个高山移民留下的云中老寨。我离开团队,在寨子的南头找到了格绕才理的家。我熟悉的木门开着,门廊里依旧黑洞洞的。我瞭了一眼,转到房当头,深呼吸,面朝东南,将视线投给自羊峒河口延伸出去的夺补河河谷。
雪峰峥嵘,阳光如金箔,河谷绵延天外。我不经意将视线落入近谷——黄色的挖掘机,白色的施工创面……转瞬,我的视神经断开,两眼屏蔽。
看见格绕才理,我才慢慢恢复了视力。他老了,显得木讷了,笑起来眼角的皱纹就像岩层的皱褶。
走过门廊,进到火塘。火塘里燃着柴火。方形的天窗如我十年前所见深而漆黑,因为晴天透进略多的天光。烟囱四壁的黑依旧是颗粒状的。
我站着,与格绕才理说话,会见这个夺补河河谷的留守者。
十年前第一次见格绕才理,他四十二岁,未婚。平生唯一一次相亲,因为女方的饭量太大,他嫌弃人家、没娶。十年后的今天,他依旧单身。
他的母亲叫雪女,移民搬迁到了王坝楚场镇,如今瘫痪在床。看着贫困户建卡上的“雪女”二字,我总觉得该是格绕才理已娶妻子的名字。
孤独变温暖之后,以一种半融化的状态显现在弱光下,叫人不敢接近。
格绕才理随我来到屋外,与我告别,我竟然不敢直视一眼。
夺补河就在寨子南侧的群峰之中,与神山“叶西纳莫”相连的山脊遮挡了近谷,我只能看见河谷的上部。忽略了人类活动的河谷似乎又变回了自然的模样。
回去的路上,我们乘坐的大巴车在河谷走了近两个小时,我清晰地感觉到山谷和河床新近多出的锯齿状带给我的剐痛与滞留感。由此,我想到白马语内部的现状,曾经的明晰没了,词根枯萎,词义破碎,就像筑坝后断流的夺补河,就像凿通隧道、浇筑起一排排桥墩的夺补河峡谷,要想进到它的内部就得像煤炭工人下井带上头灯。
附记:
2020年8月17日,夺补河白马人聚居区祥述家、扒西家、厄里家、焦西岗、索古修等遭受了百年不遇的大洪水和泥石流。厄里家、焦西岗,特别是羊峒河与夺补河交汇口、白马神山叶西纳莫脚下等于是地貌重塑;建设中的“九绵高速”第九标段、第十标段损失惨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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