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士兵的遗书（组诗）

朴耳

一个士兵的遗书

这是我第一次给你写情书

在两军对峙开始后

第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

我正躺在帐篷里听风

睡不着

想到吹过我的风再过不久

又将吹过你

就觉得有点浪漫

几天前在阵地上，我捡到一枚

小石子，天天摩挲

它像等待军号吹响时我跳动的耳膜

让据枪的手，一刻也不敢松动

还让我的脚，像鹰爪深深扎进大地

在引信引爆战斗部之前

我是一支拉满的弓

紧绷且酸涩

却觉得幸福

因为你正睡着

或许还会梦到我

当今晚的乌云被雪峰截成两段我从雷声中辨认出坦克的轰鸣那轰鸣有我从未听过的

愤怒与悲恸

仿佛交响乐团的低音部

在喜马拉雅遥不可及的穹顶

展开最后的合围

——曲终

想你

想你触不到的指尖

划过我的钢盔

如果我最终

以雪的形象汇入茫茫冰川

成为覆盖冰原的最后一块墓碑

你可以拥抱我吗

紧紧抱住我吧

用你滚烫的身体抱住我

让我融化在你的手心

再见，我的爱人

此致

军礼

请不要太早

把消息

告诉我的妈妈

十四度盐

从金色头盔换成蓝色头盔

他在齐步与跑步之间

握了十万次拳

攥着这期间坠落的

所有苹果，抵御载荷

十四度仰角起飞时

他收集苦味，播放

二十四帧蒙太奇：

以最低高度三十米

练习钻山沟，用橡皮和铅笔

处理旧肌肉记忆，再给行进间敬礼

补充一个加速度

现在可以放点糖了

让模拟数次的自由空战

来点新花样。请蒙上双眼

准备夜间着舰。在海上的火柴盒

变成一条线之前，停止想象

信任空中的电波和逆风

把速度拉上去

沿着那条隐现的光路

稳稳刺破

倒带，舰载战斗机滑过

甲板的时间轴

飞行的时候，他们是

神秘的天才诗人

不肯透露

调制十四度盐的配方

良 田

我种下沙葱

长出雨水

种下左手

长出缜密逻辑

种下骆驼

长出绿洲

种下颠簸机翼

长出坦途

种下沙尘暴

长出钢铁纪律

种下萤火虫

长出明月夜

种下鹰的羽毛

长出目光如炬的哨兵

种下补给车

长出妈妈的信

种下一根分三次抽完的烟

长出一段还在做的梦

种下带刺的花

长出青松墓园

种下稻草人

长出教堂

种下女记者的泪

长出姐姐和爱人

种下秘密

长出不会飞的鸟和不会游的鱼

种下一盏灯、一个房子

一只东张西望的旱獭

长出三个人的哨所

我种下我

长出我们

蝶 翼

狭小舱室如鲸须

排列于黑色潜艇孤独的入口

我们分布在这头巨鲸体内

奔跑，半醒，待命

舱门关闭，时空消失

大海被丢到天上

巨鲸潜入海底

认知时间的线索来自

值更班次以及不断调时的

钟表，逆时针旋回

我们穿越时区

已知又成未知

雷达坐标持续闪烁

世界与我们

互相打探

时间倒流，空间推进

当它们在某一点重合

我恰好张开手臂

撞进迎面而来的

蝴蝶的身体

从此生出一对翅膀

对抗幽闭

准星与兔尾草

五小时之前，他跳进观察点

一个河边的土窝子

伪装起来，像一条墨绿色的蜥蜴

盘踞在领地上

一动不动

这段时间内，一些动物

在准星附近出没：

首先是一只野猪

在土窝子前方不远处

用犬齿掘土，翻捡

层层栎树叶下的橡果子

接着是一头成年黑熊

在樹上摘蜂巢和山核桃

并且它似乎看见了土窝子里

趴着的这条奇怪的绿蜥蜴

银色的河边，一头雄性马鹿

正在喝水，硕大的鹿角

晃动着珠光水雾

还有机灵的野兔、狐狸和松鼠

绕过催泪瓦斯

在安全范围内活动

他感觉自己跟着夕阳

一同下沉，渗到

慢慢凉透的土里

据枪的手、麻木的右脸

肩胛骨和左膝，化成老树根与河流

向下生长，把这一天

无限延长

目标终于出现在瞄准基线中

测距——瞄准——击发

命中！

“即刻撤离！”

他扶了一下耳麦，迅速

向后退去。手中的狙击步枪

随无线电隐没

瞄准镜上，不知什么时候

卡住了一根兔尾草

金黄的圆锥花序

在夏夜的晚风中

疯长着

射击考核

据枪准备。把子弹压进枪膛

我听见“哒”的一声

一朵白玉兰开在清脆的四月

百米外的靶心轻轻摇了一下

我的枝头也晃起来

闭上左眼，放慢呼吸

我看见一只鸽子，沿着我预判的轨迹飞

第一发子弹射中蜂巢

我看见庄稼，匀速拔节

第二发子弹射中野兔

我看见石头，垒成小塔

第三发子弹射中壕沟

我看见钢盔，缓慢移动

第四发子弹射中掩体

我看见百米外，一个黑洞洞的枪口

我扣压扳机，右肩窝一震

最后一发子弹

正中靶心

特殊战友

清晨，我给锅炉添完日出前

最后一车煤

听着大火噼噼啪啪，吞掉

黑黢黢的煤块

炉膛中，有東西亮了一下

很快又灭了

我推着空车，迎着乳状晨曦

往回走。风很硬

路边碎石是我滚落一地的心事

上午的操课我又没去

班长让我继续休息

高原病没有缓解的迹象

我躲在窗户后面看他们训练

冰河是我再坚持也蹚不过的障碍

放弃吗？

巡逻队要出发了

我帮着他们清点物资装备

伊里哈姆说，今天夜里可能会下雪

我扎紧干粮袋，扎紧我的心

不让悲伤跑出去

队医准备去巡诊

我申请跟他一起去，连长同意了

翻越达坂时，队医不小心

掉进了冰河，我使出所有劲拉他上来

我知道，我把自己

也拉上来了

回去的路上，经过你。

爸，你的墓碑干干净净

我的战友常来看你

他们说，我已经长成了你的样子

像苦行僧。

是啊，我差点忘了

我们也是一个连队的战友啊

爸，我终于敢来看你了

你能辨认出我的样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