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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的红曲(外一篇)

时间:2024-05-04

沉洲

这世间,假如没有了酒,人类还能活得如此滋润吗?

酒是一种神奇的存在,高兴时可增欢助兴,悲伤时能解忧忘情。在中国,酒从来就和文人墨客万缕千丝相勾连。白日放歌须纵酒,那是杜甫偶发的癫狂;举杯邀明月,那是李白惯常的性情;把酒问青天,就属于苏轼的豪放了。还有柳永“今宵酒醒何处”的千古怅惘,孟浩然“把酒话桑麻”的闲适……

这唤起人们奇思妙想的液体,到底是如何横空出世的?

谷物酿酒,传统办法先得有曲。所谓曲,有的地方叫酒母。在蒸熟的米饭中植入曲霉,经过保温,米粒上会长出菌丝,晒干便成了酒曲。把酒曲拌入蒸熟的糯米、高粱、玉米这些谷物中,它的霉菌、酵母菌等微生物,会糖化谷物里的淀粉和蛋白质,发酵成酒。

从加工来分类,酒可以分成蒸馏酒、酿造酒、配制酒三大类。人类最早酿造的果酒和米酒就属于酿造酒。多年前看过一部《动物世界》,秋天的猴群吃了一天落果,走出森林时,满腹果子开始发酵,酒精上头,红着脸,一个个下盘不稳,趔趄晃悠,让人捧腹。人类祖先轻易就能发现并利用这种现象。陕西临潼白家村遗址出土的新石器时期的酿酒工具“滤缸”,印证早在8000年前,汉民族的祖先已经发明了酿酒法。

米酒,顾名思义便是以谷物酿制成的粮食酒,酿酒业叫黄酒,在世界三大酿造酒(黄酒、葡萄酒和啤酒)中占有重要一席。华夏民族黄酒酿造技艺独树一帜,形成以浙派为代表的麦曲稻米黄酒、以闽派为代表的红曲稻米黄酒、以鲁派为代表的陈伏麦曲粟米黄酒……

红曲是酿造闽派黄酒的一种特殊曲种,红曲贵在红,它是红曲霉菌丝体寄生米粒发酵而成,其酿造出来的酒色泽红艳,即便酿酒剩渣红糟,也是一种红彤彤的食品着色剂。

记得20世纪80年代初,在舅舅指导下,母亲有了自酿闽都青红酒的胆量。用的是商店里买来的红曲和糯米,第一遍浆水氨基酸含量高,黏稠稠的,酒精度低,喝起来甜蜜蜜的,极爽口,后来还用红彤彤的酒渣来糟海鳗做菜。坛口开封次数多了,不慎混入杂菌,青红慢慢竟变了味,酸得难以入口。

而这红曲究竟是怎么来的?

晋人江统在《酒诰》这本书里写下过这样的文字:“……有饭不尽,委以空桑,郁积成味,久蓄气芳。本出于此,不由奇焉。”这里讲得很清楚,煮熟的饭丢弃野地,在一定条件下,发霉发酵而有酒气。人们受此启发并加以改良,逐渐演变成现在的酒曲。

红曲霉为何偏偏喜欢依附于米粒呢?

首先大米淀粉含量高,有红曲霉繁殖必需的养分;其二,米粒能吸收、贮存水分,可提供红曲霉繁殖过程的必需;其三,湿米容易产生酸类物质,酸米有利于红曲霉和酵母菌的生长;其四,红曲霉和酵母菌共生的红曲,既有糖化能力,又有酒化能力;其五,红曲霉和酵母菌寄身在固体米曲上,便于保存。

与酒进入身体所产生的奇妙感觉一样,由米变成酒曲的过程同样充满神秘感。六月底的一天,不期然获得一个机会,在福建三明红曲制作技艺之乡大田县建设镇建忠村,我详细了解到古法制曲的过程。

当地红曲叫宫边红曲,宫边为两个村落之间的一处地名,是该村吴氏先祖南迁的落脚之地。相传,宫边古法制曲技艺是吴氏先祖从南宋宫廷酿酒坊习得,后因异族入侵,流落至此,取宫边名寄怀。吴氏宗族的红曲制作技艺,大约有700余年的传承历史,其制曲无标准可依,不同季节制作方法亦不同,各家有各家的绝活,口授心传,代代相沿。关于酿酒做曲,村里吴氏迄今依旧遵循祖训:传宗不传外,传男不传女。

这些年来,随着传统酒业复兴,八闽红曲制作地纷纷引入机械操作,提高产量。宫边红曲没有一味赶时髦,在坚守古法、遵循古制的同时,还使品质更为丰富细腻,深得酿酒商青睐。

在村部看过村情介绍宣传片,我知道村里的吴姓制曲传承人有近百户,年加工红曲320万斤,占全省产量的20%左右,产品销往省内外。目前,该村正着手创建“中国红曲之乡”。

随后,宫边红曲专业合作社的负责人小吴带我去探访古曲窑,这是红曲古法制作技艺的重要载体。村西有座海拔近千米的笔架山,山坡上850余亩的“风水林”,林茂草丰,古树葱茏,庇护着宫边民居。小路蜿蜒,山脚边的野竹和芒草丛中,露出左一溜右一排半人高的黑洞。洞口前的草丛上不时出现浸泡曲米的圆水池,裸露的土壁上青苔蔓生。

村里近600座古曲窑中,百年以上的有300多座,时间最久远的有300多年历史,几乎都还在使用中。因为是目前为止福建省乃至全国最大的古曲窑群,鲜见少有,弥足珍贵,已经被逐一编上了序号,加以必要的管理和保护。

宫边红曲每年开做的最早时间是7月底,再过一个月,曲香就会弥漫在整个村落上空。眼下是最为冷清的时节,杂草成了统治者。我試着猫腰探进一个稍大的窑口,用手指在洞壁上擦了一下,软软的,好像绒布,还有点湿。数年前,在匈牙利东部酒区地窖,橡木桶边的砖墙上,我也手触到这样的感觉,墨绿色的斑驳霉迹厚厚隆起。看我好奇,酒庄主人介绍道:这些是有益菌,它能使葡萄酒继续发酵变醇。

从小吴那里知道,村里的曲窑都选择在排水便捷、土层厚实处,依山开挖。通常窑口高80厘米、宽50厘米,洞内宽约2米,高约1.3米,深6到8米。为了保温,洞口外小内大。宫边古曲窑因为背靠大片风水林,温度、湿度得天独厚,恰巧还全是红土壤。红土除了黏和光滑,还特别保温。专业书里这样介绍古法制曲:选择土壤为红色之地,挖一深坑,四周铺以篾席,将粳米倒入其中,上压重石,使其发酵,变为红色……如此一说,这酸性红土似乎还特别适合红曲霉菌生长?红曲专业合作社已聘请专家对曲窑成分进行检测,很快,这里的神秘谜底将被揭示。

通常,曲窑挖好,为了吸潮、保温,窑底必须撒一层谷糠,然后再铺以筛细红土,夯压平实后,铺稻草再压上谷壳,点火慢慢熏烤,加温干燥后趁热使用。每年开始做曲前,曲窑底的土都得耙掉,重新来一遍。

做曲的十几道工序里,入窑这七天最神秘,也最为关键。眼看、体感、耳听、心悟,一个都不能缺,只有这样,一流好曲才能像花蕾一样,一瓣瓣渐次绽放。

路上听人说有人几天前已经开始做曲,小吴带我马上赶过去。被小吴称为三哥的人正在厝前的空埕上晒曲,圆簸箕里的红曲外皮棕红色,呈不规则的颗粒状,质脆体酥,米心浅红,凑近鼻闻,有淡酸味。

问后始知,三哥提前制曲,是应了客户要求。预定红曲的人酿的是米烧,指名要红衣曲。这种曲发酵快,并且充分,五天后便能出酒蒸馏,马上脱离酒糟,便不存在酸败问题。

再过一个小时,三哥要去曲窑翻曲。我们进了厨房,面对各种器具,听他讲述做曲流程。选早籼米,这样蒸煮出的饭率高,陈年更佳,黏性小,便于摊开。大米浸泡一夜,使之无硬心,搁簸箕沥干再放饭甄里。蒸熟的米饭松散地摊凉在竹匾里,冷却到40℃左右,撒上自留曲母,拌匀后装箩筐,便可挑往山边曲窑。

到了山边,三哥把曲窑口堵着的谷壳包挪开,猫腰钻进去,打起手电翻耙查看,我探过头去,一股交织着发酵气息的酒味扑面而来,热烘烘的,有近40℃的样子。三哥的手掌伸出洞口,只见白米粒沾上浅浅的黄绿,有一些已经变成粉红色,它们刚入窑两天。第二个曲窑口最上一排谷壳包移开透气,已经四天了,三哥递出来的手掌上,几近橘红色。第三个曲窑口的谷壳包搬到只剩下最底层两个,基本上全敞开透气散热。这里的暗红色曲米上爬满了墨绿和灰绿菌丝,有的还板结成一块。明天就满七天,可以出窑,进入筛细、晾晒工序。

三哥说,在曲窑密封发酵的七天里,除了第一天红曲放在箩筐里或者渥堆保温外,次日都要均匀铺开,隔12小时再翻耙散热,视情封严或挪开曲窑口的谷壳包,第三天、第四天,还要将曲米装入有细孔隙的箩筐,泡清水或食用碱水,营造霉菌生长环境,或以碱抑制酸,放缓发酵速度。然后放回曲窑继续发酵……

做曲和酿酒一样,带有神秘色彩,最终都脱不了霉菌与温度、湿度、酸碱彼此间的微妙关系。温度低时要保温,封密窑口不说,甚至要用棉被包裹起来。温度高时要通风透气,摊薄同时,加快翻耙……

返回村部的路上,在我“打破砂锅”的攻势下,小吴多少还是把祖训搁一旁,透露了一些个人的做曲感悟。

一个人在曲窑里,四周非常安静,耳朵能听到曲米发酵的声响,像水里冒泡一样,开始动静大,之后慢慢变小,这就告诉你曲米发酵成型了。如果一直没动静,那有可能就是曲母出了问题。鼻子闻曲,如果酒香浓重,这时的霉菌已经烧过了头,制出来的曲不会好。曲香从淡到浓,在七天里慢慢变化,这肯定是好曲。曲窑温度一般控制在40℃左右,还要眼观霉菌变化再決定曲米或堆或摊、或厚或薄。抓一撮曲米贴在眼皮上,感觉到的温度最精确。

虽然宫边红曲心都是红的,但外皮有红衣、黑衣和黄衣三色,酿出来的黄酒颜色和品质也各不相同,满足了市场的多种要求。红衣曲酿出来的酒质虽说偏硬,但色红味鲜。泉州地区人喜欢用红衣曲,酿酒发酵充分、快捷,当年喝完,无窖藏要求。还有一些高山地区,天寒水冷,发酵的走向好控制,不愁酒质酸变。黑衣曲发酵慢,酿出来的酒深红醇厚,酒质圆润绵柔,存放时间长。尤溪、三明、德化、南平、大田等地的人喜喝陈年醇酒,对黑衣曲情有独钟。黄衣曲酿出来的酒则红里带绿,上一层漂绿,下一层为红。酒的糖度偏高,入口顺,喜甜的人都选黄衣曲酿酒。此曲用得相对少,一般都是搭配着用。

宫边人做曲,除了用自己留种曲母外,还要配一点外地人做的曲青,当地俗称曲公。而做红衣曲和黑衣曲的区别,就在曲母和曲公配比上,曲公多点就成乌衣,曲母多点就是红衣。黄衣曲则主要靠曲窑的温度来控制,通常低上三摄氏度左右。

小吴做曲之余也酿酒,我喝过一杯他的三年陈酿,酒色黑红剔透,入口绵柔,陈香浓醇。他酿的酒多用乌衣曲,其次是红衣,再配以少量黄衣。多年的经验告诉他,每一种曲都有各自用途,三种曲搭配着用,酒的品质会更有保障。

后来看资料,书里说:乌衣曲是红曲霉、黑曲霉和酵母共生制成的红曲,黄衣曲是红曲霉、黄曲霉和酵母共生制成的红曲。它们都耐温抗酸,具有比普通红曲更强的糖化发酵力。

用红曲酿造黄酒是闽地独特技艺,因为地缘和血缘的关系,闽派黄酒的影响也扩展到了台湾和东南亚。这些地方的人公认闽派黄酒有舒筋活血、强身健体的功效,炖蒸补品、妇女坐月子都拿它当佐料。红曲也能酿醋,中国四大名醋之一的永春老醋,就是通过红曲酿酒再造醋的。红曲还是一种民间传统食品,是理想的调味品和天然食用色素,福建客家人腌制豆腐乳,会把红曲研成粉末,和着辣椒粉添加进去,色艳喜气有异香。此外,在面食、糕点、糖果、蜜饯等食品的制作中,闽地也经常用到红曲。特别值得一说的是,闽菜里有一类独一无二的红糟菜肴,烹制中少不了红曲酿酒剩下的红糟,什么淡糟香螺片、糟汆海蚌,什么封糟鳗、生醉糟鸡……除了使菜肴色泽艳红、令人胃口大开外,还有去腥解腻、抗菌防腐的奇妙作用。

古时红曲叫丹曲,是一种中药,知道这点的人还真不多。

小吴告诉我,年节应酬多,吃撑了腹胀,煮稀饭时就抓一把红曲扔进去。味道有一点酸,好入口。除了消食,村里有人肚子痛,直接食用,效果也不错。

古代中药典籍里,记载了丹曲具有的功效:活血通络、跌打损伤,健脾消食、食积饱胀,淤滞腹痛,赤白下痢,产后恶露不净,等等。

近年来的药理学研究发现,红曲中含有不少对人体有益的活性物质,比如伽马氨基丁酸、洛伐他汀,它们都是一种出色的调节血脂、降血压、降胆固醇的天然药物,对心血管病患者有辅助疗效。随着科学家对红曲霉的生理及药理作用的认识不断深入,古老的红曲有望成为重要的新药来源。

很难想象,闽地人,特别是闽都人,一旦没有了那红艳艳的青红酒,一旦没有了那红彤彤的酒糟菜肴,他们该如何做年过节呢?又如何祝寿拜祖呢?缺了它,红火火的日子要黯淡许多哩。

鲙就是生鱼片

在少年印象里,鲜有闽赣边城宁化的美食记忆。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大家没银子也没脸皮下馆子,即便进国营饮服公司喝一碗面汤,吃喝也还是摆脱不了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嫌疑。商业局大院里的干部家庭,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的人,公家食堂按部就班的饭菜便是唯一的果腹之物。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回了一趟这座客家边城。赶上同学宴请,居然吃到一道客家传统美食——宁化鱼生。鲜活草鱼剥皮剔刺切成薄片儿,蘸上陈醋里泡有牛角红椒的佐料,咬在嘴里口感极好,颇似海蜇皮,脆爽爽的弹性十足,而且滋味鲜美。

当下是食物大丰富的时代,各种蘸料、佐料让人眼花缭乱。吃宁化鱼生,我的经验是不用过于生猛的蘸料,那样会喧宾“闹”主,将鱼片儿的鲜味屏蔽掉,譬如芥末。

那些年,沿海引进台资,海产养殖刚刚兴起。省城大酒店时髦用各种鲷鱼制成生鱼片,好像很珍贵的样子,花费不菲,在鲜嫩一致的情况下,却远没有这山塘草鱼来得直接明了:口感脆爽。

前几年,听发小丘说,有位小学同学,在朋友聚会场合,总会提着一只包去,里面必定装着一把特制的菜刀,其刀体薄,锋刃比较长。到了点,围裙往腰上一栓,取刀切鱼生,模样很酷的。

从书本里知道,武夷茶区旧时有富家子弟嗜茶,喝到倾家荡产,最后怀里仅揣有一只包浆的紫砂盏。也曾在匈牙利东部艾格尔酒区巧遇葡萄酒节,看见四方聚拢而来的人们,手里都拎着一只高脚酒杯。为了吃喝,这种随身携带专业器具的场景,令我好奇十足,也好想吃上这位同学当场操刀切就的鱼生。不巧的是,我专程前往的那些天里,偏偏联系不上他了。

听当地老厨人介绍,鱼生这道菜必须选择水质清澈的山塘草鱼,二至三斤内,鱼没长老,肉质也不柴。将之用竹篓装好,置山涧活水下,当头冲激几日,去腮土除腥味,吐尽腹中污物。顶流游动,消耗体内脂肪。经此一番倒腾,鱼的肉质更为紧结、甘爽。在当地,这道必不可少的功课被称为“抖鱼”。客家话里,抖有用力摔的意思,只要发力就能把手里的脏东西统统摔掉。

小溪边有家环境简单的菜馆,据说切鱼生颇为地道。记得二十几年前,第一次吃到鱼生也是在这家。发小丘陪我去看店家取鱼,让我们俩大跌眼镜的是,鱼居然从二楼小房间角落的水缸里捞出来。不错,鱼是两斤来重的样子。我们相视而笑,权当抖鱼归来,在清水里静养待命。

尾随“草鱼”下楼进厨房,厨师接鱼放砧板上,横刀拍了一下还在蹦跳的鱼头,再用干毛巾裹住鱼头,摁紧。按老厨人说的步骤,接下来应该是放血。就是剥掉鱼鳃,将鱼倒吊起来,滴干净血水,这样切出来的鱼生肉白如玉,也能减少腥气。现如今,菜馆里坐满了顾客,上菜还来不及,这个过程被删节了。

却见厨师握紧鱼头,手持刀背快速逆批除鳞,剖腹去内脏,冲洗干净血污,再用干毛巾揩干水漬,把鱼放上另一块干净的砧板。厨师一手摁紧鱼身,另一手从鱼尾处下刀,沿脊椎骨横削到鱼首侧鳍,以同样的方式把两边的鱼肉卸取下来,接下来用毛巾擦净鱼肉上的黑膜。刀尖在鱼块腹内方下侧轻划一刀,力道不轻不重,确保鱼皮不破,插进手指一拱一扒,硬生生扯下一张鱼皮来。然后进入剔骨阶段,刀锋沿鱼肋断骨处轻轻往下削,瞬间片去那一排骨头。毛巾揩干净血污,再把取出的那两块鱼肉放在第三块干净的砧板上。

人的体温会影响到鱼肉的鲜活度,厨师只能将指尖轻轻点住鱼块,另一只手向前走刀,动作迅疾而流畅。随着刀锋轻盈滑行,砧板上仿佛纷纷落下卷曲的花瓣,一片片晶莹剔透。这位厨师刀工娴熟,手法利索,切出的鱼片毫无二致地薄如蝉翼。

与此同时,帮厨小妹已经从冰箱里取出一个圆盘,保鲜膜下面搁有冰块,她用竹箸把丝丝缕缕的鱼片儿夹到盘里,摆放整齐。

切鱼生讲究的是快速,三五分钟内,一盘鱼生切上桌,案台边那条被削去两块大肉、首尾完整、中间连着根长骨的残鱼,一副卡通鱼的滑稽形象,还在张腮歙嘴地吸着空气。

淋上麻油的鱼生,透明发亮如软玉,色泽晶莹通透。蘸上辣椒、酱油或芥末,入嘴绵软爽滑,味觉鲜美甘甜,齿感嫩脆有劲。

内行人说,宁化鱼生清火明目,滋阴平肝,还富含蛋白质、脂肪、钙、磷、铁和硫胺素,营养价值比较高。适量食用,不仅不伤肠胃,还有促进食欲作用,是让人精神为之一振的可口美食。

和很多鱼类菜肴一样,剩下的鱼头、鱼尾、鱼骨等加入豆腐熬汤,出锅撒上葱花,清香可口,鲜爽怡人,堪称一鱼两吃的上品。

大概全世界,其中当然也包括中国人,都认为生鱼片就是日本料理,很多人已经不知道它起源于中国。而当今中国,仅在北方满族和赫哲族的一些村落、南方某些客家县以及岭南的一些县域仍遗留有生吃鱼片的习俗。

追踪溯源,早在汉魏,中国人已经将生鱼片的食用记载于文献之中,那时称其为脍。东汉时期的乐府诗句,就有“就我求珍肴,金盘脍鲤鱼”之句。特别是北魏贾思勰所著的《齐民要术》,其中有一道菜名为“金齑玉脍”,是以蒜、姜、橘、白梅、熟粟黄、粳米饭、盐、酱等八种原料制成金黄色的酱料,用来蘸白玉般凝脂的生鱼片。

古文字里,脍通常指细切之肉,万世师表孔子所言“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便是例证。后来,鲜鱼食用常态化,又造出了“鲙”字,以此专指生鱼片,将鱼片与其他肉片区分开来。窥此一斑可见,生鱼片在中国人的饮食里曾经占有过多么主流的位置。

唐代可谓食用生鱼片的高峰期,流传下来不少反映食用鱼鲙的诗。那时的鱼鲙,不但是宫廷中常见的食品,也是平民百姓的日常菜肴,甚至出游时也会就地取材。宋时食用鱼鲙依然很普遍,其后日渐式微,起码在明清小说中出现的频率远低于唐诗宋词。明代以后,鱼鲙的食用基本从文献中遁迹了。

资料显示,宁化鱼生是唐代客家先民南迁时,从中原带来的食鱼技艺。这种原生态美食,在大至同样时间也传到日本。中国鱼鲙以河里的淡水鱼居多,岛国日本的刺身则是海中之物。不知是否缘于肠道传染病和寄生虫这一类致病菌的影响,中国的鱼鲙走向穷途末路,而日本的刺身则大放异彩。其实,追究如此问题,实为泱泱华夏风格。美食就是人世间共同的非物质遗产,别管它谁创造、谁传承,只要千古名菜能在典籍里醒来,让世人感受到它的美妙神奇,便弥足珍贵,便是人类的共同财富。

在宁化期间,听说有人在大山里恢复传统,用山泉水养草鱼。发小丘和我开了三十多公里崎岖山路追到那里,但见山坳间的水塘一层层错落而下,边上一条从山顶流淌下来的山涧,汩汩作响,其间的水不时被竹筒引进了水塘,然后再回流山涧下泄。这样的姿态,算是標准的山泉流水养活鱼了。据养鱼的农民讲,鱼苗吃水里虫子和小米瓢,大了吃鱼草,饲料只是阶段性的补充。养满两年能长到四斤左右。现在,这里正在挖小鱼塘,控制一平方米入住两条鱼,而且要筑好塘底,确保水清不浑。去年是这里山塘养鱼的第二年,收获了一千多斤,以高于市场四倍多的价格,全部被闻讯而来的人买空了。

临走前,我忽生念想,买一条回去现切,让舌尖感受一下山塘的与众不同。发小丘好歹是该县科局长的角色,人家不看僧面看佛面,一边拿渔网准备捕鱼一边回道:用钱买我就不去捉了。这个季节大鱼不多,运气好捉得到手就送你一条。品尝好了再来买。

回到县城,直接把那条鱼提进一家熟悉的酒家,当场再看了一遍厨师切鱼生表演。这期间,看到剖开的鱼腹内居然也有一层黑膜,很是扫兴。据生物专家说,那是鱼类阻隔重金属污染的保护层。如今,化学污染全球一体化,再山野的环境,也有可能被波及。决定养鱼前,当地水质是否经过专业机构检测?宁化盛产钨矿,源头土壤是否被伴生物铅锌等重金属污染?

记得是十多年前,在澳大利亚凯恩斯的鬼佬别墅院子里,看到一株长得枝繁叶茂的杨桃树下,落了一地黄灿灿的硕大杨桃。鬼佬说这里的土壤没经过化验,还是市场买的放心。而我们呢,只要用农家肥,不管它有没有禽流感、口蹄疫、寄生虫,只要不喂激素饲料,不喷膨胀剂、杀虫剂,不乱下化肥,不是转基因,就已经是极其健康、安全的食品了。

基于宁化鱼生的好口味,2009年,首届海峡两岸客家美食“丰桥杯”大赛上,宁化鱼生喜获金奖,被誉为客家第一大菜。

如今,在当地菜馆里,宁化鱼生的制作很普遍,食客亦趋之若鹜。依我的观察,切鱼生并无太高门槛,特别是当下简化、快捷的操作方法。用几个月学好刀工,观摩几遍切鱼生的过程,再听老厨师讲讲经验要点,出师上案台就可以操刀了。

离开宁化前,和当地一位八十多岁的文化人聊天,他告诉我们,在他小时候,鱼生这种美味就只有八月中秋前后才吃得到,特别是八月十八那三天的庙会。世间万物生长有序,冬天休眠,开春繁衍,炎夏易腐不卫生,唯独秋天万物成熟,秋凉好吃鲜。当下,我们已经进入商品经济时代,一般品质的食材遍地都是,只要你想吃,就有人敢给你做。

曾经,有位朋友对我说,宁化鱼生的确好吃,可是万一闹起肚子来也是很吓人的。这里说的还只是操作不卫生,大肠杆菌超标。倘若是化学污染,扎根身体哪里肯出来。

依我看,必须将传统鱼生一整套繁文缛节的技艺恢复起来,譬如,严苛条件下的山塘养鱼,保证食材好品质;不可或缺的抖鱼和放血,去腥气增鲜甜,强化鱼肉嫩脆,等等。食材是有生命力的,你善待它敬畏它,它才会绽放出绝美的滋味。通过自抬门槛,自设繁琐,提升宁化鱼生的品位和附加值,唯其如此,才能避免这道源远流长的中华美食再次误入死胡同,昙花一现。

责任编辑/兰宁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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