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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号嘹亮(中篇小说)

时间:2024-05-04

王建章

娟子执意要上凌霄山。娘不许。娟子就和娘吵。

娘吵急了,破口就骂:山上有赤匪,个个青面獠牙红发绿眼,让他们捉了去,扒你的皮抽你的筋!

半个月前,邢二狗敲着破锣满寨子吆喝,四处散布赤匪要来的消息。邢二狗豁牙漏风的嘴是把刀,把赤匪狰狞恐怖的形象刻在了人们心里。

邢二狗拎着破锣,倚着娟子家那棵歪脖子椿树,流里流气地看娟子洗衣服。瘦小的衣衫掩不住娟子抽条发育的身子。邢二狗的眼珠子不在娟子鼓凸凸的前胸盘桓,就在白花花的后腰踅摸。娟子一抬头,撞上了邢二狗喷火的眼。娟子被烫了一下,灼红了脸。

娟子娘递给邢二狗一碗水,忧心忡忡地问,二狗子,赤匪真的要来吗?

邢二狗喝口水润润嗓子,他喊了不到三天就倒了嗓,嗓门嘶哑不抵手中的破锣好听。邢二狗扯着嗓子说,八九不离十,老天保佑他们别来,一来邢家寨就遭殃了,听说他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尤其对付女人……邢二狗住了口,不三不四地笑起来。

娟子隐约体味出邢二狗言外比烧杀抢掠还令人恐怖的罪恶,一张脸烧得更红。娟子对地啐了一口,心说老天昨不开眼让你彻底哑掉?

娟子娘长叹一声,要变天啦。

娟子对着邢二狗离去的背影,低声咒道,不是个好东西。娘摸了摸娟子的头,兵荒马乱的世道,这种人咱得罪不起。

后来凌霄山果真过起了队伍。庆幸的是赤匪并没到邢家寨,据邢二狗说,一大股赤匪翻过凌霄山往北去了。国军与赤匪在凌霄山南麓的青岩坝激战了三天三夜。青岩坝离邢家寨不算远,三天来聒噪的枪炮声搅扰得寨子不得安宁,娟子家的芦花鸡扑棱着翅膀树上树下乱飞,三天不吃不喝,也不肯下一个蛋。

娟子听得枪声响一阵停一阵,紧一阵疏一阵,直到昨天夜里,枪声才彻底寥落下去。邢二狗一大早敲着锣警告乡民,千万不要上凌霄山,山上可能仍有残匪,遇上就死毬啦!

可是,不上山行吗?家里没柴早断炊了,上山还可采些山珍草药贴补家用,否则这黄连水熬煮的日子怎么过下去?今天不上山,明天呢?明天不上山,后天呢?总要有个上山的日子,索性赶早不赶晚,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娟子和娘吵得激烈,强子在一旁不理不睬。他全神贯注地盯着竹筐中的芦花鸡,芦花鸡是他的心尖物。终于安静下来的鸡眯起眼睛蹲在筐里,看样子是要下蛋哩!

娟子的哭声惊动了强子。强子看见娟子的眼泪顺着脸蛋流下来。强子抛下筐中的鸡,拉住了娟子的胳膊。强子说,姐,我不怕土匪,我和你去!

娘一伸手把强子扯进怀里,对娟子说,要去你去,强子不能去!

娟子一赌气上了凌霄山。

凌霄山绵延近百里,邢家寨位于凌霄山西麓,三面环山,仅南面有条路通往山外。娟子家在寨子北端,娟子背着竹篓提着柴刀出了门,转身上了北山,这条走了十几年的山路非常熟悉。

亮堂堂的日头随着娟子进入山中渐渐黯淡下来,只有琐碎的光从层层叠叠的叶子间漏下,洒了一地星星之火。枪炮声吓跑了飞禽走兽,娟子听不到一声鸟叫,凌霄山便死气沉沉的,像一座坟。

娟子走在坟一样的凌霄山里忍不住提心吊胆,心里越害怕脑子里越往外冒邢二狗那些吓人的话,青面獠牙啦,吃人肉喝人血啦,尤其是邢二狗不怀好意的嘿嘿冷笑,霸占了娟子的脑海。娟子越走心越毛,越走腿越软,有心掉头回去,可想起争吵了半天的娘,娟子咬咬牙,硬着头皮往前走。

身后突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吓了娟子一跳。娟子回头,看见强子满头大汗地跑上山来,绷紧的心弦顿时松缓。强子举举手里的柴刀说,娘不让我来,我偏来!

强子的出现令娟子忐忑不安的心得到了宽慰,所剩不多的恐惧也被随后到来的丰收冲得烟消云散。万物生灵不顾烽火硝烟依旧生长,大自然的馈赠恩惠了敢于率先登山的姐弟。强子兴奋得又喊又跳,娟子也抑制不住哼起了歌。眼见山珍装满了背篓,日头也偏到了西山,娟子和强子又忙着砍柴,砍好柴就能下山去了。

姐,金子!强子突然喊起来。顺着强子的手指,娟子看见灌木丛中露出一块黄澄澄的东西,在余晖照耀下闪烁着金灿灿的光。娟子拨开灌木,将黄澄澄的东西拽出来,同时被拽出的,还有一只鲜血淋漓的手。

罗有福推开身上的魏猛子,翻身坐起来。

月光如水倾泻在这片吃饱了弹药浸满了鲜血的焦土上。月亮明晃晃的,亮如白昼。罗有福毫不费力就能看清魏猛子血污下略带微笑的脸。魏猛子右手握着打光了子弹的盒子炮,左手拽着肠子。他把自己的肠子扯断了。

罗有福从魏猛子衣兜里摸出一根纸烟,点着了塞进魏猛子干裂的嘴里,袅袅的烟丝模糊了魏猛子的脸。罗有福安详地坐着,耳朵里全是魏猛子声嘶力竭的呐喊,罗有福,吹冲锋号!

战斗进行得太惨烈了!六连打退敌人二十九次进攻。自从突围以来,大仗小仗打了不计其数,从未像这一场惨烈!六连没了,六连打光了,六连一百多个活生生的人,全倒在了青岩坝这片山坡上。

三天以前,六连随大部队到达凌霄山青岩坝。连长魏猛子从团部回来,把军帽气冲冲地摔在桌子上说,不走了,揍他娘的小舅子!指导员何先声问,老魏,团里下达了什么任务?魏猛子以手比刀劈下来,断后,把甩不掉的尾巴给他娘的剁下来!

大部队像一条蛇钻进了凌霄山,魏猛子指挥六连在青岩坝修筑工事。阵地选在上凌霄山的必经之路,就着山势铺开火力。魏猛子亲自勘察选定的地形,居高临下,视野开阔,很利于阻击防守。魏猛子指挥部队一连挖了三道壕沟,站在沟边挥着手里的大刀呐喊,誓与阵地共存亡,绝不让敌人踏进凌霄山一步!

官兵在战壕里原地休息,一排长费大明屁颠颠跑上来,问魏猛子要烟抽。魏猛子摸出烟盒看看,又塞回兜里,冲费大明发火,马上他娘的打仗了,抽个屁的烟!费大明撇撇嘴,小气劲的!魏猛子又说,你们排的工事挖完了吗?费大明说挖完了,你不都去检查过了吗?魏猛子说,带上你们排的人,到后边挖一个大坑,越大越好。费大明抻着脖子问,挖坑干什么?魏猛子瞪起了眼,让你挖就挖,废什么话?

费大明转身要跑,又被魏猛子拉住。魏猛子低声说,可不是我小气,烟就剩两支了,现在不是抽的时候,等打完这一仗,咱俩一人一支,好好享受享受。费大明吐吐舌头,小气就是小气,装什么正经?费大明跑走了,把魏猛子气得直骂,你个小兔崽子!

一想起费大明罗有福的心就发紧。费大明对罗有福有恩。要不是费大明,罗有福早就犯下大错。

罗有福十三岁参加红军,他原想去战斗班上阵杀敌,可身体太瘦小了,结果被分去学吹号。学成后到六连担任司号员。魏猛子带着罗有福满连溜达,瘦瘦小小的罗有福跟在高大威猛的魏猛子身后,腰里挎着亮闪闪的铜号,神气十足。

费大明喊罗有福,小罗号,今年几岁啦?

罗有福握紧了手里的军号,朝费大明噘起了嘴,我有名字,我叫罗有福!

嚯,人不大,脾气不小!费大明话音一落,官兵们哄堂大笑。笑声像把刷子,刷红了罗有福的脸。罗有福又羞又气,不知如何是好。

魏猛子训斥费大明,又是你小子捣乱!罗有福权力大着哩,连我都听他的号声指挥,你敢惹他?当心他不吹开饭号,饿死你个小兔崽子!

魏猛子又说,罗有福是咱六连的嘴,全连都得爱护他,有好吃的他先吃,有好喝的他先喝,吃好喝好养足了精神,打仗时候给我使劲吹冲锋号,砍他娘的狗日的!魏猛子又对罗有福说,以后我走到哪你跟到哪,军号就是你的武器。号声是命令,不能出一点差错,吹得好有赏,吹错了军法处置。

罗有福差点被军法处置了。头一回上战场,真枪实弹的搏杀把罗有福吓蒙了,子弹在他耳边呼啸而过,不断有人中弹倒下。战斗处在胶着状态,魏猛子杀得眼红,大声命令罗有福吹冲锋号。罗有福哆哆嗦嗦地把军号举到嘴边,鼓起腮帮子可就是吹不出音。魏猛子一再催促,罗有福越着急越吹不出音。费大明抢过罗有福的军号,嘀嘀嗒的冲锋号响彻天地,战友们奋不顾身地扑上去,最终赢得了战斗胜利。事后罗有福才知道,费大明原先也干过司号员。

可费大明死了,他的脖子被子弹打穿了。子弹穿过他的脖子打在一块岩石上,石头进溅出灿烂的火花。

魏猛子嘴上的烟熄灭了。罗有福抱起魏猛子,费力地往坑边拖。魏猛子太沉了,短短的一段路,罗有福却拖了很长时间。魏猛子的双脚在地上拖曳出歪歪扭扭的痕迹。罗有福想把魏猛子手里的盒子炮取下来,可魏猛子攥得太紧了,罗有福掰不开。罗有福想起魏猛子多爱这把枪,他从一个白军师长手里缴获的,从此形影不离,睡觉都搂着枪。团政委拿三匹大骡子换他的枪,魏猛子毫不客气地拒绝了。魏猛子说,我的脑袋可以拿走,但枪不行!气得团政委大骂魏猛子小家子气!

既然连长爱这把枪,就让它陪连长上路吧。罗有福找来一把铁锹,将躺在坑里的连长和战友们掩埋。黄土渐渐隆成了一座坟。罗有福找出被浮土掩埋的军号,用衣袖揩拭了号嘴,坐在坟前轻轻吹了一曲熄灯号。熄灯了,连长!安息吧,战友们!

曙色微明,天边露出一抹鱼肚白。罗有福进了凌霄山。

天完全黑下来,夜像块幕布把邢家寨裹了个严实。娟子背着罗有福进了家门。

娟子径直把罗有福背进屋后的地窖。娘骂骂咧咧跟进来,你个丧门星投胎,扫把星临世,克死了你爹,早晚把我也克死。你做什么不好,背回个混世魔王活阎罗,背回个吃人肉喝人血的赤匪……

娟子喝住娘,你看他哪有青面獠牙?哪有红头发绿眼睛?他不过是个孩子。

强子端进一盆水,娟子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擦去了烟火尘灰,罗有福露出了干黄稚气的脸。娟子说娘,你看,他兴许还没强子大。

娘的脸比罗有福还黄,嘴里唠叨着,窝匪可是死罪,要杀头的,咱不举报别人也会举报,一家犯罪,九家连坐……

娟子说,所以你不要声张,否则我和强子都得脑袋搬家。

娘小声啜泣着,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生了你这么个冤家对头……

日头怯怯地爬上东山,羞红的脸像做下丢人的事。邢二狗的破锣嗓子一大早就在青石铺成的大街小巷回荡。邢二狗踩着晨曦进了娟子家院子,照例倚在歪脖子椿树上,嘴里跟娟子娘说话,眼睛却总往娟子身上瞟。

邢二狗总爱往娟子家跑,娟子顶厌烦他。

邢二狗一说娟子才知道,黎明时分,国军一个营的人马顺着南路进了邢家寨。保长正陪赖营长喝酒呢。邢二狗说队伍押着六个受伤的赤匪,全绑在学校的操场上,午时三刻就要问斩哩。

邢二狗的话令娟子和娘心惊肉跳。娟子强打精神问邢二狗,这么说你见着赤匪了?是不是个个青面獠牙红头发绿眼睛?

邢二狗摇摇头说,没有,跟普通人一样,看上去还都挺面善的。有一个戴着眼镜,斯文得像教书先生。奇了怪了,怎么不像传说中的样子?

娟子朝邢二狗瞪眼,还不都是你传说的?

邢二狗裂着豁牙的嘴傻笑,我也是头回见赤匪么。虽然样子不那么凶恶,可烧杀抢掠八成是真的,特别是祸祸女人,听说他们共产共妻。

娟子的颊上不觉飞起两片红云。像被初升的旭日映照红的。娟子骂邢二狗,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邢二狗吆喝着走远了,吆出的话一字一锤砸在娟子心上。活捉赤匪,大洋三块。窝匪纵匪,与匪同罪。一家犯罪,九家连坐……

娘一屁股坐在地上,这龟孙日子没法过了。

昏黄的油灯下,强子盯着亮闪闪的铜号发呆。他太稀罕这个物件了,其程度远远胜过芦花鸡。他伸手去拽,可罗有福的手像是与铜号焊成一体,强子无法将它们分开。

罗有福醒了,在吃了娟子端来的稀粥后,呆滞的眼神活泛出光彩。强子愤怒地看着娟子,他发现碗底卧着一个荷包蛋,那肯定是他的宝贝芦花鸡新下的。娟子将罗有福手里的铜号接过来,又递给了强子。强子顾不得心疼鸡蛋了,他欢欢喜喜地捧着铜号,爱不释手。罗有福小心叮嘱,可不敢吹出声。

你是赤匪?娟子问。

我是红军!罗有福答。

你们吃人肉喝人血吗?娟子又问。

罗有福说,红军是穷人的队伍,是替穷人打天下的。土豪劣绅才吃人肉喝人血呢,他们剥削压榨农民,把农民的血都榨干了。他们什么活都不做,每天却吃鸡鸭穿绸缎,穷人累得脊梁都快断了,却连稀粥都喝不饱。这公平吗?我们就是要打倒剥削制度,打倒土豪劣绅,建立一个没有剥削压迫、人人平等的社会,会做工的有工做,会耕田的有田耕,再也没有穷人富人之分……

这话是何先声讲的,罗有福正因听了何先声的这番话才参加了红军。当年一面红旗领着一支衣衫破旧但队列整齐的队伍进了村子,这些人枪没几支,大都扛着大刀梭镖,脚上穿着破破烂烂的草鞋,还有人赤着脚。就是这么一支寒酸的队伍,把地主全家老小吓跑了。红军占领了村子,把标语贴得满街都是。在村中央的戏楼上,红军召开群众大会,把地主家的财物分发给穷人。戏楼前挤满了人,罗有福攀在一棵树上,欢天喜地地看开会。罗有福看见戴着眼镜的何先声走到戏台中央,开始了演讲。台下的人们听得血脉贲张,掌声像火一样热烈。

罗全有在台下喊,我想当红军,听说当红军给发二十块大洋?

何先声说,当红军没有钱,官兵都没有钱,但大家是平等的,有一锅肉大家一起吃,只有一个南瓜,大家也一起吃。

弯腰驼背的罗锅也跟着喊,当红军给发枪吗?

何先声说,发,不过不由我们发,由蒋介石负责发,他正把造好的枪一车车给我们送哩,只要从他们手里缴,别说枪,连炮都有哩!

台下掀起了一阵哄笑。

全世界无产阶级是什么东西?

全世界的穷人都受帝国主义、资产阶级、地主的剥削压迫。全世界的穷人和我们都是无产阶级!

当天晚上,红军离开了村子。很多村民跟着红旗走进了红军的队伍,包括瘦小单薄的罗有福。

娟子眼里闪烁着亮晶晶的泪。她想起了死去的爹。爹就是受不了地主邢文泰的盘剥,带领几个农民抗租,被邢文泰吊在树上活活打死了。娘在邢文泰门前跪了一夜,邢文泰才答应把爹入土为安,没对她们母子赶尽杀绝。

邢二狗一阵铜锣把全村人集中在了学校。

从学校返回的路上,娟子身子轻飘飘的,两腿绵软无力。她不晓得是如何走回去的,更像是个纸人被风吹回了家。娘浑浑噩噩往回走,仿佛丢了三魂六魄。强子还算镇定,鞋子叩着青石板路趿拉响。

进了门,娘面如金纸地倒在炕上,抽抽噎噎数落娟子,让你别留他,早晚遭连累成了刀下鬼。

娟子说,你忍心见死不救吗?放他出去就是一死,他到底是个孩子。

娘说是啊,他到底还是个孩子。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再说现在举报也晚了,窝匪嫌疑已成,跳进黄河洗不清。上了屉的蒸馍撤不回,射出去的箭追不回,是崖是井,横竖都得往下跳了。听天由命吧!

娘叹口气,大不了是个死。死了也好,能跟你爹团聚了,强似在这乱世过这操蛋日子。

娟子的嘴成了罗有福的眼。随着娟子的讲述,罗有福像是灵魂脱壳,轻盈盈飘在空中,一路飘到学校的屋顶上。罗有福看见操场上挤满了人,邢二狗敲着铜锣维持秩序,手持钢枪的白匪把操场围成了圈。两张条桌后头坐着趾高气扬的营长赖常德和腆胸叠肚的保长邢文泰。操场的正中央,立着六个一搂粗的木桩子,每个桩子上都绑着一个伤痕累累的战友。头一个是指导员何先声,他的左臂被敌人砍断了,衣衫上的污血结成了痂。右腿负了枪伤,一粒子弹钻进小腿肚子再没出来,腐烂流脓的伤口上落着几只绿头苍蝇。第二个桩子上是三排长孙茂盛,腰里缠着一圈绷带,两粒子弹打进了他的腰。还有一排的王金财,在和敌人拼刺刀时被枪刺捅进了左肩。还有二排的苟胜利,右大腿被子弹咬了个口子。三排的陈福喜被大刀砍伤了后背。最后一个是文书王宗义,他的头被绷带缠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黑洞洞的嘴。罗有福还是认出了他,在一次轰炸中,王宗义被飞起的弹片打伤了脑袋。

罗有福还看见挤在人群里的娟子。她一手搀着娘,一手揽着强子,神情十分紧张。

邢二狗一阵急锣使嘈杂的会场安静下来。邢文泰站起拱拱手,说了几句客套话,又请赖常德讲话。赖常德满嘴胡说八道,胡编乱造辱骂红军,什么杀人性命奸人妻女抢人钱财,全是子虚乌有的混账话。罗有福真想跳下屋檐揪住赖常德的衣领狠狠抽他几个耳巴子。赖常德的嘴像个粪坑,他喷够了污秽,然后逼何先声承认。赖常德还是惯用的伎俩,只要承认错误并退出赤匪,就可以饶他不死。

何先声抬起了头。他头发蓬乱,圆圆的眼镜只剩下一个镜片。两颊瘀青发肿,有明显抽打过的痕迹。干裂的嘴唇凸起老高,裂缝里渗出殷红的血。门牙不知何时少了两颗。这和罗有福最后见到的何先声截然不同。何先声挺起了头颅,忍着烈日强光的刺痛,他努力睁开了眼睛。汗水从他的额头流下,冲出一道道白色印迹。

何先声开口说话了,乡亲们,你们好好看看吧。我就是红军,我还是共产党。他们都说红军残忍,请大家看看我的模样,究竟是白匪残忍还是红军残忍?红军是咱穷人的队伍,穷人见了红军都会欢天喜地,只有土豪劣绅才会瑟瑟发抖。乡亲们,我们穷人过的是什么日子?这些地主老财过的又是什么日子?他们不劳动不种地,却把我们辛苦种出来的粮食据为己有。他们所有的东西都是我们穷人创造的,而他们不断地压榨我们,把我们的血肉都吃尽了。不打败他们,不把本来属于我们的东西夺过来,我们永远没有出头之日!打倒地主老财!打倒土豪劣绅!全世界无产阶级联合起来!

人群出现了骚动。邢文泰脸色铁青,扶着桌子颤巍巍站起,对怀抱鬼头刀的刽子手大喊,快,快砍下他的脑袋!

赖常德摆手制止了邢文泰。赖常德说,早就听说你们共匪不怕死,我还不信,人哪有不怕死的?今天算是开了眼界。你能告诉我,你们究竟为什么不怕死吗?

何先声朗声言道,死?共产党人视死如归。你们可以砍下我们的头颅,但砍不断我们的信仰。你们可以杀死我们的肉体,但灭不掉我们的灵魂。我们的灵魂必将和千千万万劳苦大众一起,为推翻剥削压迫的社会不懈奋斗,直到实现人人平等的共产主义。共产主义万岁!共产党万岁!红军万岁!

罗有福忍不住跟着高呼。罗有福看见人群中充斥着异样的氛围,人们脸上布满了激愤之情。娟子的左手握成了拳,要不是她右手紧紧捂着强子的嘴,强子准会跟着何先声喊叫起来!

何先声唱起了《国际歌》,歌声唤起了战友们的激情,他们挺起胸膛昂起头颅,把歌声唱到了九天云外。罗有福坐在房檐上唱得泪流满面。

赖常德叹口气,我赖某人一直想劝服赤匪投降,至今未能成功。赖常德下达了行刑的命令。罗有福看见战友们被解下桩,匪兵要把何先声摁倒在地,可何先声梗着脖子非要站着死。赖常德也由了他。六位战友在烈日下站成了挺拔苍劲的青松。刽子手挥舞起鬼头刀,刀头闪过一道慑胆的寒光。娟子慌忙捂住强子的眼睛。

刀头闪过一道寒光,只听咔嚓一声,就见脑袋平端端向后飞去,无头身子还往前跑出几步,才扑棱着倒下。魏猛子才砍死一个匪军,回手又将刀片子扎进一个白匪的肚囊。魏猛子武艺高强,几十斤重的大刀在他手里轻若无物,梨花飘雪上下翻飞,白匪碰着则死沾着也亡。魏猛子砍瓜切菜般大杀四方,白匪的尸体像被割了根的稻子栽倒在他身旁。团长说过,魏猛子是一员难得的虎将,像三国时候的张飞。据说魏猛子能一拳打死一头牛。白匪终于支架不住,掉头溃散而去。魏猛子喊罗有福,吹冲锋号!

嘹亮的军号刺穿了阵地。红军如下山猛虎追赶着羊群。

魏猛子扛着两挺机枪回到战壕,问罗有福,这是敌人第几次进攻?

罗有福说,报告连长,第九次。

魏猛子说,都给我记上。

何先声向魏猛子报告伤亡情况,全连轻伤五人,重伤三人,牺牲八人。魏猛子说,轻伤不下火线,重伤抬到左侧树林子里隐蔽,牺牲的战友全抬到大坑里。

敌人说来就来。大家正靠着壕沟看费大明唱《空城计》,费大明装腔作势比比画画,一会拽袖子一会捋胡须,倒也有模有样。费大明唱的是:我正在阵地观山景,耳听得阵前乱纷纷,军旗凌乱行伍不整,却原来是蒋贼发来的兵。刚唱到这儿,王宗义一声大喊打断了费大明。连长快看,敌人来了!

魏猛子抬眼观瞧,远处果然滚动着黑压压一堆人马。魏猛子笑笑说,费大明是个活诸葛,还真他娘的把白匪给唱来了!

全连迅速进入战斗状态。魏猛子传令下去,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开枪,都等放近瞄准了再打。

双方迅速接上了火。红军居高临下占据了有利地形。不费吹灰之力就打退了敌人三次进攻。白匪调集了火炮猛轰青岩坝,炮弹密如雨点在阵地炸响,红军被迫躲进战壕。魏猛子吐口唾沫,他娘的,就会用这玩意儿吓唬人!

又打退敌人四次进攻,魏猛子发话了,子弹都省着打,放敌人走近了,与狗日的拼刺刀!红军最不怕拼刺刀,白匪最害怕拼刺刀。眼觑着敌人走近了阵地,魏猛子一声顿喝,罗有福。吹冲锋号!

罗有福摩挲着手里的铜号,心里默默为遇难的六位战友吹了熄灯号。听娟子说,白匪把砍下来的人头一溜挂在了村口。六颗人头圆睁双眼,怒视着这个世界。他们死不瞑目。

红军是杀不完的。罗有福对娟子和强子说。只要有压迫就会有反抗,只要有穷人就永远有红军。

你小小年纪也不怕死?娟子问。

罗有福浅浅地笑了笑。死太容易了,自红军突围以来,罗有福见了太多的死亡。有时候活着比死亡要困难得多。有一个战友,正随部队行军,嘴里说了句我要死了,罗有福以为他在开玩笑,却看见他真的躺在路上死掉了。更多的战友战死沙场、无人掩埋。有了信仰就不怕死,这就是信仰的力量。

强子问,我能不能当红军?

娟子训斥强子,你胡说些什么?让娘听到看她不揭你的皮?

罗有福说,我不能连累你们,你们把我交出去吧,让他们砍下我的头,也挂在村口。或者我趁夜逃出去,生死有命,存亡看天。

你的脚脖子肿得黑茄子似的,走得了路吗?被他们砍死就光荣吗?他们的鬼头刀可不差你这一个脑袋。你老老实实待在这儿,不被人发现比什么都强。

强子又抢过铜号,翻来覆去地看。强子悄声说,我要当了红军,也要当个吹号兵。

罗有福说,你别看它只是一把号,这里面埋伏着十万神兵呢。

战斗打了两天两夜,罗有福吹了十几次冲锋号。魏猛子说,罗有福的号里埋伏着十万神兵,只要罗有福吹响冲锋号,红军就如神兵相助,敌人立刻亡魂丧胆,被我们打得屁滚尿流。

第一道壕沟已被炮弹炸平了,魏猛子把队伍退到第二道壕沟。魏猛子让何先声统计人员伤亡,何先声从怀里掏出个本子,划拉了一阵说,伤亡过半。

魏猛子把队伍召集起来,围着他坐成了圈子。魏猛子说,同志们,团长走时给我交代了四个字,据说这是师长交代给他的,我现在把这四个字交代给你们,准备牺牲。

这确实是团长特意叮嘱魏猛子的。魏猛子接到去团部开会的命令,马不停蹄赶过去。团长开门见山,给魏猛子讲为什么部队忽而向西忽而向东又直插向北,就是为了掩护大部队西进,担负诱敌的任务。任务完成得很出色,敌人的大部队四面八方包抄过来,我们陷入了敌人的重兵合围。为了掩护部队突围,六连必须在青岩坝阻击敌人三天三夜,不能放一个敌人进入凌霄山。团长布置完作战任务,魏猛子拍着胸脯立下了军令状。

团长多给魏猛子留了二十箱子弹十箱手榴弹。团长说,弹药都不富裕,要节省着用。守阵地不是红军的强项,要多想办法。你这个猛张飞要拿出喝断当阳桥的气势,把断后的任务完成好!

魏猛子大声吆喝是,然后问团长还有什么指示。

团长拍了拍魏猛子的肩膀说,准备牺牲。

魏猛子说,同志们,我们还要坚持一天一夜,决不能让敌人咬上大部队。我看青岩坝风水不错,我魏猛子的这腔血就泼在这里了。

敌人付出了更惨痛的伤亡,阵地前的尸体层层叠叠。敌人被红军的冒死冲锋吓破了胆,一听到冲锋号就只恨屁股下少长了两条腿。敌人减少了地面进攻,换来的是更加密集的炮火打击。敌人的炮火令红军付出巨大代价。

战斗从日出打到日落,六连已撤到了第三道壕沟。一脸黑灰的费大明找到魏猛子,连长,下命令撤退吧。大部队早走远了,再不撤六连就打光了!费大明情绪激动,连呼带喊。

魏猛子问何先声,还有多少人?

何先声说,阵亡八十九人,重伤四人,剩下的都在这里了。

费大明又喊,连长,撤吧,再不撤就来不及了。

魏猛子冷冷地说,不能撤,说好的三天三夜,一分钟都不能少。魏猛子又问罗有福,打退多少次进攻了?罗有福说二十六次。魏猛子下达了战斗命令,坚决打垮敌人第二十七次进攻,罗有福,准备吹冲锋号!

这是罗有福见过的最惨烈的肉搏。子弹早打光了,不肉搏也不行了。敌人悄悄摸了上来,眼看到了壕沟边。暮色苍茫中,魏猛子挥舞着大刀一跃而出。战友们挺着刺刀发起冲锋。罗有福拼了命地吹号。何先声的胳膊被砍断了,何先声忍着剧痛,一只手把枪刺扎进了敌人的胸膛。魏猛子以一当百,敌人丢下几十具尸体,跑远了。

费大明中枪了。一粒子弹穿透了他的脖子。

魏猛子把费大明背回了壕沟。费大明费力地哼哼,走,快走!

魏猛子的手哆嗦不停,他在身上摸来摸去,直到摸出一支烟卷,划了三根火柴才点着。魏猛子把哆嗦的烟卷塞进费大明的嘴里。魏猛子的声音抖抖颤颤,兄弟,好兄弟,抽了这支烟再走l你抽了这支烟再走!

费大明已经叼不住烟卷了,嘴里涌出来的血冲走了烟卷。魏猛子捡起又塞到费大明嘴里。费大明停止了呼吸。魏猛子抱着费大明仰天长啸,像一头狮子。

邢二狗带着一高一矮两个兵丁到了娟子家。

娟子娘赶紧迎出来。邢二狗说,赖营长下了命令,每户征粮三石,限三日内交到学校。娟子娘一听就慌了神,天爷爷,我们哪儿有那么多粮?

高兵丁不高兴了,要不是老子在前线顶着,赤匪早烧了你们的房子砍了你们的脑袋,现在跟你们要点粮食推三阻四,难道让我们饿着肚子剿匪?

娟子娘慌得打躬作揖,老总行行好吧,家里确实没有那么多粮。

高兵丁不依不饶,我们在青岩坝死了上千号弟兄,吃你点粮食还心疼?三日内交不齐粮,统统以通匪罪论处。

娟子一旁冷冷地说,你们还讲不讲理?

高兵丁把枪栓拉得哗啦响,这就是理!

强子想起了何先声在学校操场的讲话。他恶狠狠地说,你们这群毒蛇猛兽,吃尽了我们的血肉!

高兵丁眼睛一瞪,薅住了强子的脖领子,我看你就是个小赤匪,老子枪毙了你!

邢二狗涎着一张笑脸上前,兄弟兄弟,这话严重了,你看他毛还没长全呢,还是个孩子!

高兵丁斜了邢二狗一眼说,知道你娘个屁,十个赤匪九个孩子。

矮兵丁从堂屋里走出来,一手提着半袋蘑菇,一手抓着芦花鸡。芦花鸡在空中凌乱地踢着腿,稀屎溅了矮兵丁一鞋。矮兵丁兴冲冲地说,正好蘑菇炖鸡。

放下我的芦花鸡!强子像一条被网兜住的鱼,使劲弹跳着。高兵丁不撒手,强子一口咬在高兵丁手上。高兵丁哎哟哟叫起了娘,手上留下了清晰的牙印,鲜血咕嘟嘟冒出来。强子二话不说又咬一口。高兵丁发了狠,左右开弓抽强子耳光。强子的嘴里喷出了新鲜的血花。

我跟你们拼了!娟子娘突然像头发了疯的母狼,一头撞在高兵丁的肚腹,拽着高兵丁又撕又打。娟子想拦已经晚了。高兵丁把强子扔在一边,又一脚把娘踢倒在地。强子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摔在地上又翻出两个滚儿,仰面朝天一动不动。娘从地上爬起,呐喊着向高兵丁冲去。高兵丁倒转步枪,一枪托捣在娘的心窝。娘怔了片刻,身体像被抽掉了骨头突然软瘫下去。娟子跪在娘面前,娘的眼睛已经泛白,殷红的血从口鼻簌簌而下。娟子放声恸哭,呼天不应,叫地不灵。

夜深人静,月挂中庭。头上缠着白布的娟子强子跪在娘的灵前,泣不成声。罗有福一瘸一拐走进堂屋,撕一条白带子系在额头,跪在棺前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罗有福说,这个仇一定要报!

强子说,我要当红军。

娘死后,赖常德和邢文泰假惺惺前来吊孝,邢文泰抬来一口棺材把娘盛殓起来。并装模作样鞠了三个躬。赖常德绑来了杀人贼子高兵丁,激愤的赖常德非要当着娟子的面枪毙了他。这个也拦,那个也劝,邢文泰也不住求情,赖常德渐渐平息了怒火。这都是他们商量好的,无非是演给娟子看。赖常德猫哭耗子假慈悲,还在娘棺前挤出几滴眼泪。赖常德说,怪赖某管束不严,致使令堂含屈仙逝,有意将其就地正法,奈国家正值用人之际,权留其狗命为国效力。然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赖某定当责打他八十大板。以儆效尤。赖常德又勒令高兵丁对着棺材磕头。娟子冷冷地看着这一切,一言不发。

娟子说,我也要当红军!

夜更深了,强子睡不着,握着铜号坐在院子里。无忧无喜的月亮平静地看着这个世界,人间的悲欢离合她看得多了,娘的死引不起她的悲悯。强子想娘的死,想何先声的死,继而又想起爹的死。强子想着几天来见到的红军和白军,胸膛里就澎湃起复杂的情绪。强子忍不住把号对在了嘴上。把罗有福不可吹号的叮嘱抛到了九霄云外。强子已经不再是强子,这一刻,他是一名英勇无畏的红军战士。

一声嘹亮的号声划破了万恶的世界。

罗有福嘹亮的号声又打退敌人一次进攻!

罗有福看着魏猛子苍白的脸说,连长,你真是料事如神!

魏猛子说,要是费大明活着就好了,再听他唱出《空城计》。

魏猛子抱着费大明的尸体仰天长啸,却引来敌人一阵猛烈的炮轰。魏猛子一把拽倒了罗有福,一颗炮弹在他身边爆炸了,巴掌大的弹片切开了魏猛子的肚子,血很快浸湿了他的衣服。

敌人的炮击停了。魏猛子清点人数。能站起来的就剩七八个人。魏猛子对何先声说,六连是好样的!没有一个孬种!可费大明说得对。该给六连留下个种子。趁敌人还没攻上来,你带着能动弹的走吧,找个隐秘的地方躲着,兴许就能活下来。

何先声说,要走一起走。

魏猛子说,我不中用了。青岩坝风水不错,我就死在这儿了。坑里还有那么多弟兄。跟他们待在一起也挺好的。你带着他们走吧。

罗有福哭着说,我不走,你走到哪我跟到哪,这是你专门给我下的命令。

何先声带着伤员走了,罗有福陪着魏猛子留在阵地上。清幽幽的月光照着躺满尸体的青岩坝。死亡如此安详。

敌人又一次发起了进攻。

魏猛子问罗有福,知道三国里的空城计吗?

罗有福说知道。总听一排长唱。

魏猛子说,今天咱给白匪唱出空城计,我不用左右琴童人两个,也不用洒扫街道的二老军,单凭一个罗有福,就能打退蒋贼发来的兵。

罗有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惊诧地问魏猛子,凭我?

魏猛子说,诸葛亮退兵靠弹琴,咱们退兵靠吹号,我和你打赌,你冲锋号一吹,保管敌人扭头就跑!

罗有福将信将疑。待敌人又一次摸近了壕沟,魏猛子突然爆发出雷霆般的怒吼,吹号!罗有福把号吹得震天响。果然如连长所料,敌人飞快逃跑,像受了惊吓的兔子。

魏猛子脸上露出浅浅的笑容,他软绵绵地问罗有福,这是第几次了?

罗有福说,第二十八次。罗有福知道,敌人很快就会明白真相再次扑上来,而这一次,他们吓不退敌人了。罗有福想起了魏猛子说的话,准备牺牲。罗有福气定神闲,他早就准备好了。

魏猛子像看穿了罗有福的心思,他说别着急,张飞一人能喝退曹操百万的兵,我魏猛子凭着这把枪,还能打退敌人一次进攻。魏猛子从腰里拔出轻易不用的盒子炮,枪管在月亮下发着冷森森的光。

魏猛子说他想抽烟,他的衣兜里还有一支烟卷。魏猛子让罗有福给他掏烟。罗有福蹲在魏猛子身前,刚俯下头,后脑勺突然遭到猛烈一击,罗有福两眼一黑,仆倒在魏猛子怀里。

邢家寨被白军围得铁桶一般。赖常德指天跺地,寨子里有赤匪,挖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来!

邢二狗带着凌乱的锣声和惶急的脚步扑向了娟子家。他早听出号声在娟子家方向。邢二狗告诉娟子国军马上来搜查的消息,又带着凌乱的锣声和惶急的脚步跑走了。

强子说,我惹的乱子我承担。

白军到来的时候娟子强子正跪在娘的灵前。娟子看见一队背着枪的兵丁进了院子,为首的正是毫发无损的高兵丁。满头大汗的邢二狗在高兵丁面前点头哈腰谄媚讨好。高兵丁指挥队伍四处翻查。院子里狼藉一片。一个兵踢坏了娟子房间的门,用刺刀扎坏了墙角的衣橱。一个兵挑乱了柴堆,断枝残桠散乱一地。先前的矮兵丁欣喜地发现了屋后的地窖,自告奋勇地跳了下去,满以为能升官发财的矮兵丁一脸失望地爬上来。队伍又汇聚到高兵丁面前,他们一无所获。

邢二狗赔着笑,我就说嘛,她家一门妇孺,绝对没有胆子窝藏赤匪!

高兵丁的眼睛盯到了娟子娘的棺材上。高兵丁问,棺材里搜了吗?没有人说话。高兵丁说,搜!

娟子挡在了棺前,痛斥高兵丁,你打死了我娘,还要搅扰她的亡灵,昭昭天日,朗朗乾坤,你就不怕遭报应吗?

邢二狗在娟子的眼神里捕捉到一丝慌乱。

两个兵丁正要去搜,被邢二狗挡在前面。邢二狗说,兵爷留神,这棺材死人可沾不得,沾上了晦气得很,以后赌钱甭想赢啦!俗话说得好,沾了死人身,三年赌钱都不赢。沾了棺材板,输了婆娘赔了产。不劳兵爷动手,由小弟代为效劳吧。

邢二狗走向棺材。娟子杏目圆睁,谁也不能碰我娘!邢二狗一记耳光把娟子打倒在地,恶声骂道,滚开!

邢二狗错开棺材盖子,看见娟子娘僵死的脸。邢二狗望空中做了个揖,口中念念有词,老太太,对不住了!邢二狗伸手入棺,掀起了娟子娘的尸体。邢二狗对高兵丁喊,给爷回话,没有赤匪。邢二狗从棺材上跳下,把脸挤成了苦瓜,嘴里呸呸乱吐,晦气!真他娘的晦气!得亏我没娶老婆,否则该输给人了!

兵丁们一哄而笑,转身离去。

邢二狗与娟子擦身之际,疾速地攥住了娟子的手,并用力捏了一下。

娟子发现手里有张纸条,上面写着:子时北走。

日头终于落下了西山。夜色像滴在宣纸上的墨汁,一点一点濡黑了绿水青山。缺了半边的月亮冷漠地看着大地,看着娟子强子扶着一瘸一拐的罗有福出了寨子,上了凌霄山。

邢二狗早用烈酒灌翻了两个哨兵,他们烂醉如泥地瘫在地上酣睡,像两头猪。邢二狗看娟子的眼神依旧流里流气,可娟子觉得并不像先前讨厌。即使邢二狗暗中在娟子腰里摸了一把,娟子也没吱声。

罗有福的目标很明确,向北翻过凌霄山,找大部队去。

罗有福腿有伤走不快,尽管他们走了一夜,也没走出多远。日上三竿,三人正在树下歇息,忽听到远处传来人喊犬吠声。白匪追上来了!

三人急忙躲进了草丛里。罗有福抬头观望,山路上转过一队白匪,两只狗嗅着地面向前狂奔,离草丛越来越近。罗有福平静地说,准备牺牲。

罗有福回头才发现草丛里不见了强子。娟子心急如焚,强子呢?

山左侧突然响起嘹亮的军号声,断断续续的号声正离草丛越来越远。罗有福看见白匪和狗循着号声左拐,很快从山路上消失了。

两颗晶莹如珍珠的眼泪从娟子眼角滚落而下。罗有福怯生生唤了声姐。

责任编辑/刘稀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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