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程多宝
一
就算是一只核桃,这次也要砸他个稀烂!都火烧眉毛了,哪有那么多时间跟他耗着?这样的人,老子见得多了。他有什么好执拗的?我看他执拗到什么时候……
下边汇报的刚起了个头,保卫干事就不耐烦了。一伸手,他瞅了瞅那份呈送的“交代材料”,其实是一张只写了几十个字的道林纸。这种纸张对于红军来说,眼下还真不是一般的金贵。
这个李生根,敢骂红四方面军首长!红军有纪律,身为红军指挥员,你就是再能打仗,哪怕将来有可能成为一员战将,也不能骂首长。
想到这里,保卫干事觉得肩上的担子重了,脚步急促了许多。
绕过一个山坡,前面有几间土石混墙盖起的小草屋,偎依在不远处的几间大房子周围,静得没有一丝声响,如同几只母羊带着小羊羔们专注吃草一般。这几间小草屋,原来是老乡们堆放农具的,眼下正好派上用场。首长一声令下,于是这几间小草屋里差不多都快关满了,其他几间屋子里,呈送上来的提审材料,也没有多少实质性进展。这样下去,就是把他们再关上半个月禁闭,又有什么摆得上桌面的理由?
既然他想耗着,那就陪着他耗,看谁耗得过谁。这个家伙,别看他打起仗来不要命,真要是把他窝起来,没准用不了几天,就会窝出一身病。一个个天生都是执拗的命,到时候你就是不问,他也如炮筒子一样憋不住;看准了时机,只要点着了引信,那些话儿一个劲儿地往外倒,比炮弹出膛慢不了多少。
可是这回,保卫干事与李生根只过了第一招,就觉得还是自己的判断出了错。
最多也就是一丈开外,眼前的李生根,如同一只被缚住手脚的困兽,蜷缩在那张窄窄的小床上。
说是床,还真有点高抬了,只是在屋子里靠墙角处稍稍高的地方。铺了些杂草。墙面一侧开的一扇窗子,也不过几巴掌大,一大团日光,肆无忌惮地投射进来,使得那床薄薄的棉被,一度在眼前黑不溜秋的,即使再努力,保卫干事一时也看不准颜色。过了好一会儿,李生根就这么一直窝在那床棉被里,好像是一种不是冬眠的蛰伏。一双眼睛直通通地捅射过来,瘦削的脸上虽说不可避免地泛着一脸菜色,但从那双眼睛可以看出,这个身材不算魁梧的家伙,此时此刻内心里一定是旋着一团火,说不定早就烧得旺旺的。要是手里有枪的话,谁也不敢保证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前来提审李生根的路上,保卫干事就把即将要面对的这个执拗的对手盘点了一下:李生根,湖北黄麻人,1908年生人,出身雇农,1927年跟随王树声等人参加黄麻暴动,历任号兵、班长、排长、连长、营长、团长等职。要不是红四方面军的几次缩编,他这个执拗得有点让人难以理解的家伙,一到大仗就敢玩命,这一路下来,还真没有当过什么副职。这些年下来,负伤挂彩的事倒有不少,当了团长之后,职务才上上下下地波动过几次,也仅仅是在团长营长这两个位置上,拉枪栓似地来回过好几下。职务上能上能下,在红军里虽说不是稀罕事,但像他这样循环反复的,还真没有几个。说起李生根这个人的战功,连方面军的最高首长都能点出个一二三四。
让保卫干事没有想到的是,来的路上,他一直考虑着如何引诱这个执拗的家伙开口。没曾想,刚一坐下来,这回,居然是李生根先开口说话了。
“你们要我说什么?……你们想听到的是什么?”这个李生根,还真是个老江湖,话还没说上三句,倒是如同象棋上的先发制人直接杀将,一不留神反过来将了对手一军。
“你最想说的,是什么?”毕竟是保卫干事,哪能被他这样一个只会打打杀杀的团长给糊弄过去?何况眼下他还是在押的红A军下面的一个团的原团长,而自己可是红四方面军最高首长器重的保卫局干事,两人之间,那可是审判与被审判的关系,这可不能倒过来的。
“要说,就说真话,老子从不说假话。”李生根拍了拍胸口,又加了一句:“是我们大伙儿都想说的真心话,这仗可不能这样打下去了。”
“打仗的事,别在这里说,也别……别扯上大伙儿,你先说你的事。”保卫干事点了一下桌子,“要说打仗,你们团一级的只管怎么打就是了,至于说为什么要打,打哪个,那不是你们操心的事。”
“当然了,李团长,也没错,我们想听的,就是你此时此刻的心里话。我们需要你的坦白,非常需要。”许是感觉到这样僵持下去。对方的交代可能会执拗甚至会产生梗阻,保卫干事及时扭转了方向。与其说李生根这个人很执拗,倒不如说,他这样的人很梗,很拧,如同戗了毛的牲口,只能是一推二打三忽悠,顺着毛边捋边抹才是:更何况,这样执拗得很梗很拧的人,战场上敢玩命,眼下需要这样为工农红军出生入死的干部。
这方面,保卫干事有的是经验。
果然,对手率先怯阵了:“你们只要敢如实上报,我就敢如实直说。”
果然不出所料,李生根一开场说的就是一场恶仗:旧城攻坚战。
这是红四方面军麾下的红A军长征以来,较为惨烈的一次战斗。保卫干事一度听说过此战之惨烈,只是没想到竟是如此惨烈。一开始,保卫干事曾有过犹豫,甚至想让李生根暂停讲述,要么就是简洁明了,不要婆婆妈妈。可转眼一想,还是让他说下去,说不定将来红四方面军要是整理战史,作为见证人李生根的一次交代或许还有用处。只是保卫干事自己也有些犹豫,因为看首长的意思,李生根能不能活得下来,还真是个未知数。
二
守到第四天的时候,李生根简直要骂娘了。
他妈的,打了这么多年的仗,有这样下达任务的吗?一场攻坚仗下来,好不容易啃下了这块骨头,牙口损伤了还没喘口气呢,接着就是几天的阻击仗?你当老子这个快要散了架子的一个营,剩下的活口全是三头六臂的哪吒?说好守几天就是几天,老子心里好歹有个数,弹药啊粮食啊还有布置啊,也好向下面说个明白。你他妈倒好,说是守三天,三天早没影了,也没个撤退命令,有这样打仗的吗?
总不能捡块石头砸天吧不成?叫了半晌,也没人应一声。李生根实在没招了。没招了也得守,没有命令,哪怕剩下一个人,哪怕就是断胳膊腿的,只要还能喘一口气,那也不能撤。
对于红军来说,阵地,就是命。阵地没了,要命还有鸟用?
刚刚履新到红A军下面的这个营担任营长的李生根,接受的第一个任务,就是这样的一块难啃的骨头。
1934年11月,李生根营受领的任务是:拿下旧城,再坚守三天。
旧城虽然是拿下了,只是这一仗,一个营几乎是元气大伤。接下来的固守,好歹就要拼出娘胎里的劲了。守城的前三天,蜂拥而至的敌人一波拱着一波,李生根获得的情报是,对手是马步芳麾下警备骑兵第一旅。不要说双方武器装备没得比,单是荷枪实弹的马家军就有七千多人马。此时,双方兵力之比达到了20多倍,就是老蒋当年对红A军三次围剿时的兵力部署,也没有如此悬殊。
这狗日的世道,还让不让老子活命了。一路上围追堵截这四个字,用得真他妈的有水平。刚闹红那会,李生根一度还以为我们的敌人只是单单一个白军白狗子,没什么可怕的。那知道接下来,老蒋对红军的多次围剿,敌人可庞杂了:什么湘军桂军黔军川军晋绥军马家军,还有东北军西北军中央军,乱七八糟的一大堆。湘军,光喊不跳,还有不少的烟枪,倒也没怎么可怕;桂军那些广西猴子,不哼不叫,从小练就了一副山脚板,猴精精的……相比之下,常年盘踞西北的马家军真他妈的一个个是狗日的,杀起人来眼睛都不眨上一下。
得知守城的只有残缺不全的李生根一个营,马家军骑兵第一旅旅长亲自提刀督战,连续三天激战下来,旧城东南角的那片坡地上尸横遍野,远远望去,如同老乡们摊晒的地瓜干一样。
再不收尸,真的是要臭要烂,眼见着尸水就要往外淌了。都是人啊,哪个闻着这味儿不恶心?哪里还能挺下来守阵地?狗日的马家军,自家兄弟也不当人看,你们不收尸,我们红军去收;再怎么说,都是妈生爹养的中国人啊。
李生根命令二连长带人盯着阵地,他自己带上几个人出城收殓死尸。
天上还是暖暖的日头,再有天把时间,这些尸体将无法收拾。可是又有什么法子呢?面对这满地的尸体,李生根他们几个跪了下来,向西北角上作了几个揖,这才动作起来。说是动作,其实也只是挖上几锹泥土,盖在那些死尸的脸上。眼下,也只有先铲一些浮土,一个个地盖在脸上,即使日后哪怕是尸体腐烂变质。好歹也让战士们的这一张脸入土为安才是。马家军的尸体,一时也顾不上,要是等自己家的脸盖严实了,有空的话,再尽个人道主义吧。
没想到的是,马家军根本就没给他这个空。
新的一波攻击来得极为突然。一阵炮响之后,坡上几无遮拦,李生根带着几个人只能是退回阵地,而位于前哨位置的那个碉堡,如同一个孤岛,眼睁睁地就被那一层层屎黄色的浊浪围住了。
马家军的军服,正是那种屎黄色。这些屎黄色的浊流,困住了碉堡之后,又分出一拨向李生根的阵地扑来。
凭借着临时构筑的工事,李生根硬是顶住了敌人的几次攻击,然而,几百米的前方,一排长固守的碉堡那边,还是出现了意外。凭着视线判断,碉堡还击的枪声渐渐稀少,应该是里面的子弹打光了。从望远镜里可以看到,也只是僵持了片刻,马家军搬来了几架梯子,成群的敌人攀着梯子,远远望去,如同一坨坨的黄蜂往上爬着,不时就有几只被捅了下来。
而在这边,马家军凶狠的火力压得李生根抬不起头来。双方只能是在阵地里咬住了,谁也没有松口,李生根组织的救援人员,一直突破不了火网。他也只能从望远镜里长呼短叫着,一声声为碉堡里的一排撕心裂肺。
眼睁睁地看着那群黄蜂一样的马家军,渐渐地逼近了那座碉堡的上层。后来,据马家军骑兵第一旅的俘虏交待,李生根所部的一排那十几个战士,可是拼了命的顽强。他们的子弹打光了之后,刺刀捅弯了,枪托砸烂了,洋锹砍飞了……面对蜂拥而上的对手,手无寸铁的他们只能是拆着碉堡垛口的砖块往下砸。顶上一层拆光了,成了没有掩护的平台,一排排机枪子弹见机扫射上来,坚守在碉堡上面的几个红军战士当场全部牺牲。
碉堡失去了控制之后,下面的伤员全被马家军陆续搜了出来。举着望远镜的李生根,亲眼看见狗日的马家军抡起大刀,一刀一个,砍瓜切莱一样……可是,这边的阵地死死被马家军摁住,一时动弹不得。
报仇心切的李生根决定亲自带领敢死队,打一个急冲锋。当他刚一跳出堑壕,一发炮弹带着哨音落将下来,只一瞬间,整个人如一只大鸟一样地腾飞到了树梢之上,又重重地摔在地上。剩下的,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眼前,似乎有人轻声地呼唤着。多少天后,他一直在想,那个声音好像是一个人,莫非,你就是竹香?
“不要这么烦琐,简单一些。后来呢?”一开始,保卫干事几次想打断他的述说,可想想眼前的对手,就是这么个执拗的人,也许让他竹筒倒豆子似地说开了,说不定会来一个彻底的坦白交代。没曾想,到后来自己却被李生根的讲述给绕进去了。
“关键时刻,是我们红军的骑兵师增援过来了……”李生根淡淡地说道:“要不然,我还能活在这里吗?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一排长他们,就在我们的眼皮底下失去了生命,到现在一想起来,我就心疼啊……我就不明白了,哪一次打仗,老子不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老子是那种贪生怕死的人吗?”
“李团长,这是组织程序,你要配合……老实交代,说说你后来的事。”保卫干事清了清嗓子,“战功,哪个红军没有?现在,我们要求你就地反省,就是要找出自身的问题。有一段时间,你不掉队了吗?是不是开了小差?”
“这一段,你要向组织说清楚。”
“有什么好说的?有几个像我们红四方面军?前前后后过了三次草地,那草地是人能过的吗?”李生根有点控制不住了,声音渐渐大了:“咱们红军就这点老底,不能再这样打了。什么碉堡对碉堡?御敌于国门之外,扯他妈蛋。中国人的事情,为什么把宝押在一个德国人身上?老蒋请的是德国人,我们也是。真是好笑,闹了半天,国共两党都是请德国人当军事顾问,打来打去,死去的都是中国人。”
“不要妄议上级,妄议首长。”保卫干事重重地拍了拍桌子。
“我是共产党员,我有权提出建议,也有权利保留意见。”
“意见可以保留,但要服从组织决定……”保卫干事一时找不出说服对方的依据,他只是粗声地说了一句:“作为一名共产党员,我们需要的是,面向组织襟怀坦白。李团长,那一段时间,你不是掉队了吗?把你掉队的那一段交代一下。”
三
如果不是挎着枪背着包袱,还有军帽上顶着朵快要褪尽颜色的红布五星,单看他们这一身褴褛的灰布衣服,绑腿虽说不是松松吊吊的,也是几经破烂没有了劲道。时令还没进入夏季,脚上还是一双快要烂帮的草鞋,就这么顺脚拖着,即使有了三五成群的做伴,远远看去,拿今天的眼光说事,像是几个走单了的农民工,或者是一时找不到活做的打工仔。
更不要说,脸上的菜色,像是多日不见油荤的样子,更何况这雨天里的行军,深一脚浅一脚的,没走几步就感到格外的累。
旧城一仗下来,李生根伤势不算太重,本来练就了一副打不烂拖不垮的身子,再加上执拗的性子,硬是不愿回到后方养伤。其实,哪来的什么后方?中央红军还在北上途中挨着,围追堵截的老蒋哪里会闲着?相比之下,红四方面军吃的苦更是齐腰深,有的部队在草地上来来回回就折腾了好几趟。红A军虽说没赶上这些窝囊事,但李生根也只能是边随队边养伤。没多少日子,李生根就能勉强跟上队伍。只是没有想到,一次在路边解决大便的事过于烦琐,一时半会的也没人搭把手,他自己几经费力,一时间也没有爽快地拉出来。等到湿漉漉的双脚蹲得发麻时,眼帘里的队伍走远了,他这个副团长居然掉了队。
茫茫草地一片,无路也无人烟。一路上风雨冰雹、浓雾弥漫如同家常便饭。草丛之下,河沟纵横,泥潭遍及,说不定下一脚踏下去的就是一个几人深的陷阱。这哪里是人走的地?偏偏他们又不是这一带的人,心里想着走,双脚就是不听使唤。没走几步,满眼冒起了金花,似乎天上的星星聚齐了,一头砸进这一个个水洼子里,有的洗澡有的唱歌,哪个要是看不几看,少不了会头晕目眩,肚子里还闹嗡嗡的。
天黑前一定要赶到对面的山坡。
那座山坡也不高,看起来三四里远,可是一旦走进来,大半天里还是那么远,怕是三十里也不止,望山跑死马呀。
肚皮紧贴着脊梁骨,大半天里都没进食了。这满地的水坑真不知道哪个有毒哪个能喝,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能冒险饮用;满眼的黄草,大多是不能吃的,有些勉强能吃的,别说路过奔走的鸟兽,也被前面路过的一拨拨队伍啃光了……李生根环视四周,目光所及之处没有一丝生气,也就是在转头的一瞬间,看到不远处半坐半卧着一个人。
不用问,肯定是自己人了,老蒋系列的谁还能吃下这个苦?
赶上去一打听,原来是红十师的一个战士,叫刘虎。一看那个神态,就知道一准是行军时体力不支掉队的。
刘虎向李副团长报告,前面还有十几个人,都是沿路一一归拢的,由师里的一个朱排长带着,说好了在前面的小坡上等他。
坡上有了等待的人,两个人添了些劲。那个叫朱新发的排长和十几个战士,窝在一间用树枝搭成的“人”字棚里,看见从后面赶上来的刘虎,朱新根欠了欠身子,算是打了个招呼:“怎么?还顺道带回了一个。”
“排长,这位是红A军227团的李副团长。”刘虎介绍了一句,或卧或坐的有十三四名红军战士,朱新发想招呼大家起立,给远道而来的李副团长敬个礼,有一半以上的人还是趴在地上,好一阵子也起不了身。
李生根连忙止住了。眼下,大伙儿最要紧的是节约些体力,先在这间小棚子里窝上一宿,明天看能不能在周边搜索一下,先找点充饥的食物。
放眼望去,浩渺沉寂的大草地上,沼泽遍及,黄草漫漫。前面部队过去时留下的行军、宿营痕迹,历历在目。这一间用树枝搭成的“人”字棚里,本来就没有多大地方,大家勉强倒腾着能睡下身子,里面还要留下些空。因为朱新发告诉李团长,靠棚子里面摞着的那个草堆,有半人高,已经吩咐过了,让大家都不要碰。“唉,前面丢下的,估计有些天了,上面盖的草都枯了。”
李生根还想说点什么,可是看到这些人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有几个眼皮耷拉着,似睡非睡的当儿还舔着嘴唇。
那是饥饿过度造成的,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休息。没有粮食,神仙也没有办法啊。刚入草地的时候,一些部队还用青稞制作了一些干粮,哪知道那点干粮远远填不了肠胃的一个角落。何况那些青稞,吃的时候没有水喝,咽不下去还拉不出来。没多少日子下来,野草、树皮、皮带、皮马鞍什么的,能煮的都煮着吃了。等到战马也杀光了之后,饥饿的威胁甚至要赶上老蒋围追堵截般残酷了。
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朱新发只得招呼大家先睡着。夜半风冷,李生根和朱新发两个当干部的,一个睡在外边的风口,一个睡在棚子最里面。瘦弱的刘虎岁数小,只能安排睡在人群中间。
没到半夜,被饥饿磨醒的刘虎,突然推了推朱新发:排长,李团长怎么不见了。
睡在棚子门口的李生根,果然没了人影。
正准备安排人去找呢,一个人影从外面进来了,肩头软软地一卸,咚的一声,像是一袋黑乎乎的东西扔在地上。
是一只死了的小山羊。
朱新发来了精神,早有人挥着刺刀,开始动手了。那边架起了篝火,好在草地上有的是枯枝野树。十几个人围成一团,任那滋出来的羊油滴落着,在火苗上滋滋拉拉地闪烁,还有人想伸手去接,一瞬间因为怕烫又缩了回来,看着滴落下去的羊油,嘴里叹着气,似乎有些舍不得。
虽说李生根转了大半夜,只捡到了这么一只死山羊,那也是救了大家的命啦。大家先是分吃一点,剩下的还要分摊下去。怎么分呢,李生根想,单是他自己一人少分一些,倒解决不了什么,重要的是相互之间大家都谦让些,这事就不难办了。
这时,他想起了一个主意。于是,在他的提议下,这十几个人成立了一个“临时草地党支部”。朱新发清点了一下,共有六名党员,五名共青团员,大家一起选举李生根为支部书记。
成立了组织选出了书记,这十几人就有了主心骨。那一只山羊,吃剩下的大家带在路上,说好了留在万不得已的节骨眼上。这下好了,大家有了精气神,准备继续追寻前面的队伍。没曾想,李生根做了个暂停的手势,说:等一下,还有一项任务呢。
众人随着他一起走进棚子,揭开了那个草堆。大家知道那里面是啥,也就没了惊讶。原来,草堆里存放的是四具没有来得及掩埋的红军尸骸,他们身上穿着单薄的灰布军装,其中有个瘦小的战士,手上捏着一根笛子。
那只笛子,朱新发想抽下来带上,怎奈那个小战士手里攥得紧紧的,李生根连忙止住了:让他留着吧,在那边想起爹娘了,也好有个陪伴。
“来,我们这个‘草地临时党支部成立之后的第一个组织生活。就是把这四位烈士安葬了,我们再赶路。”
李生根说到这里,眼里有了泪水。他就这么直盯着保卫干事,似乎还有不少想说的话,却一时堵在半路上了,“你也不想想,雪山草地几上几下,那还是人走的吗?那么多恶仗数得过来吗?哪一次不是脑袋提在裤腰带上,老子都这么一路挺过来了,我还会背叛革命?”
四
1936年2月,红四方面军向西康境内转进,4月上旬进入到了炉霍、甘孜地区。李生根团进驻道孚、炉霍一带时,正是青黄不接的初夏。这一带的老百姓多为少数民族,由于深信国民党反动宣传,他们对远道而来的红军实行了坚壁清野,李生根的警卫员吴道财在一个村子里转了两个钟头,才给团长政委捧回了一团黑乎乎的东西。
政委刘昌福一看,这是一些还没有成熟的青稞,勉强可以充饥。眼下也只有把青稞的穗子捋下来用火烧烧,再揉下来连皮带粒还能一块儿吃。进入西康以来,部队差不多经常吃这种东西。不吃吧,饿得两腿发软,哪里还能行军打仗?要是吃进去,胀得胃里直倒酸水,那个滋味可不好受。
李生根忍不住骂骂咧咧的,这一番苦水刚倒出了小半,刘昌福连忙止住,示意他小点声。李生根也没注意,还在那里由着性子。就在这时,刘昌福的眼光看到了窗外的一侧,有个人影悄声地闪了。他原本想喊警卫员,喊了几声,不见吴道财的影子,估计小吴可能是忙其他的事去了,于是想了想,还是算了。
接到红四方面军总部首长点名谈话的通知,李生根还没有一点儿思想准备。满头是汗的李生根匆匆拴好了马匹,整理好军容之后,这才喊了一声:“报告!”
“进来。”声音是从屋里的一张椅子上发出来的,即使李生根站立之后,朝着那张椅子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坐在椅子上的首长也没有任何表示。首长的手里其实没有什么文件,他的两手一直空着,对于眼前立正报告的李生根,他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只是慢吞吞地掏出了一支烟,直到划了三根火柴终于点燃了,于是,首长这才慢慢地站起了身子。
果然,首长的眼神阴冷起来,刚刚抓在手里的那支红蓝铅笔,朝着李生根指指点点的。“李生根呀李生根,没想到你对我们红四方面军战略转移的意义认识还不到位。现在,我命令你,立即到‘红大学习班报到,还愣着干什么,去吧!”
一开始,李生根以为,他们这些人到“红大”来,无非是离职学习,白天听教员讲课晚上讨论,也就没当个正事。哪知道进了这个高级科之后,成天也没学到什么高深的军事知识,讨论时也没个主题,大家也扯不出什么鲜活内容,学习班里的人有不少早年在一起打过仗,互相之间还多认识,没几天下来,李生根就与兄弟部队的几个师团干部混熟了。
晚上,很好的月光。李生根与老叶正在屋子里说话。一个人影悄悄地凑到了窗根下。屋里的两个人觉察到了,故意压低了声音,引得窗外那个人影的注意力一个劲儿地往窗户上贴,一双脚恨不得也拱进屋子里。猛不然,守候在屋外的老韩与大周,从身后扑倒了这个人影,屋子里的窗户也洞然大开,灯光如网一般罩住了被扑倒在地的人影。
“别打我,团长,是我……”怎么?是你?这个声音太熟悉了,李生根恨不得要扇自己的耳光。
若不是看清了眼前的这个人,被他们几个压在地上,就是打死自己,李生根也不会想到,这些天一直窃听踪影的这个家伙,居然是自己的警卫员吴道财。
怎么会是你?你才一个十几岁的娃娃,怎么能干出这种事来……战争年代,警卫员是什么?哪个不是首长的半个儿子啊?哪有儿子这样对待自己的老子?子不教,父之过啊。只是眼下没有了枪,他的枪也一并上交了。在腰间什么也没摸到的李生根,恨不得上去要扇他几个耳光,那边的吴道财“扑通”一声,跪倒在几位师团级干部面前。
“说,你来这儿干什么?”
“我不敢说……”如果不是月光,吴道财一定面如土色。
“谁叫你这样干的?”李生根参加红军以来,还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奇耻大辱,居然连警卫员也敢监听自己,这还得了?这不是反天了?他只冷冷地说了一句话:“你看着办吧,你要是不说,我也懒得再问你一声。”
吴道财这才放出了声音:“团长,我也是被逼得没有办法呀。我们这些警卫员到了‘红大。就一直在保卫局受训,我们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每晚轮班监视自己的首长。”
“好好招待好李团长,别把他惹急了。”保卫干事吩咐之后,这才疾步离开。一路上,他的心里一时也难以平静。李生根的交代,甚至还让他生出了一丝疑惑,“像李生根这样能打的团级干部,眼下正是我们红军的宝贵财富,即使他们有了些小毛病,也能是什么弥天大错?”
保卫干事不由地停住脚步,那一瞬间,他不禁打了个寒战:李生根说得也有些道理。为什么这一两年来,我们的队伍越打越少,根据地越来越小。单单就是敌人过于强大这一个原因?我们自己呢。遵义会议之后,中央红军四渡赤水,一直牵着老蒋的鼻子转,而我们红四方面军呢,先前也与中央红军会师过了,可后来不知为什么又分了道,有的部队在草地上几进几出,彷徨不前贻误战机……我们说人家李生根执拗,我们自己是不是也有点执拗,甚至是大大的执拗?
五
保卫干事的担心,果然应验了。
第二天一大早,“红大”高级科的100多名师团干部炸开了锅,早就憋着一肚子火的这些师团级学员们吃完早饭,齐齐地坐到校领导门口,吵吵嚷嚷地开始了罢课。
“红大”的一名校领导亲自召集高级科的全体人员解释:这的确是一场误会。我们经过审查,就是那个吴道财说的一派胡言,影响我们四方面军的团结。
“别看这名小战士岁数不大,可是包藏祸心啦,背后一定有人指使。”这位校领导怒吼了一句:这个幕后指使者,我们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对造谣生事者,要严格执行战场纪律。
“这不是杀人灭口么?”下面,早就有了一片抗议之声,“不行,我们强烈要求讲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校领导一时无法承诺,只得说是请示一下再作答复。
到了翌日清晨,“红大”附近的一些部队正在频繁调动,高级科的全体人员一看有情况,于是再也待不住了,他们一个个嚷着,这一百多人说着就要回原部队,任凭教员苦苦劝说也无济于事。更让人担心的是,在保卫局受训的一些警卫员们,也一一回到了各自的首长身边,证实了吴道财所说的并不是谎言;有的师团干部情急之下,要立即返回原部队……
“大家集合,总部派来了首长,要与大家见面。”这时,又有一名教员送来了最新通知。
“见见就见见,看他能说什么?”都是从雪山草地上下来的师团级干部,什么没见过。这次,他们私底下做好了戒心准备,真担心保卫局的又要耍什么新花样。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队伍刚一列队,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大家面前,原来是朱德总司令来了。
也不用解释多少,那一口深重的四川口音,一时让大家的心里暖暖的:“同志们,眼下我们要北上了,大家受了些委屈,但是要讲团结,要顾全大局。大家都是老同志了,我们很快就要到达陕北与兄弟红军部门会师了,节骨眼下,我们要经得住考验,眼光放远一些,问题就想通了……”
甘孜红四方面军“红大”高级科的学潮闹事,因为朱总司令和刘伯承等人的及时介入,这起极有可能闹出事端的事件,宛如水面上打了一个浪花,片刻工夫就悄然平息了。
三天后,李生根等几个被关了禁闭的师团级干部,也被一个个地悄然释放。也就在做出释放决定的前天晚上,保卫干事从局长那里出来时,心里还有点愤愤不平。他真的难以明白,张国焘一开始居然要在这批闹事的学员里面准备来一个大开杀戒,如果不是朱德、刘伯承等人的极力保护,真不知是什么后果。
责任编辑/刘稀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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