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汪守德
关注当代军事题材的文学创作,不能忘却一个已经过世的、南京军区的老作家胡石言。我曾在不少场合聆听过这位从新四军队伍中走来的,风度翩翩的谆谆长者谈论军事题材文学的创作问题。也曾通过多种渠道了解到他作为一位文学前辈对南京军区作家的团结与带领,尤其是对年轻作家的呵护与扶持,因此在东南方向上的军旅行列中站立起了一个个令人瞩目、享誉全国的知名作家。对其高风亮节和古道热肠的缅怀与赞美,想必是许多同行者和后来者的共识。不仅如此,胡石言在创作上也取得了颇为骄人的成就,如他早期著有小说集《柳堡的故事》,不仅译成英、德、匈、印等多个外文版本,改编为同名电影后更是风靡全国。其他如《小研究》《漆黑的羽毛》《秋雪湖之恋》《江江的香格里拉》《陪同》《中子星》等,均可谓质量上乘之作,曾于1982年和1983年先后获得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等。他所主编的传记文学《决战淮海》《百万雄师下江南》《新四军故事集》《陈毅传》《陈毅文学传记》等,更是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产生了较为广泛的影响,成为一时的美谈。
在胡石言一系列的作品中,我之所以选择其短篇小说《秋雪湖之恋》来重读,并写下这篇文章,因为这篇作品当时就给我很深的印象,让我深切地体会到一个作家要写好作品,必须具有怎样的心地与深度,力量与技巧。再次阅读依然在我心头产生了极为强烈的震撼,并且认为真正的经典确有其不朽的艺术魅力。请注意这篇小说产生的背景是一场席卷全国的动乱刚刚结束不久,人们对其椰是记忆犹新且抱有切肤之痛,然而种种的生活真相又并不完全为人们所熟知这样一种迷蒙混沌之中,虽然陆续有很多作品试水于对动乱年代的表现,但怎样以更为独特的角度和文学的表达,深一步地视察、看待与评判这个荒诞的时代,依然是一个很迫切、很重要的问题。作为军队老作家的胡石言,通过这篇回视与反思的小说,以其独有的创作个性和美学追求,也来对这一时代命题进行思考与表现,这既适应了时代的呼唤与需求,也是其创作的必然取向和选择。
胡石言选择的自然是军事题材,小说是通过“我”,也即曾经在秋雪湖一带打过游击,长期在后勤医疗系统工作,动乱时被下放到饲养班劳动的老何这个人物的第一人称来进行叙事,并以其阅历丰富者的谨慎而又超然的眼光,对非正常年代中年轻官兵生活的静观默察和所见所闻,切入与描写了一段颇为曲折动人而又令人义愤难平的历史与故事。其角色与身份的特定限制性,使之成知一个洞若观火而举措无奈的旁观者,而少以主观而强力的介入,任由小说的叙事向人物与事件的自然与原生形态流去。这也使小说在反映出作者强烈的主观倾向的基础上,充分地显示出应有的客观性和说服力。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体现出一个老作家在冰封初开的年代里,所仍然具有的宝贵的写作经验,以及所采取的写作策略的正确与高明。
胡石言笔下也即老何眼中的地处秋雪湖的饲养班,在那个动乱年代仿佛是个化外之境:“饲养班离秋雪湖南岸不过百米,离连队倒有一里,严班长在此独立为王,管着一个副班长、三个战士和我这个下放干部,还有九条牛、四十多口猪、一群鸡和一只猫。领土有四五个篮球场那么大,上有牛棚、猪圈,鸡窝、宿舍,仓房和一片空场、几棵垂柳。领土周围环绕着水塘河沟。旱路只有一条,进口处有木栅大门,大门之内,严班长的话就是命令。”一切都似乎因此处于军队生活的边缘地带,而显得安宁祥和与生机勃勃。但事实上在那个年代真正的化外之境不仅是不可能有的,而且饲养班驻地附近陈庄的无辜少女芦花的意外出现,以及一家人所遭遇的悲惨命运,则令饲养班立即卷入了巨大的漩涡之中,经历了种种困顿、焦灼与周折,然而饲养班严班长和几个战士生动可爱的形象,也穿过岁月的烟尘与雾霾向我们走来。
严班长是作者着力刻画和热情赞美的人物,对于这个军中职位最低的小人物,却写出了他实际是惊天动地的大作为。小说在步步惊心、丝丝入扣的叙事中,揭示出他复杂的内心活动与行事的周密考虑,他的心理与行为又无不带上那个特殊年代的鲜明特征,使一个正直善良、疾恶如仇、富于担当精神的当代军人形象栩栩如生、跃然纸上。如他抓到夜里去饲养班偷稻草的芦花,但在了解到她家的真实处境后,却立即“发动全班工余时间拣树枝、木片、刨花”给她家送去;当芦花为逃避“庄上当权的是她家的对头星”的恶棍高天禄的调戏而跑到饲养班时,他连夜奔往陈庄了解情况,得知她们不是反革命家属后果断地决定瞒着上级收留下芦花;在听说芦花妈被高天禄关押起来要被活活饿死时,他又以组成一支牛队为掩护,想方设法在凌晨时分为濒危的老人送去食物;当芦花妈含冤而死,芦花的哥哥又危在旦夕之时,他一面挺身而出进行斗争,写信揭发高天禄的罪恶,一面将芦花重病在身的哥哥化装成部队人员送往师部医院治疗。小说揭示,他与班里战友所做的这一切,都是源自于一种历史的传承和精神的渊源,即:“我们解放军,我们八路军、新四军,我们工农红军!有我们人民子弟兵出头救助,几十年来什么坏人能怙恶顽抗呢?”可见他与战友们是履行人民军队的宗旨,凭着子弟兵的高度责任感与正义之心挺身而出,为保护人民群众费尽了心思的。而这一切又都是通过不断强化的,刺痛和振奋人心的情节来完成的。
“办了这件事,我肯定不行了!我家穷,老妈妈、小弟弟、两间破房子,本当找不到对象的。前年我入伍了,村里人说,凭我这个头、力气、勤俭,到部队入党提干大有希望,这才对上了一门亲。这事班里同志们都不知道。我不是填了党表了吗?本当再过一个月手续都可以完成了。以后即使提不了干,是党员,复员回去还能分配个工作。可现在,收留了芦花,连里迟早会发觉。副班长同连长感情好,保不定露口风。叶洪发怨我管得严,弄不好要去汇报。讨论我入党的支部大会月底月初要开,在那样的会上我还能对党隐瞒?嘿,不管是查出来,自己说出来,我入党的事肯定吹了。说不定还受个处分,提前复员。回乡分配工作休想了,对象肯定拉倒。参军带红花,回乡背黑锅。”芦花一家的不幸遭遇令他产生了无尽的悲悯与同情之心,但他知道在那样的特定时代环境中他这样做的后果,可见他在做这些事时是怎样的清醒和理智。然而出于军人的职责与善良的天性,他又不能不这样做。小说就此写出了他勇敢中的苦闷,迷惘中的坚定,及其孤注一掷的无畏姿态。他因芦花的无助要带她离开秋雪湖,是出于纯真无瑕的爱情动因和战士的侠肝义胆,属于危难之时见真情,而绝非是为满足一己之私。因此当他得知道芦花的哥哥其实是其未婚夫时,便毅然地把在人生的苦难中萌生的质朴纯洁的爱埋藏了起来,竭尽全力去帮助芦花及其未婚夫。这充分反映出一名当代军人于艰难时世之中的宽广无私的博大情怀,这样一个平凡而崇高的军人形象,无疑如黑暗中的一道划过夜空的耀眼亮光。小说对班里几个战士的刻画也是相当生动的,他们的一举一动虽然各具性格特点,但都是往救助无辜上合力。而连长在桥头用望远镜看他们运送的细节同样感人至深,“包里是一套身材小小的便衣,一件小号绒衣,一个塑料袋里装着一百元钱和一沓全国粮票。最叫人吃惊的是一封给师部医院的住院介绍信和一纸‘战士卢华探家的通行证”。无不以一颗颗纯洁善良的心,共同谱写了这首军民团结的动人乐章。
小说一方面歌颂了人性的美好,另一方面又揭示了生活中的罪恶,两相对照写出了时代的真实和本质。“这两年在陈庄大队掌了权的人名叫高天禄,是个二混子,马屁精。现在当上了大队革命领导小组的组长。他对芦花嬉皮笑脸,拉扯勾引,碰了硬钉子就使绝招:不分柴草不批钱,今天竟公然抢人了。把芦花关进大队办的学习班,不准回家。就芦花一个,关在大队办公室旁边的一间‘招待所,里,还叫人交代芦花要‘听话。”又以“五一六”的罪名任意地加害芦花的哥哥这个志愿军烈士的后代,更灭绝人性地关押芦花的母亲以至于将其残害致死。高天禄的横行霸道和胡作非为,残忍暴虐、肆无忌惮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反映了那个时代人鬼、黑白与是非颠倒的历史真实。小说对这个人物丑恶行径的描写与揭露,实际上就是对那个荒诞年代的有力鞭挞与抨击。
我们知道胡石言是一个充满诗性和浪漫情怀的作家。从小说关于秋雪湖名字的成因中,可以感受到他所捕捉与寄寓的美感意象:“几十年前这秋雪湖到处是芦苇,年年这时候,芦花白了,风一吹,飘飘地就像下雪,所以叫秋雪湖。”“北窗外,秋雪湖的面貌大变了。十二年前显得空旷的湖面上,现在整片整片地铺着白茸茸的芦花。今天西风五级,阵风六到七级,正是看秋雪的好时光。阵风起处,芦花旋舞,蓝天之下,碧水之上,无数朵秋雪在秋阳下闪着白光,无声地、浩瀚地向东飘去,”“芦花虽然渺小,可是顽强。它们的生命力是摧折不了的。它们会蓬勃地长起来,远远地飞出去……”我们读出的是某种纯美绝伦、令人遐想的幽远意境。
但《秋雪湖之恋》更让我们读出的是在那样政治生态错乱而乖谬的年代,当权势力的罪总、无辜群众的苦难与战士情怀的美好,从而叹服作家的非凡的胆略、沉重的笔力和批判的锋芒。他以环环相扣的情节线索结构起了这篇小说,并且一步步地将人物的命运引向不忍正视的境地,再使之出现传奇般的引人入胜的转折,让读者透过事件的过程和结局,对那个时代、生活和人物进行凝视与深思,对秋雪湖畔那样一群冰冷岁月中的热诚军人抱有深深的敬意。而小说关乎恋情的绝无矫饰的描写之笔,表面看来似是写青年男女的恋情,实际上是写军队与人民的深厚情感,也即貌写小爱实写大爱,写的是政治生态下最深的痛和最深的情,从而深深地刺痛和感动着读者的心。小说是以冷艳凄美而又热烈浓重作为小说最基本的底色的,其鲜明的批判性和抒情性是互为表里的,而这些又都统统是包含在作家所赋予的一种火热的东西之中,因此读《秋雪湖之恋》会感到它是如此的灼烫人心。灼烫人心而又发人深省,不只是作家高人一筹的地方,也是作品永远保鲜和保温的真谛。这一点对于当代创作来说,胡石言的经验依然给我们以深刻的启示。
责任编辑/刘稀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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