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萧潇简介:1981年3月生,2002年毕业于北京广播学院戏剧影视文学系,获文学学士学位,同年入伍。2009年开始在《解放军文艺》《十月》《青年文学》《作家》《小说月报》等刊物发表小说,在《艺术广角》《西南军事文学》《中国青年报》《北京青年报》等刊物发表文学评论。出版有小说集《我是一条80后的狗》。2010年取得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硕士研究生学位。鲁迅文学院第27届高研班学员。现为海军政治部创作室创作员。
徐艺嘉:你在创作谈《专注与游戏之间》说到,在跳入文学这片“汪洋大海”之时,并没有经历怎样痛彻的人生体验,也过了无病呻吟的青春宣泄期,那么也就是说,很大程度上是阅读塑造和引导了你的文学观念和具体创作实践,可否具体谈谈阅读对你的影响,它具体塑造了你怎样的文学观,包括它带来的好处和制约?
萧潇:阅读带给写作的重要意义或许可以这么理解,在这个时代进行写作,我们除了具备丰富灵敏的个人经验,还需要在整个文学史巨匠们的辉煌里不知疲倦地汲取营养,天哪,甚至我们得动用超验去通感未来智慧。我的意思是,互联网接通了全世界,“民族的就是世界的”已经不是一个需要推导的公式,世界的也都是民族的,如果你愿意,整个世界都是你的。于是我们常常觉得这个时代的文学仿佛面目模糊,没有焦点。有人甚至说文学死了。而稍做思考不难发现,这恰恰是因为在这个时代,文学将在更为广阔多元的范围内挑选她的有缘人。我们已经不再可能依靠地理景观、东方神秘而袅袅婷婷地走向宇宙中心。因为所有人都可以自在地发挥自己的才华,一大批优秀的人才正向你袭来。我们假想的读者,假想的文学竞争者,都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聪明的人。这对我们智商的高度和情商的广度,都是考验。未来必定有两类作家可以脱颖而出,一类是无惧任何时间,像暴风骤雨地震海啸等自然灾害般不可抵御的天才,另一类就是索尔贝娄、艾柯那样建筑在庞大学识基础之上的智性写作。
而阅读大量的优秀作品就是一种耐心持久的学习。作为不是天才的我们,就赶紧往第二个方向努力吧。当然。这跟变成一个书呆子是两回事情。阅读不会制约写作,困住你的一定是你自身的局限,正确有效的阅读理应让你开阔眼界和智慧,对现实生活更有好奇心,也更具备辨别力。我们要相信文学之所以伟大,一定是能让你更好,更从容。
徐艺嘉:许多“80后”的阅读是依靠现代和后现代的西方文学支撑的,但你不一样,你的阅读涵盖了古今中外,东方西方的文学底子都很深,你也曾说过,你对专注于一方的阅读无法持续,会随着兴趣在不同的领域游走。你自己也经营着一个书评公众号,基本上每周能够更新,里面涵盖的文学类型也是多元化的,在你看来,书评的写作过程对创作是如何增益的?
萧潇:一周一次的书评简直是催命符,这是我给自己下的套,但我准备咬牙认账,就当磨砺磨砺意志力,看能不能坚持写99种。说到中西文学,我倒是有一番心路历程。我确实是先沉醉在西方小说的,也格外重视过拉风的现代和后现代主义。研究生的论文,也在这里大做文章,曾写过“军事文学的现代主义缺失批判”,很为自己深谙文学时尚而得意扬扬。大概两年前,看美剧把眼睛看坏了,我准备休息休息眼睛,于是下载了听书软件,先如沐春风地听了一遍《红楼梦》。再听《水浒传》的时候。却让我心里翻江倒海起来。先是为里头的杀人越货、诲淫诲盗而愤恨,显然这种自以为是的居高临下,是从西方文学里架构起的某些优越感。但奇怪的是,在随后仍旧草菅人命的绘声绘色里,我听到武大悲戚戚地与虎谋皮,求助于潘金莲给他口药吃以活命;我听到杀气腾腾的李逵,见众人都将父母亲眷接来山寨享福,蓦地哭起家里的老母,回去背她上山,竟又被老虎吃了……也不知是什么缘故,我哭得撕心裂肺。我像是忽然通感到整个民族的悲凉却无法置身事外。他们龌龊肮脏,狠毒麻木,恶贯满盈,可那像是让破败棉絮的被窝捂出的烘烘臭气的感情,又是亲的,暖的。他们如此卑贱竟然胆敢去拼一个光芒万丈的骄傲。他们每个人都渺小之极,却莫名地荡气回肠。一时间震耳欲聋。
我们很容易认可《红楼梦》的世界。而真实的洪大的中国世界,却是《水浒》。随便打量一下四周,都是水浒里的魂魄,就像走过来一个人,你与他笑,跟他交谈,并不因为他好,只因为你认得。你无法装不认得。接着我就开始逐渐认领更多中华禀性。许多被简单粗暴定义为糟粕的中国式缠绵暧昧的思想,在心底却每每似有转机。我很庆幸有契机完成这种认同,它也肯定会在以后的小说创作中有所体现。
徐艺嘉:你的两个短篇小说《大悲咒》和《白雪》,前者是在民间二人转戏台上展现小人物的人生悲欢,后者在古琴的风雅之下窥探人性,两个小说有相似的构思,《大悲咒》鲜活多彩,《白雪》雅韵缭绕,然而这种生活似乎离你的切身体验比较遥远,小说的艺术就是在剖开气味和腔调之外,还涉及“融合”的问题,对于不熟悉的生活,我自己在写作过程中融合得并不是很好。那么你在构建他者的生活时,有什么好的经验吗?
萧潇:《大悲咒》缘于我在鞍山的一次看二人转的经历。二人转本身,容我说一句实在话,确实里面有很多少儿不宜的东西。不过也算一种民间的野生力量,很生动。我其实一直很偏爱一些庞大对立的捉对词语,什么鄙俗与高雅,入世与出世,狂喜与悲恸,这种迥然相持的张力,让我觉得非常过瘾。也是那场二人转的节目够奇葩,结尾的时候确实是有个歌手出来把佛教歌曲“大悲咒”用流行乐的方式唱了一遍。他也许无心,却触发了灵感,于是二人转的食色狂欢,与佛经的禁欲慈悲,聚集在我脑中,禅意似汩汩而出。一开始动笔,就因为这个大而无当的念头。在语言风格上,那时正想尝试一种沉着典雅的娓娓道来,啊,小说的第一句话多么十九世纪啊,“你看那绿色的射灯一亮,亲爱的儿子,这就是说,一切又都开始了。”《大悲咒》的完成度很好,规矩得像语文老师教出来的作文范本。这种规范多少有点幼稚,有点让文本紧张,呆板,不够松弛,但我深埋期间的那一对哲理的悲喜蜜语,在我的费心尽力之下,还是生发开花了。也小有澎湃高潮之处。我很得意我能心到手到,常常能将无形之物用文字捕获到手!谢天谢地。
《白雪》果然不是礼赞古典文化的田园诗。没有大爱无疆,也不恬淡安适。富丽风雅之下,处处藏污纳垢。但我需要争辩的是,作为小说背景和气味的那份富丽风雅,我绝没有用揭露的方式腐蚀它。我力求滋味正宗,品位高级。用耐心的工笔描绘器物之美,“嵌一丛艳丽的梅花云母贴面的黑楠木古筝”“鸦青底绣缃金莲花的夹棉织锦囊”,咂摸这种纯粹中国灵魂的词汇,有一种原始的感官快乐。白描的耐心也调节着笔力的节奏。
将音乐的意韵转化成文字,也下了些死功夫。我完全不会弹古琴,然而我也不肯承认我根本是个外行。在与古琴的某些会晤之中,我自认能体味到几分甜蜜的真意。这体会难得微妙,而寻找文字与它对应,则难上加难。这也是这次写作最有兴味的部分。我常常整日播放《幽兰》《忆故人》等琴曲,在《平沙落雁》里找到静与静的叠加,将《白雪》的起承转合比喻为近景远景,把《阳关三叠》的演唱进行戏剧化的装饰,以及那段《幽兰》演奏前充满诗情哲意的“SOLO”还算过得去。
人物的描写承载了较为刻薄的批判。他们确实都不可爱。但他们携带着真实的凛冽,去对照极致的风雅。远梅手巧却心冷,她的空洞无欲颇能伤人。与她形成对照的彦少热烈而轻浮。孙祖宜蝇营狗苟,却也是个实在人。而那位幽灵般出没的强奸犯。用来象征中华民族被禁锢的欲望吧。女主角在优美醇厚的古琴曲里经历了三种爱慕的鞭挞,在窗外白雪的呼啸里,复归平静。
徐艺嘉:你的中篇小说《我是一条80后的狗》写得很有特色,细节到位,人性也表现得不错。可否谈谈创作动机和创作过程?
萧潇:其实特别简单,我当时迷恋一个法国作家,叫作凯菲莱克,可能他在中国不算有名,但也是获过龚古尔奖的,20世纪90年代也有好几本小说在国内翻译过。他那本《黑色诱惑》,我看完之后久久不能忘记那个调调。就是一个腔调。很独特,似笑非笑,痞痞赖赖,刻薄却疲软,嬉笑又冷酷,就是很欠揍的一个调调,特别生动。这调调让阅读非常舒畅,又跌宕婉转,又气韵畅通。这个腔调一直在我脑子里旋转,带着我想去写点什么。然后我就开始用这个调调写出许多有趣的场景,片段,最后我扯出一条很普通的爱情故事线索,把这些片段缝补上去,所以虽然被精心拼贴,但情节确实跳跃得晃眼。好在本来故事也简单,这种跳跃也算把简陋的故事丰富一下。
徐艺嘉:在创作中,尤其是构思阶段,经常面对和思考的核心问题是什么?是否有提前列提纲作预设的习惯?
萧潇:除了主题的大方向,在写作进行的过程中,更多的时候我好像都在思考“避免重复”这个问题。从前面说的语言上,如何刺激难忘又怡人得体,到每个细小的情节走向上,如何独特而又不伤害情理,如何合理又不屈服于平庸,我们得绕着文学史花园中已有的交叉路径,又得安稳地将它在现实落地。稀疏平常的外观之下,人情世故的轻易之间,让它攸然而来,出其不意,真切而有趣。
我经常采用的应该也是纳博科夫那种积攒小卡片式的方法。总觉得一个小说必须先写出几个能让读者兴奋让同行妒忌的高潮段落,才值得继续。而当下我最羡慕的,是那种可以摆脱依赖语言的局部珠光宝气的装饰性,整体气韵澎湃、松弛跌宕的叙述能力,慢慢修炼吧。想到那些天才,就无比沮丧。
徐艺嘉:在没有进入到军旅文学语境之中的时候,我以前对主旋律写作天然抱有一种敌意。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和成长,当青春的写作资源离我渐行渐远,我愈发觉得作家持续的创作需要一方土壤,或者说格局作为支撑。这个时候再去反观个人经验的写作,如果作品中不能挖掘出更多深层次的东西,而仅仅浅层停留在主人公交过几个女朋友又什么时候再相逢的经历,或者简单以文字间流动的情绪再去吸引读者,而不能提供深度共鸣或新鲜视角,便觉索然无味了。
那么当青春的土壤褪色后,我反而觉得军旅文学给予我一种不一样的养分,虽然这种养分现在还并没有好好发挥出它完本的样子及作用,但我觉得和同辈的青春文学起步的作家比,我手里坯是多了一种写作的武器。不知你有没有同样的感受?你认为军旅生涯赋予你文学什么元素呢?
萧潇:我很认可你的说法。我也有一个类似的思想转变吧。我不像年轻的时候那么在乎这个独一无二的“我”了。如此会在“自为空间”里讲故事的张爱玲,被一句“你也不过是个人主义者罢了”当头一棒,她也是无可辩驳。是啊,个人主义有什么了不起的呢。我们太害怕被归类,特别害怕自己的个性被某个集团溶解。然而再怎么紧紧地护住自己,我们也正自然而然地被某种感情或思想询唤,这简直防不胜防,不可避免。那么多人小心翼翼地寻找一个立场用来俯视对手,什么独立精神,自由意志……有几个能遗世独立啊,更多人的自由也许只是缥缈无助的孤魂野鬼。且不说是不是有那么一个针尖般的地方给你立足,就算你落地生根,也别想一劳永逸。事实上每个位置都能折射出真理,重要的并不在于你在哪,或你有多么只属于你自己。我们干脆还拿张爱玲来说事,我们以一个平和的心情回到那个时代,炮火连天,民族危难,民不聊生,她与左派作家们相比,是不是稍显冷漠呢。而站在“群体”这一面丢失了“我”的那些作家,是不是全都写着干枯无聊的政治套话呢,并没有嘛,那里不是也有萧红、肖洛霍夫嘛,《静静的顿河》这种鸿篇巨制也是在这边的吧,如果你坐地万里极目远眺,哪个群体也无法消融你,如果你营养不良体质虚弱,你在哪里也站不稳当。
军队作家好像更害怕认领集体主义,也就是说,他们格外羞于赞颂,这也许不是什么胆量和勇气的问题。这也许只是缺乏智慧。羞于赞颂源于对曾经“假大空”的愚蠢高调的警惕,这肯定没错。但警惕之后,军旅题材也未必只有鸡零狗碎的批判和小敲小打的抱怨可写。我们也还没见到纯正高级的黑色幽默:一些现代主义的尝试有些不伦不类,疑似精神错乱:把主题巧妙地虚无化算是往思想的纵深里够了够,却也稍嫌狡猾无力。军事文学天然应该有重锤的强音,有与这种人类的大规模聚集以及牺牲相匹配的宽阔文本。这里面还有个破坏和建立的问题。虽说“一切坚固的都烟消云散了”,但我们憧憬的文学,特别聚焦于军事文学来说,如果“颤抖瑟缩着建立起点什么”才格外让人感动,也更具挑战。
徐艺嘉:看你平时的小说或者创作谈,语言都是潇洒灵动恣肆的,然而在涉及军旅题材创作时,很自然语言就会往回“收”,我自己也有这样的体验。在两种不同语境下创作,最重要的材料——语言,就显现出非常不一样的特质。经过了一些军旅题材的尝试,我发现自己既和过去的语言习惯割裂不开,又一时无法建立新的语言体系,你是如何看待这个问题的,又是怎样具体实践的?
萧潇:我可能从一开始就是个花心不定的人。你看我的那本中短篇小说集,基本上篇篇都采用不太相同的语言方式。当然,肯定有许多沾粘在习惯之上很难剔除的藤蔓,也许作者不甚了了,读者反而能一眼看穿。以我微不足道的经验,我是觉得,许多人把“语言”定义得太狭隘。比如好多人爱说,你文笔真好!我常常觉得这说法太业余,语言肯定不仅仅是词语雕琢,行文雅致。特别是小说家,甚至传承一个民族语言规范的任务也落不到它头上(交给散文家们)。小说语言更像是一种血肉饱满的性格,也许这样理解,比较方便进行大刀阔斧的转换。你可以观察一下,许多大师们长篇的谋篇方式,都爱用变换人物视角来组合,这样看来,语言本身甚至都可以承担结构的功能,这个思路一打开,语言就飞起来了。
具体说到某一种语言的规划,我心里是有几个禁忌,我厌恶为了求新求奇,让文本混乱惊悚,装疯卖傻,耸人耳目的语言。就像我格外讨厌耍小聪明的人似的。当然,平庸也让人嫌弃,但好的语言应该既要贴切又要出奇,像高级香水,又要刺激又要怡人。不能着急,慢慢思索,开启知觉,水到渠成地去寻觅那个恰当的味道。
军旅题材的语言也未必需要收紧。但或许可以跳出私人密语的那种方式,这也得依从整个构思来进行调整。《战争与和平》那样的庄重深沉完美无缺,《好兵帅克》那样的亲切欢快也很好,还是那句话,语言是个有机体。
责任编辑/刘稀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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