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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起(中篇)

时间:2024-05-04

孙彤

那已经很早了,当时他们都还十七岁。曾修十七岁,于有情十七岁,武笑笑也十七岁。

曾修的老爸曾凯旋是一名飞行员,终日在天上飞,老妈是一名外科医生,每天围着手术台转,曾修便长期处于散养状态,成了住校生。当时住校的几乎全都是农村的孩子,像曾修这样的情况几乎没有,曾修和于有情成了睡上下铺的兄弟。曾修是一个军事发烧友,他宁愿每天只啃两个烧饼,也要省下钱来订全年的《兵器知识》和《环球军事》杂志,只要是课本以外的东西,他都保持着浓厚的兴趣,吉他、斯诺克、篮球、唱片,当然还有漂亮的姑娘,并且深陷其中,乐此不疲,根本算不上什么传统意义上的好学生。

当时武笑笑是隔壁班的班长,按说像曾修这样的,应该离“领导”远远的,可他却盯上了武笑笑。

那是一个仲春的清晨,十七岁的武笑笑坐在操场边上背英语单词,穿着花格裙的武笑笑扭着目测不超过一尺九的小蛮腰同时进入曾修和于有情的视线。武笑笑抬起头来,正好与两个男生火辣辣的眼神对接,一抹绯红飞上脸颊,弯弯的睫毛像小船。

从此以后她就长久地住进了两个人的心里。曾修把背英语单词的时间都用在了他的头发上,每日精心打理他的公鸡头,就像一个园丁在辛勤地培育着他的苗圃,一个学期下来,光发蜡就足足抹了好几斤,他觉得这样才能足够引起武笑笑的注意。而于有情则不动声色地一头扎进数学方程式和化学元素周期表中,他常常为了一道解不开的数学题而奋战到凌晨两点,好在学校为他这样拼命三郎族群设了一问通宵自习室。

曾修从来都喜欢幻想,从十七岁时,他就幻想着自己有一天能大有作为,无端就会勾画出“夜来西风里,九天鹏鹗飞”的美妙蓝图,已是大校军官的老爹曾凯旋严厉地教导他,不要整天吊儿郎当,否则将来“徒有登楼意,恨无上天梯”,可曾修依然我行我素。

曾修表达爱慕的方法就是天天去武笑笑的妈——蔡英娥那里买煎饼果子,每天一个,风雨无阻。蔡英娥知道曾修是武笑笑的同学,所以每次都推攘着不收他的钱,懂事的曾修每次都把钱扔下就走,他还隔三岔五便买上一袋水果,或者把曾凯旋发的腰带之类的东西送给蔡英娥。

于有情之所以后来决定报考飞行学院,完全是因为一次偶然的机会见到了曾修的老爸曾凯旋。那天,曾凯旋刚刚执行完任务,连飞行服都没来得及换就马不停蹄地赶到学校给曾修开家长会。曾修上了高中,曾凯旋才有空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为儿子开家长会。一身飞行服的曾凯旋到了学校后就轰动了整个校园。他们才知道公鸡头曾修原来有个这么牛的老爸。

家长开会的间隙,走廊上,曾修却把武笑笑拦下了:“笑笑,长大嫁给我吧。”

武笑笑早就注意到这个留着奇怪发型的男生,她还知道他天天早晨去买她妈的煎饼果子,她能感受到那波涛汹涌的荷尔蒙在一波又一波地进攻着她那柔软的心,武笑笑莞尔一笑:“那个飞行员是你爸吗?”

“是啊。”

“你的理想也是当飞行员吗?”

“我的理想是娶你啊。”

“还有呢?”

“还是娶你。”

“可我希望你成为你老爸那样的人。”

“飞行员呗。”

“嗯,等你考上飞行员。”

武笑笑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曾修却当了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浪子回头,把每日精心梳理的公鸡头剃成了葫芦瓢,开始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武笑笑成了他的软肋,以前的曾修有多么玩世不恭,遇到武笑笑,从此温顺得如同绵羊一般。

三年高中生涯结束,于有情顶着两个黑眼圈如愿以偿地进了飞行学院,曾修也接到了录取通知书。

刚拿到通知书,曾修就骑上自行车往武笑笑家赶,风穿过他的白色T恤衫,也穿过了他的身体,他抬头看了看天,云朵大片大片地挂在天上,是接近于爱琴海的颜色,曾修对着云朵说:“我就要追到你了。”

也就是那个傍晚,曾修将武笑笑拥在怀里,给了她一个冗长而缠绵的吻,那个吻像斧头一样,给他们的爱情劈开了一条路。武笑笑以为他们会沿着那条路一直幸福地走下去,但是以为只是以为,那是武笑笑的一厢情愿。他们都没有看到,于有情就站在不远处,他从村子里坐了一个小时的公交车来找武笑笑的,却看到两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于有情把满肚子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等我毕业来娶你。”这是曾修临上火车时给武笑笑的承诺。

从此以后的十年里,曾修就在不停地跟武笑笑说“等我……”,说等我这次大规模作战评估考核结束了就休假,等这次机型改装完了就休假,等这次打靶结束了一定休假,可是谁知道等来等去,曾修却在一个夏日清晨永远休息了,他给自己放了一个长假,长得没有尽头。

进入飞行学院,曾修和于有情又分到了同一个大队,同一个宿舍,开始了他们地狱般的魔鬼训练。武笑笑为了照顾家,继续留在了聊城,读她的形象设计专业,等着曾修回来。

在学校里,曾修每天汗流浃背地训练,吃饭前高唱革命歌曲,三天两头地挂点彩,去卫生队拿点碘伏和棉球,还要站岗值夜班,值夜班的时候,身体站得笔直,心里却开始默默想念武笑笑。

曾修跟于有情描述他初见武笑笑的感觉时说:绝对是一见钟情,见到武笑笑,就像周身打了鸡血一般。

于有情问曾修喜欢武笑笑什么,曾修说,喜欢那种喜欢的感觉。

于有情一个烟盒砸过去:“我让你贫。”

“十七岁那年的雨季,我们有共同的期许,也曾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曾修直接唱了起来。

“说真的,自打见到这姑娘,就有一种这辈子要和她死磕到底的历史使命感。”

于有情记得那天他们在谈论武笑笑的时候,是一个黄昏,他们刚刚下飞机,如果没有夜飞任务,黄昏是一天当中惬意时光的开始。

四年的航校生活,让曾修的稚气与青涩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坚毅与镇定,只是每次谈到武笑笑,他的眼神都透着热烈和专注。

毕业后,曾修和于有情同时分到了陆航团曾凯旋当过团长的团。

因为有了武笑笑,在于有情面前,曾修总是一副过来人的样子,不忘扯一些所谓的人生哲理来充当于有情的精神导师,他说哥们你也会迎来爱情的春天的,大多数小姑娘对飞行员这个行业都是超级崇拜的。

于有情知道曾修的母亲刘歌很不喜欢武笑笑,虽然她见都没见过武笑笑,一是她认为当年曾修是受了武笑笑的怂恿才一门心思地要当飞行员的,这绝不是他爹教子有方,而她是坚决反对曾修报考飞行学院的,她一直希望曾修能像她一样,成为一名出色的外科医生。二是觉得武笑笑长得像一根竹竿,将来能不能生出孩子来还说不准。

“你自己瞅瞅你看上的这个姑娘,那能叫姑娘吗?要胸没胸,要屁股没屁股,瘦得像一根麻秆,将来能生孩子吗?”

“我怎么知道她上大学后还是直线发展,不过这并不妨碍她各项功能齐全,再说现在不是正流行骨感美吗,我这一不小心就娶了个绝世美女啊。”

“你少跟我贫,你们还是先来我们医院检查一下。”刘歌说这话直接是命令式的口气,凭着医生的直觉,她认为武笑笑身体肯定存在某些问题,她可不想在这件事情上和儿子开玩笑。

曾修很爷们地护着武笑笑,跟护着自己的小心肝似的,他在动用了上百亿个脑细胞后,仍然没有搞定他的老妈。他决定不管那一套,向团里打了报告,准备领结婚证。真到了婚前检查的时候,却傻了眼,报告单上写着“幼稚子宫”。幼稚子宫也就是子宫发育不良,B超显示她的子宫只有一个枣那么大,几乎不能受孕。这事像一个晴天霹雳般,把他们俩雷得里焦外嫩。

本来这事是瞒着刘歌的,可不知道是谁多嘴,竟传到她耳朵里,刘歌动不动就打电话给曾修,按着在网上查到的资料对着曾修的耳朵轮番轰炸:“幼稚子宫是几乎无法怀孕的,你可不能娶她。”

“几乎又不是绝对,再说还是有治疗方法的嘛。”

刘歌依然坚决反对,曾修只好起义了,私自做出决定,娶了他十七岁就爱上的姑娘。婚礼极其简单,团领导碍于曾凯旋的面子,都不敢给曾修大操大办。其实在结婚这件事情上,曾凯旋一直觉得应该尊重儿子的选择。倒是曾修每天朝夕相处的战友们,找了镇上最大的一家饭馆给曾修庆祝,酒杯叮叮咣咣碰在一起,对他终究抱得美人归表示了真心实意的祝福。

婚礼上没有父母的祝福,曾修的眼底藏着一丝委屈,但又强装着轻松,一向只爱喝可乐、冰红茶的曾修抱着酒瓶喝了个大醉,还拽了两句“且酩酊,任他两轮日月,往来如梭。”

于有情拍着曾修的肩膀说:“曾修,你这事办得很爷们。”

“在爱情里面,就要有个奋不顾身的。”曾修歪在了桌子底下,仍不忘给于有情上课。

他们从中午喝到晚上,从饭店里出来,天已经黑了,于有情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觉得自己像一抹灯光悬浮在人群之中,没有人能看到他。此刻他脑子里突然蹦出了武笑笑的脸,疼痛蔓延了周身,刺刺啦啦地浸入骨头里,转念又一想,应该祝福曾修的。曾修不知道,武笑笑更不知道,他也是从高中时代便喜欢上武笑笑的,这个秘密于有情一直藏在心里,他还没来得及说的时候,就被曾修抢了先。

那段时间,于有情觉得天天都不如意,洗澡时开关往左一点冰凉,往右一点烫死,睡觉开空调不盖被子冷,盖被子热。还多了一个让他甩都甩不掉的女孩卫生队的卫生员谷悠然,这个富家千金对他展开了强烈的攻势,这让他伤透了脑筋。

“我是美女,我妈,我姥姥,我奶奶,我太奶奶,我太姥姥都是美女,可不是那种小家碧玉,都是大家闺秀,我从小到大都是在大人的赞扬声中长大的,最关键的,我是一个有生活情调的人,我看也只有你配得上我了。”每次见到于有情,谷悠然必先来一段气宇轩昂的开场白,那种优越感把于有情逼得无处可逃。于有情从小在农村长大,父母都是土里刨食的农民,他知道家里肯定是指望不上的,只能靠自己的努力。当上飞行员让他一下子找到了生命的坐标,自信心爆棚,但遇到谷悠然,他心里那种自卑感又悄无声息地钻了出来。谷悠然确实是名副其实的富家千金,也确实很漂亮,凹凸有致的身材,玲珑秀气的五官,齐耳短发,看着像芭比娃娃,但走路那雄赳赳气昂昂的表情,怎么看怎么一副革命女烈士的姿态。

就这样也罢了,她还给自己起了个代号叫“王爷”,于有情从心里骂了她一百遍,但不得不尊重她给自己起名字的权利。谷悠然特立独行的风格让于有情很难接受,但他却怎么也摆脱不了谷悠然的疯狂追逐,说难听点就像一只撵着兔子不放的猎狗。

谷悠然看于有情像是一口年代久远的瓮,里面装的什么,她全然不知。越是神秘,谷悠然就越想一探究竟,这种冲动在体内左冲右撞。她追于有情的方式倒没什么特别,就指着钱上,她给于有情买来整整一编织袋的零食,周末外出的时候,不用于有情嘱咐,就会给他捎回进口的洗发水和沐浴露。于有情过意不去,给她钱,她恨不得把眼珠子瞪出来,说看不起她。为了于有情,谷悠然狂补航空兵知识,各种机型了解得比谁都明白。

为了躲避谷悠然,周末于有情也在连队待着,谷悠然约他出去,总是被他找各种理由拒绝了,飞行员公寓是最安全的藏身所,谷悠然是进不来的,况且于有情非常爱吃饭堂的饭,尽管大锅饭的味道实际上并不可口,但于有情那广纳海川的胃总是能将所有的食物消灭殆尽,尤其是看到炊事班长挥舞着大铁锹站在锅台边上下翻滚的样子,一种朴实的快乐瞬间从心里升腾起来。

结婚后,武笑笑很自觉地接受治疗,开始吃药,没想到三个月下来,原来的胸部平平的“飞机场”变成了“小白兔”,腰围一下子从一尺六增加到二尺五,体重也从治疗前的九十斤长到一百四。只是她的皮肤不是红润润的,而是白生生的,像是在水里泡了很久似的,两个脸颊上各长出一块黄斑,在各种激素的催生下,武笑笑成了一种全新的生物。

武笑笑看着镜中的自己,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曾修没办法赶回来安慰她,就在电话里说:“无论怎样,我都爱你。”

本以为故事到了曾修和武笑笑最终花好月圆,喜结连理就圆满了,可谁都想不到曾修竟突兀地离开了。就在那个雾蒙蒙的早晨……

电话铃声、报告声、命令声交杂在一起,一切慌乱都无济于事。机场指挥塔台里已是一片混乱……

一分钟之前还能听到飞行员来自空中的报告声音,而此后,任凭指挥员怎样大声呼叫代号,回应的却是一片沉寂。长久的沉默,就意味着永别。

7月3日早6点46分,一架直升机在飞行训练时,发动机内部故障失火,12秒后,飞机变成了火球,把天空都烧红了。

“首长,飞机坠毁了。”

已是集团军副军长的曾凯旋接到电话的瞬间,他的心像是被一把利剑刺中了,凭着三十年的飞行经验,他已经知道了最悲惨、最沉痛的后果

在飞机坠地的瞬间,于一声巨大的轰响中,四名机组人员无声地离开了这个世界,这架飞机的机长,正是他的儿子曾修。

曾凯旋接到电话的同时,武笑笑也接到团长赵理平的电话:“笑笑,我是陆航团团长赵理平,你来一趟团里,有点事情。”

“什么事?”团长怎么会亲自给她打电话?诡异的气息顺着电话线传了过来,武笑笑刚刚结束了一阵干呕,正蹲在地上喘着粗气。

“也没什么事,正好放暑假了,你过来转转嘛。”

“曾修呢?”

“他正在飞着。”

“好。”

“那我们给你订票啊。”

“好。”

“你家里人呢,一起来好了。”

“好。”

挂了电话,眩晕感再次涌来,喉咙里总是带着一股血腥味,武笑笑俯下身去,黄绿色的胆汁喷了出来,已经没得吐了,她坐在地上,像刚刚被钓上岸的鱼。一阵哀伤像雪花一样无声地在她腹腔深部蔓延开来,她泪眼婆娑地抬起头,好想此刻曾修能突然开门进来,可是她看到的只是白花花的天花板,因为漏水,天花板上印满了一块块黄色水渍,那形状像一架直升机。

“孩子,不要再折腾妈妈了,你已经够调皮了。”武笑笑摸了一下肚子。

想起刚才的电话,武笑笑觉得冰冷像蛇一般蔓延了整个后背,她从柜子里翻出一条披肩,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拿起手机,拨了曾修的号码,就在那一瞬间,她紧张得不得了,就像要打开一只包装严密的箱子,看看里面装的究竟是什么。

电话传来一阵忙音。

“也许真的在天上飞。”武笑笑自言自语道。

高速路上,猎豹越野车在风驰电掣般赶往陆航团,曾凯旋努力克制着自己的眼泪,他把身体紧紧地贴在椅背上,夏季热烈的阳光从车窗玻璃照进来,穿过车内缭绕的烟雾,毫无顾忌地洒到他脸上。刘歌和圆脸秘书坐在后座上,刘歌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从车内压抑的气氛中,她嗅到了不祥的感觉。她跟圆脸秘书说:“我今天总觉得心慌,凯旋你不要抽烟了,呛得我要晕过去了。”

圆脸秘书看了看刘歌,又看了看前排的曾凯旋,他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就靠近曾凯旋说:“首长,还有二十分钟就下高速了。”

曾凯旋毫无回应,像是没有听到。圆脸秘书给团长赵理平发了条信息:“团长,我们大约半小时到团部。”

曾凯旋、刘歌,还有武笑笑几乎同时赶到了陆航团招待所,他们没见到曾修,见到的是曾修的黑白相片。

刘歌眼前一黑,瞬间从曾凯旋身旁滑了下去,过了数分钟,她醒过来,之后的几个月里,刘歌都没有再开口说过一句话。曾经她那么强烈地反对过儿子当飞行员,如果当初她再坚决一点,儿子是不是就不会死。

那是一个充满了撕扯和尖叫的下午,武笑笑发疯般地扑到赵理平身上,撕扯他身上的飞行服,甚至用指甲抓伤了他的脸。赵理平一动不动。

曾凯旋上前拉住武笑笑,他脸上的肌肉在猛烈地抽动着,武笑笑的眼神让他不寒而栗,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像蒙了一层刚硬的玻璃,闪着寒光,玻璃碎了,刀子一样锋利的碎片飞了出来。

武笑笑说:“你们听,曾修在吹口哨。”高中时,曾修总爱吹口哨,夹杂着几分顽皮与诙谐。

“你飞了那么多年,为什么没摔死?”武笑笑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曾凯旋。

曾凯旋额前的头发随着他紧缩的眉毛也动了一下,他看上去那么惶恐,那么无助,像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曾凯旋的后面站着团长,团长后面站着政治处主任,政治处主任后面站着一群干事,当武笑笑问曾凯旋你怎么没摔死的时候,所有人的嘴巴都嚅动了一下,他们觉得武笑笑一定是急火攻心了,才敢这样诅咒他们的首长,他们想阻止武笑笑,可已经来不及了。

一屋子的人就那样直愣愣地站着,像一棵棵静止的树,直到残阳掠过第三道窗棂的时候,武笑笑才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都出去。”

只听身后一阵塞塞率率的声音,然后走廊里响起拖拖沓沓的脚步声,武笑笑的眼泪这时才从眼角无声地滑落下来,她把头仰起来,眼眶像两泓清泉,汩汩地往外冒着泉水。

她回过头去,首先看到的是茶几上摆着几个小盘,一碟子花生,一碟子开心果,一碟子瓜子,一碟子冬枣,还有一碟子库尔勒小香梨,她搞不懂这是给曾修上供用的,还是给她吃的,夕阳照进屋里,把茶几上的东西都蒙上了一层猩红色,锋利地反射着血光。

日头终于掉在了山后面,她看着摆在面前的照片,照片上穿着飞行服的曾修带着几分严肃。照片旁的时间是静止的,她直直地站在静止的时间里,像站在巨大而空旷的荒园上。

那一夜,武笑笑觉得时间从来没有过的漫长,漫长得像是一滴水要把石头滴穿那么久,鸟儿偶尔飞到窗前,稍作片刻停留,又扑棱棱飞走了,武笑笑怎么听都像是飞机旋翼的轰鸣声。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肚子说:“孩子,你爸爸又飞走了,只是这次再也不回来了。”

当天晚上,曾凯旋抱着铺盖住到了儿子的床铺上,他睁眼闭眼都能想象到儿子最后绝望的眼神,那团燃烧的火光,一次次灼烧着他,锥心地痛。半睡半醒间,他看到直8-A战斗机正驰骋于万里夜空中,穿梭于星光下,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曾修走下来,向他敬了个礼:“爸,我们回来了。”

曾凯旋刚要走上前去,曾修又重新跳入驾驶舱,头也不回地飞去了。曾凯旋大声呼喊着儿子,然而一团团乌云迎面扑来,像一张巨大的黑网罩住了他……

曾凯旋猛地坐起身,才发现刚才做了一场噩梦。十八岁时,刚穿上军装的曾修给他敬过礼。他使劲揪着自己的头发,自从当上飞行员,他和飞机在一起的时间远远比和任何人在一起的时间都长,这些年来,儿子几乎是刘歌一手带大的,比自己的命都重要。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他不知道刘歌怎么能挺过去,往后的日子该怎么熬,以前总觉得当飞行员很风光,飞了三十年,直到自己的儿子出事了,才真切感受到风光的背后是无尽的风险,人的生命是极其脆弱的。

月色像水一样漫进屋里,曾凯旋的背影棱角分明地映在墙上,带着坚硬的质地。渐渐清醒的他只能无奈地接受现实儿子和他的战友们永远地离去了。他年轻的生命在人世间做了一次短暂的飞行,划过一道一闪即逝的弧线,永远消失了。

曾修出事时,于有情正在千里之外的靶场训练,听到这个噩耗后,他惊呆了,从开始的啜泣声,转而号啕大哭,他就那样站在那里,号得脸上青筋暴露,号得歇斯底里。号得五脏六腑都几乎要吐了出来,只剩下一具空壳,像一座废弃的荒园。他抬起头望着天空,说:“师傅,您带了我们两个徒弟,您说飞机听人的话,可这一次,它没听话,它把您的徒弟带走了。”

于有情脑子里闪过临出发前,他们一起在饭堂吃早餐,曾修吃煎鸡蛋吃得满嘴流油,他最爱吃半生不熟的煎鸡蛋,一次可以吃七八个,还给于有情讲:“如果哪天我死了,你在我坟头上给我摆上一打煎鸡蛋,我就醒了。”

没想到,一语成谶。

他抬起头望着天空说:“好兄弟,我没办法赶回去送你一程了。”

曾修就埋在了陆航团后面的山上,这是曾凯旋的意思。下葬的时候,没人敢告诉武笑笑,怕她受不了。武笑笑是在黄昏时分才知道曾修已经下葬了,她一路赶着暮色向山上跑去,就那样一直跑一直跑,山腰间茫茫一片白雾,把路都遮住了。跑一段就停下来呕吐一阵,直到把黄昏里最后一丝光线也跑没了,跑到月亮升起,跑到自己干瘪的胃里再也没有东西可吐,才到了曾修的墓前。她摁着快要炸开的肺叶,大口地喘着粗气,曾修就在眼前,她伸手就能够到他,却怎么都接近不了,他和她已经不在一个世界里了,曾修只是遥远地看着她笑,武笑笑也笑了,一边笑一边流着泪。她抬起头看看周边,一切都静凝着,她的身体里却是翻江倒海,有一个蓬勃的生命正在迅速成长着,像一个聚集着无限能量的小宇宙。

武笑笑踏上了返回聊城的车,曾凯旋送她,她对曾凯旋说:“首长,我想来团里陪着曾修。”

“叫爸爸吧,你还没有喊过我一声爸爸。”曾凯旋望着武笑笑深陷的双眸说。

武笑笑抬起头看了看曾凯旋,嘴巴张了张,但始终没有叫出来。曾凯旋望着武笑笑的背影,说“孩子,你也是我的孩子。”

陆航团停飞整顿,那段停飞的日子,于有情常常望着头顶上的蓝天发呆,云朵低低地铺在山头,云层很薄、透亮,但又不松散,像一匹纯白的缎子,又像是渐渐飘远的绢花。他的思绪也随云朵飘着,飘回了少年时代……

记得接到通知书的那天是个中午,父亲刚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于有情把通知书递给他,父亲的双手在红灿灿的通知书上摩挲了一遍又一遍,说:“能当上飞行员,也算咱们祖辈积德了。”

在飞行学院,于有情和曾修几乎形影不离,经过一年多“地狱式”的训练,终于到了他们单独驾机的时刻,两个人又分到一个编队,虽然已经历经无数次飞行,但第一次单飞的情景让于有情时隔多年依然记忆犹新。

那天,晴天丽日,碧空如洗,曾修驾机平稳升空,于有情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前方就是师傅驾驶的飞机,他们看到师傅在座舱里举起带着白手套的左手,这是在对他们出色表现无声的讲评,若不是隔着扣在嘴和鼻子上的氧气面罩,于有情甚至都能感觉到师傅露出了罕见的笑容。长机上的“八一”标志在阳光的照耀下格外醒目,像一枚红色的路标。

鸟儿结队飞过,把他的思绪一下子拉了回来。

团长赵理平召集全团所有人开会,他抬起头望着台下,目光虽然黯淡,但依然镇定:“也许,从我们选择这行职业的那一天起,就意味着选择了随时随地准备牺牲,死亡对于我们并不可怕。我们的生命最终将以怎样的方式告别世界,根本无法预测。也许我们今天登上飞机后就再也不能降落,无论悲壮还是平静,牺牲的同志们的灵魂已融进了蓝天,他们的生命被定格在那一瞬间,必将永远年轻。走出心理阴影吧,让飞机的翅膀载着阳光飞翔。”

于有情抬头看看天,日头正毒,鸟儿嘴里衔着阳光,路旁的树上也结满了阳光,他摊开手,发现手里攥着的也是阳光,到处都是阳光,阳光长满了翅膀。

曾凯旋越来越怕回家,一回到家,就看到刘歌木木地在餐桌旁坐着,她在等曾修回家。虽然饭桌上什么都没有,但三双碗筷却规规整整地摆在那里。他把饭做好,却不敢动第一下筷子,似乎谁要是动了第一双筷子,就划开了一道口子,那哭声如堤坝泄了洪一般,从口子里滔滔流出,堵都堵不住。他想起刘歌当时为了反对曾修当飞行员说过的话:“当了飞行员,就成了没有明天的人,每一次见面都有可能是最后一面。”

当时听到这句话,曾凯旋把家里的一座台式钟表狠狠地摔在地上,拂袖出门,如今,他们果然就没有了明天。刘歌养了一缸鱼,总认为其中一条就是儿子,儿子在水里游,就像在她的子宫里,温暖又安全,再也不用担心会把儿子弄丢了。曾凯旋想,他这辈子欠刘歌的都还不清了,以前,总觉得他们夫妻间的关系就像长机和僚机的关系,是一对配合默契的编队。僚机,是跟随长机执行任务的飞机。编队,也许是在广袤的天空中最富有哲学意味的飞行。僚机就像长机的影子,这么多年来,刘歌一直不离不弃地跟随着他,天南海北,远离家乡,走到哪里都是举目无亲,一个人挑起了家里的重担,作为外科医生,她的工作又何尝不繁忙呢,可她很少抱怨过什么。还有儿子,那个长着圆嘟嘟苹果脸、奶声奶气的小男孩,仿佛就在昨天还兴奋地对妈妈说:“爸爸接到紧急任务,为了省时间,抄近路,带着我翻墙了。”一转眼,他就长大了,命运之手不经意地一晃,他们就阴阳两隔了。还有他的儿媳,那个几乎没怎么见过面的儿媳,年纪轻轻就没了丈夫,曾修飞过她的天空,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就像一阵风一样,命运对她来说,未免太残酷。

武笑笑看着窗外落英缤纷,觉得自己也像一片叶子,不知道要飘向哪里。叶子还有自己的形状,武笑笑的未来却遥远而没有形状。

她抬头看了看表,正好是饭点,母亲蔡英娥的煎饼摊前肯定挤满了人,只是人群里再也不会有曾修的影子。

昨晚,武笑笑和蔡英娥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原因是蔡英娥要她打掉肚子里的孩子。武笑笑晃了晃头,算了,不去想了。她从里屋走出来,看到父亲正歪坐在桌边,捧着一本厚厚的书看,武笑笑不用看就知道是那本《黄帝内经》,自从得了肌无力症,他就自己研究中医。武笑笑看着父亲下垂的眼皮,就后悔了,昨晚不该和母亲吵架的。母亲确实不容易,每日在菜市场口卖煎饼果子,辛辛苦苦攒下的钱全给父亲看病用了,还欠下一笔债。武笑笑下面还有一个妹妹,叫武青青,和她差七岁。武笑笑和武青青都长得像她们爸,蔡英娥就难看多了,秤砣脸、高颧骨,厚嘴唇,加上矮胖身材,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父亲还没生病的时候,武笑笑还能得到些许的关爱,蔡英娥对她们姐妹俩都一般,动辄打骂一顿,当初她盼着武笑笑能赶紧找个工作,分担一下家里的负担,可没想到武笑笑拼命学习,考上了大学,还找了个当飞行员的对象,在她看来大大出乎她的意料,真是光宗耀祖啊。飞行员,在她眼里是金子一般高贵的,遥远而辉煌的职业,就像太阳般璀璨,那段时间,蔡英娥走到哪里都趾高气扬的,她恨不得把街坊邻居都通知一遍,谁知道好日子过了没几天,曾修就出事了,生活一下子跌入深渊,现在武笑笑又怀孕了,蔡英娥一听就着慌了,说什么也不同意武笑笑生下这个孩子。

晚上,蔡英娥收摊回家,看到武笑笑静静地躺在木椅上,似乎在想着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想,两只眼睛间或轮转一下。她知道武笑笑在一层层打开沉淀在岁月深处的关于曾修的那些记忆。蔡英娥发现好久都没有认真地端详过女儿了,她都觉得恍惚,这些年来忙于生计,从没怎么在意过女儿,甚至连看都没多看过她一眼,她就长这么大了。自从武笑笑说她要把孩子生下来,这句话就时刻像钟鼓一样,发出巨大的声音,时时振动着她的耳膜,她觉得恐慌。

又到了仲春时节,这些天里,武笑笑几乎天天和曾修见面,只不过是在梦里,曾修说:“笑笑,我送你一个能飞的梦。”

说着便伸出手来,他握着拳,武笑笑使劲去掰开他的手,却什么都没有。武笑笑佯装生气,曾修只是笑而不语。

武笑笑醒来,对着窗外说:“我知道你在等我告诉你这个好消息,等着,我马上就去看你。”

她一个人坐车去了梅李镇,上了山。

春天的风是很宜人的,它们在武笑笑身上跑过,武笑笑在曾修墓前坐着,直到暮色从山上扑下来,她才站起身,说:“曾修,你的儿子终于呱呱坠地了,我生了二十个小时才把他生了下来,当我听到他的哭声时,悬了几个月的心咣当一下也落了地,这个孩子总算平安来到了世上,我也终于可以对你有个交代了。我早就给他取好了名字,无论男孩女孩,都叫大鱼,大鱼永远在水里游,上不了天,就不会摔下来。我想来这里陪你,我们一家三口不能分开。”

就这样,武笑笑悄无声息地来到梅李镇,租了陆航团门外的一间店面,开了一家理发室。

每次军号声响起来的时候,武笑笑就起床了,泡上一杯“日照绿”,打开卷帘门,就开始了一天的生意。先是把店里打扫一遍,然后再去隔壁小吃店里买一根油条,小吃店就像是一棵结满了果子的树,只要伸手就能把果子摘下来充饥。

赵理平是在偶然的一次外出中发现武笑笑的,那天,他远远地看到门口新开了一家理发店,往里望去,看到武笑笑正在给人剪头发,武笑笑抬头正好看到赵理平,他对武笑笑笑了,武笑笑也对他笑了,赵理平走上前去说:“你什么时候来的?”

“很早就来了?”

“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告诉你们干吗,我是来陪曾修的。”武笑笑说话像里面夹着一根钢筋,戳得人生疼。

赵理平的脸上迅速掠过痛苦的神色,像是牙疼似的吸着冷气,眼睛下面两个如蚕茧般的大眼袋更加明显了。去年的7月3日,在陆航团的历史上被永远涂成了黑色,无法擦拭,也无法弥补。赵理平每每想起那一天,就像是进入了幽暗的黑洞。那一天就像是被划伤的电影胶片,回忆起来时,便会出现破裂的画面。说实话他并不想见到武笑笑,看到武笑笑就想起曾修,想起那架坠毁的直8-A,那是陆航团历史上永远的黑点。他永远不能告诉武笑笑,那个夏日清晨,曾修烧成了一团火球,嘴巴是张着的,似乎还有很多没说完的话。

赵理平决定让武笑笑到团里来,理发室的老班长要退伍了,她正好可以接替。

赵理平再次找到武笑笑,把来意跟她讲了,武笑笑依然一副不冷不热的表情,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好。”

于有情是在服务社里遇到武笑笑的,那天,他去服务社买东西,货架后面传来熟悉的乡音,他转过去,看到了正在打电话的穿着白裙子的武笑笑。

于有情走近去,眼前的武笑笑让他非常惊讶,她很胖了,又不是那种高脂肪和高蛋白堆积起来的胖,而是虚胖,皮肤透明而松弛,像一块膨胀的发面团。从那次婚礼过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这就是他一直珍藏在记忆里,穿着花格裙的纤细的姑娘吗?这就是那个曾修整天挂到嘴边的婀娜秀丽的媳妇?是曾修一直生活在幻想中,还是出现了错觉?

出了服务社,他就跟在武笑笑后面,一直看着武笑笑进了理发室。武笑笑看到有人在看她,低下头去,兀自望着天边的云。她对于有情并没有多么深的印象,看来她早就不认识他了。武笑笑的脸上飞过一抹羞涩,就像一粒石子投入湖中,倏然一下便荡开了,了无踪影。但就这倏地一下还是被于有情捕捉到了。这笑容让于有情有一种“误入莲池深处,沉醉不知归路”的感觉。

于有情在理发室看到了那架直8-A战斗机模型,他问武笑笑:“你喜欢这架飞机吗?”

“不喜欢。”

“为什么?”

“不是不喜欢,是非常恨。”

“恨?那为什么还摆在这里?”

“我在等它飞回来。”

于有情不敢再往下问了,他觉得武笑笑说出来的话像诗,像雾,像风。

出了理发室,于有情回头望了一眼挂在丝瓜架下的太阳,如血般艳丽,穿着白裙子的武笑笑像是挂在天边的一片云。

以后的日子里,于有情习惯每天从饭堂出来,都往理发室那里瞟一眼,总是能看到武笑笑的身影和摆在柜台上的直8-A,他发现武笑笑极其爱穿白的衣服,无论是外套,还是裙子,都是白色。

夏季的傍晚,狂风说到就到,于有情刚从饭堂出来,大风就呼呼地刮了起来,顷刻间天昏地暗,风中夹杂着沙砾,打在人身上像一个个巴掌。他看到武笑笑在理发室门口急急忙忙往里收毛巾,就赶紧跑过去,端起毛巾架就往屋里搬,这时听到里屋有小孩的哭声,好奇心驱使着他掀开门帘,看到床上躺着一个黑黄的婴孩,头发稀稀疏疏地顶在脑袋上,因为很用力地哭泣,整个脸憋得通红。

“她有孩子了?”于有情大吃了一惊,但还是装作很镇定的样子,回头看了武笑笑一眼,武笑笑的眼睛里飘过一丝慌乱,但这慌乱很快便消失了。

收完毛巾,武笑笑没有道谢,脸上的表情却是更加阴郁了,于有情见状,便径直走出了理发室,雨已经下了,大颗大颗的雨点砸在地上,砰砰作响,一直砸进他的心里。

“是曾修的孩子吗?”于有情竟然说出了声,都把自己吓了一跳。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心里是那么盼望这个孩子是曾修的。

第二天清晨,天空像水洗过一样明净、晴朗,似乎昨夜不曾下过雨,于有情抬头看了看天,觉得恍惚,昨天看到的那个孩子难道是幻觉?

人一旦形成了某种习惯,就像一列火车,在轨道上自行运转起来。每次去饭堂的时候,于有情都不由自主地向理发室里看一看,两只眼睛像是雷达一般,敏锐地捕捉着店里的一切信息。看到武笑笑的身影,于有情的心跳便加速了,看不到心跳就更快了,因为焦灼,每次他盯着理发室的门就像盯着一帘即将拉开的帷幕。

于有情总是盼着头发快快长,长出一点点便去理发室,那段时间,他的头发长度从来没有超过一厘米,头皮总是泛着涩涩的青光。每次去,于有情都能看到那个孩子,只见他静静地躺在摇篮里,眼睛出奇地大,怔怔地望着屋顶,于有情隐约觉得这孩子有些不一样的地方,但又不知道到底哪里不一样,于有情想伸手去抱抱孩子,但手指插在口袋里,使劲攥了一下拳头,终究没有伸出来。

于有情频繁地去理头发,武笑笑问:“为什么要把头发剪这么短?”

“凉快。”于有情也找不出很好的理由,这次他终于忍不住问武笑笑:“这孩子是曾修的?”

武笑笑手一抖,剃刀从手中滑落,她想伸手去接,锋利的刀刃瞬间在手上划了一道口子,像是咧开了一张鲜红的嘴。她没想到眼前这个人会认识曾修,而且好像跟曾修很熟的样子。于有情赶忙起身拉她去医务室,武笑笑却执意不肯,说小伤是家常便饭,用不着大惊小怪,用酒精消消毒便好。于有情想起上次谷悠然还给了他一瓶纯酒精,就赶紧跑回宿舍拿来给武笑笑。

过了没几天,于有情看到武笑笑的手上包上了纱布,就问伤口还没好吗?

武笑笑说化脓了。于有情很吃惊:“你没有每天用酒精消毒吗?”

“用了,可还是化脓了,可能我自己不注意,感染了。”武笑笑望着窗外的雨,漫不经心地说。她的眼睛和这空气一样潮湿。往事如蛇形般向她爬过来,每一个小细节都能让她想起曾修,记得刚结婚时,她做饭,不小心把手划伤了,曾修见状,连忙把她的手指含在嘴里吮吸着,眼睛里满是怜爱,如今再也没有人去吮吸她的手指了。

于有情赶紧打电话给谷悠然:“你给的啥破玩意儿,还纯酒精,上星期手上划了一道,用来消毒,谁想化脓了。”

“我给你的是纯酒精,是给你煮方便面用的,谁让你擦伤口来着,纯酒精是没有消毒作用的,必须兑水稀释成百分之七十五才有消毒作用。”

“你不早说,我现在就去找你。”

于有情急忙跑到卫生队,谷悠然正翻着书,抬头看到于有情跑进来,赶忙起身:“你伤着哪儿了,我给你看看。”

“不是我,是理发室的那个女的,把手划破了,快给我瓶酒精。”于有情急吼吼的。

谷悠然转身拿来酒精和药棉,塞到他手中:“原来是她呀,那个小寡妇,不行就让她来看看。”

“什么小寡妇?”

“这你都不知道,她老公就是曾修,对了,说起来你们还是老乡呢。”

“不许你这么说她!”于有情瞪了她一眼,转身跑了出去。

当他把酒精和药棉塞给武笑笑时,武笑笑并不看他,只是低头一笑,于有情发现武笑笑的笑容虽然含羞,内敛,但软绵中带着一丝狠劲,他不明白一个如此温婉的女子怎么会有这样的笑容,那笑容倏地一下又不见了,像只泥鳅一般,他伸手去抓的时候,已逃之天天。

从理发室出来,日头已经偏西了,风吹过路旁的树,把夕阳捧住一片,又漏下去一片,他的记忆也潜入了无尽的混沌。

又到了7月3号,曾修去世一周年祭日,武笑笑抱着大鱼去看曾修,看到墓前早已摆好几个小盘,都是曾修爱吃的,一碟子开心果,一碟子冬枣,还有一碟库尔勒小香梨,竟然还有一盘煎鸡蛋,一个她再熟悉不过的身影立在墓前,夕阳照在他身上,蒙着一层猩红色。

是于有情。于有情回过头来,看到了武笑笑。

“你是?”

“我叫于有情,坟墓里躺着的是我的兄弟。”

武笑笑听到名字恍然想起,原来眼前这个人就是曾修无数次提起过的于有情。

于有情的脸上也蒙着一层猩红色,他像雕塑一般,一直站在那里。

夜色渐渐荡漾开来,连鸟儿都不会再飞了,深深浅浅的记忆在一片寂静中伸展开来,齐刷刷地涌向她,在她心里回放着。

“这个孩子是曾修的。”于有情看着武笑笑怀里熟睡的大鱼说。

“恩,曾修出事的时候,我已经怀孕了。当时我就想无论如何都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没想到上天给我这么多磨难,孩子出生没几天,我就发现他脸色发黄,医院诊断是新生儿黄疸,吃了一周的茵栀黄,黄疸还是迟迟未退。我带他到省立医院做了腹腔镜,确诊是先天性胆道闭锁。已经做过了一次手术,可谁想病情又恶化了,目前只能换肝。我想把肝割给他,可医生说我之前吃了太多药,不适合做肝移植手术,只能等待合适的肝源。我母亲让我放弃这个孩子,我能理解,她也是为我好,她说我那么年轻,还是要再找个伴的,带着个孩子就难多了,可一想到放弃他,我的心就像被剜掉那么疼。”

“为什么不告诉曾修的父母?”

“大鱼是曾修生命的延续,我肯定会让他认爷爷奶奶的,但不是现在,我想把一个完好的孩子带到他们面前,我不确定他们会不会把孩子抢走,如果大鱼不在我身边,我会觉得曾修只是一个影子,看到大鱼,我才觉得曾修是真实的。”

“现在有什么好办法吗?”

“医生说大鱼这样的情况,唯一的途径是进行肝移植,需要几十万元费用,这对于我来说就是天文数字,我只能先带他回来。眼看着大鱼的肚子越变越大,肚脐眼也鼓了出来,我白天黑夜都抱着他,生怕一不小心他像鸟儿一样飞走了。”

于有情侧头看着大鱼,大鱼突然睁开眼睛冲于有情笑了,他是个爱笑的孩子,大鱼把整只手都塞进嘴里。如果不是黑黄的皮肤和腹胀如鼓的肚子,于有情真不愿意相信这是一个得了重病的孩子。他像天使一般降临到这个世界上,却要遭受这样的折磨。怪不得当初看大鱼有些怪异,于有情心里不由得一阵悲凉,人这一生中,真是处处都有玄机。

“这条路我咬着牙走了下来,还得坚持走下去,因为有了这个小生命,掌握我人生方向盘的就不是我一个人了。我觉得自己像是一只在沙漠里行走的骆驼,背负着沉重的包袱,走过白天,走过黑夜,步履维艰却不敢停下来,我怕自己一停下来就再也走不动了。”武笑笑用手背擦了擦眼泪。

“你还真把自己当女汉子啊。”于有情走上前去试图伸手拂开武笑笑前额上的细发,她却躲开了。

“难熬时,总渴望有人会给你帮助,可生命中难熬的日子多得是,所以我必须忍耐这些痛苦的时光,必须习惯一个人熬过所有艰难。也许最难熬的时光会塑造最坚强的自己。为了大鱼,我必须学会独立,不能将生活侥幸地寄托于外在的一切。”

“我和你一起承担。”武笑笑听到这句话,用眼睛盯了于有情很久,很久。

日头总有落的时候,埋着曾修的山被暮色遮掩了,翠绿,墨绿,直到黑。路灯下,武笑笑的影子映在山阶上,虚肿而庞大,周围的一切都漂了起来,只有她的影子,那么沉重而萧索地沉了下去。

下山的时候,于有情一直抱着大鱼,他觉得自己就是大鱼的父亲,山一样沉稳肃穆的父亲。直到这个时候,于有情才明白自己没有那样一颗坚强的心,来旁观武笑笑的悲惨人生。

到了团门口,武笑笑坚持要先走,她说不想让人看到他们两个走这么近。

于有情把一个烟盒捏皱,再展开,再捏皱,对着武笑笑的背影说:“现在我竟然不敢像以前一样光明正大地想念你了,以前曾修不知道,现在我想你,他都知道了。”

“你的想法是有毒的,它也许会给你带来很多不好的东西。”于有情对着脚下自己颀长的影子说。

“谁说的,我的想法都是好的想法。”于有情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自顾自说着。

当天晚上,他一点东西都没有吃,胃空荡荡的,心里也空荡荡的,这种空虚感紧紧地吸附在他的身体里,挥之不去。生平第一次,于有情觉得自己很脆弱,脆弱得想找个依靠。必须要想办法救大鱼,他从来没有这样觉得时间如此宝贵,连一寸都不愿放过,恨不得把时间都牢牢捏在手里。

于有情已经不能和武笑笑说他从高中时代就一直喜欢她了,武笑笑所有的心思都在大鱼身上,爱情对于武笑笑来说是那么空洞而不实用。

“你怎么了?”可恶的谷悠然简直无处不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他身后,手里还举着一包辣条。

“我很烦。”

“为什么?”

“很焦虑。”

“为什么焦虑?”

“说不出来。”

“我看过一些心理学的书,上面说当人焦虑的时候,会不断分泌一种叫胜肽的化学物质,它会跑遍人的全身,之后为了生存下去,它需要人体不断地制造各种痛苦以满足它的需求。所以人的痛苦也有可能一部分是生理分泌物质而导致的,就像吸毒一样,越来越上瘾,戒不掉。你需要找到一个新的思维模式。”

看着谷悠然一张一合的嘴巴,于有情想她和曾修倒是很像,总喜欢充当别人的精神导师,两个人倒是很般配,自己跟谷悠然就永远说不到一块去。于有情想到这里,立马止住了,如果曾修知道了他的想法会生气的。

“你必须接纳你自己,现实中的自己。接纳自己其实是很美好的一种感受。”谷悠然依然喋喋不休,于有情愤怒地朝她一指,做了一个让她闭嘴的动作,谷悠然转身要走。

“我们结婚吧。”于有情对着谷悠然的背影说。

谷悠然回过身来,嘴巴张成一个夸张的椭圆,这句话来得太突然,让她措手不及,虽然她曾经无数次幻想过于有情向她求婚的场景。

“你能不能借给我三十万,真的,算我借你的,我每个月工资都给你,我一点点还,放心,我肯定会还给你的。”

“你告诉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情?”

“武笑笑的孩子得了重病,急需要钱。”

“你为了一个寡妇,牺牲自己?”

“你再这样称呼她,我敲掉你的牙。”

以前,只要于有情叫谷悠然做什么,她总是欢呼雀跃地就去了,然而帮过忙之后,顶多换来一句“谢谢。”甚至连“谢谢”于有情都懒得说,谷悠然也觉得做什么都是理所当然的。而这次,她没有立刻答应,眼泪潸然而下,说“妈的,这辣条真辣。”

那一晚,于有情抽了一整夜的烟。第二天一早,他找到赵理平,申请休假。从来都没有休过假的于有情主动提出休假,让赵理平很是意外。他没有多问,把手里抽了半截的烟摁进烟灰缸里,说好,你也该休假了。

出了团部,于有情直奔医院做了配型。医生告诉他,肝移植配型的要求很低,当然必须是健康肝脏,剩下的主要是免疫方面的要求,血型相符就可以了,只要配型成功,成功率是很高的。

听到医生这么讲,于有情身体里的血欢快地流动起来。他还不知道,此时谷悠然已经去了理发室。

“于有情是我的,你就不要打他的主意了。”谷悠然出现在门口的时候,武笑笑正在给一个战士理发。她手中的剪刀顿了一下,却没有停下来。直到理完发,那个战士走了,武笑笑才回过头来打量眼前这个女孩,从身材到品位,从脸蛋到气质,都让人感到热气腾腾的咄咄逼人。

“你去追你的男神,和我没关系。”

“可他就是因为你,才对我置之不理的。”

“姑娘,我是一个嫁过人、生过孩子的老南瓜了。”武笑笑甩了甩胳膊,好像要抖掉粘在上面的碎发。

“不许你这么说自己。”这话一出,倒让谷悠然招架不住了。

“难道不是吗?你觉得我和你有可比性吗?我没有心思谈情说爱,我的孩子还在生死线上挣扎,等有一天你成了母亲,会明白的。”

“可他现在为了你,要卖掉自己。”

“卖掉自己?”

“他说和我结婚,让我借给他三十万。”谷悠然顺着墙根蹲了下来,像一条滑进泥潭的鱼,即将窒息又动弹不得。

武笑笑听说过这个谷悠然,一个无比骄傲的女孩,现在看上去却那么无助。

谷悠然的两行泪滴在地上,一亮一亮的,让武笑笑似乎看到严丝合缝的深井里透进了一束光,谷悠然意识到武笑笑的目光集聚在她脸上,立马用袖子把眼泪抹去了,刹那间,黑暗又严丝合缝了,把武笑笑的同情坚硬地阻挡在外面。

“你们去谈你们的爱情,和我无关。”武笑笑长叹了一口气。

谷悠然抬起头看着武笑笑,那眼睛里覆着一层钢板,任是子弹也穿不透的,在这刚硬的拒绝面前,谷悠然只能全身而退,当她的目光撤回时,却像走进了迷宫,怎么也找不到出路。

就在谷悠然走了不一会儿,于有情推门进来了,他的脸上因为兴奋和激动,显得很有神采。

“医生说肝移植条件不高,我也许能把肝割给大鱼。”

武笑笑并不接她的话:“你应该好好珍惜谷悠然,遇到这么痴情的女孩不容易。”

“她来找过你?”

武笑笑还想说什么,于有情摇摇头制止了她:“不要充当别人的知心大姐,你说不到别人心里去,总有一天,她会彻底清醒的。”

“我觉得你有点过分了。”

“先不说这些,救大鱼要紧,明天我们就去医院。”于有情说完,走出了理发室。

第二天,于有情去医院拿了结果,居然真的配型成功了,这让于有情喜出望外,他想也许这就是天意吧,他拿着报告单一路跑回团里,却看到理发室的门紧闭着,他使劲砸着门,里面丝毫动静都没有。武笑笑走了,于有情颓然坐到地上,怅惘地想,也许他们的缘分只不过是擦肩而过,两行泪无声地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于有情走出团部,一个人去了广场,一大群鸽子飞了起来,如同一架架小型轰炸机,带着膻腥的温度,然而它们就在不远处又落了下来。在这呼呼啦啦地间隙中,他突然站起身,他要去找武笑笑。

车子驶进聊城汽车站,于有情看了看周围,倒觉得有几分陌生,好久没有回来过了。下了车,于有情直奔武笑笑家,她应该还住在那条胡同里。

于有情来到胡同口,一个小女孩正蹲在地上玩,见到于有情,怯生生地站了起来。

“小朋友,你认识武笑笑吗?”

小女孩点点头,说笑笑阿姨带着小弟弟回来的。

“他们在家里吗?”于有情问道。

“在,叔叔,我带你去。”

于有情跟在小女孩身后,往胡同深处走去。

“叔叔,死是什么?”小女孩突然回头问于有情。

于有情怔怔地愣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那,人为什么会死?”

“谁死了?”于有情的心立刻拧在一起。

“阿姨说弟弟快要死了。”于有情的脑袋像被尖锐的器物击中一般:“你说什么?”

“弟弟是死一会儿,还是永远死了?”

于有情的眼泪夺眶而出,他冲进武笑笑家的院子,眼睛变成了血红色,往外喷着火,见武笑笑正抱着大鱼,两只手臂环绕在胸前,像一个温暖的鸟巢。

“作为一个母亲,你怎么能说出来这种话,你看看他,他才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上,你忍心放弃他吗?”

武笑笑的眼泪无声地往下流:“我能有什么办法呢?”

于有情一把抱住武笑笑说:“我说过,不管遇到什么事,我和你一起承担,大鱼不会死的。”

“为什么?”

“因为你、曾修和大鱼的血,就像河里的水,你们的生命是交叉在一起的,他们都会一直陪伴你,相信我,我也会一直陪伴你。”

于有情走过去把大鱼接过来,小婴儿周身散发着奶味,巴掌大的脸黑黄黑黄的,就连眼白也是黄色,肚子鼓鼓的,像灌满了水的球。

可能闻到了陌生人的气息,小家伙哭闹不止,武笑笑连忙冲了奶粉喂他,喝完奶的大鱼把眼睛闭上了,睡觉时也在呼呼地喘着粗气。

于有情看着怀里沉睡的婴儿,一种虚弱感袭来,像是被谁重重地打了一拳。

于有情和武笑笑当天就带着大鱼去了医院,挂了专家号,没想到坐诊专家正是刘歌。武笑笑在推开诊室门的时候,与刘歌四目相对了,刘歌瘦得像一张纸那么纤薄,她看着武笑笑怀里的孩子,再看看病历:曾大鱼。

“这孩子是曾修的?”

“是的。”没等武笑笑回答,于有情抢先说了。

直到这时,刘歌才知道大鱼就是她的孙子,而且她的孙子得了严重的病,需要换肝,眼前这个年轻的飞行员要把肝割一块给她的孙子。

刘歌立马打电话给曾凯旋,直到这个时候,曾凯旋才知道他已经有了孙子,把家里的积蓄都拿了出来,赶紧去了医院,给武笑笑送去。

手术是在三天后的上午进行的,刘歌决定亲自操刀。曾凯旋问她:“你可以吗?”

“没问题,相信我。”刘歌的目光里透着镇定。

手术室外,武笑笑、曾凯旋都在焦灼地等待着,谷悠然也赶了过来。他们从来都没有觉得时间如此漫长,曾凯旋在不停地走来走去,武笑笑则一动不动地站在走廊里,像是被凝住了一般。

手术室内,于有情呆呆地看着输液架上的液体,也就在那一刻,他心里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恐惧感,虽然从小到大,他已经在脑海里无数次幻想过能当一回英雄,但一想到要开膛破肚,内心的恐惧像惊起的鸽群,呼呼啦啦地往外飞。

一丝尖锐的疼痛刺进他的身体,他就陷入了沉沉的昏睡中。

“成功了。”五个小时后,刘歌从手术室里走出来,摘掉口罩,脸上湿漉漉的。武笑笑竟然没有欣喜的表情,她觉得不妥,具体哪里不妥,她也说不出来,反正就是不妥,怎么一件在她眼里比登天还难的事,顷刻间就解决了,解决得无比轻松。她心里涌出一股巨大的踏实和宁静,感觉一切都那么不真实,仿佛一个瞬间,她那日思夜想的梦就尘埃落定了,于有情和大鱼共用一叶肝脏。

又是一个黎明,一个新鲜的世界从黑暗中钻了出来,像是一只脱壳的蝉。于有情早早地就醒了,今天他和大鱼都要出院了。

“跟我回家吧。”刘歌对武笑笑说,她看上去还是像一张纸那样薄。

“是因为大鱼吗?”

“不是,因为我们都是母亲。”

“阿姨,她和大鱼要跟我回家。”于有情看了看武笑笑,对刘歌说。

那一天成了于有情有生以来觉得最重要的一天,虽然只是一个鲁西平原惯有的晴天丽日的好天气,但于有情觉得阳光比任何一天都明媚,都澄澈。武笑笑心里密密麻麻地布着喜悦,一束阳光投了进来,大鱼被阳光笼罩着,他脸上的黄色渐渐褪去,露出了婴儿该有的白嫩肤色。

“消逝了的,就放下,爱了的,就勇敢地去爱吧,酸甜苦辣都是生命必经的过程。”谷悠然对武笑笑说。

“对不起。”武笑笑没有看谷悠然,而是说了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我是美女哎,我妈,我姥姥,我奶奶,我太奶奶,我太姥姥都是美女,还愁嫁不出去?只要有爱的能力,无论怎样都会幸福的。”

“我们都要幸福。”

依然是在那个镇上最大的饭店,依然是那帮好兄弟,只是这次庆祝的内容不同,这次是庆祝大鱼重生。酒杯叮叮咣咣的声音再次响起,只是桌角下再也没有了曾修的身影。于有情一个人走出来,对着夜空说:“曾修,好兄弟,我会对笑笑好的,也会对大鱼好。”

房间里,武笑笑也在跟蔡英娥打电话说:“妈,我要结婚了。”

“干吗的?”

“飞行员。”

责任编辑/刘稀元

插图/张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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