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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沙蓝土,赤的血

时间:2024-05-04

苏毅

跋涉千里来看你

不走了

只为爱护

脚下的

新土地

木麻黄

木麻黄,喜炎热气候,生长迅速,生命力强。高可达30米,树干通直、树冠狭长,小枝为绿色,可代替叶的功能,形成叶状枝。

老吕是广东汕尾人,一米八五的个头,远远走过来,只要不张嘴说话,没几个人相信他是广东人。他说自己的个头在广东人里算是异类,祖上应该是从北方迁徙过来的,要不怎么能遗传下高个子的基因。然而老吕又像极了广东人,骨骼宽大且身材干瘦,肉里却透着坚硬的筋骨。脸上长着一对“粤式高颧骨”和宽厚的嘴唇,脸部露在蓝色迷彩帽外的这部分,被烈日晒得黢黑。老吕爱笑,一笑起来,两块颧骨也跟着上下颤动,面目便显得格外生动和有趣。老吕的眼神永远是迎人而来,眼眸里像汪着一潭澄澈的碧水,闪耀着良善的光芒,那光芒,是大陆上的人所没有的淳朴和纯粹。

老吕每天5点起床,6点已经沿着岛礁边的护岸跑上了一圈。他喜欢一个人在清晨迎着清凉的海风和初升的朝阳,面对大海、倾听潮声。远处由湖蓝色、普蓝色、钴蓝色混合而成的浩瀚深蓝,以及浅近处由淡翠绿色、孔雀绿色,黄绿色构成的透明海滩,在老吕心里,这些都是土地,自己家的土地,一寸礁都不能丢,一滴水都不能丢的土地。每每这时,他就像个憨直的北方农民,眯起双眼,幸福而沉醉地望着自家绿油油抑或是金灿灿的田地,内心里充满了获得感和满足感。

老吕是南沙岛礁建设的工程师,技术上的问题都由他把关。一次在南沙某岛礁工地上,老吕站在砂堆前,捏了一把砂子放进嘴里尝了尝,没有海砂的咸味,又抓了几把砂子用手搓了搓,感觉这车砂子与其他砂子质地有些差异,可能是含泥量高了。运砂车司机一看傻眼了,说,大热天你这是成心找碴儿啊,泥多点少点有什么关系,真把自己当老中医了,对砂子也摆弄来摆弄去的。老吕的脸立马沉了下来,跑到车斗后面,坚决不让卸货。运砂车司机没招了,只好回去进行重新检测,检测报告出来,果然是泥多了。

还有一年,老吕远离大陆,在某岛礁工作,全礁就他一个工程师,工程质量、进度以及经费预算都由他做主。老吕每次路过老礁堡时,无论多么匆匆,都会停下脚步,迎着刺目的日光,抬头望向国旗行注目礼,透蓝的天空,浅粉的白云,鲜红的国旗随风摇曳生姿,老吕脑海中就会冒出电视剧《潜伏》里的一句台词:你的信仰就是你最好的领导。老吕说,在南沙岛礁干工程,不存在大陆上常有的腐败问题,凡事都特别单纯,特别纯粹,特别简单。“在这里工作,就像赶春运时的人潮,不需要别人多说什么,就有一种正能量不断推着你往前走,往更高的目标迈进,不前进是不行的,不管是什么样的人,到这里来都会被改变,被推动,被感染。”我问老吕,你说的力量是啥意思,他说,应该是使命和责任吧。说这话时老吕嘴角上扬,眼眸中闪烁出湖蓝色的光芒,那是海水的颜色。

月朗星稀清晖漾,

微风送爽纳晚凉。

最是一年好风景,

桃花只在梦中香。

老吕喜欢写诗,也喜欢吼诗。当白天的燠热被海风吹散,在虹霞满天的傍晚,老吕诗兴大发,面向大海,矗立堤坝,一只手插着腰,另一只手臂在空中自然抬起,吼上一段自己写的诗,不为与谁分享,只为抒发心境。橘红色的霞影染红了天边,铺满老吕的胸膛,那高大而坚硬的背影渐渐长高,长高,向上伸展成一棵葱翠的木麻黄树,守护着这片海,守护满天的星星在夜空沉落明灭。

草海桐

草海桐,多年生常绿亚灌木植物,又名羊角树。性喜高温、潮湿和阳光充足的环境,耐盐性佳、抗强风、耐旱、耐寒,坚定而执着地在珊瑚礁岸迎着大海,聚生海边。

他像条黑色海豚,独自海底畅游,在这片古老而年轻的瑰丽海域,丛生着无数斑斓多姿的植物,色彩鲜艳的小鱼围着他追逐嬉戏。他低下头,凝望着黑洞洞的海底,他想那里也许有百余条沉船和无数陶瓷碎片,祖先用生命远航的印迹被层层埋藏深海,静寂中,仿佛听到有人在娓娓诉说海上丝绸之路的艰辛跋涉。

一簇艳阳从头顶照射下来,他回过神,继续向前游去。“船身若贪东,则海水黑青,并鸭头鸟多。船身若贪西,则海水澄清,有朽木漂流,多见拜风鱼。”他经常读先人们的航海圣经《更路薄》,潜水时,脑子里时常会“单曲循环”一两句。往前游没多久,果然遇到一座硕大的海底高原,珊瑚礁林立、环礁围绕。他想起了老家苏北的大青山,想起了小时候,父亲粗大的双手一托,把他放在肩上,踩着雨后的泥泞,背着他上山采蘑菇。父亲的肩膀就像原野,宽阔厚实,抱着父亲的头,浓密的黑发中时常散发出青草和着汗水的香味。

他姓程,工程的程。

他有两个著名的外号,一个叫“程疯子”。在南沙独特的气象和海洋环境下,负责岛礁施工指挥和管理工作的老程,不死守大陆上的规矩,敢闯敢试敢冒险。有一次,老程带着施工单位看完现场情况,施工单位判定这是块啃不下来的“硬骨头”,坚决不想干了。这时,老程头晕的老毛病忽然犯了,他赶紧用手指死死顶住头部,一个人闷在房间里思量对策。过了没一会,老程神采奕奕地主动找到施工单位,说出了一套打破常规的施工办法,施工单位坚决不同意,说,老程你拿我们当试验品了吧,竞出这种不落地的馊点子!老程说,我保证这办法可行!要不我给你们写保证书,出了事,都由我兜着!在我老程这,没有干不了的活,没有完不成的事!这样的事多了,“程疯子”的外号就这样背地里流传下来。

另一个外号叫“程钢人”。常年岛礁上工作,老程肤色已变成深棕色,脸颊有些褐色的斑块,那是热带海洋上的日光带来的良性皮肤病,斑块向下蔓延到两颊。老程两眉之间有道深深的“川”字纹,双手结满了厚厚老茧,这是他经常头痛、皱眉头并用手顶住头部的结果。老程身上还有个秘密。因为长期在潮湿环境作业,他患上了类风湿,刚到工地一段时间,起床是“鲤鱼打挺”,再后来腰部又酸又僵,起床要先侧着身子活动活动才能起来。现在腰部彻底不能打弯,起床成了“驴打滚”。白天工作时,他偷偷地在迷彩服里面围了一块黑色宽宽的护腰,工作结束,从室外高热环境回到房间,护腰已经湿透到能拧出水。偶然一次,老程的秘密被发现了,手下的助理员心疼地说,您何苦来的呢,上来一年多,要不休个假吧。老程说,咱这工地就是战场,施工就是打仗,现在是关键期,每个人都得往上冲,不能当逃兵啊,别那么娘们儿叽叽的。人们背地里不仅叫他“程钢人”,还叫他施瓦辛格·程。

其实,老程也是人,不是机器,既有忠骨也有柔肠。

去年有一天,老程晚上做了个梦,梦见回到老家陪父亲去浴池洗澡,印象中,父亲的肩膀应该是宽广而厚实的。可池水中,父亲裸露的脊背佝偻而微驼,颈骨像小山包一样突出,老程轻轻抚摸着父亲的脊骨、想给父亲搓背,正纳闷怎么就这么瘦弱了,父亲突然不见了。

老程没把梦当回事。白天正在工地上忙活时,突然接到爱人电话,说80多岁的老父亲心脏病突发去世了,他脑袋一下子就懵了,不相信是真的,父亲平时身体很好,怎么说走就走了?连一句话都没交代。当时施工节点十分紧迫,一时又没有交通船往来,即便回去,航行也要好几天,他决定留在施工现场。老程那段日子吃不下饭、睡不好觉,香烟一根接一根地抽,人也迅速消瘦。

父亲安葬那天,南沙下起了雨。爱人打电话说,你也回不来,就在电话里跟父亲说说话吧。

老母亲说,儿子,你别为我们担心,你爸不怨你。好好在南沙为国家把工程干好,这就是孝顺。

老程听着听着,眼泪禁不住如泉涌,仰天咆哮着,呼喊着。忽然顿觉声带喑哑,嘴张得奇大无比,手在空中乱抓,可就是发不出声音。海面上一阵高过一阵的波涛,狂掀巨浪,激烈地猛拍护岸。老程再也无法支撑起钢一般的身躯,腰震裂般的扭扯撕痛,双膝一软,跪立在了南沙礁盘上。他面朝北方,望向家乡,望向双亲,望向祖国,这是白沙蓝土对青山黄土的痴情与凝望。

老程伏下身,粗大而厚茧的双手轻轻划向纱缎般的白沙,继而,全身伏地拥抱礁盘,就像小时候,趴在父亲宽厚的背上,总也抓不到边,幽幽青草和着汗水的香甜越来越近了,近了。

雨后初霁,南沙某岛礁上空出现了双彩虹,老程身上被披满七彩虹衫。

太阳花

太阳花,马齿苋属草本花卉,又称松叶牡丹、喜欢温暖、阳光充足而干燥的环境,花色繁多,见阳光花开,早、晚、阴天闭合。花语:沉默的爱、热烈、阳光。

眼睛,大大的长长的像妈妈,双眼皮当然随我。小嘴,听说像我的要厚一点。鼻头宽,也不知道随谁了。耳垂大,有福气的姑娘。脸盘是圆圆的,月子里走时看见她的脸胖乎乎的,王班长一边嘴里叨叨着,一边拿着自己和媳妇的结婚照,画他一岁多的女儿阳阳,女儿的模样渐渐清晰,又渐渐模糊。

王班长是华阳礁上的四期士官,当了十四年兵,只有新兵第一年没在华阳礁,其余十三年都在这里训练生活,他是礁上最老的兵,兵们叫他华阳礁王。他说自己把根扎在这儿了,除非组织让走才会走。

王班长是湖南人,个子不高但也不算矮,一对箭眉浓且黑直,双眼皮大眼睛虽说是夸赞女孩常用的词儿,可放在王班长“南沙红”的古铜色脸庞上,就酷帅出了新高度新感觉新时尚。王班长说起话来嘴角喜欢微微上扬,笑起来两颊还有浅浅的酒窝,从腮骨到下巴完美侧颜,像极了《太阳的后裔》中的男主角宋仲基,“暖男”加“型男”,要是在大陆,定是能让姑娘们尖叫起来的“抢手货”。

王班长在礁上也抢手。

他的主业是油机,副业是养太阳花,副副业是心理调节员。作为资深守礁兵,王班长没有玩不转的机器设备,没有搞不定的心理问题,礁长有困难都亲自找他出马。然而,随着孤礁逐渐变大,老王的副副业基本失业。守礁兵目之所及一天一个变化,单调湛蓝渐渐被白沙陆地所替代,巡逻的路线不断增长……这一切,都让兵们眼前的世界日益丰富开阔,人也变得开朗和健谈起来。王班长想起刚当兵那些年,第一个月新鲜期,第二个月过渡期,第三个月烦躁期,和现在比真是一个地上一个天上。他总对班上的新兵说,你们这些臭小子赶上好时代了,礁盘大了、生活好了,还不麻溜地干活去!

守礁的日子不再难挨,但有一样依然如旧,那就是远离家人、远离故土。

王班长是在阳阳快满月时离开她们娘俩的。那是湖南冬天最冷的日子,按说月子里的女人是不该出门受风,可媳妇春月把自己裹得像个粽子,执意要抱着娃把王班长送到火车站。先是自家农用三轮车颠簸到长途汽车站,然后倒公交车才到的县城火车站。路上,阳阳在王班长的怀里乖巧地睡着了,春月默默的没怎么说话,用手机给王班长拍了很多照片。

正值元宵节,远处爆竹声声,踩着满地红红的鞭炮屑,王班长护着春月母女二人走进了候车室。和大城市高铁站豪华的候车大厅比起来,这里既促狭又简陋。然而,此时候车室只有王班长一家人,显得空荡荡的,像把整个心都掏空了。刚坐下,阳阳就醒了,春月喂过水,王班长一把抱过女儿阳阳,出神地凝望红扑扑的小脸。

“还缺啥东西不,那有个小卖店。”

“都带好了,真想把你们娘俩也装箱子里。”

“那我们就成累赘了。”

“怎么会。比如今天,害得你们为我辛苦,节都过不好。”

“腊肉和剁辣椒到了礁上你就放好,能和大家吃上一阵子。”

“吃完就该想家了。”

“那我该多给你带点。”

“礁上的日子不禁过。”

“那就多看看孩子,也让孩子,多看看你。”春月别过脸,王班长的眼里也有些湿润。

一个人的站台,给离别更增添了几许悲凉。

春月掖了掖阳阳被角的当口,王班长已经和检票员谈妥。许是同为女人的怜悯,春月抱着阳阳走进站台时,检票员向她投去了温情的一瞥。

从候车室到站台,路很短,短到似乎一迈脚就到了。春月和王班长慢慢走到候车位置,等列车来。谁也没说话,生怕你一言我一语,时间会过得更快,列车会来的更快。阳阳忽闪着大眼睛,四下张望着,可能是有些着凉了,小嘴一咧,哭了起来,哭声尖利而嘹亮,响彻整个车站,声浪一阵高过一阵,盖过了远处的鞭炮声。

视线之内,车头闪着白色的大灯远远驶来。站台上的春月蹙着眉、憋红了脸,手心里也攥出了汗。她突然踮起脚尖,拢过王班长的头,贴在他的耳边笑着说了句悄悄话:“你要好好工作,不要想我!”王班长猛回过头,眼泪在眼窝里直打转,春月依然报以灿烂的笑。

此时,火车呼啸进站,王班长下意识地拿起行李,眼睛却死死地盯着春月和阳阳,就像要把他们娘俩永远印在心里。王班长扭头正要走,春月像是想起什么,忽然叫住了他,从背包里掏出了用保温杯装的一袋糍粑,一把拉开王班长的提包拉链,利索地平放了进去,“出门刚煎的,还热着呢,上车吃吧,算是团圆饭了。”王班长头也不回地进了车厢。

列车即将开动的哨音响过,空阔而邈远。

王班长放好行李,忽然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空阔而邈远。

伴着喊声,一阵阵拍打车窗玻璃的声音响起,那敲击的节奏,分明是“我一爱一你!”王班长奔向车窗,隔着冰冷的玻璃肆无忌惮地亲吻春月娘俩,哭成了泪人,春月依然敲击着“我一爱一你!”的节奏,整面车窗玻璃都快要被两个人的爱揉碎了、感化了,化成白练飞流的瀑布,化成奔涌欢腾的小河,化成南海的靓蓝碧水,绽放出朵朵白莲花。

王班长守礁之余,就会给春月打电话,春月每次在电话里先叙述孩子一点一滴的成长变化,然后都会逗阳阳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给他听。王班长仔细捕捉每个细节,接完电话就画下来。对于守礁的父亲来说,孩子的成长不在眼睛里,在耳朵里,在心里。

虽然守礁的生活好了,但是王班长仍然保持着刚当兵时的生活习惯,每天洗脸都不用香皂,把仅有的淡水收集起来浇太阳花,他给每盆花都起了同样的名字,阳阳。

责任编辑/兰宁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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