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孙 越
退伍了,复员了,拧下领花,卸下肩章,离开了军营,一身绿色的军装当作最后的礼物一直带在身边。只是绿色的军装在日后的风风雨雨里的漂泊中漂来漂去,漂淡了昔日的颜色,不再鲜亮。但是不要被那表象所迷惑,那些漂泊的绿军装里还有一颗永不变色的鲜绿的心,任凭风吹雨打也不会令其变色,因为他们曾经是军人。
—— 题记
绿井 天气凉了很多,俗话说得好,天凉好个秋,几场雨下来,骤然就好个秋了。一阵风吹过来,老人就打了个寒战。人老了,确实不比当年了。想当年,在朝鲜打美国人的时候,他大冬天光着膀子与苏联人一起打高炮,可现在才刚赶走夏天的尾巴,老人就已经把自己包裹得很严实了。
夜色渐渐浸染了天空,黑漆漆的,夜深了。
夜晚凉气逼人,但老人仍不忍离去,他就坐在这绿井旁边,抚摸着自己的木质小腿,那是戎马岁月光荣的印记。
所谓绿井,其实是钱塘第一井,位于吴山北麓的大井巷内,又名寒泉、吴山井、大井。据明田汝成所著《西湖浏览志》卷十三,“其时并骨有金银杂色鱼长数尺者,或隐或现”,相传来自井底泉眼。
老人对这些记载和传说都不感兴趣, 在他心中,这就是他的绿井。他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趴在井边朝井里一看,井水被四周的树木和自己的绿军装映得碧绿碧绿的,他不禁感叹了一声,真绿啊!
老人是退伍伤残军人,退伍来到杭州,一看到这井,就决定留下来,留下来守着这井,因为这是绿井,军绿色的井。
现在,绿井总算安静下来了,白天,老人总是站得远远的。围着绿井淘水的人太多了。拿瓶子的、拿壶的、拿桶的,甚至还有拿倒挂在饮水机上的塑料桶。
老人自己也不知怎么搞的,一见到那种塑料桶就想吐。他甚至总觉得,那些塑料桶就是困在地下的凶孽蛇妖派来的,他说,你只要看看那些人贪婪的眼神就知道这是真的。
那妖孽的塑料桶有时是三五个,有时甚至是七八个。老人这时会很担心,他担心,有一个倒影,一不小心,就这样被那些妖孽抓了去。老人一直在寻找那个倒影,其实已经找了四十年了,一个军绿色的倒影,鲜艳的绿色,将那井映得清澈见底。四十年前,那个倒影跃进水中,清脆的声响在心中荡开涟漪,那声响比井水还要甘甜呢。
每个中午,老人总觉得脑袋嗡嗡的,那机器的轰鸣阴魂不散。巨兽般的掘土机,把树连根拔起,碎石、泥沙、杂草,就被它搅成了一锅粥,那粥里还有散发着人性恶的腐臭的蠕虫在蠕动着。
那是一段抗争的岁月,老人就像当年在朝鲜一样,勇敢坚定地守卫在绿井旁。当时还有一些相识的和不相识的、年轻的和不年轻的人们,日日夜夜一起坚守着阵地。他们举起了标语,喊着口号,找有关部门,向路人散发传单,他们无畏地打算与那怪物般的掘土机一争高低。
老人每次说起护井的往事,就满腔自豪,觉得比起自己在朝鲜丢了半条腿还要光荣许多。
“ 山脉融液, 独源所钟, 不杂江湖水之水。” 吴越时期的国师德昭和尚也定是个泉痴,这钱塘第一井就是他开凿的。
老人的梦里, 绿井周围云雾缭绕, 不远处有一茅舍,老人正在其中品茶,水就是那绿井之水,茶则是龙井茶,与他对饮的是一个老和尚。老人说:“世上好茶哪能厅堂喝得,厅堂有好茶价而已,只有这般小巷僻壤才懂得好茶好水。”老和尚笑道:“贤弟所言极是,你看路口那家茶楼,都要凭卡消费,这卡一刷,就把真正懂得好茶好水的人卡在外面了。”
老人醒了,觉得梦真是奇怪,其实他有所不知,那老和尚正是开井的德昭和尚。可他为何又做了这样一个怪梦呢?他想了半天,觉得是因为前一阵和老战友去街对面的酒楼吃饭,被那年轻漂亮的女迎宾给轰了出来,心中郁结作祟。
可怎么能不郁结呢?老人家板板整整地穿了身卡其布的旧军装,刚一进门,那迎宾小姐就皱着眉头,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地挡在面前:“你找谁啊?!衣冠不整不得入内!”老人什么都没说,扭头走了。这要是搁四十年前,那他能把那酒楼砸了,但现在他不会了,他甚至都不生气,他说是绿井能滋养人心,心都让那井水养得平静多了。可他就是总也想不明白,那好好的一身军装,怎么就成了“衣冠不整”了呢?
唉,时代变了⋯⋯老人叹了口气,望了望井里。奇怪。井中怎么就没有自己的倒影了呢?那四十年前还有的绿色的倒影呢?
老人小心地弯下腰,用双手捧了水缸里的井水喝下去。老人和绿井有默契,老人喜欢静,喜欢朴实纯然的那种从容。绿井白天会很烦,烦那些见缝插针、争先恐后的淘水人,他们恨不能把一口井都抬走。只有在这无人的夜晚,老人和绿井才能从容相视。静得从容,从容的静。
老人的军装已经褪色了, 年复一年, 被那井水漂来漂去,漂去了绿色。那绿色就融入了井中,也就融入了老人的心中,渐渐的,老人也就没有了倒影,老人是神,绿井的守护神。神是没有倒影的,绿色的倒影藏在井底,生机盎然地生长在老人的心里。
棋 他,无论春夏秋冬,都会坐在街角,摆一棋摊,设一残局。他戴着墨镜,抿着绿茶,抽着烟袋,其貌不扬。面前支着一张小桌,上面放着棋盘,两只小椅子,一只自己坐,另一只给对手坐。
他吞云吐雾,烟云在眼前缭绕,这时他会摘下墨镜,用唯一的一只眼睛看着街上形色匆匆的行人。看长了,他发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行人好像棋子,可以分门别类,有的人像车,直来直往; 有的人像炮, 这个炮可不是当头炮的炮,那是鞭炮的炮,一点就着;还有的人像马,飞扬跋扈,不可一世。当然,大多数人还是小兵小卒,而如士相之类的,那就很少见了,因为那都是将帅眼前的红人啊,怎能轻易在这小街小巷里出现呢,自然更不用说将帅本人了。若真要是有一个将帅,那他觉得,就是他自己了。时间久了,他就真的以为自己是将帅了,因为只有他坐在这几乎一动不动,大家都是行色匆匆,就像棋子都围着他转一般。
但他也成不了将帅,他离将帅最近的时候,是给首长当警卫员,这下象棋还是当年首长教他的。首长是象棋高手,下着下着,他也就成了象棋高手,甚至比首长还要高的高手。因为跟首长下棋,不光要会赢 ,还要会输,输了还不能让首长看出来这是让棋,所以高深。
后来南方打起仗来, 他同首长上前线, 一个炮弹打过来,他赶忙冲过去想护着首长,结果首长没护成,自己也成了独眼龙,再后来就退伍了,辗转回到家乡,摆摊下棋,自娱自乐。
对面的小椅子几乎一直是空着的,他甚至还给人家准备了一碗绿茶。但人来人往的,就是没人能停下忙乱的脚步,哪怕是坐下来休息一下。倒也有人曾来坐过,但过不了几分钟,就灰头土脸地败阵撤退了。要是胡荣华来了呢?他想,要是胡荣华来了,不下棋,马上收了棋摊,请他去家里吃饭。
大家都说,胡荣华的棋风独辟蹊径,不落俗套。他觉得,下棋是下棋,人生是人生,生活不能太颠簸了,平淡点也不错,尤其晚年时光。像他,平淡的日子平淡地过,在街角设一棋摊,棋可以逢着对手,将也可以见到良才。哪怕没有对
手,没有良才也无所谓,那一盘棋依旧会在阳光下闪着光,这时他会眯起眼睛,戴上墨镜。
他戴上墨镜的时候, 便是他陷入回忆的时候,他可以在一片黑暗中看到许多东西。他开始一口一口地抿绿茶,那茶叶打着转,好像被那采茶姑娘所把玩着。
他曾经把自己青春的羞涩放进了一只军用挎包里,那绿色的挎包现在还应该在那座山上,被一个采茶姑娘藏了起来。那是一座挺高的山,满山满山的茶树,那山中有一个漂亮的采茶姑娘。他向往着留恋着,憧憬着回忆着。
然后,他低下头继续喝茶,不经意间瞥见了自己腿上的绿军裤,他便笑了。呵呵,还是当兵的时候好,当兵的时候可以陪首长下棋,当兵的时候遇到过一个漂亮的采茶姑娘,那时他还很年轻,那时他还穿着崭新的绿军装⋯⋯
搬家 那个搬家工人看上去年纪不小了,络腮胡子,浓眉大眼,让人想起张飞李逵那种人物。其实他年纪还不算太大,风吹日晒的,加上面相见老,本来四十出头的人,愣是让人觉得像五十开外的。也难怪,过去当兵那会儿,战友们都叫他大叔。
他从卡车上跳下来, 五六个绿汗衫忙着规整工具。这绿汗衫不像军装似的,前胸左边还有两行小字:蚁哥搬家 电话:x x x x x x x x,背后是两行大字:蚁哥搬家 快捷省心。他是从小山沟里出来的,从来没见过把电话印到衣服上的,稀罕,现在他知道,这是监督电话,客户不满意,一个电话打到老板那里,一个月的工钱就没了。
说起来, 在城里干活真比在家里挣钱多多了。就说这一家,男的是个营级军官,东西也不算太多, 先抬下四楼, 再扛上六楼, 每人两头四五趟, 中间一段车程, 也就两个多钟头的事情,客户就要付六七百。
军官与他闲聊,听说他当过兵,很是高兴,掏出烟来给他抽,金南京,从来没抽过。听说军人涨工资了, 待遇提高了, 过一阵还要换新军装,他一脸的憧憬向往,心里也是唏嘘不已,自己怎么就没赶上好时候呢, 若现在再去当一回兵,境况肯定大不相同了吧。
回头分钱,大头自然是老板的,老板那头的钱他不知道,知道他也算不明白,他只会算他看得着的,开车司机是一份,大卡,长卡,小卡,四十,三十八,三十五,他们几个出死力的,合起来大概也就分个百分之三十点几, 至于这个“点几”究竟是“点几”,那要看老板心情了。
前一阵子,老板和老婆闹离婚,“点几”就一点都没了。最近,老板又找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做老婆,这“点几”就飙升到了“点五”。
清闲下来, 他会暗自盘算, 不能都按好日子算,也不能都按孬日子算,不好不坏的,一天能挣三四十,一个月就是一千多。要是让他自己花,那是绰绰有余,但他还要养家糊口。他有个儿子,很给他长脸,在省城读重点高中。儿子一年的学杂费、住宿费和书本费是将近4 0 0 0,每年儿子开学之前都要攒够这4 0 0 0块钱,给了儿子这4 0 0 0块,其他的他就管不了了,那些饭钱、买衣服、回家的路费⋯⋯这些都得靠儿子自己去争奖学金了。幸好儿子的学习成绩一直在学校里名列前茅,这让他很省心,也很自豪。有时高兴了,还会多给儿子点钱,让儿子去吃点肉。他决定让儿子大学考军校,当然因为省钱,但也不光因为那个,他觉得男孩都该去部队锻炼一下才对,而且现在部队里待遇那么好,考军校是个好出路。
当然每个月还要给家里寄钱,每个月也就寄回去4 0 0 块, 乡下不比城市里, 消费水平低好几倍呢,平时用不着什么钱。过去还要交那害人的农业税,现在农业税也取消了,日子好过多了。
他这么盘算琢磨着, 就开始想家了。好几年没回家了, 真想回家看看啊, 可家还真是远呢。他记得有一次和工友一起去了一个叫“ 网吧”的地方,他让工友帮他搜索“家”,以为就能找到家了,可是他却搜到了一个博客,里面有一句话:“到不了的,叫远方;回不去的,是家乡。”他虽然没什么文化,但一看到这句话就泪流满面了,自己也说不清自己到底哭什么,也许因为太想家了吧。
有的时候想家想得紧了,年轻的工友就会笑话他,有人会打趣说,用那搬家的大毡子把家扛肩上搬来,就不想了。家,他是真的扛不动了,而且,那真能随意搬来搬去的,还叫家么?他不禁摇了摇头。
晚上, 小房子里阴冷阴冷的, 他把过去当兵时穿的军大衣找了出来,盖在身上,睡了。这晚,他做了一个梦,儿子考上了军校,穿了身新式军装来看他,那军装真好看!
隐居 恍恍惚惚的, 又是清晨, 他伸个懒腰,从床上坐了起来。其实所谓的床,不过是一个旧“席梦思”床垫而已,但他说那是榻榻米。每天起床, 都会努力回忆, 想要想起自己的名字,但怎么都想不起。
朋友出卖了自己,生意赔了,身份证没了,甚至连自己叫什么名字都忘了。一文不值的他,变卖了仅剩的一点家当,在一个清晨离开家开始梦游。穿着仅有的一套黑西装,手里提着三年前还合身的旧军装,他不禁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啤酒肚,恍恍惚惚地听人喊了声:“王总!”他赶忙回头,看到的是空荡荡的街道。唉,什么总啊,倾家荡产了。他又看了看手提袋里的旧军装,一年前战友聚会,他正春风得意,酒足饭饱,他亲自开着“大奔”把战友一个一个送回家⋯⋯都是过眼烟云了。
后来,他梦游般搭上了一辆长途车,来到了这座城市。他对这座城市很熟悉,因为这城市与原来他得意的城市简直是一模一样的,好多烂尾楼,一样的气派,一样的高大。烂尾楼真好,曾经因为搞房地产而富甲一方的他,很会选房子,冬暖夏凉,宽敞舒适,关键是不用交房租。厕所设在一楼或者二楼, 卧室则在七八层, 安全卫生。这么七上八下的,日子转眼就溜走了。
这栋烂尾楼快有一年没有人过问了,他就是这里的老总,他就是这里的司令!那天他爬到顶楼看风景,站在位于这半山腰的楼顶,可以看到小半个城市。眼睛看涩了,收回目光,瞥见旁边墙上有前人留下的歪歪斜斜的一行字: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这是歌词,他记得是齐豫唱的,他就哼着这首歌下了楼去。
其实他才不在乎什么流浪不流浪的。饿了,他就去找吃饭的地方,他说那是觅食。随便一个酒店,都会有这样那样的活动,开会、庆典、红白喜事,不一而足。他凭借经验,知道这活动越大,吃饭时场面越混乱,人多嘴杂,就可以白蹭大餐。
每到这时, 他都特庆幸自己带着过去的那套黑西装,人靠衣装,他从没失手过。甚至有几次,他还拿了纪念品,领了红包。
晚上, 胡吃海喝一通的他换上旧军装, 躺在他的榻榻米上抽烟。他想起古代好像有一个什么人说过:大隐隐于市。他觉得很受用,吐着烟圈,喜滋滋地睡着了⋯⋯
“ 王军! ” “ 到! ” 他大喊一声, 挺身跃起。漆黑的夜,他面对着散发着霉味的墙壁,愣住了,刚刚不是连长点名的么?他意识到自己在做梦,但他终于想起了他的名字,他叫王军,已经退伍三四年了⋯⋯他不禁失声痛哭起来,他摸着自己身上的军装,想起新兵报到时的自豪,想起退伍时的恋恋不舍和连长亲切的嘱咐。他好似从梦游中惊醒了,他原先还有的那点悠然自得的感觉顿时没了踪影,剩下的只有愧疚。当然要愧疚!他是当过兵的人,怎么能像狗一样地活呢?天亮了,双眼布满血丝的他,穿着那身绿军装离开了烂尾楼。
两年后, 那座烂尾楼成了一栋高级住宅,名为:隐居。这栋楼的户主几乎清一色的军人,因为这栋楼对当过兵的人半价优惠,这栋楼也在房地产界出了名。据说,筹建这栋楼的是房地产界的传奇人物——王总,姓王名军,以前是名军人,他经常穿着一身绿色的旧军装⋯⋯
责任编辑 / 兰宁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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