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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是一个人

时间:2024-05-04

秦培栋 翟佳羽

曹雪芹在《红楼梦》“冷子兴演说荣国府”这回书中借贾雨村之口提出“正邪两气论”,认为“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恶两种,余者皆无大异”,提出正邪两气交融后,若是有人沾染上,那么“置之于万万人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云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再偶生于薄祚寒门,断不能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驱制驾驭,必为奇优名倡。”并举古人为例,如陶潜、阮籍、嵇康、刘伶、秦观、唐寅之辈皆是被正邪两气赋予的清雅人物。曹雪芹提出正邪两气论巧妙把贾宝玉与陶、阮、嵇、刘这些“乖僻邪谬”沾染了天地奇气的亦正亦邪的人物等同起来,还赋予了他其他小说人物所不具备的种种痴情憨态,让贾宝玉这个人物本身成为对中国传统士人形象的一种颠覆和继承 ,“正邪”两气的相互浇灌构成了《红楼梦》这部千古奇书的文化内涵。

贾宝玉的形象异于过去任何一部白话小说出现过的男性主人公, 身上不带有才子式的酸腐(如侯方域),不带有士人对功名利禄的向往(如贾雨村),也没有绿林好汉的满身匪气(如李逵),他是一个贵族家庭中成长起来的公子哥,每日无事闲闲,在女儿堆里混日子,漫天的姐姐妹妹地乱叫,偶尔开诗社同姊妹们作诗饮酒,也不争甚名次,得了最末次也自认为应该,这样一个贵公子式的人物,却认为女性要远远比男性尊贵得多。这在一个男尊女卑的社会当中绝对是一个另类的存在。

在人类社会还没有踏入父系氏族之前,人类对于女神(女性)一直是万分崇拜的,因为正是女神(女性)给予了这世间万物生命和活力。楚文化中的“巫”其实就是巫女文化,是一种对神圣女性的崇拜。那个在等待着心爱之人的山鬼更像是脱离尘俗把自己献身给神灵的圣女形象,她有人类的情感,却不能同自己喜欢的男子在一起,她只能作为处子被人置在神坛上顶礼膜拜。《红楼梦》一开始就被赋予了楚辞当中的这种仙草美人的意象,绛珠仙草是带着神性的女子(处子),为还泪而转生的林黛玉(绛珠仙草) , 在转世后成为有完整人类情感的女性,勇敢地追求着自己的所爱。但是她之所以不能同贾宝玉最终结合,完成一个正常女性人生中的必备的仪式,是因为那时她将失去所有的神性而让自己同尘世间那些污浊联系在一起。作为书中地位最高的女性来讲,这是不能被允许的。所以说在贾宝玉身上觉醒的对女性地位的认同近似于原始宗教中对于处子的崇拜,这是一种在精神上的回归。

但是仅说贾宝玉是“ 处子情节” 的赞同者那么就太过于险隘了,贾宝玉追求的并不是男欢女爱的那种片刻的欢愉,警幻说他是“意淫”,是“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至高无上的精神。也就是说贾宝玉自身也带有神性的色彩。他本来就是神瑛侍者的转世,那么他身上拥有的神性地位同样不亚于林黛玉,他更像是一个布道者和一个保护者,保护大观园中的年轻女儿们不受到社会黑暗面的浸染和保持自己身上的那种神性色彩。所以曹雪芹在热烈地歌颂着大观园中那些年轻充满活力的女性,贾宝玉也处处在维护着女儿的地位,这在一个以男性为主导的社会价值观念中是一种反叛,所以他被贾政狠狠鞭笞,因为他的不肖—— 不认认真真念书,每天只读些艳曲淫词,扎在女人堆里,交些狐朋狗友!所以贾政听到袭人的名字时便知道是宝玉给起的,宝玉辩解“香气袭人知昼暖”是古人顶好的诗,可是他的辩解只是换来了贾政的一阵冷斥!不被自己同时的人理解,是贾宝玉的悲哀,也是曹雪芹的悲哀。

在古希腊的传说当中,认为世界不是由男和女、而是由男男和男女和女女构成的,就是说,一个人用的是现在两个人用的材料,但是神用利刃把所有的人一劈两半,劈得利利索索,结果,世上只有男和女了,每个人都在寻找本应有的另一半,人们开始左顾右盼,惶惶不可终日。而红楼梦中让人最咂舌的地方莫过于贾宝玉身上所具有的同性恋倾向了。他同秦钟之间的暧昧,同戏子蒋玉涵之间的那种似有似无的性关系也值得人们关注。虽然宝玉自己说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人便污浊,可是对于人物性格属于中性偏于阴柔的宝玉来说,同属于阴柔中性之人的秦钟、蒋玉涵虽不属于女儿,也同样不属于污浊的男人之流(贾珍、贾琏、贾蓉之辈)。他们之间的关系是那种精神和肉体上的双重爱慕(即在寻找自己的另一半),但是曹雪芹后来把这种同性恋的关系给淡淡消解掉了,他笔下更为关注的是女儿,所以他让扰乱宝玉性取向的秦钟死了,蒋玉涵最后娶了袭人为妻。而宝玉和黛玉之间爱情的觉醒是随着宝玉生理和心理上的成熟而逐渐明朗,他不再是对感情懵懂的贵族子弟,而成为一位可以为爱情牺牲奉献的成熟男子。

虽说贾宝玉是白话小说中难逢一见的痴人妙人狂人奇人,但是在中国历史中却并不乏宝玉式的人物的存在(如陶、阮、嵇、刘),黑格尔在《美学》卷二中将审美意识划分为象征型、古典型、浪漫型三种意识类型,而宝玉则是中国古典美学这三种审美意识的兼有统一者和集大成者。把他们所有的痴、所有的奇、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归纳到了他自己的身上。前面说阮籍,《晋书冓斗注》(冓斗为一个字)里面记载:

籍容貌瑰杰,志气宏放,傲然独得,任性不羁,而喜怒不形于色。或闭户视书,累月不出:或临登山水, 经日忘归。博览群籍, 尤好庄、老。⋯⋯时人多谓之痴。

这段话对照贾宝玉来看, 可以看出两人的相同点。阮、贾两人同被称作痴人,是因为两人的行为不合世俗标准,种种怪诞放纵骇人听闻的事情时有发生,自己又不计较其中利害,所以才被同时代的人称作痴人。两人都好庄、老,任性妄为,宝玉更是据《庄子》写出了自己对于钗黛感情的挣扎,由此可闻见宝玉身上所具有的魏晋时人身上的那种傲世气味。他的精神超越了自己的那个时代,为时代所不容,为世俗所不容,所以超越时代的人往往会出演一场悲剧,于是抄家后穷困潦倒的下半生始终伴随着贾宝玉( 曹雪芹),终其一生。

贾宝玉对功名利禄的唾弃更是让人想起“井丹高洁”“长卿慢世”的典故。井丹乃是高尚不仕之人, 很多在位者想要征聘他, 都被他拒绝了,名节极高。而至于长卿司马相如,嵇康更是说他:

长卿慢世, 越礼自放。犊鼻居世, 不耻其状。托疾避官,蔑此卿相。乃赋《大人》,超然莫尚。

司马相如被嵇康记载称赞,是因为他越礼,他慢世,他被世俗礼法之士不齿,可是他的风流倜傥与卓文君的韵事却成了千古佳话。贾宝玉同样也是齿于同功名利禄之徒为伍(极度鄙视贾雨村,讨厌劝他委身仕途经济之道的宝钗),他与自己侄媳秦可卿的通奸(或者说被引诱)更是越了伦理之道, 但是他却深得大观园中女性的喜爱,因为他对女儿的体贴关怀,同她们的体己温柔,让她们怎么能够拒他千里之外呢?警幻说他是属于“ 意淫” 之人, 不是追求的男女之间的片刻欢愉,而是上升到了更高层面的精神上,他能理解女儿的喜悲情绪,于她们同喜同乐同哭同悲,他用自己怡红院浊玉的身份来悼念离开大观园的那些女性,在一切归于虚无后,他只有用更加荒诞的生活来瓦解自己内心的这种痛苦(当乞丐)。

而在张岱(宗子)《嫏嬛文集》卷五的《自为墓志铭》中,张岱如此写道:

( 一) 少为纨绔, 历尽繁华, 后则国破家亡,贫同乞丐。回首二十年前,全如梦幻。

(二)自析为人,有“七不可解”,计:1 . 贵贱紊,2 . 贫富舛,3 . 文武错,4 . 尊卑涠,5. 宽猛背,6. 缓急谬,7. 智愚杂。

( 三) 一生无所不学, 而无有一成。故此“任世人呼之为败子,为废物,为顽民,为钝秀才,为渴睡汉,为死老魅。”

这跟贾宝玉( 曹雪芹) 一生的遭遇又是多么的相似!少为纨绔,历尽金陵繁华后,沦为乞丐,过往种种,竟成一梦,于是曹雪芹写道: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

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袴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可以看出张岱和贾宝玉( 曹雪芹) 都在懊恼自己曾经的纨绔行为,但是懊恼当中却还带着些骄傲,仿佛在和别人说:像我这样的人,天下只此一家,别无分号!他们想到以前的富贵纨绔生活,对比现在尝尽世态的炎凉冷暖后的凄凉形状。于是他们从以前的梦中醒来,用种清醒、客观的眼神审视自己的人生。

诚如前文所说, 贾宝玉的形象是前人所不备,前人所未写。而他的形象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集大成者和毁灭前驱者。他集合了所有富贵之人痴绝之人的种种邪谬不近人情,集合了文人公子身上的温柔尔雅,集合了老庄的奇恣狂放,但是当这种种要素整合到他一个人身上,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化学反应,意外地对中国传统士人形象进行了一次解构,在承认前人的基础上颠覆了传统,使得贾宝玉这个形象成为文学史上的经典。在审视贾宝玉这个形象的时候,会发现感性意欲和理性目的不停地交叉出现在他的身上,成为他(实践主体)的两极,并不停地改变着自身的现存形态,达到了感性和理性的美的双重统一。宝玉的形象成为中国古典白话小说当中被创造出来的前所未有的形象。

责任编辑 / 兰宁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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