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女性的精神洗礼

张　鹰

自2 0 世纪初年轻女性以写作者的姿态跻身文学史以来， 有关女性的情感与命运， 女性的奋斗与追求， 女性的价值与尊严的探讨，也成了2 0 世纪文学的一个重要主题。作为女性这一族类的最先觉醒者与书写者， 女作家们具有较男作家们强烈得多的性别意识， 也更多地承载着为女性这一族类立言的使命意识。因而， 无论其在写作中选择的什么样的题材领域， 或者以什么样的写作手法而介入， 其最终的指向都在于对女性意识的表达。

军旅作家王秋燕的长篇小说《向天倾诉》（ 解放军文艺出版社出版） 就是一部具有强烈女性意识的作品，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 它甚至穿越了十多年来女性文学的记忆空洞而昭示了当代知识女性的独立宣言。

女性的独立与自由， 在2 0 世纪文学中是一个并不陌生的字眼，自从鲁迅的小说《伤逝》中的女主人公子君喊出了那声“ 我是我自己的， 你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 ， 几十年来， 女性对于独立与自由的追求一直以各种形式出现在作家们的笔下， 它昭示着几千年来沉睡着的女性意识的觉醒， 以及女性在精神与人格上完全独立的自觉追求。这种追求， 一直绵延到2 0 世纪8 0 年代， 在中国文学史上留下了如空谷足音一般的回响。然而， 上世纪9 0 年代以来， 先是各种各样的写作者们在商品经济大潮的冲击下低下了原本应该高贵的头颅， 接着便是女性写作者们如雨后春笋一般的突然冒出和以各种新奇的名目出现的女性写作的繁荣， 从“ 私人小说” 到“ 小女人散文” ，再到“ 美女作家” 们的“ 身体写作” ， 在貌似“ 繁荣” 与“ 先锋” 的背后所演绎的， 却是女性意识的匮乏和文学的沦落， 读者们从文学作品中所看到的不再是充满理想主义光芒的独立自尊的女性， 而是深谙了人生世故， 游刃有余地追求人生利益最大限度地实现的看似新锐，但在骨子里却充满了封建陈腐意识（ 在精神上的自我沦落和在身体上的自我物化） 的所谓现代女性； 更有一些男性作家， 按照男性心目中的理想形象塑造了许多具有中国古代传统美德的温柔贤淑、忍辱负重的女性形象， 加之不负责任的评论者们的称颂， 以致影视剧和各种阅读物中充斥了这种具有传统美德但缺乏独立人格， 被男性社会认同但却丧失了精神追求的美丽的躯壳。如果将这一切再复制到生活中， 我们便不得不悲哀地正视这么一个现实： 2 0 世纪以来的妇女解放运动， 以及我们的女性前辈们用她们的青春、热血， 甚至生命所为之奋斗的一切， 竟在商品经济的大潮下归于沉寂； 我们也只能正视这么一个现实： 五四以来的中国文学中那一个又一个光辉灿烂的女性形象也只能成为昨日的绝响了。

王秋燕的长篇小说《向天倾诉》却是一个例外， 翻开书页， 你会觉得心灵深处的某种东西被触动了， 一种久违了的感动会充溢心间，尤其是书中的女主人公苏晴， 于不经意间会撩起我们心灵深处的帐幔的一角， 唤起我们还算不上过于遥远的记忆， 她的梦想与追求， 她的理想与信念， 她的倔强与执著， 都仿佛让我们看到了过去年代的自己， 甚至， 她就是存在于每一个女性心中的梦幻， 一个亘古以来女性追求独立、自由， 并实现了精神上的独立与自由的值得称道的女性形象。

事业与爱情—— 《向天倾诉》中的女主人公苏晴的精神纬度， 就是在这两个不同层面铺展开来的， 也是在这两个既相互交融与各自独立的层面上， 苏晴这一艺术形象的光辉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示。

先说事业， 自古以来， “ 事业” 这个字眼都更多地与男性连在一起， 以致几千年来“ 女子无才便是德” 的古训成了女性的精神桎梏，扼杀了多少女性鲜活的灵魂与生命—— 好在《向天倾诉》中的女主人公苏晴生在妇女解放运动甚嚣尘上的2 0 世纪， 又在2 0 世纪8 0 年代那个激情飞扬的年代接受了大学教育， 这使得她的行为方式与处世方式和老一代妇女有了根本的不同。那个年代的女大学生最忌讳的就是平庸，因此， 苏晴在从北京大学毕业前夕， 男朋友姚一平的家庭为其找到了很好的工作， 生活上的一切似乎都已经向她昭示着未来都市生活的美满与富足的时候， 一个偶然的机遇却改变了她， 使她毅然决然地离开了繁华的都市生活而走向了几乎与世隔绝的航天发射基地。表面看来， 苏晴做出这样的选择是处于对前来“ 招兵买马” 的马邑龙的一种说不清的感情， 而苏晴之所以在与男友姚一平谈了多年恋爱之后突然将感情的天平倾向马邑龙， 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这两个男人身上具有截然不同的精神特质。

马邑龙的坚毅、果敢， 甚至充满了理想主义的浪漫与激情的禀赋， 恰恰是精明、世故， 任何时候都可以把个人的小算盘打得很好， 也总能做到个人利益的最大化实现的姚一平所缺乏的， 也因此， 苏晴与姚一平虽然以男女朋友的身份相处多年却始终未能擦出心灵的火花。苏晴在两个男人之间的选择， 实际上是在两种不同的人生观之间的选择， 因此， 与其说苏晴在感情上选择了马邑龙， 不如说是她选择了一种与姚一平们所渴望的繁华的都市生活格格不入的人生， 选择了一种充满了理想主义色彩的，虽然布满了荆棘， 但却可以让人为之痴迷为之奋斗的事业。因此， 苏晴在得知马邑龙有了女友， 并很快步入婚姻之后， 虽然也痛苦过， 但却没有让自己在感情的泥沼中沉溺下去， 而是将爱情的痛苦迸发为事业的动力， 并将自己的全部精力投入到了她与马邑龙共同的事业之中。这个时候， 爱仍旧爱着， 而且经了外力的阻隔而更加强烈， 但苏晴把这一切都隐忍下来， 每日里除了咀嚼失恋的痛苦外， 便是致力于她和马邑龙共同热爱的事业中。殊不知， 在苏晴刚刚离开的那个都市世界里， 女性们， 尤其是像她这样受过高等教育的女性是崇尚个性解放与个人主义的， 像苏晴这样压抑隐忍自己的感情在她们看来不但是不可取， 而是不可思议； 但恰恰是苏晴这种压抑与隐忍， 表现出了一种真正的精神与人格上的独立与自尊。她爱马邑龙， 但却没有在爱中迷失了自我， 这正是苏晴这一艺术形象不同于生活于都市中的那些因崇尚个性解放而一味地沉湎于个人情感与欲望中的同龄人， 更不同于2 0 世纪9 0 年代的美女作家们笔下那所谓的摆脱了一切传统羁绊，而拜倒于金钱之下被欲望迷失了心灵的女性们， 经历了最初情感失落之后的痛苦之中， 她很快便将注意力转移到了事业中—— 而这份事业， 又是她马邑龙所共同喜爱， 也共同为之奋斗的。在这里， 作者让她的女主人公巧妙地完成了一次“ 移情” —— 与其说是她把后半生的精力倾注到了事业上， 不如说， 她在追求事业的同时， 也在以另一种方式使她深藏内心的爱情具象化， 而这一切所体现的， 恰恰是知识女性骨子里的自尊与独立。在为航天事业奋斗的同时， 她不但收获了事业成功的喜悦， 同时得到了来自马邑龙与周围人的纯真的友谊， 甚

至另一个她暂时还不爱的男人的“ 爱情” 。对于苏晴与司炳华之间的情感纠葛， 作者也处理得恰到好处， 不但合情合理， 而且感人至深。在发射基地那样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里， 对于马邑龙的爱情落空之后的苏晴在婚姻上似乎没有太多选择的余地， 可是， 她的周围又有太浓的友情的包围， 在马邑龙以及周围朋友们的奋力撮合下， 她走进了一桩无爱的婚姻之中， 悲壮但又有些无奈， 在这个问题上， 苏晴身上女性柔弱的一面展露无遗。但是， 作为一个女科学家， 她又有着一般女性所不具备的顽强与倔强， 不爱， 她便无法欺骗自己， 因此， 在与司炳华在一起生活的很长一段时间内， 甚至在生了女儿小鱼之后， 她都无法对司炳华产生爱的情感， 一直到司炳华因公殉职后， 她才意识到了这个一直都在用自己的行动默默地爱着自己的男人具有多么可贵的品格， 从而在他彻底地离她而去之后爱上了他。这样的结局， 与其后作者所铺排的苏晴终于可以得到马邑龙的爱情却又因心脏病突发而离开这个世界的结局一样， 过于悲惨， 甚至带有几分巧合的因素， 但事实上， 这一切并非单纯的巧合， 偶尔中是有着必然的因果关系的。试想， 像苏晴这样一个独立自尊， 对于事业与爱情有着近乎理想主义的向往的女性来说， 现实生活又是何等残酷，何况几千前的封建文化即使到了世界已经走向“ 全球化” 的今天， 也在以各种有形或无形的方式为渴望实现自身价值的女性们制造着种种束缚， 使她们不得不在爱情与事业中做出艰难的选择。而对于苏晴这样一个顽强地追求着事业与爱情的完美融合的女性来说， 现实中面临的困难又是何其之多， 不是以这样的方式便是以那样的方式， 苏晴的命运其实也是她这样一个独特的性格发展的必然结果中的一种， 如果作者给予其一个表面上“ 大团圆” 的结局， 反而会削弱这一人物的思想力度。而事实上， 作者是以苏晴生命的突然消亡给读者造成的遗憾而艺术化地建立了一种更有审美力度的“ 大团圆”—— 试想，苏晴除了失去生命之外，她不是一切都得到了吧？ 航天发射窗口的成功预报，还有在为事业奋斗的过程中一点点地培育起的爱情的花朵—— 事实上，爱情的花朵已经在她的生命过程中绚烂地开放过了， 至于是不是最终得到了马邑龙这一个实体， 从文学上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揭示的必要， 苏晴以生命的结束完成的却是一次壮观而美丽的仪典， 无论于事业还是于爱情，她都画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

《向天倾诉》一书的意义还不仅仅在于塑造了一个在当今文坛上所少见的一个独立、自尊、倔强， 还有几分孤傲的女科学家的艺术形象， 还在于其所张扬的女性意识对于一切渴望实现自身价值的女性所呈现的启示意义。2 0 世纪8 0 年代， 女作家白峰溪通过其剧作中的人物之口喊出了“ 女人不是月亮， 不需要借助太阳的光芒炫耀自己” ， 成为当时知识女性共同的心声， 并引起了很大的反响。如今， 时间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 我们却不但不遗憾地面对这样一个现实： 甘于做“ 月亮” ， 或者是为了做“ 月亮” 而用尽了心机， 得到了一切却失去了女性本身应该拥有的独立与自尊的女性是越来越少了， 现代女性， 在光鲜亮丽的外表下隐藏着的却是一颗怯弱甚至麻木的心灵， 她们拥有的是工于心计的精明， 而非满怀了理想和憧憬的灵动。像苏晴这样为了理想与事业而执著地奋斗的女性在当代社会的确显得有几分傻气而不合时宜了。遗憾的是， 我们的作家， 尤其是女性作家， 对于这一社会现象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并以艺术的方式加以关照， 甚至有些作家还津津乐道于对于失去了女性意识的工于心计的精明的淋漓尽致的渲染， 一切的一切， 都似乎可以围绕着物质利益的最大限度的满足而展开， 这样的作品中的女性形象， 当然是失去了灵魂的躯壳， 即便是因为一些非文学性的因素暂时受到某些读者的青睐， 也是没有长久的艺术生命力的。当然， 一部作品的深度取决于作家的深度， 一部作品的灵魂也取决于作家的灵魂。作为一个1 8 岁便走上军旅之路的女性， 王秋燕的身上带有太多部队生活锤炼的痕迹， 军人的刚毅与顽强， 军人的大气与豪迈， 都可以在王秋燕的身上找到印证； 但王秋燕又是一个有着细腻而敏感的心灵的女性， 对于部队生活以及女性情感的体察入微的感悟， 时时流露于她的笔端， 有时候， 你不得不承认， 王秋燕这个豪迈的女军人身上， 还是有几分小女人的细腻的。但仅此而已， 在许多重要的问题上， 她是从来不“ 小女人气” 的， 1 8 岁离开山清水秀的家乡去闯荡军营， 凭着一个农村女孩子的倔强与执著， 从一个小女兵而成为军旅作家， 在独自养育女儿的同时， 开始文学上的艰难的探索， 从她的身上， 不难看出苏晴的影子。也正是有了这种独特的生活经历， 才使她对于苏晴这样的女性的喜怒哀乐有了独特的体悟， 也才能塑造出苏晴这样一个独一无二的艺术形象。

也因此， 王秋燕以这部《向天倾诉》在走上文坛之初便走出了其特立独行的步履。

责任编辑 / 兰宁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