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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消融时

时间:2024-05-04

聿刀

作者有话说:在下初雪的日子,去见自己想见的人吧。写在冬天的一个故事,希望你们喜欢。感谢我的编辑小明一直以来帮我修稿付出的努力,比心。

能不能,能不能让我喜欢的女孩多停留一会儿,哪怕一晚也好。

大雪封山。

目之所及是一片苍苍莽莽的白,雪下得又急又密,远望如一匹细密雪白的绸缎,覆盖住连绵起伏的群山脊背。十一月刚入冬,初雪就这样声势浩大,连在鹤屏山里住了几十年的老人都啧啧称奇,感叹天有异象。

积雪截断了山路,也阻住了麦菡一颗似箭的归心。

她就读的A大有每年组织支教团队赴偏远地区的中小学开展教育帮扶的传统,理论上每个学院的学生都自愿报名,实际上,师范生占到了支教名额的百分之九十五。麦菡则是那另外的百分之五,她念的是外语学院的法语专业。可谁让她摊上了一对在A大任教的父母,软硬兼施地把女儿劝去报名,报的还是条件最艰苦、最无人问津的鹤屏中学。

从九月到十一月,按计划,今天本该是他们这支三人支教小队圆满完成任务、打道回府的日子,结果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困住了他们。

山里的信号时好时坏,漫天飞雪近似于某种屏障,将山上和山下割裂成两个世界。不能如约回去,麦菡想给家中报个信,让爸妈安心。她想着高处的信号或许会好一点,走出教工宿舍,环顾四周,鹤屏中学只有一排简陋平房和一块勉强可以称之为操场的空地,操场西南角上有一座高高垒起的柴堆,教室里没有空调,这是冬天用来烧火取暖的。

麦菡手脚并用地踩着那堆树枝和秸秆往上爬,快到顶时,手机屏幕顶端小小的白色图标不确定地闪烁着。脚下枯枝搭建的塔形结构不太稳固,她颤巍巍地屈着膝盖。

这时,有人在她的背后咳嗽了一声。

夜深人静的时刻,阴风阵阵,背后突然冒出一个声音,吓得麦菡腿一哆嗦,从柴堆上滑了下去,狼狈地跌坐在雪地里,她扶着腰,愤恨地瞪向身后的“罪魁祸首”:“连江……你故意的是不是?”

他被她瞪得退后一步,不自在地移开视线,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她知道他“无事不登三宝殿”,来找自己,一定跟连敏有关:“是敏敏有什么事吗?”

连敏是连江的妹妹,也是麦菡的学生。她在鹤屏山教了三个月的书,吃了三个月的苦,这里什么都缺,唯独不缺成日上蹿下跳还屡教不改的调皮鬼,把她折腾得够呛。如果非要说鹤屏中学还有什么值得她留恋的,就是那个叫敏敏的懂事又勤奋的小姑娘了。

果然让她猜中了,连江面露难色:“她知道你们今天要走,從昨晚回去开始就不肯吃饭,已经一天了,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来。”

一天没吃饭?这还得了。麦菡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雪,大步向校外走,见他没跟上来,又回头招呼他:“愣着干吗?走啊,去你家看看。”

山道狭窄而崎岖,他骑的是一辆老式自行车,除了车铃,到处都叮当作响。山间的风和雪花刮过他们的脸庞,夜色静默,树影森森,路这样陡峭,仿佛下一秒就要跌下悬崖。麦菡紧紧攥住车后座的横杠,实在放不下心,摸索着打开了手机电筒,替他照亮前方。

与来自城市的麦菡不同,连江生于斯长于斯,对这座荒寂的大山熟悉到闭着眼睛都可以走夜路。所以手机电筒的这点光,对他来说可有可无,倒是麦菡,一只手照明,一只手抓着横杠,车轮胎冷不丁轧过一块大石头,差点把她从后座上甩下来。

他提醒她:“你别照了,自己抓紧。”

她像是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惊人之语,一下子拔高了音调:“别照?这乌漆麻黑的,车翻下去怎么办?你不怕死我还怕死呢。”

“那你……你抓住我的腰,”他低声说,又解释道,“等会儿上了坡,路更陡。”

麦菡嘴硬:“不,省得某人又说我做老师没个老师的样子,像个女流氓。”

“连某人”被堵得语塞,不再管她。等骑上了坡,如他所说,那段路颠簸得更加厉害,麦菡连手机都快握不住了,败下阵来,不情不愿地收起手机,别别扭扭地伸手环住他的腰,抱得紧紧的。她的脸贴在他的背上,依偎着他,因为害怕,手也不自觉地揪住他的衣角。

他察觉到了,有意放慢了车速,尽力求稳。

雪还未停,风掠过头顶,细碎洁白的六角冰晶在月下飞舞,落了他们满头满肩。路程太长,麦菡迷迷糊糊的,如置身梦中,原本此时她的飞机应该已经落地,迎接她的该是亮如白昼的万家灯火和熠熠生辉的霓虹夜色,是一片熟悉又华丽的盛景,然而她竟还留在这万籁俱寂的黑暗里,身处云雾缭绕的山冈间,跟随他去一个未知的方向。

连江不是平白无故给麦菡贴上“女流氓”这个标签的,皆因他们第一次见面,她就强行扒了他的衣服。

今年A大赴鹤屏山支教的志愿者一共三人,九月一号开学,麦菡和另一个女生谢昭八月底就来了,为新学年做准备,还有一个叫周景添的男生,说有点私事要处理,开学当天来。

开学日,麦菡穿了一身白衬衫配黑色阔腿裤,梳着利落的高马尾,被校长指派到校门口迎新生。她的笑脸大概只维持了十分钟,就再也挂不住——两个男孩互相追逐着跑进学校,手里都握着一团泥巴,跃跃欲试地要砸向对方,她还没来得及出声阻止,有一方率先攻击,被攻击的那个倒很机灵,迅疾地躲到了麦菡身后——她崭新的白衬衫就这么遭了殃。

更倒霉的是,麦菡找到公共洗手池,想擦擦身上的泥渍,却发现这里竟然没有水龙头,取而代之的是一根橘色的塑胶水管。她拿起水管,拧开水闸。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出水量猛到如泄洪一般,瞬间将她淋成了落汤鸡。

黑裤子看不太出来,白衬衫湿透以后变成了半透明的,紧贴在身上。她简直要崩溃了,等会儿还得去班里在学生们面前做自我介绍,怎么能以如此不堪的形象初次亮相?

连江就是在这时候走进了她的视野,如同天降神兵。他穿一件白色棉麻短袖,胸前一排贝壳纽扣,很普通的样式,甚至有些过时,但因他身形挺拔,肩宽腰窄,显出一股劲如松柏的少年意气。今天校园里只有三类人,老师、学生和送学的家长,他这个年纪,麦菡理所当然地把他认成了迟来的校友周景添。

她一手捂在胸前,另一只手高高举起,拼命摇:“同学!这里!帮个忙!”

男生听到她的高呼,张望左右,发现她口中的“同学”是自己,不明所以地走了过去。

她开门见山:“你里面穿衣服了吗?”

“什么?”

“你这短袖里面穿没穿衣服?”

“穿了……怎么了?”

“太好了!”她眼睛一亮,冲上去就动手解他的衣扣,“借我穿一下。”

连江大惊失色,不认识的女孩子上来就扒自己衣服算什么,他伸手想把她挡开,没想到麦菡的手劲不是一般大。她的手速也快,纽扣已经解开到一半:“我是麦菡,之前冯老师拉了个群,我们聊过的。幸亏看到你,你来得真巧,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想推开她,可她两只手光顾着脱他的外套,不再遮挡自己,湿透了的衬衫勾勒出少女胸前的曲线,连江无意撞见,脸一红,立刻移开了目光,手上抵抗的力气也随之卸掉了几分。

麦菡得逞,脱下他的短袖给自己穿上,太过宽松,她扯起衣角随意地在腰间打了个结。而另一边的连江被扒得只剩一件白背心,袒露着两条肌肉线条流畅分明的臂膀。

她要在上课铃打响之前赶到教室,飞也似的跑远:“谢啦!等中午放学还你!”

连江立在原地,看着她扎成一束的马尾辫忽上忽下,像一只活泼矫健的小燕子,他抱着手肘,摸了摸自己被山风吹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的胳膊。

他们三个新来的支教老师一人管一个年级,谢昭管初一,周景添管初二,麦菡管初三。初三一共有十四個学生,十四张朝气蓬勃的稚嫩面孔分布在斑驳掉漆的旧桌椅间,因为好奇,一上午都向日葵一样跟着她转。

等到中午放学,她里面的衬衫也干了,外衣的主人正在教室门口等着她,她千恩万谢,一脸诚挚的表情:“太谢谢你了,周同学。”

“我不姓周。”

嗯?她不解:“那你姓什么?”

他刚要说出口的名字被一声兴奋的呼唤打断:“哥!”

个头娇小的连敏插到他们二人中间,热情地拉着麦菡介绍给连江:“这是我们的新老师,小麦老师。”又转头对麦菡甜甜地介绍,“小麦老师,这是我哥哥。”

麦菡尴尬到当场石化,认错人不说,还把自己学生家长的衣服给扒了。好在他没说什么,只是牵过连敏的手,很客气地对她点了一下头:“麦老师,我们敏敏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应该的。”她讪讪地笑着,连连摆手。

乌龙事件后,她对连江说的那句“不麻烦”是真的,连敏是她所带班级里最乖的小孩,她听话、懂事又刻苦。鹤屏山多留守儿童,没几个孩子是奔着升学去的,一个个玩心颇重。

大山里的学校没有晚自习,天黑得很快,摸黑走山路危险,所以孩子们一般都早早放学,早早回家。连敏是个例外,她家住得远,连江不放心她一个人走,所以每天都会来接她回家,但他也不是每天都能卡在准点前来。

如果连江没来,连敏会一个人乖乖地坐在教室里写作业,小身板挺得笔直,笔头沙沙地在试卷上滑动,神态无比投入。

九月中旬接连下了几场雷暴雨,那天窗外大雨瓢泼,击打得地面都腾起一片茫茫的白雾。校长担心暴雨引发山体滑坡,那天提早宣布了放学,学生们相继被亲属领走,最后只剩下一个连敏。女孩坐在座位上写作业,麦菡也不打扰她,搬了椅子坐在教室门口,出神地望着屋檐下连成珠串的雨幕。

后来,雨幕中慢慢走来一个打着黑伞的人,伞遮住了脸,但他是身高腿长、肩宽腰窄的标准模特身材,穿什么都既醒目又好看,这样的人,她在鹤屏山只遇到过一个。不过他虽然竭力掩饰,还是没逃过麦菡的“火眼金睛”,他的右腿微跛,走路有点一高一低,再仔细一看,他右腿的裤管在膝盖处划了条口子。

连江走到近前,她起身挡住他的去路,指了指教室里埋头写作业的连敏,伸出食指压在嘴唇上做了个嘘的手势,然后把他领回了教工宿舍。跟她同住的谢昭还留在自己管的班里,没有其他人在。她从床底拖出一只巨大的行李箱,打开后,里面半箱子都是各类药品。

麦菡此时不禁佩服起爸妈的先见之明,她取出一瓶碘酒和一卷纱布,半蹲在坐着的连江面前,伸手就要撩起他的裤腿。连江拦住她的手,面目隐忍不语,她仰脸看着他,轻声说:“我一眼就看出来不对劲,敏敏那么聪明又心细的小姑娘,你觉得她看不出来?”

她从未见过连敏的父母,偶然问起,小姑娘便全盘托出。连江大连敏六岁,在连敏五岁的时候,父母双双外出打工,每月给亲戚寄一些生活费,托他们照顾这对兄妹。等连敏长到十岁,记忆中父母的样貌逐渐模糊,她没等来一家团圆,却等来了父母葬身于一场交通事故的噩耗。彼时初中毕业、已经考上镇里最好的高中的连江,毅然选择退学,转去修车行打工挣钱,一声不吭地承担起了抚养幼妹的责任。

“所以,小麦老师,我一个人要学两个人的份,还有一份是我哥哥的。我要考上镇里的高中,还要考好大学,找好工作。到那个时候,我哥哥才能轻松一点。”小大人一样的连敏如是说道。

在比自己小了半轮的学生面前,麦菡第一次感到羞愧。她家境优渥,父母都是受人敬仰的大学教授,从前她嫌弃父母对自己管教太严,不能随心所欲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然而她这点无关痛痒的烦恼,放到连生存都难以维系的破碎家庭面前,才觉出自己的浅薄。

听她搬出了连敏,连江不再拦她。他骑自行车赶来学校的路上,雨水将石块冲下山坡,卡在了车轮下。麦菡捏着棉签一点点擦掉血痂,再用碘酒消毒,一层层包上纱布。

纱布缠到最后,她打了一个很丑的蝴蝶结,自己却不觉得,左看看右看看,越看越爱,得意扬扬地向他邀功:“好看吗?”

屋里的灯光异常明亮,女孩姣好的面容仿佛与光线融为一体,她皮肤白得几乎反光,连睫毛尾端也是白的,随着眨眼的频率扑簌簌扇动着,像一对漂亮而脆弱的蝶翅。穿堂风吹了进来,将她细碎的刘海呼啦啦吹到两边,露出弧度饱满的额头。

他的心也被这阵风隐隐吹动了,尽管声音低得如同梦呓,他还是回答她:“好看。”

他的裤子破了,为了不让连敏知道哥哥来接她的路上受了伤,麦菡想了一下,跑到隔壁找周景添借了条裤子——他俩的身高和体形差不多。借来裤子,她见坐在椅子上的连江捧着裤子,像捧着一颗定时炸弹,微微蹙起的平眉下是不知所措的眼神。

她开口问道:“怎么了?你不会不能自己穿裤子吧,要我帮你?”

话音刚落,男生被晒成健康小麦色的脸皮迅速涨红了,一直红到耳根:“你……能不能出去一下?”

“哦、哦、哦,”麦菡恍然大悟,刚才她一点避嫌的意识都没有,旋即转身出去,带上门,“我就在门口,你有事叫我。”

他穿戴好了推门而出,麦菡围着他打量了一圈,连江比周景添高一点,裤子短了一点,露出一截筋骨分明的脚踝,不过整体是好看的,她很满意。走廊外雨势渐小,夕阳坠下远山,遥遥一片泼墨般幽静的绿,山脉在暮色中无限延展,霞光初显,是要放晴的征兆。

晚风缱绻温柔,她推着他的背往前走,声音里是掩不住的愉悦:“走,去接敏敏回家。”

除了上课,他们三个支教老师还要负责课后辅导、业余活动和家访等。家访这个环节,麦菡拍照录像,周景添撰稿,谢昭提问,分工明确,配合默契。某天放学后,连敏凑过来,看她正在填家访记录表,看了一会儿,拉住她的衣角:“小麦老师,你们周末也去我家里家访好不好?我哥哥做饭很好吃的。”

有学生主动要求,麦菡当然满口应承。

从学校到连敏家,徒步走要走上一个小时,走到麦菡两条腿都打战,一种“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的悲壮心情油然而生。谢昭还不小心崴了脚,被周景添背到了目的地。

到了连敏家,麦菡查看谢昭的脚踝,有些红肿。这种时候本地人的好处就显现出来了——连江很有经验,只是瞄了一眼,便转身出去,回来时拿着一条冷水浸过的毛巾和一把新摘的草药,他将这不知名的草药捣出浓绿的汁液,涂在谢昭受伤的踝关节上,再用毛巾冷敷。

一旁的周景添见缝插针,趁着连江在照料伤患,拿出笔记本,问一些家访的寻常问题,大部分有关连敏在校和在家的表现,以及她的学习方法和未来规划等。等他问得差不多了,麦菡撩开门帘走进来,给他看自己刚拍的视频,有点懊悔地叹气:“我应该把我那台G7X2带来的,没有稳定器,手持拍摄有点抖。”

“我看挺好,像拍纪录片似的,”周景添探过身子,和她头挨着头,一边看一边点评,“你的构图、运镜还蛮专业的。”

“是吗?”得到肯定,麦菡笑弯了眼,“说真的,当初要不是我爸妈拦着,我铁定会报摄影专业。”

他们聊得热火朝天,谢昭和连敏也加入其中。麦菡把进度条重新拉回,几分钟的短视频,最先入画的是干涸龟裂的泥地,镜头慢慢聚焦到一株从岩缝中向上生长的野草上,根部的叶子泛黄卷边,顶部却绽开了两芽茸茸的嫩绿,然后镜头平移,到一排土黄色的砖屋和屋顶升起的袅袅炊烟,再到夕阳余晖笼罩下的苍郁山峦,和层层红云铺展的、湖泊一样深邃宁静的天空……

房间的另一边,收拾好草药残渣的连江悄无声息地关上门,退了出去。

因为脚踝受伤,谢昭不能下地,连江仅有的一辆自行车恰好坏了,周景添也没力气一路再把她背回去,所以他们这一晚留宿在了连家。连江做饭的手艺确实好,简简单单的家常菜,被几个人一扫而空。谢昭和周景添拉着连敏在里屋闲聊,麦菡一个人走了出来。

说是院子,其实土砖砌起的院墙只及她的腰。连江背对着她坐在一张小马扎上,脚边的零件铺散一地,他握着扳手在给自行车换轮胎。麦菡走过去,搬了小板凳坐在他旁边,然后她摸出一个打火机,啪的一声,点起一星橘红,她用手掌护着那簇小小的火焰举到他面前。

她总是做出一些奇奇怪怪的举动,连江一怔:“干吗?”

“许愿啊,”她挑了挑眉,“敏敏刚刚告诉我,说今天是你生日,这里也没有蛋糕,姑且把这个当蜡烛吧。”

他哑然失笑:“我不信这个。”

麦菡“啧”了一声:“心诚则灵,你不信,怎么灵呢?”她催他,“试试嘛,快许一个愿望,我手都举酸了。”

他满手都是味道刺鼻的链条油,衣服和脸上也沾到了一点,很狼狈,但在她的坚持下,还是放下了扳手和螺絲刀,有些别扭地双手合十,闭上眼,默默许下一个愿望。

睁开眼,看见她朝自己抬了抬下巴,连江的唇角勾起一个无奈的笑,又乖乖顺她的意,煞有介事地吹了下那簇小火苗。

她极其配合地合起打火机的盖子,欢欣雀跃地说:“吹灭啦,你的愿望一定能成真。

“连江,祝你生日快乐。”

隔着一星微芒相望,她眼底火光摇曳,像坠进了绚烂而盛大的流星碎片。

翌日一早,麦菡他们一行人出发回鹤屏中学。连江的车因为缺少零件没修好,不过谢昭的脚踝有好转,就是要慢慢地走,所幸他们时间多,轮换着搀扶谢昭。连敏也跟着他们,说送他们一段路再回去。

转过一个山头,是大片的农田。田埂上有几个孩子在玩耍,看着比连敏还小一点,却是麦菡没在学校里见过的生面孔。这几个孩子也注意到了他们,注意到了走路一瘸一拐的谢昭,一个个排着队跟在谢昭后面,学她走路的样子,笑话她是“瘸子”。

他们是成年人,犯不着跟小孩计较,都当作没听到。他们越不理,那帮孩子越猖狂,用麦菡他们几个外地人听不懂的方言叽里咕噜地说些什么。第一个爆发的是素来乖巧的连敏,她冲上去狠狠推了那个带头的孩子一把:“不许你们这么说我老师!”

他们还没反应过来,另一个男孩就当胸踹了连敏一脚,把她踹倒在路边,谢昭赶忙去扶,紧张地问她疼不疼。麦菡脑袋一热,一把揪住那孩子的衣领,恶狠狠地说:“向她们两个人道歉!”

“我不!”

“你今天不道歉别想走。”任那孩子扭得跟蚯蚓似的,她攥住他衣领的手纹丝不动。

其他几个孩子见状不妙,纷纷溜走。僵持了半晌,远远传来一声大喝。麦菡循声望去,发现那些溜走的孩子搬来了救兵,应该是在田里干活的家长,两三个提着镰刀和锄头的壮汉气势汹汹地直奔他们而来。

为首的那个大汉横眉竖目,粗声粗气问:“是谁打我儿子?”

“没有人打他,是他先出言不逊,我们只是要个道歉……”周景添试图和他们讲道理。

那个男人轻蔑地扫了周景添一眼,大手一挥,把他推得一踉跄:“你谁啊?”这帮人威胁似的晃着手中的农具,一副无赖样。麦菡是胆大气盛、据理力争的性格,她跨上前,整个人挡在周景添面前,寸步不让。双方闹到矛盾一触即发,男人手中的锄头已经举起,而麦菡眼睛都没眨一下:“你有本事你来啊!”

那锄头最终没有落下来,麦菡的下场也没好到哪里去。连敏也回去搬了救兵,连江及时赶到,避免了一场争端。事后,校长把连江叫进办公室,询问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等老校长踏出门槛,这件事被定了性。

麦菡不服气:“怎么就都成我的错了?是他们先骂的人,也是他们动的手,要一个道歉有什么问题?”

他们原定于十一月中旬结束支教,结果刚迈进十一月,麦菡就因此事件,被勒令停止了一切课外活动,相当于被变相禁闭于学校内。

鹤屏山历年没有一场初雪来得这样早而猛烈,且恰好下在他们离开的前一晚。

连江冒着大雪骑车,载着麦菡翻过山头,载到家中,又做了一碗面让她送进去。连敏把自己锁在房间里,麦菡端着面敲门:“敏敏,是我,开门好不好?”

连敏最听她的话,开了门,吃了面。晚上,两个女孩肩并肩躺在床上,说私房话。

“小麦老师,你还生我的气吗?”

她忽地笑了:“你怎么会这么想?我从来没生过你的气呀。”

“那你生哥哥的气吗?”

她沉默片刻,缓缓开口:“老实说,一开始是有点,尤其是校长告诉我,你哥哥说我做老师没个老师的样子的时候。但后来我静下心一想,确实是我太冲动,你看谢老师,温柔又大度。我之前一直认为不讲理的人欺软怕硬,所以我要比他们更强硬才行,可也许有些人就是吃软不吃硬呢。你哥哥他也没说错,我这样的人如果真做了老师,一定会麻烦不断。把你交到我手上,他肯定很不放心吧。”

连敏急了:“不是的,哥哥他不是不放心我,他只是……”

麦菡翻过身,伸手将女孩搂进怀里,轻声打断她:“敏敏,你是我见过最好的小姑娘,能教出你这么好的妹妹,他这个哥哥也一定是全天下最好的哥哥。”

连敏靠在她怀里,带了点哭腔:“小麦老师,你也是我见过最好的老师。我们以后还能再见吗?”

“一定会的,”她说得很笃定,“世界虽大,想见到的人,总会再相遇。”

夜深,连敏睡着了,麦菡还醒着。她披上外套,去了院中。月上中天,雪意外地停了,还有极细小的雪片在月光中飘浮,她伸手去抓,掌心空空,即使捉到一点也转瞬融化,像是生命中某些逝去而不可再回溯的东西。

院中不止她一个,男生坐在廊下的台阶上,把玩着一只打火机,开开合合,一点橘红色的火光若隐若现,映着他淡漠的脸庞。

她走过去:“你也睡不着?”

他微微一惊,把打火机收进口袋:“嗯。”

两个人好像也没什么话讲,她站了一会儿,觉得冷,想回到屋里,才走两步,连江突然喊出她的名字。他之前从未连名带姓喊过她,一直叫她“麦老师”,尽管她说过他可以不用这么客气。

她停住脚,没转身。

他的声音闷闷的,像沉在水底,隔着厚厚的冰层传出来:“谢谢你,还有,对不起。”

麦菡下意识想说“不客气”和“没关系”,过了过脑,又觉得这种客套话实在没必要。她脚下一动,侧过身子,最后看了他一眼。目光却正好与他对上,有那么一瞬,她看见他的眼底似乎有水光闪过。山间的月色清白静美,混着一点幽幽的蓝,像温柔的海水包裹他们。他对她笑了一下,是那种豁达、释然又温和的笑。

刚才一定是看错了,她想。

A大开学日,大学门口宽阔的林荫道被私家车和拖着行李箱的行人堵得水泄不通。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拎着皮箱从公交车上挤下来,她抹平自己的裙角,望着眼前大气漂亮的建筑,连声惊叹,兴奋地回头招手:“哥!你快来看啊!”

时光在弹指一挥间匆匆溜走,当年那个双耳不闻雨声,独自在教室里写作业等哥哥来接的小女孩,如愿已成为A大新闻系的一名新生。

这几年,她和麦菡一直有书信往来。在为填报志愿苦恼时,麦菡帮她出了不少主意,她身上这条白色雪纺裙就是麦菡送她的入学礼物。

连敏被学姐领去了宿舍,同行的连江落了单,开始漫无目的地在校园里闲逛。A市属于亚热带湿润性气候,夏季高温多雨,比植被覆盖的鹤屏山热得多,太阳像悬在头顶的火球。

穿过宿舍区,通往图书馆的路上有一条爬满藤萝的长廊,长廊两侧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幅宣传画,介绍着大学的发展历史和建筑环境,还有历任校长和知名校友,他的脚步倏然停下。

亮晶晶的玻璃橱窗里,有一张他熟悉的面孔。拥有千万粉丝的网红博主麦菡,四年前靠一系列在大山支教的vlog(视频日志),涨粉飞速,也为鹤屏山的教育拉去不少公益捐款。出了大山,她没有再当老师,却在更适合自己的领域闪闪发着光。

连江并不惊讶,早在她粉丝数寥寥无几的时候,他就已经默默关注她了。他知道她还有一个经营得很好的账号,叫“麦子的添水日记”,记录的是她和男友一路走来的点点滴滴。账号的撰稿者,是麦菡众所周知的交往了三年的男朋友,新人作家周景添。

他曾在无数个深夜自虐式地去读那些文字。

周景添写:

我和麦麦初识于鹤屏山,开学第一天,她就把别人错认成我,借了件上衣。没隔多久,她又跑来宿舍跟我借裤子。我一直等着她哪天來同我借鞋子,好凑成一套。昨晚,麦小姐的高跟鞋光荣牺牲于马路边的下水道盖板上,故借我的皮鞋一穿,你们若在媒体放出的活动照上看见她裙摆之下藏着一双不伦不类的皮鞋,莫要见怪。我与麦麦,总算圆满。

他还写道:

经常有人问,是不是麦麦追的我,本人在此严正声明,绝对是我先动的心,我先告的白。我们支教时曾遇到过一次很危险的事故,麦麦挺身而出,护我在身后。我从未见过比她更勇敢、更正直的女孩,所以我先下手为强,斩断她一切桃花。

我和她一起,见过鹤屏山泼天的大雨和皑皑的白雪,曾被大雪围困山中,也曾在备课时听雨水敲窗,我们在万尺高空看过金色的朝阳从浮云中喷薄而出,一起踏上归途。

……

周景添写的恋爱日记里,他所占据到的篇幅,从头到尾只有区区两个字——“别人”。

明明这一幕幕里,都曾有过他的身影。敏敏那段时间肉眼可见的开心,回到家总跟他说新来的小麦老师超厉害,会讲一口流利的法语,还会用十一种语言说“我爱你”。她说小麦老师是“刀子嘴豆腐心”,虽然总是被不认真的同学气个半死,但还是有问必答,同一道题教了一遍又一遍。

对敏敏而言,她是最好的老师。

他之所以对校长说出那些话,不是不放心敏敏,而是不放心她。她是温室里长大的花朵,被呵护得太好,不知道人心险恶,让她待在学校里是对她的保护,他也只能做到如此。

她从进入他的世界那天起,就是以一种倒计时的形式,缓慢地抽离着。他每心动一分,心里的绝望就深一分。

这种明知结局不可能却仍然深陷的绝望,在她举着打火机祝他“生日快乐”的时候,达到了一个极值。幼时他曾在生日的零点许愿爸妈能早点回家,这个愿望破灭后,他再未向上天恳切地祈求过什么。但是她说心诚则灵,他就信了。

他唯一一个灵验的愿望,是那年鹤屏山铺天盖地、积余三尺的初雪。

女孩用手掌护着小小的火苗,他与她隔着一星微芒相望,于是他闭上眼许愿,能不能,能不能让我喜欢的女孩多停留一会儿,哪怕一晚也好。

而他更多更深的心事,终究隐没在山间无言的月下,隐没在那个梦想成真的大雪天里。

编辑/王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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