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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岁月再重演

时间:2024-05-04

安柠筱洁

作者有话说:

这个故事里梅小时的原型,是我逝去的小叔。他饱受了几十年病痛的折磨,在最后的日子里,他看着手机里家人为他准备的墓地照片,笑着说:“这里风景很美,我很喜欢。”而这个关于初恋的故事,是小叔去世十个月后,小婶讲给我听的。在小叔弥留之际,病房外,那个护士阿姨哭得很伤心,却终究没迈进病房。此生,至死,他们终究没再相见。愿天堂里,我的小叔,可以自由地呼吸。

这些年来,无数次午夜梦回,她都想再见梅小时一面,却又害怕见到他,因为见到他就意味着,他又病了,他的病每发作一次,就会加重一次。

1.小护士的不眠之夜

午夜的护士站,安静到诡异。

医院外的天空,下着瓢泼大雨。

小实习护士蓝柚趴在分诊台上睡得正香,走廊里的灯忽然全灭了。

漆黑的天际忽然划过一道惊雷,蓝柚“垂死梦中惊坐起”,一个激灵就站了起来,睡眼惺忪中,惨白的闪电划过静谧的空气,对面墙上一个模模糊糊的白影乍现。

“啊……”

她拼命捂住嘴,揪住头发,咬住嘴唇,脑袋里混乱地闪过爸爸说过的话:“气场,镇定!你厉害了,别人就怕了!”

“我看见你了,大傻二!大半夜的装神弄鬼,你个浑蛋!”她声如洪钟,气震山河,响彻了整个呼吸内科病房。

走廊里的灯忽然间亮起来。

病房门依次打开来,没被惊雷闪电劈到,被蓝柚的鬼哭狼嚎雷翻的病人们都惊呆了。

一嗓子差点飙出海豚音的蓝柚定睛一看,我了个去,对面的白影,分明是穿衣镜里头发散乱、张牙舞爪的自己!丢人丢大发了!

“哈哈哈哈,蓝柚姐,要这世界上真有鬼,也会被你吓得抖三抖!”520病房的病人梅小时率先揶揄道。

蓝柚抓住梅小时的胳膊,把他拽进病房。

“睡觉去!”

“睡不着。”

“睡不着也得睡。”

“护士姐姐,你亲我一下我就睡。”

“我呸你一脸口水!你再贫嘴,我明早就多扎你几针……”

“好姐姐,我错了。”

蓝柚好说歹说才把梅小时按倒在病床上,替他盖上被子,梅小时忽然语出惊人:“蓝柚,怎么旁边的爷爷没声音了?”

“一边玩去,别想吓我!”蓝柚压低声音,关上灯。

可是在关灯的瞬间,她眼角的余光忽然看到,一旁病床上的老人瞪大双眼,大张着嘴。

她颤巍巍地伸出手去。

“爷爷,醒醒……”

老人身上的温热正在散去。

实习一个月来,蓝柚第一次看见病人死亡,她慌乱地打电话给护士长,带着哭腔,而后站在病床边掉眼泪。而梅小时却异常冷静地坐在一边,熟练地打了一盆水,给老人洗脸,擦洗手臂。

“要趁着还有体温的时候,给爷爷换身干净衣服。等爷爷的子女赶来,可能就晚了。”梅小时表情肃穆,动作轻柔,仿佛入殓师一样庄重温柔。

这样善良美好的少年,上天却不垂怜,蓝柚心头酸楚。

一夜之间,病房空了一半。

第一次直面残酷的死亡。

蓝柚感受到四个字——无能为力,她倚靠在墙边,一整夜都没合眼。

一个月护士实习下来,蓝柚十分后悔读了护理专业,苦、累、熬夜都只是身体上的负荷,病房里挥之不去的病痛、绝望、死亡阴影更让她觉得窒息。

男孩梅小时才十八岁,病龄却长达十年,慢性阻塞性肺病患者。

初次见面时,梅小时是被急诊室的林逆风医生用轮椅推来的,埋在一顶鸭舌帽里咳嗽个不停。

蓝柚正想扶他起来,他一跃而起,摘掉帽子,露出一张娃娃脸来,因为病痛的折磨双颊消瘦、发红,一双眼睛却好似桃花眼,亮晶晶的,很有活力,让蓝柚有些意外。

“我叫梅小时,没多少时间好活了,所以说取名要慎重啊,我妈给我取名时肯定没用心。初次见面,请多关照!”梅小时虚弱一笑,却也足够颠倒一票女生。

“不带这么诅咒自己的。”

“看样子姐姐你是新来的吧,我可是你们医院的常客!冬住三九,夏住三伏。”梅小时浑身上下都是幽默细胞。

“病了十年还这么贫,精神可嘉。”蓝柚翻看病例。

“你名字真好听,蓝色的柚子,柚子姐姐你好,握个手吧!”梅小时盯着蓝柚胸前的工作牌,笑出了声。

他们的手交织在一起,蓝柚低头仔细打量这双手。

杵状指,手指或足趾末端增生、肥厚,呈杵状,典型的慢性呼吸障碍疾病患者。蓝柚不由得心情沉重。

2.爬山虎也开花了

中心医院一床难求,天一亮急救车就拉人送进了520病房。

梅小时歪头瞄了一眼临床,咧着嘴乐开了花:“漂亮妹妹,跟睡美人一样。”

新来的病人名叫方肖肖,十七岁,正备战高考,在模拟考试中倒下,CT显示肺部有不明阴影,待查。

此刻,方肖肖素白着一张小脸,仿佛睡着了,睫毛却微微颤动。

“美得你!”蓝柚递过体温计。

梅小时乖乖夹住体温计。

方肖肖忽然从床上坐起来,泪眼汪汪的,她盯住梅小时:“你说,我会死吗?”

梅小时噘着嘴:“别胡说,昨晚睡你这张床的爷爷刚去世。”

“啊!”方肖肖吓得一声尖叫,滚下床来。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换床就是了。”梅小时扶起她。

“你不怕吗?”

“不怕,你也别担心,据我预测,你没啥大问题,很快就可以出院了。”

“真的?你又不是医生。”

“我掐指一算就知道,不信等你检查报告出来。方肖肖,你要真没事,可以考虑做我女朋友呀。”梅小时眨眨眼。

“美得你!”

医院院墙上的爬山虎开花了,黄绿色小花伸进520病房来,靠窗的病床旁簇拥了一票女孩,嘻嘻哈哈的笑声不绝于耳。

蓝柚推门进来:“请安静一点好吗?”

万花丛中一点绿,老病号梅小时探出头来:“柚子姐,医院已经这么压抑了,多点笑声不好吗?方妹妹,你说是不是?”

“就你厉害。”方肖肖也乐呵呵的。

“来,来,来,小时,吃一口黄桃罐头。”簇拥着梅小时的女孩中,一个叫美雪的往小时嘴里塞东西。

“甜死啦,好妹妹,我要被齁死了就没人娶你了。”

“别贫了,快吃,吃饱了快点好起来,然后回学校。”

蓝柚无语,走出病房。

一旁病床上的方肖肖用被子盖住脑袋,心想:这个梅小时嘴巴太贫了,哄得一群女孩子围着他转悠。

“别睡觉呀,方妹妹,玩真心话大冒险吧!”梅小时拉开被子。

方肖肖拒绝。

梅小时伸出食指晃晃:“长得丑的才会拒绝我。”

“你……”

“一起啦,住院这么无聊,来,抽到大小王决定啊!”梅小时拿出一盒扑克。

梅小时首轮中招。

“梅小时,你有喜欢的人吗?”

“很多。”

“答案不真心,罚跑厕所二十趟,边跑边喊‘我是神经病。”

“忒狠了。”

……

一个小时后,主任带着一众人查房,病房里嘻嘻哈哈“打成一片”,梅小时脸上贴着八张纸条,趴在病床上做俯卧撑,方肖肖的鼻头画上了乌龟壳……

“蓝柚,这就是你刚才检查过的病房?”主任很生气,摔门就走。

“梅小时,你咋不上天呢?”蓝柚气得脸色发白。

梅小时一看情况不对,立刻跳上病床,动作幅度太大,竟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一时间咳到喘不上气来,忽然被一口痰卡住了,脸色通红。

女孩子们都吓得躲在一边。

蓝柚快步走上来,用手指直接伸入梅小时口腔中,刺激咽部,梅小时终于脱险。

梅小时喘上气之后,看着蓝柚,脸色微红:“蓝柚,你真好,不嫌弃我脏。”

女孩子们都悄悄离开了医院。

“我错了,蓝柚姐。”

“别废话,赶紧给我乖乖打点滴,吃药!”蓝柚把推车推到病床边。梅小时哭丧着脸,露出满是针孔的手背。

“实习护士,人间惨剧啊!”

“对不起,小弟弟,科学的道路上,总有人要牺牲的。”蓝柚咬咬牙,扎下针头。

“哎哟……”

“对不起,你右手血管不够明显,以至于我没扎到了,换个手?”

“但求速死!”

十分钟后,正打着点滴的梅小时鬼哭狼嚎地按紧急求助铃:“救命啊,我手肿得跟酱肘子一样了。”

蓝柚果断拔掉针头重扎……再重扎。

方肖肖捂住眼睛,那画面太美,不敢看。

半夜时分,走廊里十分安静,护士站值班台,蓝柚趴在台后,神情沮丧地奋笔疾书。

“柚子,你在写什么呢?”

正是梅小时,穿着一身宽大的蓝色条纹病号服,显得他特别瘦弱。

“拜你所赐,检讨书!实习不合格,我就可以如愿改行养猪啦。”蓝柚没好气地说。

“我来写,这是我的错,我不能害姐姐丢工作呀。”梅小时夺过纸笔,洋洋洒洒写了两千字。

“字还挺好看的。”

“想我读书那会儿,上什么课都在下面练字。”

“练字干吗?”

“为了将来给喜欢的人写诗呀。”

“梅小时,你还真是……早慧。”蓝柚感叹道。

墙上的时钟叮咚报时,午夜十二点整。

“这么晚你不睡觉,来护士站做什么?”

“见到你以后,我每晚都睡不着,满脑子都是你。”梅小时勾搭起妹子来,真是专业级别的。

正端着水杯喝水的蓝柚差点喷一地:“正经点。”

“刚才那一阵咳得紧,怕吵到方肖肖。”梅小时这才有了正形,说着又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蓝柚轻抚他的背。

“回病房吧,别又着了凉。”

“没事的,我暂时……死不了。”梅小时不肯走,有一句没一句地缠着蓝柚聊天。

日光灯管清冽的银色光辉洒在蓝柚桃子一样毛茸茸的脸上,梅小时的眼睛里流光溢彩,神采飞扬。

“要是我不生病,我一定要当一名男护士。”

“别逗了,我都后悔学护理专业了,做什么都比当护士好。”

“为什么?”

“我这人心软,见不得这些生离死别。”

“人总是会死的,生命不在乎长短,没有遗憾就好了。”梅小时若有所思,盯住蓝柚的眼睛,“我给你变个魔术吧!”

梅小时拿出一盒火柴,点燃一根,让蓝柚吹灭,闭上眼睛。

重新让蓝柚睁开眼睛,梅小时手里已举着一枝黄绿色的小花:“送给你,虽然不是玫瑰,也挺漂亮的。”

“这是?”

“爬山虎的花朵呀,你忘记伸进我房间的爬山虎了吗?它们开花了,真美,就和你一样!”

蓝柚脸红了。

不知不觉,天已经微微亮,蓝柚把梅小时强行赶回房间。

方肖肖打了个哈欠,探出头来:“你跑哪里去了?”

“泡护士姐姐去了。”

“真有你的。”

三天后,方肖肖的报告出来,肺部阴影为陈旧性肺结核病灶,已无传染性。

方肖肖出院的时候,梅小时羡慕地看着她:“我要是你就好了。”

方肖肖挥挥手:“再见,小时你要加油。”方肖肖是个很单纯的女孩,每天都听梅小时讲笑话,不知不觉,也觉得疾病没那么可怕。

梅小时,再见。

只希望再见的时候,不是在这冰冷的医院。

3.道是无晴却有晴

一个月后,梅小时出院,而蓝柚也面临着期末考试,奔波于医院和学校之间。

她已经想好了,护士是个崇高的职业,她愿意为护理事业奉献终生,患者虽然充满了恐惧和负能量,可她就是要做那个让患者重新燃起希望的人。

连生病十年的梅小时都可以笑着面对病房,她有什么理由不热爱这份工作呢?

这天,蓝柚在学校图书馆查阅资料。

“同学,请让一下。”

她把书放在位置上,拿到资料回来时,有男生占了她的位置,趴在桌上睡着了,她轻轻拍了拍男生的肩膀。

“蓝柚!”男生忽然抬起头来,笑盈盈地看着她。

“梅小时,你怎么又跑这里来了?”

“追你呀!”梅小时果然脸皮厚,“这回我要给你变朵玫瑰,闭上眼睛。”梅小时掏出那盒火柴来。

“嘁,就会这一招。”

“这招管用啊,屡试不爽。”梅小时点燃火柴,蓝柚吹灭,在睁开眼睛,以为能看到玫瑰时,却被梅小时拉过手去。

他杵状的手指冰凉,微微颤抖,他用食指一笔一画地在她手里画出一个爱心。

“我的护士姐姐,我喜欢你,我没有玫瑰,只有一颗真心。”梅小时眼里有火焰跳动。

蓝柚羞红了脸,推开他跑掉了。

实践课上,蓝柚坐在下面想心事,却冷不丁被教授点名叫了上去。

“这位同学,你为大家示范一下吧。”

蓝柚瞪大眼睛,看着躺在分诊台上一本正经的梅小时,压低声音问:“你怎么来了?教授要我做什么?”

梅小时还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我是志愿者呀,来,人工呼吸。”

蓝柚不知就里地瞪圆了眼睛。

教授催促道:“快点,这位女同学,作为医务工作者,有什么好避讳的?医务工作者眼里就没有性别之分,只有需要医生救助的患者。”

蓝柚硬着头皮迎上去。

梅小时笑嘻嘻地闭上眼睛:“喂,这可是我的初吻。”

“这位女同学,愣着干吗?这么简单的功课,刚才没有听到讲解吗?这门课准备挂科吗?”教授貌似有点不悦了。

蓝柚咬紧牙关,闭上眼睛,众目睽睽之下,轻触了一下梅小时的双唇。

一群同学都惊呆了,男生们吹起了口哨。

“喂!这位女同学,你这是干什么?!”老教授受到了极度惊吓,眼镜都掉到了地上,他忘记捡起来,一激动还给踩碎了!

教授奔过来,拉开两人。

“谁让你做人工呼吸了?我好不容易找到一名慢阻肺的志愿者,让你给大家示范用听诊器听慢阻肺罗音啊!”

蓝柚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又羞又愧,瞪了梅小时一眼,却又迎上他那脉脉含情的双眸。蓝柚脸红心跳,像是喝了葡萄酒一样,涨红了脸吼道:“我不想再看见你了。”

“友谊的巨轮沉没了。”梅小时摊手。

哄笑声中,蓝柚又羞又恼地跑出教室。

直到学校的人工湖边,身后追逐的梅小时发出剧烈的咳嗽声。

梅小时轻抚着胸口:“蓝柚,如果余生有你在,我这辈子就没遗憾了,喀喀喀……”瘦弱的小时颤巍巍地抬起手,轻抚了一下蓝柚耳边的额发。

蓝柚咬咬嘴唇:“那我如果不愿意呢?”

梅小时紧紧地拥住她的肩膀:“我梅小时连死都不怕,还怕被你拒绝吗?”

蓝柚蒙了,任由他抱着。梅小时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常年吃药,浑身散发着中药味,她抱着他,鼻头却酸了。

“慢阻肺患者的生活极其痛苦,每年冬夏随着气压的变化都容易犯病,患者要承受的,是连呼吸都是痛的那种痛苦,并且一旦急性发作,可能几分钟就会窒息死亡。患者的生活质量很差,终日咳嗽,这种病被誉为不死的癌症,病程长且不可逆,最终患者会因为肺功能丧失,呼吸衰竭、心脏衰竭而死。”

明明了解一切,可是她就是那样稀里糊涂地就喜欢上梅小时这个没心没肺的家伙了。

梅小时身体太差,没能考上大学,父母一合计,为他在中心医院旁盘下间小店,卖点日杂,既能自食其力,也能离医院近点。

杂货铺有个很文艺的名字——“留住时光”。

他在杂货铺里支了个小炉子,别看他是个病秧子,却拥有一手绝活——炖汤。

天麻炖鸡,上好的云南天麻,一年的散养母鸡,小火慢炖。

灵芝乳鸽汤,益气养阴,汤汁醇香。

…………

病了十年,看父母炖了那么久的汤,梅小时算是无师自通了。

作为实习护士,值夜班最是熬人,梅小时端着一盅汤水,送到护士站,看着蓝柚一勺勺喝下,才肯回杂货铺。

店后方有一处不到五平方米的小隔间,晚上,他就睡在店里。

蓝柚经常来找他,小隔间里收拾得异常干净,素净的黑白格子床单,一扇小窗口还挂着一串紫色风铃。

“哇,老古董?”

梅小时总是笑嘻嘻的:“我自己叠的呢,夜里好安静,静得我怕自己就这样睡过去了,所以挂串风铃,听着铃声我就感觉自己还活着。”

蓝柚的心脏像被人打了一拳一样难受,她转过身,抱了抱梅小时。

隔间的门忽然被推开了,蓝柚爸爸铁青着脸:“蓝柚,你跟这个臭小子搅在一起干什么?回家!”

蓝柚灰溜溜地回家了。

蓝爸看着墙上妈妈的遗像,语气恳切:“蓝柚,你找的这个小子,我到医院打听过了,是个久病不愈的药罐子,哪个爸爸会把女儿交给这样一个连命都保不住的男孩?”

“爸爸,我真的很喜欢他。”

“不行,我要允许你们在一起,就是把女儿往火坑里推。”

“爸爸,没你想的那么严重。”

“蓝柚,想想你妈妈?”

说到妈妈,蓝柚的眼眶又湿了,墙上相框里的妈妈,她从来都没见过一面的妈妈,罹患先天性心脏病的妈妈,在生下她之后就去了。而一直爱着妈妈的爸爸,十九年来,都没有再娶。

“我知道那种苦,所以不愿意让自己的女儿痛苦一辈子。在你们感情不深的时候,分开吧。”爸爸长叹了一口气,老泪纵横。

蓝柚含着泪点点头,可惜父亲越反对,她心中对梅小时的思念,更像是荒草一样蔓延。

4.对不起,我不能再喜欢你了

第二天,她又偷偷去了“留住时光”,他们在一起,总是有那么话可以讲。梅小时风趣幽默,嘴巴甜得像蜜糖,和他在一起的时光,她总是很愉悦。

父亲三番五次来“留住时光”抓她,最后索性把她关在家里,不准迈出家门半步。

蓝柚把脑袋埋进被子。

“柚子,别想着给梅小时打电话,家里的电话线我已经拔掉了。”爸爸真是老谋深算,收了手机还不算,把座机的电话线也拔了。

漫长的三天过去了。

直到第四天深夜,睡梦中的蓝柚忽然听到一阵轻轻的咳嗽声,她一下就坐了起来。

“喀喀,喀喀喀……”

两长三短,是梅小时的咳嗽声。

她急切地打开窗户,在夜的凉风中,路灯下瘦弱的身影,像一根岌岌可危的电线杆。

“柚子,三日未见,如隔三秋。”声音炙热。

“你疯了吗?”蓝柚趴在窗口。

“见不到你,我就彻夜难眠,柚子,我好想你。”

“快回去,我爸爸听见就完蛋了。”

“不,我想和你多待一会儿,我给你变个魔术吧!”梅小时又特逗地掏出火柴。

“老套。”

火柴点燃,又熄灭,这回出现在蓝柚眼前的,是一根被点燃的“仙女棒”,银色焰火在小时的手中快速绕成一颗爱心。

蓝柚笑得很开心。

“柚子,你要好好的。”

梅小时一步三回头地走了,昏黄的路灯照着他回家的路。走一段,他会咳嗽几声,夜风寒凉,却挡不住一颗炽热的心。

蓝柚被关在家里的一个月里,夜深人静之时,熟悉的咳嗽声都会响起来,直到爸爸发现,钉死了窗户。

“臭小子,再来我打断你的腿。”爸爸气得脸色铁青,用手捂住腹部。

蓝柚郁闷地坐在窗台下,感觉自己像是被禁锢在塔里的公主。夜晚,熟悉的咳嗽声又响起来,她又是心痛又是难受,隔着窗户,轻轻地喊:“小时,你不要再来了。”

窗外响起“沙沙”的声音,和低低的咳嗽声。

小时没有走,蓝柚劝了许久,他也不肯走。蓝柚莫名地心烦意乱,走出房间,呆坐在客厅里,昏暗的灯光中,她忽然看到茶几下压着的一沓资料。

她感觉浑身的血液像是被凝固住了。

此后的日子里,无论窗户下梅小时咳嗽多久,她都忍住眼泪不出一声。

夜风微凉,两个喝醉酒的小青年路过:“我去,谁把人民广场的塑像搬到这里来了啊,吓我一跳。”

“嘿,哥们,你喝多了,明明是根电线杆。”

两个小青年打赌,走到梅小时面前,猥琐地摸了他的胸一把。

“妈呀,我是男的,男的!你们走开!”梅小时惊叫着跳了起来。

窗外的梅小时,在漆黑的夜里,站成一尊雕塑。

新学期伊始,父亲终于放松了对蓝柚的看管。

蓝柚返校,梅小时早早就在学校门口等她了。

蓝柚转身就走。

梅小时立马追了上去,蓝柚一直跑到学校人工湖旁边才停下来。梅小时剧烈地喘着气,咳嗽起来。

“你别咳嗽了,咳得我心烦。”

“喀喀,喀喀喀,喀喀……柚子,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你怎么不理我?”

“梅小时,你不要再来找我了,好吗?”

“为什么?”

“我爸爸不允许。”她下定决心,“梅小时,我太清楚你的病以后会怎样,所以我们到此为止吧。”

阳光洒在梅小时苍白的脸上,他的身体晃了晃,哽咽道:“对不起,柚子,我这样的人,就不该奢望爱情。”

梅小时走了,摇摇晃晃地走了。万里无云的天空,忽然阴霾密布,就像是一块巨大的橡皮擦,擦去了他们的从前。再后来,下了好大一场雨,雨后万物更新,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

蓝柚在人工湖边站了很久,暴雨倾盆而下时,她没有躲开,被淋得浑身湿透。在冰冷的雨水里,她在湖里看到了自己破碎的影子。

“对不起,小时。”

那个夜晚,她看到了爸爸的病例,肝硬化晚期,这意味着什么,她再清楚不过。

爸爸一直没有告诉她,是怕她担心。

从那刻起,她便下了决心,斩断一切和梅小时有关的情感。

怒大伤肝,为了爸爸,她必须断了爱情。

她也再也承受不起,爱她的人离开的痛苦。

那天的雨好大。

而她不知道的是,失恋的梅小时,也在雨里淋了很久。他肯定是疯了,才会在倾盆大雨中漫无目的地满城乱走。冰冷的雨水刺激着他脆弱的肺部,他剧烈地咳嗽着,身体上巨大的痛苦,却不及心痛的百分之一。他不知不觉走到了玉带桥边,那个瞬间,他凭栏望向水面,甚至有结束残生的念头。

而在那个瞬间,桥对面一道火红的身影丢下雨伞冲了过来。

是方肖肖。

“梅小时,你疯了吗?你这样淋雨,不要命了吗?”方肖肖单纯,却并不软弱,她执拗地拖着梅小时,一直到一处屋檐下。

“你别管我,我不想活了。”

“你以为你是为自己活吗?你死了你爸妈怎么办?那些小姑娘不伤心死?”

“我只想要蓝柚,可是蓝柚,她不要我了。”

方肖肖从来没见过那样的梅小时,脆弱得不堪一击,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嗽到都吐出了血丝。

方肖肖吃力地扶着梅小时去医院,明明已经到了市中心医院的门口,她犹豫了一下,转而打车去了市二院。

此时,梅小时脸色铁青,呼吸困难。

“让一下,让一下!”方肖肖背起梅小时,一头扎进急诊室。

梅小时吐了很多血。

那般开朗的梅小时,像是一尾垂死挣扎的鱼,嘴中却喃喃:“柚子,柚子。”

方肖肖鼓足勇气握住梅小时的手:“我在。”

梅小时眼里的光,亮了,又灭了。

梅小时有力气吃饭的时候,打翻了方肖肖送来的老鸭汤:“我不喝,你走开,我是个废人,我不想拖累任何人。”

方肖肖蹲在地上,慢慢捡起瓷勺的碎片:“你不是拖累,小时,你是我的太阳。”

“太阳?”

“梅小时,当年那间病房里,因为肺部阴影入院的我,以为这个世界都只剩了灰色,你,却让我看见了明媚的阳光。曾经,你仰头喝掉我杯子里剩下的水,证明我的病并不可怕。”

“我都不记得了。”

“可是我记得,梅小时,你说过,我如果没事,就让我做你的女朋友。我愿意。”

阳光从窗口倾泻下来,落在方肖肖脸上,她的眼珠好似黑珍珠一样,明亮而又目光坚定。

5.每次点亮火柴微微光芒

四年后。

清明时节雨纷纷,今年的清明也不例外,蓝柚撑着一把伞,挎着镰刀和篮子,走在通往墓地的小道上。

父亲去世已经三个年头,坟头上长满了白色的茅草,蓝柚每年来上坟都会砍草,今年的光景,却让她吃了一惊。

坟头上干干净净,一株杂草也没有,小雨淅淅,只有坟头上一株杜鹃花冒出的一串花骨朵,在清幽的空气中微微颤动。

有人刚来过。

她放眼看去,果然看到不远处有几道晃动的身影,她眼尖,一眼就认出了梅小时瘦削的身形,看得出,他的身体已经很虚弱了,双颊呈现死灰色,正对着一处墓地指指点点。蓝柚难受极了,双脚不由得向前迈去,却在看到一道身影的时候,不由得退了回来,躲在父亲的墓碑后。

努力搀扶着少年,为他撑伞,半个肩膀都被淋湿的女孩,分明是方肖肖呀。

方肖肖抿着嘴,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意:“蓝柚父母坟头上的草,我都砍好了。”

“辛苦肖肖了。”梅小时伸出手,用力握住方肖肖的手。

“肖肖,你帮我挑的地方风景不错,我很喜欢这里,我死后,就把我葬在这里吧。”

“你喜欢就好。”方肖肖说着,眼睛就红了半圈。

气氛有点凝重,梅小时却“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你真傻,我好担心我死了你会殉情,千万别,我这种人,不值得的。”

“别自恋了,我才不会。”方肖肖撇撇嘴。

“喀喀喀……”梅小时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蓝柚清楚地看见,梅小时吐了一口鲜血,她的心揪了起来,可是她只能靠在墓碑后面,像一只鸵鸟。

下山的路不长,梅小时被肖肖搀扶着,走得十分吃力。

蓝柚看着他们的背影,忍不住哭了。

这些年来,无数次午夜梦回,她都想再见梅小时一面,却又害怕见到他,因为见到他就意味着,他又病了,他的病每发作一次,就会加重一次。

该来的总会来。

三伏天,因为气压的关系,对肺病患者来说,是非常难熬的日子。

那一天是大暑,气温高达三十九度,伸进520病房避暑的爬山虎都热蔫了,还有一只叽叽喳喳的麻雀热得一头钻进病房,像是在絮叨什么事。傍晚,救护车抵达医院门口,蓝柚负责接车,担架上那张因为呼吸不畅而青紫的脸映入眼帘时,她的心仿佛坠入了海底。

似是故人来。

梅小时,他终究是来了。

“病人的生命体征很弱,立即送入ICU!”不觉间,蓝柚的泪水竟然淌了一脸。

“肖肖,小时他可能熬不过今晚了。”蓝柚的心像是被凌迟,却不得不告知蹲在ICU门口哭泣的方肖肖。

“我知道,小时他因为缺氧,已经失明月余了。他不想你看着他死去,所以一直拒绝来中心医院,今天是二院强烈要求转院的。”方肖肖掩面哭泣。

病床上的梅小时面如死灰,脸颊瘦到脱形,双眼紧闭,大张着嘴,像一条干涸的鱼儿一样,拼命地张大嘴呼吸,医生们正试图为他戴上呼吸机。

“蓝柚,这是小时留给你的东西,他嘱咐我等他死后交给你,可是,我不想你们有什么遗憾。”方肖肖颤抖着双手,接过那只熟悉的火柴盒。

她打开火柴盒,里面仅剩下一根火柴,还有一张叠得小小的绿色信纸。

舒展开来,那是一份简短的信。

蓝柚:

看完这封信,就用最后一根火柴把它烧成灰烬吧。此刻的我,应该在天上美得冒泡吧。今生于我来说,活着的每一天都是人间炼狱,摆脱这病痛的躯壳,可以自由地呼吸,真好。蓝柚,对不起,从前的我太贪心,贪恋人世的种种美好,包括我不应该得到的感情,亦太贪恋你的存在,贪恋你带给我的片刻温暖。我忘记了,也许这会让你痛苦终身,我真是个自私鬼。

我亲爱的柚子姑娘,下辈子,下下辈子,我一定要有一个健康的体魄,保护你,爱你,守着你,直到我们白发苍苍。

所以,蓝柚,忘记今生爱你的小时吧。

蓝柚跪在地上,放声哭泣:“梅小时,你不许死,你不可以说丧气话!”

方肖肖揽着她的肩头,喃喃自语:“别哭,小时一定会挺过这一关的。”

而窗外的夜幕渐渐降临,天地被无底的黑暗笼罩,ICU内的仪表数字跳动着,梅小时仿听见了她的声音,紧闭的眼睛颤动了几下,有一行清澈的泪,慢慢地滑落下来。

编辑/叉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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