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枝南有梦,孤雁不归

时间:2024-05-04

雅楼听雨

作者有话说:

我原想,枝南应是个长情任性的女子,爱便爱了,不分任何由然也要和相爱的人厮守终身,奈何枝南有梦,短短八载……

我是心疼长歌的,身为公主,她未曾得到过半点公主的殊荣,却要恪尽其责,终是长歌心已死,枝南踏梦归。

但愿下一世,她不是公主,他不是将军,她真的可以和他说走就走。

楔子

文国安和十七年,与靖国战败,割地万顷,赔白银千两,其长歌公主下嫁靖国君为宠妾。

三日后,文国城中贴满了告示,百姓们纷纷围观,指指点点间,都说了些感叹的话,却无一人敢揭下王榜。当那双有力的手臂猛地撕去榜纸时,周围的人皆惊讶万分,几个反应快点的慌忙劝阻:“公子,不可啊!你没见上面说的可是……”

男子将榜纸放进衣袖,清冷的眉目间分明是说:揭便揭了,又如何?

榜上寥寥数句,言简意赅——

公主下嫁,乃吾文国重事,吾当挑选画师为公主作画,然公主尊容不可外泄,画毕自当毁去双眼。

当日,他奉旨进宫作画,面前是雕梁画栋、红砖碧瓦,匾额上龙飞凤舞地刻着三个大字——长留殿。他立于门前,里面的人一身红装,美得像只振翅欲飞的梦蝶,像极了凌霜傲雪的红梅。

“进来吧。”她舒眉一笑,这世间有谁能为她长留?

那日,长留殿的门半掩着,从正午时分到暮色四合,只听得落笔的沙沙声,再无其他。

当长歌长发高挽,罗裙及地时,她看着镜中朱颜,兀地想起他曾经的话。

偌大的王宫曾无一人知道,长留殿里的那位公主换了身男儿装扮,守着桌上的红烛彻夜未眠……

一、翩翩公子是枝南

边城乃文国都城,其市井繁华可想而知,茶馆内,说书人惊堂木一拍,台下人皆戳一小口茶含在口中,非得等到那精彩段子结束方咽了口中唾沫。

这厢,一段故事刚完,小二叫出个眉清目秀的小姑娘,羞羞答答地给客人续茶。这些人才听罢了书,眼神又不自觉地朝这姑娘滴溜溜地转去。待姑娘续完了茶,经过说书台时,许是好奇那故事,在台前迟疑了会儿,哪知说书人会错了意,当即乐呵呵地抓住姑娘的手不放,像是得了枚金子,笑得贼眉鼠眼的。小姑娘顿时惊慌失色,慌忙挣脱,打翻了手中的茶盘。不过多时,好好的说书成了调戏。趴在桌上听得昏昏欲睡的枝南被吵醒后,正瞧见这么一出。

“呔!”她跳上桌,挽起袖子准备救美,却发现自己矮得没人注意,便伸手往衣兜里摸了把,只见原本正往小姑娘脸上摸去的手突然收回,在半空中抖了两下,接着两只手便疯狂地纠缠在一块。

“哎哟!痒!痒死我了!”说书人笑到飙泪,两只手奇痒无比。

枝南看在眼里,得意之余琢磨着要不要再加点料,手却突然被抓住,耳边的声音极是疏朗:“你又淘气了!”

枝南转过头看着他,指了指还在挠痒痒的说书人:“师兄,你冤枉我了,我可是在帮那小姑娘。”

枝南不服气地瞪了他一眼,由着他把自己拉到人群里去。

“老头!今天这可是轻的,再有下次我就让你全身都痒痒!”枝南说罢,往另一个兜里摸了摸,白色的粉末随手扬出。

“嘿,不痒啦!”说书人顿觉双手如常,刚乐了一半就变了嘴脸,“小骗子,敢戏弄爷爷我!”说着挽起袖子作势就要打人,不料手腕被人扼住,动弹不得。

说书人只觉老脸再没处搁了,今日居然被两个十几岁的孩子给玩弄了,他猛地坐到地上:“放手呀,现在这小娃娃咋就不懂尊老呢!可疼死我了哟!”

“师兄,别管他。”枝南拉过他僵住不敢动的手,对着地上嗤嗤鼻子,从口中吐出一个字来,“装!”说完便拉着他走开了。

众人见没啥可看,也就纷纷散了。

枝南好不容易逮着机会见他出丑,自然不肯轻易放过,一面走一面不停拍着他肩头,直说笨。

“哥哥请留步。”二人转身,正是那续茶的小姑娘。

“哥哥方才帮了小女,小女还未能知道恩人的名字呢。”小姑娘微微欠身,稚嫩的面上尽是女子谦和温顺的模样,看得枝南浑身都抖了抖。

“不用谢哦,他叫慕九安,你叫我枝南哥就好。”枝南说完便掩嘴偷笑。

慕九安伸手拍拍枝南的头,客气一笑,随即拉着她出了茶馆。

夜色渐晚,慕九安从出了茶馆起就拉着枝南的手再未松过。

她瞧着走的是回山的道,而师兄只顾着赶路,一脸沉默,她就知道师兄是真的生气了,但她还是不依不饶:“裤子都要掉了,松松手可好啊?”

身边人站住,有些无奈地盯着她。

“是真的,不信你看。”

慕九安看了眼,果然见她裤子松松垮垮的,若是再走得急点,怕真是……

枝南以为他会放开自己,至少得提提裤子,却不想他拉着她加快步子进了附近一家客栈。

房间内,枝南给自己倒了杯水,不紧不慢地等着他铺好床,脱去外衣拉着他就要入睡。

“一个姑娘家,知不知羞……”慕九安有些无语,径自抱了床被子铺在地上。

枝南立刻跳起来:“还说呢,谁方才让我松着裤子走了半路!”

“唔……”慕九安顿时被噎住,“要不是你总乱跑,我会这般看着你吗?”

枝南傻笑几声,径直从床上蹦到慕九安面前:“不跑了,说什么都不跑了,今晚就睡师兄跟前了。”

慕九安涨红了脸,把身上的被子都堆在她怀里,嘟囔了句:“都这么大了。”五月的天最是宁静,他们不知不觉就入眠了。

二、静女其姝

翌日,黄昏时分,他们才回到巫山,枝南远远地就看见师父在石台上负手而立,灰色的衣袍将他长长的胡须衬得更加银白,她埋下头往慕九安的身后蹭了蹭。

“跪下!”师父的声音苍劲有力。

“为师让你下山,何曾说过要带着她的?你就是这么听为师话的?就是这么照顾你师妹的?”

“弟子知错。”慕九安俯身认错,没有半点怨言。

“是枝南贪玩,求着师兄带我下山的。”枝南欲拉起跪在地上的人。

不料今日与往日不同,师父一甩袖袍,怒声道:“为师虽一直惯着你,但你如此任性胡来,丝毫没有一点女儿家的矜持,我今日就罚你抄《诗经》一百遍,七日之内拿予为师看。”

五日后,枝南沮丧着脸,握住墨笔的手有些颤抖,屋子里堆的都是她抄好的《诗经》。慕九安端着饭进来的时候,正瞧见她无精打采地趴在桌上,有些担心地问:“可是饿着了?”

“师兄,我是不是太过分了?”枝南抬头看他。

慕九安被她突然来的伤感给惊到了,赶忙劝说:“自古男阅《楚辞》,女读《诗经》,师父也只是想让你增点知识,别多想。”

“不是!”枝南争辩道,“我出生不详,父母未知,从小只有师父,师父惯着我,把我养成了男孩。至少从十岁记事起,我就没穿过女儿装,诗中那些内容,要我怎么去理解?”枝南自顾自地说着,不免生出些委屈。

她突然看向慕九安,想起昨日抄写《诗经》里的一句话,乌黑的眸子有些闪烁不定:“师兄,你会不会喜欢那些静女其姝的女子啊?”她脑海里突然冒出那天茶馆里遇到的小姑娘,“就像……就像……”她支支吾吾,不知该怎么去形容。

“傻阿南,我只喜欢你这般率真的性子。”慕九安轻轻地揉了揉她蓬松的发。

枝南有些腼腆地吐了吐舌头,又追问了句:“那我这样是不是不像女子啊?”

枝南一直记得他那时说的话:“别人再好,都不及阿南你半分。”

之后的匆匆岁月里,枝南在跟随师父学习医术之时,会在余下的时间里像书中记载的那样,学会对镜梳妆,仪态得体。只是每当慕九安看见她着一身粗陋的男儿衣衫,认真地在院内踏着碎步时,总是不情不自禁地笑她。

“阿南,”慕九安从身后拉住她,面上还隐有几分笑意,“昨个师父又酿了几坛好酒,晚上陪我喝点吧。”

若是放到从前,枝南定会指着鼻子说他:“你又皮痒痒啦!”可如今,她瞧着余晖下他修长的身形、轮廓分明的面容,听着他温润的玉石之声,她发觉他真的越来越好看了,总是会看得出神。

是夜,月光皎洁,微风习习,远处湖水波光粼粼,慕九安和枝南各提一坛酒就着月光倚坐在房梁上,枝南带着几分醉意,摇摇晃晃地蹭着慕九安。慕九安嫌扶她费劲,干脆搂在怀里。

他喝了两口酒,想到白日里看见的场景,突然爆笑出声:“阿南,其实你穿男装扮女儿样真的太有意思了!”

“你是笑我没有女子的服饰对不对?”枝南指着慕九安,想起自己不知曾翻腾了多少次,但不论是她的房间,还是师父和慕九安的屋子,她都从没有找出一样女儿家用的东西。

他把怀里的人儿搂得紧了几分:“傻阿南,不过一件衣裳而已,倘若你喜欢,我日后买来送你便是。”

“好……”枝南靠在他肩头,“你可不能忘了。”

多年以后,枝南总会在想这一夜的场景。

三、与你纵马天涯,却非枕边之人

枝南十八岁那年,师父对慕九安说:“八年了,为师再无其他可传授于你,下山去吧!”

慕九安深鞠一躬,仿佛八年的师徒情义经这一拜也就清了,枝南看得彷徨无措。

“师父……”枝南低低叫道。

既为师父又胜似父亲,八年的养育,他只望面前的这个孩子能一世无忧:“罢了,为师也老了,若把你留在身边也是照看不了几年。南儿啊,跟着你师兄下山去吧,只要你开心。”

“师父,别不要南儿!”枝南两眼蓄着泪水,慌忙扑到师父怀里。她怪自己怎么这般自私,师父已年过半百,于她有着养育之恩,她本应守着他的,如今她竟想离他而去。

“不过是下山看看,为师老了,走不动了,幸好还有九安在。”说罢,他看了眼身边的徒儿,沉默间从衣袖里掏出枚玉佩,当着枝南的面交在慕九安手中,“九安,你虽只比南儿大了一岁,但你心思沉稳,为师相信你能照顾好她。”

二日晨间,巫山依旧笼罩在一层层薄雾之中,山林若隐若现。

枝南与师父坐在一起喝粥,慕九安从楼阁上背着包袱下来,枝南顿时红了双眼。师父只是和蔼地笑笑,语气显得很随意:“放走了你们两个,为师也可清净清净。”

临走时,慕九安牵出师父送给枝南的那匹追风驹,看着她翻身上马,再回首时,只见师父和巫山都在静静地看着她们渐行渐远的背影。

枝南一下下地抚着马儿纯白的鬃毛,以往她都是瞒着师父偷偷下山的,未曾想过当师父亲自送她下山之时,便是别离。

山林葱郁,云水苍茫,他骑上马背,将枝南揽在怀里,扬鞭催马。

从那时起,天涯海角,有慕九安的地方便是她的家。

烟柳繁华的都城,车水马龙,游人络绎不绝,极目之处,枝南方觉真要处身其中,定然孤独得很,不禁往身边的人身上凑了凑。

难得身边一向动若脱兔的人,能乖乖地拉着他的衣角缓布而行,他有些享受这样的画面,人潮拥挤,千千万万的人群里,她独独倚着他。

日落时分,他们住进了边城西郊的别院,宅院精致得紧,两层的亭台楼阁,窗棂外挂了几幅墨画,庭中尽是青苔绿植。枝南看着眼前颇为熟悉的景致,慕九安拴好了马,对着枝南招招手。

见枝南并未反应过来,他只好走到她面前,眼底一片柔和:“特地照着巫山上弄的,这样会不会好点?”

她知他心细,一路走来,她时常把不舍的表情挂在脸上。

“咱们先暂时在这儿住下。”慕九安拉着枝南上了阁楼。

直到她踏进房门,看见舒适的床榻,桌上摆好的茶杯,甚至榻下准备好的鞋靴,她方才乍然惊觉,呆呆地望着身边的人,眼中的期许满得快要溢出来:“师兄,以后你和我住这儿吗?”

“自然。”慕九安觉得她可爱得紧,竟连语气都软了几分。

那一年的时光,每当枝南忆起时,她都甘愿用一生去交换,好似过了冬的燕儿恰逢春日时节,安家显得如此简单。

君当如竹,慕九安善画,全然是个谦谦君子,楼阁上的诗词墨画,一幅幅都换成了他们相处时的场景,他画尽绿瓦高房,花间雅酌,画中皆是他二人。

庭院中,有他们月光下并肩而立的身影,合欢树下有他们轻轻相拥的绵长。不曾有海誓山盟的承诺,甚至不曾有身份上的改变,或是炊烟袅袅,或是对酒当歌,枝南知道,唯有慕九安才能给她。

她不是没有怀疑过这样的日子恰如美梦,终究会破碎,只是不知它竟如此短暂……

四、等一场合欢花落的秋雨

那是个初秋的夜,和往常一样,枝南挑灯站在院外,屡屡张望。她等得心急,却只是守着,犹如庭院的合欢树,暮色临近就闭合叶瓣,整棵树的叶子都低垂着,它们正安静地抵挡风雨的侵袭。

当那女子一身锦服,从容地踏进院里时,枝南未来得及问清是谁,对方已冲着她莞尔一笑:“可还记得我,枝南哥?”

“你……”枝南借着昏黄的灯光去瞧她,那是书中女子应有的模样,静女其姝。枝南僵在原地,想起曾经在茶楼一遇,后来追问慕九安的话。

女子径直坐下,拿起桌上茶盏给自己添了杯茶,那是下山前,慕九安在巫山上采摘的明前天清茶,细碎的叶片经滚烫的水冲泡后,有着独有的清香,丝丝凉意,虽不是名品,却也不可多得。

“茶虽香,却淡得很,昨日见九安极是喜欢府上新进的白茶,想来他一介将军在外住得并不甚好,连茶都喝不上满意的。”

“你是谁?”枝南站在她面前,愤愤的语气中夹着颤意。

“这不重要。”女子瞥了她一眼,“三月前,城中传言护国公失散多年的小女儿住进了慕府,自是两家联姻。我今日见了枝南哥,实在看不得将军再受委屈。”

到底是名门之女,字字珠玑,枝南心头乱作一团,情急之下喝道:“不许这么叫!”

女子将她上下瞧了个遍,掩面笑道:“几年前这样,如今还是这般,看来是对男儿装扮喜爱得紧呢,让林如叫叫又何妨呢?”

是夜,枝南掌着灯在外站了许久,雨是何时下起来的,风是何时吹起来的,她都不知。当庭中的合欢花落了一地的时候,她伸手,感觉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她再也抓不住了,耳畔是女子走时对她说的话:“慕将军重师兄妹情义,在外买了别院留了你,不过他未带你入府,甚至连身份都瞒着,难道你还不自知吗?”

慕九安走了,未曾与她留下半点只言片语。

倔强如枝南,她在别院里整整等了他半年有余。白日里,她沏一壶天清茶放在桌上,做好他爱吃的饭菜;夜里,她掌灯守在院外,及至茶凉了,灯熄了,天微亮,她方才进屋。循环往复,久到时间好似都静止了……

来年春时,她伸进茶筒的手顿了顿,面上浮起无奈的苦笑,茶没了。

也许让她这般等下去,余生就这么过了,依着一丝盼头,守一处别院,纵使称他故人,风还会轻轻地吹,夏还会热烈地来,她念着念着也就老了……

慕九安是在一场急雨中回来的。那天夜里,雨一阵急过一阵,枝南想着门外挂的灯笼怕是被打湿了,她掌了灯准备续上,院门却被人疯狂地叩响。她心中一阵狂喜,凭着心中翻涌的执念跑去开门,映入眼帘的是林如狼狈的模样,和一辆雨中的马车。她急切地拉住枝南的胳膊,泪水夹着雨水在她姣好的面容上流淌着:“马车里是九安,求你救救他。”

枝南慌忙掀开轿帘,慕九安只着了件白色亵衣,安静地躺在里面。

她一面给慕九安把脉,一面检查他的伤势,发现他身上多数伤口都已经发炎溃烂,可以看出是治疗过的,但明显用药不对,拖的时间太久了,毒性侵蚀,人也发起了高烧,昏迷不醒。

“箭伤、刀伤……师兄,你到底瞒了我什么?”

枝南用了整整七日,才解了慕九安身上的毒,他中的毒毒性猛烈,一旦未能及施救,毒性便会加剧,而解毒用的药材是一种稀奇的草本植物,虽不名贵却难寻得很,并且用量极为微妙,不熟知属性的大夫用了它,等同于用了毒药。此毒她甚是了解,师父曾多次教过她,那是靖国专为弓箭手准备的一种毒药……

枝南倚在院外的柳树下,一团团的柳絮滚在地面,风一吹就散开了。她透过窗望去,林如正守在床榻旁,她是多么想自己能守在他身边,可他是将军慕府的公子,守在他身边的人应是那位护国公的小女儿,她又有何身份?

慕九安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竟在西郊别院,他头晕得厉害,却满脑子想的都是这场仗打得太急,他走得太匆忙。

此刻他欣喜地抓住床边之人的肩头,像是再不愿放手,脱口而出:“阿南,我回来了。”

那身影抖得厉害,继而饮恨吞声地哭起来。

熟悉的声音不禁让慕九安扶额,他改口叫道:“林小姐。”

“九安,时至今日,你若还嫌弃我,我便唯有一死了。”女子缓缓转身,双手合拢挡在面巾上。

“你……怎么了?”慕九安心疑,想她极是注重仪态的,伸了手去。林如挣扎几下,慕九安还是瞧见了她面巾下遮挡的面容,本是花容月貌,却生生在右半边脸上透出草木之色,隐隐间似还有形状,慕九安沉下面色细细追问……

似有桃花的香甜弥漫房屋,混合了枝南手中端的汤药,有种说不出的酸涩味,她僵站在门口,看着女子俯在慕九安的怀中嘤嘤抽泣。良久,枝南把微凉的汤药递上:“师兄,该喝药了。”

“啪!”

慕九安翻手打碎汤药,眼中流露出浓浓的怒气:“这药不喝也罢,阿南,你何来如此狠的心!学医数载,难道师父教你的就是拿人试药吗?”

枝南曾想,等便是等了,待他回来时,他们依旧可以对酒当歌,在院里合欢花落了一地的时候赏一场秋雨,别无他求,只要他在。

而当日,枝南看到的是慕九安气发颤的身体,他强撑着由林如搀扶着出了别院,动了动唇:“回府。”

枝南双手环抱住自己,只觉冷得厉害……

五、长歌公主

彼时,城中接二连三传出消息,文国吃了败仗,文王盛怒之下罢了主将之职,慕九安身为副将也难辞其咎,慕府因此遭受牵连。

一月后,枝南入宫,一朝赐名长歌公主。

她曾丢了十年的记忆,以为真如师父所说是从小害病所致,却不知她是服了一种名叫“忘尘”的药,只是该来的终归会来。

长留殿是一处冷宫,枝南踏进去的时候,只有一个腿脚不利索的老嬷嬷给她俯身行礼。

“公主你回来了?走的时候你还没有老奴高呢!”老嬷嬷老泪纵横。

许是一切来得太过平静,枝南的话显得很无力:“你知道我会回来?”

桌上的熏香带了些潮味,飘荡在整个殿内,老嬷嬷叹气:“公主的娘亲是胡人,身份低微,失了大王的宠幸后,在后宫就再无立足之地。你十岁那年,娘娘病重,为护你周全,便偷偷将你送出宫去。但老奴知道,娘娘心有不甘啊,她将唯一能证明身份的玉佩留给你,又求慕府让你与慕家公子一起上山拜师。这些年来,老奴一直守在这里,便是等着公主回来啊!”

“慕府……”枝南喃喃自语。

“是啊!”老嬷嬷压低声音,“娘娘当日欠了慕府一份情,今时战败,慕府遭受牵连,关键时刻,慕府说出你公主的身份,既免了慕府之难,这也是你重回王宫的唯一希望,可算是两清了。”

“两清了……”枝南满眼泪水地看着面前的嬷嬷,嘴唇被她咬出丝丝血痕,“好个两清!我相处近八载的人,我全部记忆里的人,如今却是一场精心安排的政局,相互利用……如此还要我欣然接受吗?”

“公主——”老嬷嬷长长地唤了她一声,“这都是命啊!”

慕九安走后,枝南一直在想,他们之间只是缺了解释,纵然八载的相处,慕九安没有选择相信她,但只要她解释清楚,一切都可以回到最初,可是她错了。世事复杂,师父给她服下忘尘,这么些年把她当男儿抚养,为的就是让她可以过平凡的日子。

长留殿的院外也种了棵合欢树,大约是娘亲喜欢吧,枝南抬眼望去,树丫上有燕儿做的窝,只是天冷秋凉,来年的新燕又会飞往别处。

当公公宣读懿旨,将玉佩再交到枝南手中时,她指尖一遍遍抚摸着上面刻的字——长歌……她已思量好,命运终归不该躲。

数月后,文王亲自带着礼服踏进长留殿时,她身体僵直,显得有些无措,急得老嬷嬷不停在一旁示意。

“都退下吧。”他像个严刻的父亲,命人将礼服交给了她。

“朕险些就要忘了她,她却给朕送了个公主。”文王将她拉在身边坐下,敛了几分君王的威仪。

“这些年来委屈你们娘俩了,长歌啊,一国战败就该付出代价,朕提出下嫁公主,便是做长远打算。但吾堂堂文国,万不能颜面尽失,若将吾国身份高贵、血统纯正的公主下嫁,必是高抬他国。因此,你的身份是最合适的,你不怨朕吧?”

“长歌不敢,长歌会谨记自己的身份。”她俯身跪地,想到嬷嬷的话,心想:至少娘在九泉之下会安息了吧。

“起来吧。”文王的语气显得无奈,没有哪个君王输一场仗、赔一个女儿,还能无动于衷,他站在门前,双手负于身后,仰面道,“父王会请人给你作画,长留殿从此再不住人。”

那夜,她做了一个梦,梦里有水雾朦胧的巫山,有等她归来的师父,还有与她纵马天涯的慕九安……

梦醒后,她竟真的见到了他。

她一身红装,面容精致,她想,这大概是她一生中最美的样子,终于让师兄见到了。

他背着画夹,长身玉立。

“阿南,我们走吧。”他的声音很急切。

她说:“公子既是作画,就应别无二心。”

“阿南,我只要你,就算背负骂名,就算连累慕府,我都认了。”他伸手好想牵着她。

她想,有他这一句话便足够了,剩下的就让她一人受了吧。

“慕将军的意思是,愿意要一个心思狠毒,为一己私情而毁她人容貌的枝南?可惜啊……”她嘴角勾笑,“对于那样的枝南,我也厌了,做一个公主,一辈子拥有荣华富贵,岂不更好?”

“不!”慕九安摇头,“你不该是这样的!”

暮色四合时,他收起笔,将作好的画卷起。

“公主……”他俯身行礼,躬下的身子久久没有直起。

她背过身去,泪水湿了面容,良久,冷声道:“慕将军还在等什么?”

那人的呼吸变得凝重,画卷被他捏得“嚓嚓”作响,终还是离开了……

那夜,长留殿所有的灯盏都灭了,只有桌上的红烛发出微弱的光,她的耳边是他当日说过的话:“不过一件衣裳而已,倘若你喜欢,我日后买来送你便是。”

她止了泪水,褪了红装,着了身男儿装扮,这一夜过后,世上便再无枝南。

六、盲眼画师

长歌出嫁之日,文国城下了九月的第一场雪,大雪纷飞,她一身红装站在城楼,有雪花落在肩头和发上,她清瘦的身影写满了孤寂,她想,这辈子真的过得很不好呢,连一声道别她都不敢好好说。

钟鸣三声,她下了城楼。

护送长歌的队伍向文国城外驶去,长歌端坐在轿中,微微合上双眸,脑海里全是枝南拉着慕九安笑得眉眼弯弯,大步走在街头的样子。长歌的嘴角牵起一丝微笑,她说:“枝南,你走吧,不要停。”

有雪花吹进轿中,指尖触及,寒气一点点渗进心头,长歌双手合拢抵在胸前:但愿下一世,她不是公主,他不是将军,她真的可以和他说走就走。

几天后,护国公府一度想解除婚约,只因慕九安不知何故突然成了瞎子,但文王已下旨说明,念在慕府护送公主有功,又与护国府结亲,一心为朝廷效力,其心可嘉,免其罪过。

慕府与护国公府的联姻如期举行。

是夜,慕府张灯结彩,官门云集,酒宴之上推杯换盏,直至深夜,茶凉酒酣,群臣散去。

慕九安一身喜服,喝得酩酊大醉,摇摇晃晃的,被两个丫鬟扶着。

“滚开!”他用力挣开了丫鬟,倚在门栏上,骨指分明的手扶着窗棂。

“阿南,阿南……”

月光皎洁,酒坛打碎在地,庭院中充斥着浓浓的苦涩。

慕九安与林如成亲半年后,文国城传来消息,下嫁的长歌公主,不得靖王宠爱,性子执拗,久病而亡。

那日,慕九安和往日一样将自己关在书房作画,林如推门进房时失声笑了出来,她近乎疯狂地将桌上的纸笔扫落在地,直直地盯着地上的一幅画,画上的红衣女子面容清冷。

“她死了,她已经彻底回不来了。可为什么,她就是死了也什么都没有改变?”半晌,林如猛地看向他,眼中是说不出的情愫,“慕九安,你这么爱她,你自以为赔了一双眼睛,你的爱情就是清清白白的?可你错了!”

她开始笑得不能自已:“你们相识多年,你却从未相信过她,你当真以为是她毁了我的容貌?我爱不得,求不来,你又何尝不是?”

慕九安跪坐在地,良久,他直起身体,说道:“休书就在书房,慕府你爱留多久就留多久吧。”说完便朝完走去,身后是林如凄凉的笑声。

那年三月,繁花落尽,有马车从慕府驶出,一路向南,走的是上山的路。

此后相传,巫山之上有一位傲世绝立的盲眼画师,他画工了得,世间山峡百川皆在他笔下。每日里,他习惯站在山头,满地的斜阳一如旧时光……

“师兄,我怎么找不到师父说的那一味药呢?快来帮我找找。”

“师兄,明天我们去山顶看日出可好啊?”

……

他曾想,打了那一场仗,就再不回慕府,从此陪她纵马天涯、白头偕老,却不知,这一瞒就是一世。

编辑/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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