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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让我离开你一意孤行

时间:2024-05-04

塔塔猫

作者有话说:

我最近迷上朋友做的蔓越莓饼干,觉得口感和酸甜都适中。她告诉我:“只要有一个人喜欢吃,就会一直做下去。”我说:“好巧,如果有一个人喜欢看我的小说,我也会一直写下去。”于是便写了这么多年。写作于我,虽不擅长,亦无天分,但我仍然努力,从未放弃。只因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就在那一瞬间,所有的落寞、挫败与艰辛都消失不见,只剩马背上的少年和他曾经颓废的梦想。

(1)

2011年6月,一辆南行的火车慢腾腾地停靠在康格镇的中转车站。

彼时,小镇正被梅雨季节的湿漉侵蚀,天空阴沉,几不见光。

二十五岁的远路拎着灰扑扑的背囊从车上下来。起初,他只想下来看看,或许可以在月台买一杯茶,捧着热乎乎的茶时,又想着或许可以试着走走车站旁的水洗石路。

他越走越远,直到那辆火车离开,他都没有再返回。

身旁有两个等待接人的女孩共用一副耳机,其中一个问:“你有什么梦想?”

“我想去广州,我想听他的演唱会。”

“我也是,我也是。”

远路停在那里静静地听着,喃喃自语:“这里离广州也不远,十小时便到了。一张车票加一张演唱会的门票就算贵,省省就能凑到了。梦想,还可以这么简单啊!”

第一次被人问及梦想时,远路还只是六岁的孩子,缩在母亲温柔的怀里,他说长大以后要给妈妈买很多很多的衣服。

母亲笑道:“那需要很多很多钱。”

于是,远路逢人便说:“我长大之后要有钱,很多很多,山一样多。”

母亲病故之后,父亲为了安慰他,便说母亲去了很远的地方。

只是那地方到底多远?竟然远到日日夜夜都见不着人。

远路伤心很久,直到父亲托人从香港马会给他弄来一匹退役的老马。那匹马的名字叫星海,有两条腿曾经骨折,它的速度非常慢,却无法阻止一名小男孩想要骑上它找到妈妈的愿望。

多年之后,当远路真正成为一名职业赛马运动员后,他的马仍旧叫星海。

只是,他永远都无法实现当年那名小男孩的梦想。

远路坐车来到长街,他在路边闲走,突然有人从身旁撞了他一下。

嗬,那力气还不小。

他回头看见一名穿青色布裙的年轻女孩,不是那种典型南方女孩的长相。

女孩扎着高高的马尾,额头又光又亮,浓眉月牙眼,神采奕奕。她瘦瘦小小的,那一身宽松的青裙像是挂在身上,下摆露出两条细长的小腿,仿佛一把半收半开的油纸伞。

她怀里抱了一撂广告纸,此时散落一地。

远路半蹲下身帮忙捡了几张,看在眼里不禁笑了:寻人启事、寻狗启事、租屋启事、美容美发、疏通水管……

这是传说中的小广告?

“贴这个能赚钱吗?”

“贴一晚十五元到三十元不等,看贴多少。”女孩脱口而出,随后,小脸微微一红,有些不满地解释道,“不是我贴的,刚刚在电线杆那里捡的,我收起来,免得他们贴得我家门上全是。”

说完后,似乎是怕他不信,她捧着手里没掉的那些跑到垃圾筒旁,一边扔一边大声喊着:“你看,我扔了,我真的扔了。”

远路站在路边,笑得肺有些疼。

女孩有点生气了,用脚踢着地上的广告纸,嘴里喃喃道:“不是我。”

“知道了。”远路做了几个深呼吸,终于不笑了,他扬扬手里的两张租屋广告,问,“这里远吗?”

女孩看也不看,说:“远。”

远路立刻转身走向旁边正给孙子买早餐的老人:“奶奶,问你个事……”

“大叔!”女孩一把扯住远路的胳膊,月牙眼笑得眯缝着,甜滋滋的声线拉得很长,“不远,路口一转就到。不过那家卫生不好,而且老板一定会跟你多算电费。我家的二楼也出租,两三步就到了。”她指着路边的一间小吃店。

那家店的门头上贴着菜单:玫瑰馒头、姜丝汤面、生煎、馄饨……

店里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正在做画糖,细长的糖丝在手里纠缠几道,便成了一只活灵活现的猴。

远路跟着进门,突然问:“你叫谁大叔?”

“叫你。”女孩话接得快,说完又吐了吐舌,她转身拿起一只狮子造型的糖给他,说,“大叔,这个像你,送你吃。”

什么意思?金毛狮王……牌大叔吗?

远路不爽,于是决定到康格镇的第一晚就刮掉胡子,刮掉他历经三年风霜的络腮胡。

由于背包里没有剃须刀,所以他只好用瑞士军刀对着巴掌大的镜子刮,结果非常干净利落地割出两道对称的疤痕。

第二天,远路在下巴上贴了一个“八”,那动物造型的创可贴让他看上去更滑稽了。

(2)

其实,远路长得还不赖。

他十六岁那年,拿到人生中第一个赛马金牌。那一年的广州可以热死人,采访他的机器上都泛着热浪。漂亮的女记者在采访结束后跟他合照,悄声对他说:“远路,你长得很漂亮。”

漂亮,那不该是对一个男孩的形容词。只不过,当他骑着星海轻松跨越连续障碍板时,所有的观众都觉得那个少年在飞,他的发毛在帽檐下飞扬,眼睛在阳光下被折射出宝石的光芒,那种带着一丝青春、一丝飞扬跋扈的年轻活力,让每个人都移不出目光。

后来……

“后来,大叔你长残了。”细细说话的时候,笑声像豆子一样从肺里倒出来的。

细细就是小吃店的半个老板,另外半个是她的爷爷,做得一手好糖人。她有时也跟着做,只是没耐心,糖丝总是早早便断了。

康格镇的梅雨季空气又湿又闷,远路晚上时常失眠。他向老人要了一张凉席,在蝉叫一响高过一响的夏天里,在一楼的院子里纳凉。

然后,细细便睡不着了。

“大叔,你在院子里打呼算扰民。”

她穿着一条很宽松的白裙子,光着白白的小脚,半跪在凉席边,打着哈欠说:“你这里真凉快。”

远路的睡意淡了,他伸手指了指漆黑的天空,说:“你看。”

看什么?密密麻麻的全是星星。

细细认真地看了很久,说:“好多蚊子。”她在手背上拍了两下,“嗯,两个包。”

他掏出一盒风油精扔给她,手指继续对着漫天繁星指指点点,喃喃自语:“这是一条障碍跑道,在转弯那个位置有一个六连障碍,我必须在急转弯的同时起跳跨越,然后每隔两三步便有一个1.32米高的障碍板,我跳过更高的,还跳过那种障碍板和平地之间有四米宽灌木的那种……”

“二十一岁那年,我去葡萄牙参加一场马术越野赛,拿到第二名,到颁奖升国旗时却出了意外。因为从来没中国人在往届比赛中获得名次,所以他们没有准备中国国旗。那两个人和我一起等,我们在台上足足站了一个小时,被观众和记者拍了无数照片。”

“知道我的马为什么总叫星海吗?那是我第一匹马的名字。我总觉得如果它们一直叫‘星海,就好像它们从来没有什么离开过我一样。”

细细不知何时也躺了下来,长发蓬蓬松松地散开,她指着星星,认真地问:“你刚刚说的那个1.32米的障碍板,你和星海跳过去了吗?”

“没有,我得了膝盖炎,所以失败了。”他静静地说。

夜似乎越来越深了,细细的眼眉都被夜色藏起,但似乎有心声无处掩藏。

“我八岁那一年,在小沙河捡到一名小男孩,他叫小船,皮肤雪白,眼睛是浅棕色的,头发的颜色也浅,在阳光下有淡淡的金色。我那时一直想,他是个童话书里出来的外国小男孩。他在水底游泳,头上戴着奇怪的长柄,顶端还绑着一只黑盒子,潜游时,总是不能下去很深,最后,他沉下去了。”细细停顿了很久,久到远路以为那个男孩已经淹死了,她才缓缓出声,“后来我把他捞了上来,问他在做什么。他说他想拍拍水底的景色,他用防水胶布绑了一部小摄影机,可是那些防水胶布根本不管用啊!”

“后来呢?”

“后来,他就被他爸给揍他,因为那部摄影机是新的。”

“再后来?”

“之后,他就一直试一直试,他爸就一直揍他,一直揍他。”

“再再后来呢?”

“再再后来,他就放弃了,不再去试,也不再去拍了。两年前,他的眼睛瞎了,因为白化病。”

她的房间里至今还保留着一部报废的摄影机,上面的胶布印如今已经不再粘手,那段记忆却仍在脑海中鲜明地存在着。

细细转过头,对着远路认真地说:“两年来我一直在想,如果他一直试一直试,也许会成功也说不定呢。”

那么,如果大叔也一直跳一直跳,会不会终有一天也能跳过那道1.32米的障碍板呢?

细细带着这道思考题沉沉睡去。

那一夜,远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他梦到自己在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大海上起起伏伏,早已麻木的膝盖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

有一些人在耳边嘲笑,说:“看,他也不是什么天才。”

星海被关上车带走了,隔着高大的栏杆对他流眼泪,他伸出手却什么也抓不着。

在那个梦最深的地方,有名穿着松垮棉布裙的女孩,笑着向他跑过来,说:“大叔,恭喜你啊,终于跳过去了呢!”

天光乍亮,一声惊雷,终于叫醒了快要醉死在梦里的人。

他醒在陌生的康格镇,身旁不再空无一人。

(3)

康格镇一连下了好几天的雨,突然之间便放晴了。

灰蒙蒙的天幕仿佛被人一把扯去,露出宝石般的蓝,莹莹清透,明亮刺眼。

一大清早,远路便在细细的欢呼声中醒来,他推开窗,看见她穿着松垮垮的布裙子,推着一辆单杠的老式自行车,冲他直摆手。

嗯,她是不是只有两条裙子,青色白天穿,白色晚上穿?

“大叔,带你去玩好玩的。”

“什么?”

“你摸过河床吗?”

说不准是不是被细细忽悠的,反正他去了,穿着背包里半年没湿过的游泳裤。河面上被阳光洒了一层金光,水温暖暖的,泡得人有点犯懒。

细细穿着裙子潜在水里,灵动得像只裹着轻纱的美人鱼。她可以潜得很深,很长时间才上去换一口气,一会儿抓只比手心还小的螃蟹,过了一会儿又潜到河床去捡了几颗白色的石子,放在阳光下亮晶晶的,比白玉还漂亮。

上岸之前,细细真的拖着远路潜到最深处,去摸了河床,细细告诉他,河床就是小沙河的母亲。而小沙河则是康格镇的母亲,她是这里最老的一条河,悠长绵延,将小镇紧紧环抱。

上岸之后,远路问:“你的裙子要怎么弄干?”

“大太阳晒一晒,很快就干了。”

于是,远路陪着细细在河岸边晒太阳。良久,细细出声问道:“大叔,你为什么不去把泳裤换下来?”

此时此刻,远路根本不想理她,闷闷地出声:“我的衣服在河对岸。”

于是,两个人又一起游到对岸,重新晒了一次太阳。远路站在细细身后换衣服时,忍不住问:“细细,那边是不是有一座木板桥?”

“嗯。”

远路真的不想再理她了:“那请问我们为什么要游过来?”

“因为天气好。”

细细咬了一口爷爷做的糖风车,在起风时把右手高高举起,雀跃高呼:“转哦!风车转哦!”

糖风车被咬开的糖丝在风中摇曳,连空气都仿佛要被甜化了一般。

远路远远地看着,忍不住想:青春,真是一个很动人的词呢。

九月的某一天,远路收到父亲的电话:“你真的放弃赛马了吗?”

然后,彼此都没有再说话,话筒两端那长久的沉默,有种让人压抑到死的感觉。

第二天一早,他把简单的行李打包好,在床头放了一只装房租的信封。

“你去哪里,还要背这么重的行李?”细细今天穿了一条新裙子,下摆依旧宽大,却秀气地盖住了脚踝,“大叔,今天中午有鸡,有鱼,还有蛋糕,非常丰富,不收钱的,你快去快回,明天就没有了。”

远路怔怔地站在门口,抵在舌尖的离别话语突然说不出口。

他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问:“细细,一直没问你,你几岁啊?”

“我今天,十九岁。”

哦,原来是生日。远路眼眶有些发酸,缓了缓,说:“生日快乐。”

他低下眼眉走到门口,忍不住回头看了看那名女孩。她正盯着他做着鬼脸,弯弯的眼睛里写满开心。

他不禁想起,在无数夜深人静,她陪着他看星星时,眼角流露的寂寞。

她指着星星说:“我总在想,那颗可能是我妈妈,那一颗应该是爸爸吧,最亮的那两颗是不是小船的眼睛呢?”

“有一天,我也会成为那其中的一颗。满天繁星,真是想找也难。干脆,在星星上写个‘细,这样方便认。”

远路直直地看着身旁的女孩,问:“那么怕被人忘记吗?”

“怕呀?就好像没在这个世界上活过一样。”女孩说话的时候仍在笑,就如同此时此刻。

“大叔,回头我们放风筝啊!”细细说。

远路的心口重重地疼了一下,他从门口折回来,走到老人身旁,用他画糖的工具做了一个“细”。他在托盘上放上钱,然后把那个丑哭的糖字递给细细。

“祝你十九岁生日快乐。”

“可是我全名叫陈细细,是三个字啊!”

“先将就点吃,以后给你做。”

远路离开了,他走出很远时,身后那名女孩仍在傻傻地提醒:“今天天气好,下午一起放风筝啊!”

半小时后,远路一个人到达了长途车站,他站在票价牌前,有些恍神,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去。

三年前,曾有颓废的少年离家远行,漫无目的,而如今呢?

最终,远路登上一辆继续南行的汽车。

他曾在闷湿的清晨来到这里,又在这样的清晨离开。夹着细细雨丝的空气仿佛在说,这里的梅雨季节仍然没有过去。

他静静地看着车窗外,突然间有个人撞进他的视野,就像夏日脉脉的雨水里的一道炸雷。

是细细。

她穿着那条特意为十九岁生日换上的新裙子,小白鞋用力地蹬着自行车,她的腰上绑着风筝线,身后的风筝呼呼地飞得老高。

嗯,她说过,要和他一起放风筝。

巴士缓缓前进,那个瘦小的女孩对着窗口大声喊道:“大叔,这是我送你的礼物!看到没有,星海,可以跳过1.32米高障碍板的星海!”

她身后起起伏伏的风筝,俨然是一匹骏马的造型。而她则更加卖力地蹬着单车,追在开始加速的巴士后面。

“大叔!要加油啊!”

那女孩还在喊,而车上的人已经热泪盈眶,哑然失声了。

嗯,我会努力。

一直到那辆巴士远得再也看不见踪影,女孩终于停了下来,她身后的风筝也安静地落了下来。

她愣愣地看着远方,喃喃道:“大叔,我会快点长大的,请等我一下。”

(4)

不久之后,远路回到成都,并且在两个月后开始恢复练习。

他有了一辆新的赛马,名叫‘风筝,比星海要矮,脾气也更加暴躁。远路刚刚回归赛马运动时,还引起了不大不小的轰动,但伴随着两场小型赛事第八名和第四名的成绩,人们愈发失望,渐渐便没什么人在意他了。

远路在电话里告诉细细比赛成绩时,有些忐忑。

电话那边沉默了很久,久得他握着话筒的手都微微颤抖着,那边却忽然爆出一声震耳的欢呼。就在那一瞬间,他所有的落寞、挫败与艰辛都消失不见,只剩马背上的少年和他曾经颓废的梦想。

细细二十岁的那一天,远路带着一台新款相机来到康格镇。他在复出后练习比一般人要多,所以只能请一天假,结果却扑了个空。

傍晚时分,回到马场宿舍时,他却见到了细细。

二十岁的细细剪了头发,烫了内扣,额头上有稀疏的刘海。她穿着直腰裙,高跟鞋,依旧稚嫩的脸上写满想要一夜长大的愿望。

而且,她还紧紧抓着路灯杆,一动不动,仿佛走一步便会崴断脚踝。

远路忍着笑,背对着她蹲下,说:“走,大叔带你去吃饭,有鸡,有鱼,有蛋糕,还不要钱。”

细细爬上他宽厚的背,稳稳地趴着,右手时不时捂一把翘起来的裙摆。她现在有些怀念自己的大裙子,一条青色,一条白色,至少它们不会翘起来。

那天晚上,远路带细细去吃了大餐,最后还特意给她点了一份长寿面。细细不想夹断第一根面条,站在椅子上吃。她往面上加了许多辣子,吃得鼻头通红,连眼眶都微微湿润时,她告诉自己:只是因为吃得太辣,绝对不是因为太想念某个人而潸然泪下。

晚餐过后,两人在热闹的街上散步,细细拿着新的摄影机,对着一切景物新奇地拍着,她说:“有一天,我会拿着它去南极拍星星。”

“去深海里拍彩色的小丑鱼。”

“去尼泊尔拍僧人和他们身后的五色经幡。”

远路听着,笑着,看着眼前欢欣雀跃的女孩。突然间,她把镜头一转,对准他,轻声说道:“还要拍你用糖丝画出‘陈细细三个字,拍你骑着‘风筝跨越1.32米的障碍,1.42米、1.52米……”

女孩始终没把摄影机从眼前拿下来,只是那红透的耳尖,早已灼红了远路的眼眶。

(5)

2013年,远路终于有资格参加国际赛,比赛在巴巴多斯举行。

他给细细寄去了机票和入场券,他告诉她,那是个很美的小岛,记得带上她的摄影机。

那一天,他带着风筝在连续两个转弯处成功跨越了三个四连障碍,并且在最后一秒抢到第一名,拿到了冠军。

人们在心中诧异,那个马背上的天才骑手又回来了。

但是那一天,细细并没有出现,她彻底失联,整个人都人间蒸发了一样。

远路把风筝托付给队友,自己提前了回国的行程。

二十个小时的飞机,四小时的转机等待,再加上三个小时的汽车。

当远路站到细细面前时,整整一天过去了,他身上的赛马服始终没有脱下,帽子托放在右侧手臂内,他紧绷着后背一步一步走进小店后面的院子。

然后,他看到了细细。

在那一个瞬间,心猛然就踏实了下来,他一步一步地走着,揣着战战兢兢的心,走向她。

他什么都不说,抱住她,眼眶温润,身体发热,每根汗毛都竖起来。

他侧耳聆听。

聆听什么?

“对不起,对不起,没能去看你的比赛。”

女孩坐在轮椅上,右腿打着厚厚的石膏,右手臂打着厚厚的石膏,脖子上还固定着颈托。

细细说:“我觉得第一次出国,至少要穿一双高跟鞋吧,然后我就买了一双十厘米高的。到机场时,我拖着行李下车,鞋跟突然卡住了。我弯腰去扒鞋跟,另一只手扶在车门上……是我太矮了没有存在感吗?司机居然直接关门,开车走了……我被拖行了一大截,那只鞋子彻底弄丢了……”

远路半蹲在地上,头抵着细细的腿,昏昏沉沉地听着,疲惫不堪的身体一点一点地放松下来。

“你真是作死。”他喃喃自语着,沉沉睡去,半梦半醒时,还在低语,“以后不许穿高跟鞋。”

细细等到远路完全睡着,才偷偷摸摸地小声说一句:“五厘米以下的可以穿。”说完,她又捂嘴偷笑,生怕把他吵醒。

不久之后,远路又带细细去了一次巴巴多斯,他带她去看了赛场。细细让他在赛道上做出假装骑马的姿势,用摄影机认真地记录下来。

回酒店之后,远路找出纸壳,剪了小马的造型,其中有一只小马的腰上多出一个方块的图形。细细忍不住问:“你这是斗地主吗?”

远路懒得理她:“这是风筝,我的赛马。”

他把房间里的灯都关掉,只留书桌上一盏台灯,用那几只小马在墙上投出灯影,他晃动着手里的纸片,小马就在墙上飞快地跑着,一前一后,步步紧逼。

“好了,现在到达第一个转弯口的连续障碍板,1号赛马雷霆准备完成第一次跳跃,啊!现在7号赛马风筝反超了,轻易地跳过1.2米高的障碍板,现在向第二个进攻。7号骑师是一名中国人……”

远路的大手晃过一支笔筒,右手左手互换着移动,有时还会多拿几只小马叠在一起,给细细讲解一个大镜头。

细细趴在桌上,认真地听着,弯弯的月牙眼在灯光的映照下,亮亮的,很动人。

在多年之后,仍旧动人。

(6)

2014年的夏天,远路的膝盖炎再度复发,他的身体已经不能再继续赛马,骄傲又暴躁的风筝换了新的骑师,总是十分暴躁。

远路离开马场的那天,最后一次带着风筝奔行,他们在没有障碍板的平地上狂奔,马蹄在地面噔噔噔地砸响,那规律的声音像人心脏跳动的声音。

那一天,他伏在马背上说了很多。

他说:“你这小矮东西,这细长的腿,怎么能爆发力这么强,跑得这么快,跳得这么高?”

他说:“风筝,知道你为什么不叫‘星海吗?因为你就是你,你不再只是我的一部分。”

他说:“看到跑得比你快的赛马,很不爽吧,那去追啊!”

他说:“我放开缰绳,你才可以跑得更远。”

远路翻身下马,风筝仍没有停,它继续前进,像风一样快,在平地里还时不时高高地跃起,它嘶叫着,年轻张扬,又飞扬跋扈。

远路深深地看了风筝最后一眼,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远路又背起了那只灰扑扑的背包,他曾经那样漫无目的地远行过,却没有真正认真地看过这个世界。所以,他决定再次出发,

出发前,他对细细说:“等你大学毕业,我就会回来了。”

他带走了细细的摄影机。他去了尼泊尔,拍在河边诵经的僧人,在白色建筑物前拍了火红色的哈努曼,拍了在风中飞扬的五色经幡。他去了大堡礁,在那里深潜,拍了无数色彩斑斓的小鱼,拍了美轮美奂的珊瑚,他带着防水摄影机,再也不会遇到小船曾经遇到的尴尬问题。

他去了天涯海角,终于在2016的2月归来。

这一年,远路三十岁。

他站在打造成冰雪主题的广场,白色的雪花缓缓飘落,露天派对和主题表演,让原本就拥挤热闹的广场更加沸腾。

在一阵高过一阵的欢呼声里,他终于找到了二十四岁的细细,她依旧爱死了裙子和高跟鞋,在冰天雪地里露出光洁的小腿,白色的羽绒服让她看上去像一只小雪球。

远路带着一身的风尘,扒开拥挤的人群走到她的面前,把那台为她拍了无数风景的摄影机对准她白皙的小脸,娓娓道来:“陈细细,我还欠你两个糖字吧?”

“在你还很小的时候,我就开始喜欢你,我是不是很有耐心?”

“我一直在等你长大,现在,你长大了吧?”

远路的声音不大,几乎被淹没在鼎沸的人声里,但那只黑洞洞的镜头里,是女孩微微发红的眼眶,和随时可能会哭出来的笑容。

身后狂欢的人们在嘶喊:“十、九、八、七……”

远路听不见,他说:“你愿……”

细细慢慢地后退,一步、两步、三步……

远路怔了怔,刚要说话,那女孩突然伸手一拉,带着他一起后退。

“我真的不想破坏气氛,但那些人快下来了,我怕发生踩踏事件。”

“好吧,陈细细,我们明年见。”远路嘴角抽搐了几下,决定不理她,抱着摄影机转身就走。

身后的人继续倒数:“三、二、一!”

新年了。

“大叔,新年好!”

细细小跑到远路的身前,那些狂欢的烟花在她头顶炸响,染亮了整个夜空,染亮了她嘴角的笑容,染亮了她眼眸里的思念。

她热着眼眶,从围巾里挑出一股特意染白的头发,轻声说:“大叔,你看,我也有白头发了。你等到我长大,现在,让我陪你到老,好不好?”

热闹、狂欢!崭新的一年,眼前不再空空无人。

远路和细细在人群里紧紧相拥,在他们的身旁有无数这样亲密拥抱着的人。他们在说爱,说幸福,说他们要永远在一起。

他说:“在独一无二的人生中,我只愿陪你流浪到老。”

编辑/叉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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