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别角晚水
作者有话说:
第一次投稿就过了的感觉实在太美妙,这是我心里的故事,源自我的一个梦境。梦里有少女先天不足,智如孩童却心若莲花,有少年背负山海之仇,却甘心对她俯首称臣。结局似乎并不圆满,却是在这样的命运轨迹之下,我能想到的最圆满的结局。没有结束,何来新生?如果有缘,我希望能接着写上一个系列的短篇故事,感谢今时今日,你我遇见。
相识多年,她第一次喊对了他的名字。如今,他是夫,她是妻,却有什么东西,碎得彻底。
“我有两惧、两不知,一惧你醒,二惧你不醒;一不知你何时醒,二不知你阖目是睡是醒。原来,这世上第一胆小、蠢笨的人,从来都是我。”——沈漱衣
【1】
上元佳节,火树银花,星桥铁锁,莲花灯逐着月色娉婷而开。猜灯谜声和着喝彩声一波高过一波,正在此时,却有一人拨开人群,眉间难掩焦灼。
他生得清俊非常,只着一件再普通不过的白麻衣衫,却风姿绰约,连那藏不住的焦灼都生出几分高洁来。
跑到哪里去了……他不可抑制地生出了千百种念头,眉心不由控制地越皱越紧,直到目光锁住一人的纤细身影后,他的眉头才终于舒展开来。
“小情!”出口时的如释重负令他自己都惊了惊,顾不得多想,他三步并作两步,握住正流连路边摊的少女不安分的一双手,将她一把拉至眼前。
再三确认她并无什么损伤后,他敛了敛神色,正要斥责几句,她却先盈盈笑开:“叔叔!”
目似朗星,眼如弯月,她倒好,好像一点都不知道他找她找得多辛苦……呵,什么好像,她当然不知道了。她,又知道什么呢?
“漱衣。”他指指自己,又摸摸她的头,对着她的眼睛,早已记不清是第几次了,他却仍认真耐心得无以复加,“小情,我是漱衣,跟我念好吗,漱……”——不是叔叔啊!
她歪着脑袋想了会儿,似乎不明白他在纠正什么,半晌,比先前轻了好多的声音低低响起,却还是:“漱……漱漱?叔叔。”
算了。他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把她轻轻带进怀里。
“不是要看花灯吗?怎么转身就不见了呢?”
“叔叔不是喜欢姨娘给小情做的香囊吗?”她扬起脸,一派天真,腰间一个精致的彩绣描花锦囊随风摇曳。他一怔,想起那日他的失态,当时她……
“我原本舍不得,后来舍得了,叔叔却不要,大概是嫌弃小情用过的。”
嫌弃?怎会!他刚想否认,小情又拽了他衣角,示意他往路边看,满目琳琅,原来是个专卖香囊的摊子。
“我要给叔叔买一个新香囊!比阿绿和姨娘做的都要好看!”她眼里漾开了花朵。
阿绿,她曾经的贴身丫鬟,自从有了他,阿绿就被她父亲遣去做别的事了。
“小情刚才走开,就是想给叔叔买这个吗?”不知从何时起,他已习惯了这个称呼,并且,甘之如饴。
“是呀!”她的脸被他压在怀里,声音闷闷的,那股子得意却溢了出来。
“小情大笨蛋。”他下颌抵着她的发顶,薄唇与她的发丝只有一线之隔,月色淡淡笼着,他竟生出了种相依相偎中吻上了的错觉。
可能自始至终,都只是错觉。
【2】
小情是笨蛋。
他常这样说她,在抵挡不住她无意流露的诱惑时——纯真,何尝不是一种可以轻易瓦解心防的诱惑?他不愿狼狈地落荒而逃,只能一语带过。
小情生来胎中带毒,心思幼嫩如孩童,可有时,他却会想,她真的懵懂不知吗?她的眼睛,分明是那样清澈明亮,漫天星子都及不上。
三年前,他一身斑驳血迹,在隆隆雷雨中勉力抬头,对上的便是这样一双干净剔透的眼睛。那一刻,他几乎忘记,他该开心的,不是遇到了这个意料之外的劫数,而是,他终于如愿昏倒在楚府前。
他告诉楚相,他是孤儿,吃百家饭长大,山匪屠村,他趴附于尸山中,匪徒补刀时,他咬牙不出呜咽之声,活活痛晕过去。醒时歹人已散,他万幸未伤及要害,又茫然不知该往何处,只能凭仅有的力气往村外跑,力气耗尽时,便在此处了。
楚相居高临下地睨着他,既不嘲笑他谎言拙劣,也不命人动手解决,只是睨着,带着点玩味,是彼时只有十五岁的他无法洞悉的。
倒是笑容鲜妍的少女好奇地戳戳他的脸道:“怎么这么冷?给你捂捂好不好?”说罢,双手已托住他的脸颊。
他还在诧异,不及回答,她已嫌不够,又靠近一步,把他的脑袋揽进怀里。
他长这么大,从未被人这样毫无戒备地拥抱过,甚至,比拥抱还亲昵。他脑中嗡嗡作响,只听楚相的声音由远及近,不见波澜:“小情喜欢?那留下他给你做伴好不好?”
这完全背离他的初衷了!他想要获得的是楚相的信任,或许需要一次以死相救,或许是多年鞍前马后,他也许能成功,更有可能中途死去,可无论是哪一种,都不该是像现在这样啊!他听说过丞相独女,年十二,相爱之,有痴症。待在这样一个毫无心机的少女身边,他会做什么?又能做什么?
他心里千头万绪,没有理出头绪,那少女却早已欢喜非常地应下。倘若命运可以覆雨翻云,由不得人自主地控制一生悲喜,那这少女,是否可以称之为他的命运?
【3】
“我叫楚小情,你呢?”
这个问题,他在换下血衣,穿上普通家丁衣服时,已经回答过楚相了。
那他就再回答她一遍:“沈漱衣。”
她没什么反应,依旧眨巴着眼望着他。
他想,大抵是他的名字涩了些,便蓦地生出点耐心,重复道:“漱是那个……”
“叔叔?”她打断他,笑出声来,“原来是叔叔啊,小情也有叔叔啦!”
“小姐,不是叔叔,是……”他微吃一惊,想要纠正,却见她拉下了小脸,严肃地说:“我叫小情,不叫小姐!”
好吧,是小情,不是小姐,那么漱衣,为什么不可以是叔叔?
他一身武艺很快显露出来,顺理成章地,他成了小情的护卫,跟随左右。
他始终想不通,楚相为何这般放心,以楚相纵横官场多年的霹雳手段和城府,难道看不出,他……别有用心?还是说,楚相就那样自信,认定他不会伤害小情?
小情待人不设防,常不自觉地挽上他的臂,那样洁白无垢的一双手……一看就知道,是蜜罐里泡大的。
不像他,父亲死于非命,又遭亲生母亲抛弃,小小年纪便被脾气乖僻的师父折腾得几乎丢了性命,临了还沾上一身血腥。
他心底是恨的,可也分不清更恨的究竟是谁,是母亲,是楚相,还是自己?对小情,他打心底怜惜,甚至是……喜欢的。
小情问题很多,常常问得他头疼。
“叔叔,为什么阿绿的叔叔有胡子,脸上还皱巴巴的,你就没有啊?你长得这么好看,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好看,你的脸……滑滑的,哎,怎么突然红啦?”
他别过脸,却也不制止她游走的手指,他努力装作自若的样子,说:“因为小情……比阿绿好看,所以小情的叔叔,也要比阿绿的叔叔好看……”——因为我根本不是你叔叔啊!那是连着血脉筋骨,暖到心肺里的亲人的字眼,我……怎么可以拥有?
“为什么叔叔要睡在外面?为什么不能跟小情一起睡?以前姨娘都会陪小情睡的,后来姨娘不见了,爹爹说她去天上当仙女了,就让阿绿陪我睡。有时,爹爹半夜也会过来看小情,叔叔为什么从来不过来?”
“叔叔……怕热,外面凉快……小情如果害怕,可以随时喊叔叔。”——因为你是权相唯一的女儿,恐怕也是他唯一的弱点,无数人想以你为筹码对你爹形成桎梏,我必须时刻保持清醒,无论我来你家的目的如何,可是我想……保护你。
【4】
他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第二年春天,他拗不过她半撒娇的请求,带她出门踏青。他实在不愿见到她眸中涌现出失望的情绪,那是她不该有的。
可是,他竟然害她哭了。
那些杀手只一瞥便知训练有素,直取她面门,料想是笃定她是要挟楚相的不二人选。
饶他自恃武功,也不由惊出一身冷汗,几乎是本能地,他格开她眼前的刀剑,把她护在怀里,那般珍重爱惜。
他的身手足以应付那些杀手,可对方毕竟不是乌合之众,杀退他们,他免不了挂上些彩,而这,和他怀中的珍宝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可是,她哭了,当看到他衣襟上渐渐洇开的血迹时,她不再像初见时只是好奇,而是红了双眼,像只愤怒的小豹子般扑向对面的杀手。她什么都不会,只能像孩童般撕咬,这是表达痛恨最原始也最直接的方式,此时她有着从未有过的最强烈的恨意。
他几乎肝胆俱裂,生怕她受到哪怕一丁点儿伤害,幸好对方似乎秉持着留活口的命令,才让他及时拽回她箍紧,再也不放开。
经过这一次,小情对他更加依赖,她可以分不清,可以沉溺,但他不可以啊!
那日,晚风太柔,庭院太静,他鬼使神差地凝视着她的香囊说喜欢。
“叔叔是说喜欢它吗?还是说喜欢小情呢?”
他几乎怀疑她是否是真的痴,他从未见过比她更玲珑剔透的姑娘,只轻轻一问,就戳到人心里去。这叫他如何回答呢?他想说,喜欢香囊,更喜欢小情啊!
“小时候,曾央母亲给我做过,所以喜欢。”他只能答非所问。
“那她没答应吗?”
“可能是来不及吧。”
她敏锐地觉察到了他的黯然,竟捧住他的脸,柔软的唇覆上额头,轻轻一吻,冰凉而又温暖。他浑身一震,明知她没有任何其他的意头,自己却生出了无数念想。
她得意地笑:“每次我难过,姨娘就这样咬我,我一痒,就不难过了。叔叔,你还难过吗?”
他想,有小情在,就不难过了。
她是那样明媚的姑娘,太阳都不如她的心地亮堂。可这世上,并不是你待人好,人就会待你好的。
他在不久之后就明白了这一点。而这次“明白”,让他双手染血。他不后悔,只恨不得,恨不得那一剑刺得更深、更快些,那么,他刺死的人,就说不出那些话了。
那些毁了他和小情一生的话,他永远不想提起,却也永远无法忘记。
“小衣。”他依稀听到母亲隔着悠远时光的温柔声音,“你生得这样秀气,该拿你怎么办?听娘的话,去学些本事可好?保护自己,也保护娘。”
彼时,他还姓江。
五岁的他似懂非懂,只知点头,听话地说“好”。那是他的娘亲,他那样爱她,又那样恨她。
他被送到师父身边,她说会来接他,却再也没有出现,就像,死去了一样。
如今,他已知晓,她的的确确死去了。多么可笑,她抛弃亲子,连披麻戴孝的机会都不给他,何其凉薄,又何其狠毒。
她十年未寄一封书信,未给他添一件衣裳,却给别人甚至是仇人的痴女儿做香囊,夜夜陪她入睡。
而更讽刺的是,此时此刻,她的儿子,竟也心甘情愿地为这个女孩子舍生忘死,连自己的来意几乎都要抛之脑后了。
他不可以再这样下去,决不可以!
他要丢掉小情。
他领她步入一座神庙,人潮涌动,她却只偎在他身旁。他教她如何祈愿,说去买包鱼食,回来再跟她一起喂许愿池里的锦鲤。
他根本用不着费心想理由,只要他说,她就会信。她一向懂事,连催他快些也未曾。他勉强笑笑,转身离开。
心中有千百个声音叫嚣着,他痛得透不过气,连呼吸都是滚烫的,他知道他该径自离开,可他……竟如游魂,飘荡至一旁,真的买了包鱼食。那些刻意忽略的,带着点羞耻的愿景和期盼,在刹那间溢满他整个心房。
他躲在参天古木后,禁不住回头,看着她从平静到不安,如乱入闹市的小鹿,除了奔跑和呜咽,什么都不会。
他看着她边哭边喊“叔叔”,拖着裙子一步步往上走,绊倒了再爬起来,到最后,连抹泪都忘记了,只知道无措地环顾四周。周围人无不惊诧,却无人扶她一把或问她一句怎么了。
他的视线渐渐模糊,有什么酸楚的东西聚在鼻尖,他这一生都不曾这样难受过,像亲手攥着把尖刀,把什么东西从自己心口剜去了。
他终于难以忍受,飞身上前,将她抱个满怀。
“对不起……”
“叔叔?”
“对不起……”
“你怎么去了这么久,还以为你不要我了呢。”她极力止住呜咽,在看到他手中的鱼食时,她握住他的手,破涕为笑。她是这样好哄的姑娘。
“不会,我保证……对不起……”他只一遍遍说着对不起,好像要把一辈子的对不起一次说完似的。她是他心上的姑娘,可他竟想要丢弃她。
“对不起吗?那……没关系……”她踮起脚,装作老成的样子,拍拍他的肩,“叔叔,没关系。”
没关系吗……
【5】
当阿绿含羞带怯地低着头说恋慕他,时不时偷偷抬头瞄他一眼,又很快移开视线,满满的小女儿情态时,他正神思游移,想着得快些回去才好,小情午睡该醒了。
“漱衣?”
他回过神时,阿绿已不知喊了他多少次。
他漠然的神情刺痛了她,他是那样吝啬,连拒绝她的理由都懒得编吗?
“是不是我也要叫你叔叔,你才肯正眼瞧我?”她眼中带恨,那是妙龄少女不该有的情绪。
他突然想起小情来,她永远快乐良善,哪怕被自己抛弃,也不曾怨恨过。离她房间不过几步之遥,他却已经开始想念。
“我不喜欢你。”不曾刻意冷漠,只是陈述事实,他没必要去故意伤害谁,只是除了小情,他也不想去顾及谁的心情。
“那你喜欢谁呢?小姐吗?”阿绿握紧了拳,一时哽咽,“是觉得我配不上你?我……”
“你如何与我无关,请小声些,小情在午睡。”他顿生几分厌恶,甩开她攀上来的手,想到小情素来待她亲厚,他便只用了一成力,却已将她甩至一边。
阿绿红了眼,一口银牙咬得死紧,清秀的五官拧在一起,平添几分狰狞:“你以为你是谁?那一套也只能骗骗她这样的傻子!什么山匪屠村,你一身本事,身上刀口整齐划一,根本是高手有意为之!连我都糊弄不过,以为真能瞒过相爷?”
他终于怒从心起,一把扼住她的脖子,手指缓缓收拢:“小情如何待你你心知肚明,但凡你还有一点良心都说不出这种话!我如何,也与你无关!”
他克制许久,一团火在咽喉处辗转翻覆,见阿绿一张俏脸涨得通红,进气多出气少,知道差不多了,他便丢开她转身离去。
他想,得找个机会和楚相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只要……不是最坏的那种可能,他可以放下。人为现世人,遇到小情后,他被关心,被照顾,他也可以用自己的力量去关心照顾别人。
他是……爱她的,这份爱里岂会没有男女之爱,可如果仅仅如此小觑,又未免太俗。他们对彼此,都是重生。
然而当晚,相府再次遇袭,他认出领头的便是当日率领埋伏的杀手。
他不清楚相府究竟招惹了怎样难缠的对头,只是倘若这些人会对小情造成威胁,他是必定不会留下活口的。
杀意陡增,他拼命的意图愈发明显,身上开的刀口自然也多了。恰逢雷霆大作,暴雨倾盆,一切恍若初见。与众护卫清剿杀手后,他一身淋漓鲜血,终于不支倒下,血流如注。
他只觉头重如灌了水银,眼皮被火炙烤着,耳边轰轰隆隆,似有锥子击打着颅骨。
恍惚里,有什么冰冰凉凉的东西滴在脸上,一下,两下,一声声“叔叔”敲打着他的心脏。他甚至能感觉到,一双温暖的小手环上他的腰,额上落了一记轻吻,那是她独有的安慰法。鼻尖萦着淡淡的女儿香,他想推开她,告诉她这于礼不合,她怎么能和他睡一张床,盖一条被,无论她听得懂,还是听不懂。
她是他要明媒正娶的妻,怎能让她在婚前便做出这种举动?他又怎么舍得,让她因为自己被人诟病?
可他真的没有力气。
他一觉醒来,日光暖暖,床头空无一物,屋内摆设简单无匹,这是他自己的房间。他略略放心,却在下一刻,满心惊惧——床边站着阿绿,她似笑非笑,像个丑陋的怪物。而几乎是同时,他想起昨夜神志不清时曾微掀了眼,一盏琉璃灯若隐若现,那是上元节,他给小情买的……
“意外吧?”阿绿咯吱咯吱地笑了起来,“你昨天是睡在楚小情那儿的,不过,总不能让你今天还在那儿吧,这不就成全了你们这对不知廉耻的狗男女?怎么样,我扶你过来可费了不少劲呢,感激我吧?”
她故意凑近,气息吐在他脸上,他几欲作呕,虽力气尚未恢复,可还是扬手挥出一巴掌:“住口!”
他只恨打得不够重,她却捂了脸奇异地笑着:“本想借此成就你我的美好姻缘,可你只晓得喊她的名字!你就这样渴望着她吗?还是说,你们已经……哈哈,难道傻子也可以?你是怎么调教她的,她功夫如何?让你这样念念不忘,想必很不错吧……”
他实在不想听到她的污言秽语,他扶着床沿坐起,长发覆面,神情不明:“你……做了什么?”
“我们吗?你猜啊?我永远都不会告诉你的!”她声如恶鬼。
他想,她必定是疯了。
“小情在哪儿?”
“噢,她啊?我告诉她,东面那座山崖最高处的七絮草可以救你的命,现在,她大概已经摔死了吧。”
他心中大痛,那个“死”字好像化作了无数小虫噬咬着他的每一寸神志。他探出手,摸索藏在身上的短剑……
“那个傻子,真是好骗,我胡诌的名字,乱涂的画,就能让她去死……呃……”阿绿瞪大了双眼,一柄短剑当胸而过,而顷刻间,他已披散着发,赤脚冲了出去。
她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没有温柔,也没有冷漠,连原本经年不化的疏离也没有,眸中带血,状如地狱厉鬼。那样清俊好看、鹤立鸡群的少年啊,状如厉鬼。
找到小情时,她趴伏在一块半山处突出的巨石上,脸上有着数道伤痕,身边散落着一堆乱七八糟的药草,虽然她早已失去了意识,怀中却依然紧紧抱着一株草,那大抵就是跟阿绿画的最像的那一株吧。
万幸,她没有死。
他将她捞起,狠狠地抱住,那种恨不得将她溶入骨血的感情,岂是“失而复得”四字就能概括得了的?
那是他的骨、他的肉、他的血、他的神思,倘若被生生剜去,如何不疼?他跋山涉水、千跪万叩寻回,如何不激动?
那一刻,他不想追究楚相的掉以轻心,也不想思考阿绿是如何让小情成功离开戒备森严的相府的,他唯一想做的,只有谢天谢地。
【6】
“我要娶小情。”他沉了眉眼,认真庄重,说给自己听,也说给面前这个运筹帷幄多年的朝中重臣听。
楚相从案前抬起头,一贯波澜不惊的眸子里,流露出的竟不再是玩味或是沉郁……
他实在不愿相信,那种感情……是欣慰。
“相爷,我无意赘言。”他下定决心,抬起头与楚相对视,“我早已视小情为妻,恳请成全名分,此后毕生心愿,无非应她所求。”
“还有?”楚相哂笑一声,继续从容不迫地翻阅公文。
这个老狐狸……他不由得暗骂一声,硬着头皮道:“我确还有事相询。小情口中的姨娘……是否就是……我的母亲。”
“你不是早猜到了?”楚相终于停笔,“自己都没指望当年那番蹩脚的说辞能取信于我吧?你与你父肖像,又从母姓沈,千方百计混入相府,大概是听了你那怪老头师父的话,想替你父亲问候我这位老友吧?”
他被一语道破心思,全无招架之力,却仍不得不问个究竟:“江若,我的父亲,曾官拜大将军,却在我三岁时被五马分尸。接着母亲回来,带我东躲西藏两年,将我交给师父后,杳无音信……师父说,我身世凄苦,全拜你所赐!你如今万人之上,我只问你,是否脚踩我父亲鲜血?”
“为人子者,心怀父母之恩便可。我只有一句,此生,问心无愧。”
楚相不再回答,闭目靠在紫檀椅上,像是睡着了。
他突然发现,这个男人,鬓已星星,倦意就算是阖着眼也能透出来。听说楚相患有严重的心疾,这么多年,他也是很累的吧。
成亲那天,千街灯火,十里锦绣,他看着小情一身红装,缓缓向他走来,一步一步,那样端庄。也不知是谁教的她,想必她学得很辛苦。他虽瞧不见她凤冠霞帔下的神情,但不用猜就知道,她是这世上最美的新娘,有一双灵气四溢的眼睛,和母亲的一样。
小情不通人事,他也未曾急切。自他来到楚府便知,楚相从未放弃过,那些放眼天下都绝无仅有的珍贵药材,她不知服了多少。虽无明显起色,可他相信,一切都是暂时的,她会好起来,她会是天下第一冰雪聪明、玲珑无方的姑娘。
等待无价之宝的醒来,他又怎么会急?
【7】
阿绿没有死。
那一剑竟没能要了她的命,莫非是他彼时实在无力,旁人又不知她对小情所做的事,才由她跑了?
可伤害小情的人,不得不死。
阿绿有着盘根错节的家族,找到她不费吹灰之力。
他提剑刺去,这一剑又稳又狠,她断无生还之理。
生命的尽头,阿绿的尖叫如此凄厉,歇斯底里:“沈漱衣!你以为你可以跟她在一起吗?你做梦,你做梦!你去我房里,那里有你想要的东西,哈哈哈哈,你敢吗?你敢吗?”
他再也无法忍受,抽出剑来。她喷出血雨,顷刻间没了声息。
“疯子。”他闭了眼,可……这个疯子最后的声音,却如毒蛇般在他心头盘桓啃噬,解不开,斩不断。
步履不由得驱使,他步入了她的房间。
小女子而已,藏东西无非是那几处,可就是这个小女子啊,那非人的怨毒与疯狂,摧毁了他和小情触手可及的幸福。
阿绿的小匣子里,是几块破碎的血衣和一沓发黄的书信。
他的恨意,在那一刹,充斥了整个大脑。
当日午后,楚相去不远处的昀山狩猎,他携小情陪同。
待归来,暮色已沉,离小情的帐篷差不多还有一里路,楚相从马上跌落……他冷冷地看着这个已有些苍老的男人兀自挣扎,就如同多年前,这个男人居高临下地睨着他。
多么讽刺。
他半蹲下来,望着犯了心疾的岳父,轻声道:“苍天有眼。”
此时此刻,他只想杀了楚相,只想如此而已。
或许他现在将楚相搀起,用最快的速度把楚相送到随行医官那里,楚相就能活下去,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这些年,为躲避逆臣之子带来的杀身之祸,连父亲的姓氏都无法保留,现在又为什么要对自己的杀父仇人心存怜惜?
这个杀他父亲,夺他母亲,又让自己女儿占据他整颗心的人,又何尝怜惜过他?
“那是我爹的血衣,被悬于城墙示众,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没有任何起伏的声音响起,“那是我娘和你的书信,原来你们早就有来往。是你向皇帝密报,诬我爹谋反……”
“非我诬告……你还记得你七岁时……”楚相似已放弃自救,只哑声反驳。
“够了!”他什么都不想听,他也怕啊,他只能继续说,字字铿锵,他必须先说服自己,“我娘求过你,求你放过我爹,你为什么不放过他?你们曾是师兄弟,我的师父……其实应该是我的师公!他难道会冤枉你?”
“他和你爹一样,权欲甚重……”楚相咳了一声,似要说些什么,可最终还是摇了摇头,道,“罢了,害你伶仃孤苦,是我对你不起。如今我也活够,该去找你娘了……只是,小情她最是无辜,请你……”
“不要跟我说小情!”他的恨意达到了极点,他看不得眼前这人永远掌控一切的模样!
小情是他命中的变数,他无法抵挡,此刻却不得不恨。
他突然大笑起来,有什么东西润湿了眼角,他却仍只知笑着:“你凭什么要求和你有杀父之仇的我,去爱你的女儿?何况,她是一个傻子!”
话已离弦,穿人心头,不知是楚相痛得深,还是他自己痛得深。
他看着这个曾不可一世的男人,看着男人眸中的亮色一点点黯淡下去,他突然觉得,这一切,似乎毫无意义。
“爹爹!”
他大惊回头,只见小情不知何时出现,而下一瞬,她抱着楚相渐渐冰冷的尸身,痛哭至昏厥。
【8】
他不敢想小情看到了多少,又听到了多少。
她自那日后便陷入沉睡,呼吸体温一切正常,也无梦中惊悸,只是,不见醒来。
不觉已过月余,他再一次从小情床边抬头,想同往常一般替她清洗身体时,却猛然对上她一双乌黑甚至清明的眼睛。
他凝视着她,忘了呼吸,心中忐忑如鼓捣,许久,只听她温声道:“叔叔。”
他在那一刻放下心来,还好,她……没有变。
小情的记忆里,独独缺失了狩猎的事。
她也不追问,一如既往地笑闹,只是偶尔会说想爹爹了,问爹爹什么时候回来。
她不知道,楚相的丧事在月前便已结束,如今相府由他当家,而家中下人,自是接过死令,不敢多说一字。
他想,他可以替代楚相的,他可以给她很多很多的爱……只是有时,他会突然惊醒,觉得她正盯着他,眼里是寒冰般的恨意,可他侧身望去,她又总是正睡得香甜。他想,是他多虑了吧。
他少年英才,逐渐被皇帝赏识,委以重任,却不知,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下午,他人在外,正思忖着给小情搜罗些新鲜玩意儿,相爷夫人的旧屋,那扇掩得严严实实的门里,却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
他是被小情吻醒的。
她的吻密密地落在他的唇上,混着泪水的咸,冰冰凉凉。
他的小情,从来只会吻他的额头。
他睁开眼,感知到脖颈处横生的寒意是他送给她防身的匕首,而此时,他手脚被缚,四肢无力……对上她的眼睛时,他终于温柔一笑:“小情,你醒了。”
是真的醒了,她眼里的东西,那样陌生,是曾经天真无邪的她,永远不会有的刻骨的恨。
“沈漱衣。”她平静地说。
相识多年,她第一次喊对了他的名字。如今,他是夫,她是妻,却有什么东西,碎得彻底。
“小情,你睡前给我喝的水,药效撑不了多久的……你如果真的恨我,就该下毒,不是吗?”
“你错了。”她神情漠然,“我想杀你,只是做不到。但我,真的恨你。”
新房灯火通明,她一抬手,纸片洋洋洒洒地落在他脸上、身上。
“这是你爹当年谋反的罪证。”
“这是我娘和我爹剩下的书信。”
“哦,对了,姨娘,是我的母亲,不是你的。”
“我娘与你爹曾有婚约,虽你爹背信弃义,为了权势娶了太傅之女,有了你,我娘依旧出于道义,在你爹伏法后照顾你。”一字字,一句句,如斧凿刀劈。
“我爹想放过你爹,他却趁机派兵想置我爹于死地。”
“我爹和我娘,堂堂正正。你七岁时……”
他突然想起,楚相提醒过,他七岁时……
“你习武伤了骨头,娘忧心不已,不慎在我的药汤中放错了药,我原本只是风寒,却因此伤了底子。”
所以,小情并非天生不足,而是后天疏忽所致,楚相未免妻子过于自责,才扭转了传言吗?
所以,为人亲母,却只能年年岁岁听女儿喊自己“姨娘”,看着她稚如孩童,终于在这样的煎熬中郁结于心,早早去了吗?
他痛不欲生,想让她别说了,可看见她眼中一团死气,却又怎样都开不了口再让她不顺一分。
“多年来,是我爹寄财物给你师父供养你。”
“数次偷袭相府的,正是你爹的旧部。”
“我说完了。”
她慢慢转身,推开房门。
他在那一刹,泪如雨下。
“小情。”他终于再度找回了声音,“衣服……穿得暖吗?银子……带够了吗?”
她顿了顿,没有回答。
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看着她如愿长成了聪慧的姑娘,看着她从他眼前离开,他却连一句挽留都没有资格说。
他缓缓坐起身,手中是一截早已挣开的布条。
编辑/夏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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